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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文学欣赏] 艾米:《山楂树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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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章


  县医院不大,就那么几栋楼,静秋很快就找到了长林的病房。病房里有四张床,她看见了第一张床上的号码,就以此类推,断定靠墙角的那张床就是长林的病床。

  她向那张床望去,惊异地看见老三坐在床边,正在一个本子里写什么。虽然他穿着一件她从未见他穿过的黑呢子的衣服,但她一眼就认出他了。她想,他在这里干什么?在照顾长林?他不上班?是不是二队就在附近,所以他调到这里来好照顾长林?

  有个病人家属模样的人问:“你找谁?”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三,回答说:“找张长林---”

  老三抬起头,向她这边望过来,神情似乎有些错愕,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中的本子和笔,向她走过来。他没叫她进病房去,站在走廊上跟她说话:“真的是----你?”

  她问:“长林呢?”

  他一愣:“长林?不是在西村坪吗?”

  “长芳说-----她哥在住院----”

  他笑了一下:“噢,我也是她哥嘛----”

  静秋急了,辩驳说:“你---怎么是她哥呢?她说的是她哥病了----,她没说是你病了,你是在这里照顾长林的吧?是不是?你别跟我开玩笑了----,长林在哪里?”

  他好像有点失望:“你----是来看长林的?不是长林----你就不来看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不解地问,“长芳说的‘我哥’就是你?但她为什么说我---不要你了?她那样说----我才以为是---长林。”

  “噢,我---写过几封信到你们农场,都被---退回来了。我用的是她的地址,信就----退她那里去了,所以她说你---不要我了。”

  她很诧异:“你写信到我们农场了?我怎么一封也没收到?你用的什么地址?”

  “我就用的‘K县严家河公社付家冲大队K市八中农场’,再加你的名字,不对吗?”

  “我没往那里写过信,但我想只能是这样子写---”

  “每封上都写着‘查无此人,原址退回’----”

  静秋想了想,觉得一定是郑主任搞的,因为他想把她跟万老师凑拢,所以就来这一手,太卑鄙了。但是信封上用的是长芳的名字和地址,郑主任怎么会怀疑呢?难道他看出那是男人的字?或者他拆开看过了?

  她紧张地问:“你---信里写了些----什么?没---写---要紧的东西吧?肯定是我们那里的郑主任搞的,我怕他---拆开看过了----”

  他说:“应该没拆开吧?拆开过我应该能看得出来----”

  她很有点生郑主任的气:“他私自把别人的信退回,算不算犯法?我回去了要找他说说,看他还敢不敢这样。”

  他怀疑地问:“你们那个---郑主任---怎么会对你的信这么感兴趣?是不是---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

  她安慰他说:“不会的,他一把年纪了,又已经结了婚,他是在帮别人的忙---”

  “帮那个开---小拖的?”

  她诧异地看看他:“你怎么知道----开小拖的?”

  他笑了一下:“看见过你们----,在严家河,下雨----,他把雨衣----让给你----”

  “不是他,郑主任最讨厌他了,是帮另一个老师,排球队---那个。不过你放心,我对他----没兴趣。你----在严家河----干什么?”

  “二队就在严家河附近,中午休息时经常去那里逛逛,想----碰见你----”

  “你---到我们农场去过没有?”

  他点点头:“有次看见你赤着脚,在厨房做饭---”

  “那房子漏雨,一下雨,地上就有个把星期是泥浆子汤,只好打赤脚。”她怕他担心,马上补充一句,“不过天冷了,我就没打赤脚了,穿着那双胶鞋----,你没看见?”

  他有点黯然:“我这一段----没去----”

  她不敢看他:“你----生了什么病?”她提心吊胆,怕他说出那几个可怕的字。

  “没什么,感冒了----”

  她松了口气,但不太相信:“感冒了要住院?”

  “感冒重了,也要住院的。”他轻声笑了一下,“我是个‘布得儿’嘛,老在感冒。你----回家还是---回农场去?能在这儿呆----多久?”

  “我回家去,现在就得走,我---有个同事等在下面,我----要回去收钱买米。”她看见他很失望的样子,就许诺说,“我后天来看你,我有两天假,我可以提前一天离开K市----”

  他欣喜地睁大眼睛,然后又担心地问:“你---不怕你妈妈发现?如果不方便的话----”

  “她不会发现的,”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你---这几天不会---出院吧?”

  “我会在这里等你的。”他很快跑到病房里,拿了一个纸包出来,塞到她手里,“好巧啊,昨天刚买的,看看喜欢不喜欢。”

  她打开一看,是一段山楂红的灯芯绒布料,上面有小小的黑色暗花。她告诉他:“我最喜欢这种颜色和这种布料,你好像钻到我心里去看过一样。”

  他很得意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喜欢这样的,我昨天一看到就买下了,没想到刚好你今天就来了,我先知先觉吧?你回去就做了,来的时候穿给我看,好不好?”

  她把布料卷了起来,说:“好,我回去就做,后天来的时候穿给你看。不过我现在得走了,要赶回去收钱。”

  他送她往医院大门那里走,远远地,就看见了小周和他的小拖,他说:“你同事在那边等你,我不过去了,免得他看见----。他叫什么名字?”

  她说:“他跟你同名,不过姓周。”

  “同名不要紧,只要不同命----”

  她一愣,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说:“没什么,有点----吃醋,怕他跟我一样----也在---追求你。”

  回家的路上,静秋的耳边一直响着老三那句话:“同名不要紧,只要不同命”,虽然他解释过去了,但她觉得他那话不是吃醋的意思,而是----别的意思。

  长芳说老三得了绝症,老三的脸色也的确不大好,有点苍白,但那也许是因为他穿着黑呢子上装的关系。老三自己说他得的是感冒,好像也有可能,如果得了绝症,他还会这么镇定,像没事人一样?最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是绝症,医生怎么会告诉他呢?

  只能是长芳搞错了,或者故意这样说了,好让她来看老三的,因为长芳那时以为她不要老三了,于是编出“绝症”的故事诳她到医院来看他。

  现在她就抓住这两根救命稻草,一是医生不会告诉病人得了绝症,二是老三自己说了他只是感冒。说老三得绝症的只有长芳一个人,一票对两票,老三应该没有得绝症。

  但是他那句话怎么解释?

  回到K市,小周把小拖开到一家餐馆前,说先吃点东西,等别人下班了,好去学生家里去收钱。她点点头,茫然地看着小周去买东西,几次都把小周当老三了,很想问他:先别慌着吃饭,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得的什么病?

  吃过饭,小周就把小拖开回江心岛,带着她到学生家去收钱。他叫她把写着学生地址的条子给他,他一家一家找。她就像个梦游的人一样,糊里糊涂地跟着小周这里走,那里走,小周叫她记账就记账,叫她找钱就找钱,见了学生家长都是小周在说话,她只站在一边,像个傻子一样。后来小周干脆把她手里的单子和钱袋都拿去了,自己收钱,自己找钱。

  一直搞到九点多了,才大致收齐了,小周把她送到她家附近,说:“我明天早上来叫你去买米。你莫想太多了,一个县医院,懂什么白血病黑血病?”

  她一惊,小周看得出她在为老三的病担心?她警告自己,不要哭丧着脸,当心妈妈看出来。

  妈妈见她回来了,很惊讶也很高兴,赶快来弄东西她吃。她说不饿,在路上吃了的。然后她就忙忙碌碌地把那段布拿出来缩水,用冷水搓一遍,又用热水搓一遍,使劲拧干了,晾在通风的地方,让布快快干了好做衣服。

  第二天一早,小周就来叫她去买米。妈妈很不放心地看着她坐上小拖去,可能恨不得自己也跳上车去监督他们两个。静秋特别跟小周热火朝天地讲几句,因为她现在不怕妈妈怀疑她跟小周有什么事,越怀疑越好,既然妈妈一心防着小周,那她明天去看老三的时候,妈妈就不会起疑心。

  买了米,小周把她送回家,把发票交给她,叫她收好,就开车送米面到农场去了。妈妈见这个祸害走了,总算放了心,又交代静秋千万不要跟小周来往。

  下午静秋到学校去汇报农场工作情况,又到简老师赵老师家里去拿他们家属给他们带的私菜。都弄好了,就到江老师家去借缝纫机做衣服。做到吃晚饭的时候,她跑回家吃了晚饭,又跑回江老师家接着做。江老师过来问她农场的情况,她哼哼哈哈地应付了一下。

  衣服做好了,她还舍不得走,总觉得有点什么事没办,是她想办又不敢办的事。想了好久,才想起是要问成医生有关白血病的事。她磨磨蹭蹭地走到他的卧室门口,门没关,她看见江老师坐在被子里看书,成医生在床上跟他的小儿子玩耍。

  江老师看见了她,问:“小秋,衣服做好了?”

  静秋怔怔地点点头,鼓足勇气问:“成医生,你听说过白血病没有?”

  成医生把儿子交给江老师,自己坐在床边,一边穿鞋一边问:“谁得了白血病?”

  “一个----熟人。”

  “在哪里诊断出来的?”

  “K县医院---”

  “K县医院很小的,未必能----检查得---对,”成医生让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安慰说,“先别着急,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静秋也讲不出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听长芳那样说了一下,她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只想知道,一个很年轻的人会得----这种病吗?”

  “得----这种病的人多半是---很年轻的---,青少年---居多,可能男的更多一些。”

  “那---是不是得了---就--一定会----死?”

  成医生字斟句酌地说:“死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是---你不是说只在县医院检查了一下吗?县医院设备什么的---很有限,应该尽快到----市里或者省里----去检查。还没确诊的事,不要先就把自己急坏了。”

  江老师也说:“我们学校不是有一个吗?医院说人家是癌症,把人家吓得要死,结果根本不是癌症----。这些事,没有三、四家医院拿出同样的诊断,是信不得的。”

  静秋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江老师和成医生还在列举误诊的例子,但她不知道那些例子跟她有什么关系。她问:“如果----真是得了----这种病,还能活---多久?”

  她见成医生紧闭着嘴,好像怕嘴边的答案自己飞出去了一样,她又问了一遍,成医生说:“你不是说只在县医院----”

  她急得要哭出来了,有点生气地说:“我是问‘如果是的话’,我说如果---是的话---”

  “这个----依人而定,我---也说---不准到底能活多久,有的---半年,有的---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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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章


  静秋回到家,就忙着收拾东西,把要带的东西收拾好了,才想起现在是晚上,没有车到K县去,只能等明天。

  她躺在床上,开始使用自己的绝招: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当她不知道是不是县医院误诊的时候,她就左想右想,忽而飞到希望的巅峰,忽而降到绝望的谷底,那样飞上落下是最痛苦的了。

  现在她不这样想了,她就当县医院没有误诊,那就怎样呢?那就是说老三是得了白血病。既然他是得了白血病,那就意味着他活不长了。到底能活多长呢?再一次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就当他只能活半年左右了。现在可能已经把这半年用掉一些了,那就算他还可以活三个月左右。

  她想起她妈妈因子宫肌瘤住院动手术的时候,是她在医院照顾妈妈,那时她才十四岁。同病房住着一个晚期卵巢癌病人,大家叫她曹婆婆,瘦得像个鬼,经常痛得半夜半夜地哼,搞得同病房的人都睡不好。

  结果有一天,曹婆婆家里人来接她出院,曹婆婆喜笑颜开地跟家里人回去了。静秋好羡慕曹婆婆,以为她被治好了,成了全病房第一个出院的人。后来才听同病房的人讲,说曹婆婆是回家“等死”去了。

  医生对曹婆婆的女儿说:“你妈治不好了,你们没有公费医疗,就别把家里搞得倾家荡产了吧。你把你妈领回家去,让她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想去哪里玩,就带她去哪里玩。”

  后来有谁为自己的病发愁,大家就拿曹婆婆出来安慰她:“你的病哪里严重?你不还住在医院里吗?如果真的严重的话,医院还不早就像对曹婆婆那样,叫你回去等死吗?”

  所以住在医院就是幸福,就算是在“等活”,只有被医院劝走的那种,才是黑天无路,“等死”去了。

  现在老三还在医院住着,说明他还在“等活”。如果哪天医院叫老三出院,她就跟妈妈说了,把老三接到家里来。妈妈还是喜欢老三的,只是怕别人说,怕他家里不同意,怕两个人搞出事来。但如果知道老三只能活三个月了,别人就不会说什么了,他家同意不同意就无所谓了,也应该不会搞出事来了,妈妈肯定就不怕了。

  她要陪着他,让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他想到哪里去玩,她就陪他到哪里去玩。老三上次留给她的那些钱,有近四百块,那就相当于她一年的工资,她一分都没用,那些钱用来满足老三想吃什么穿什么的愿望,应该够了。

  等到老三----去了,她就跟着他去。她知道如果她死了,她妈妈一定会很伤心,但是如果她不死,她一定活得比死了还难受,那她妈妈会更伤心。她想她到时候一定有办法把这一点给她妈妈讲明白,让她妈妈知道死对于她是更好的出路,那她妈妈就不会太难过了。反正现在她哥哥已经招工回城了,可以照顾她妈妈和妹妹了。她爸爸虽然还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但也被抽到大队小学教书去了。她妈妈这段时间心情开朗,生活也过得比以前好,尿血的毛病已经不治而愈了。没有她,家里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了。

  这样她就可以跟老三一起在这个世界上呆三个月,然后她就跟他到另一个世界去,永远呆在一起。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在哪个世界其实也无所谓,都一样,在一起就行。

  她想,不管事情怎么发展,也只能坏到这个地步了,无非就是老三只能活三个月了。说不定最后还活了六个月,那就赚了三个月。说不定最后发现是县医院误诊了,那就赚了一条命。

  她把这些都想明白了,就觉得心安下来了,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把阵都布好了,进攻撤退的事宜也安排好了,就没什么要愁的了。

  第二天,她很早就起来了,对妈妈说她要回农场去。妈妈有点吃惊,但她理直气壮地说农场就是这样安排的,只是叫她回来收钱的,第二天一定要赶回去的。她说:“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郑主任。”

  妈妈见她这样说,当然相信,说:“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我---只是想你在家多呆几天。”

  静秋到了汽车站,把票一买,就到厕所把新罩衣换上了。她估计老三会在车站等她,所以她要早点换上,让他今天第一眼就看见她穿着他买的布做的衣服。她要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不要说他是叫她穿给他看,就是他叫她脱给他看,她也一定脱给他看。

  老三果然在汽车站等她,穿着他那件黑呢子的衣服,但外面披了件军大衣。如果不是知道他病了,她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等死”的人。她决定不提他的病,一个字也不提,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免得他心里难过。

  他看见了她,快步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包,连声说:“穿上了?好漂亮,你好快的手啊,一下就---做好了?你真应该去做服装师---”

  她本来不想让他来替她背包的,怕他累了,但她意识到如果不让他背包,就说明她在把他当病人,所以她就让他背上。他没敢牵她的手,但跟她走得很近,路过一个商店时,他让她到橱窗跟前去,指着橱窗玻璃里的她说:“是不是好漂亮?”

  她看见的是他们两个人,他微微侧着身,笑吟吟的,很健康很年轻的感觉。她听人说过,如果你照玻璃的时候,看见谁的头上有个骷髅头,就说明那个人快死了。她注意地看了,没有看到老三头上有骷髅头。她又转过头去看他的人,的确是很健康很年轻的感觉。她想也许县医院真的搞错了,一个小小的县医院,知道什么白血病黑血病的?

  他问:“你---明天回农场?”他见她点了头,欣喜地说,“那你---可以在这里呆一天一夜?”

  她又点点头。他笑着说:“我又先知先觉了一回,找医院的高护士借了她的寝室,你今晚可以在那里睡。”他带她到县城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场去,买了一些毛巾牙刷脸盆什么的,好像她要在那里住一辈子一样。然后又到水果店买水果,到副食店买点心。他买什么,她都不阻拦,让他畅所欲买。

  大肆购买了一通之后,他说:“我们先把这些东西拿回去,然后你想到哪里去玩,我就带你去哪里玩。想不想去看电影?”

  她摇摇头,她哪里都不想去,就想跟他呆在一起。她见他穿得比一般人多,心想他到底是病了,怕冷,于是说:“你不是说你借了别人的寝室吗?我们去那里玩吧,外面冷----”

  “你---想不想去---看看那棵山楂树?”

  她又摇摇头:“算了吧,现在又没开花,还要走那么远,以后再去吧---”她见他没吭声,突然想,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想在有生之年实现他许下的诺言?她觉得不寒而栗,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

  他把脸转到一边,说:“你说得对,以后再去吧,开花了再去。”

  他又提议了几个地方,她都没兴趣,坚持说:“我们就到那个护士的寝室去坐坐吧,暖和一些。”

  他们俩回到医院,他带她去了高护士的寝室,在二楼,是间很小的屋子,摆着一张单人床,铺的是医院用的那种白垫单,被子也像病房里用的那种,白色的套子,套着床棉絮。

  他解释说:“高护士在县城住,这只是她上中夜班的时候用用的,她很少在这里睡。床上的东西她昨天都换过了,是干净的。”

  她看见屋子里只一把椅子,就在床上坐下。他忙忙碌碌地跑去洗水果,打开水,忙了一阵,才在椅子上坐下,削水果她吃。她看见他左手背上那个伤疤,有一寸来长,她问:“那就是---上次---留下的?”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背,说:“嗯,难看吧?”

  “不难看。你那次好快的手脚,一下就----”

  “就是因为割了那一刀,那边医院才通知我去检查----”他好像发现自己说走了嘴,马上打住了,改口说,“通知我去换药。有了这个疤,就等于有了记号,不会走丢了。你有什么记号?告诉我,我---好找你。”

  她想问,到那里找我?但她没敢问,只是在脑海里冒出一个场面,是她经常梦到的,四处迷雾茫茫,他跟她两个人摸索着,到处寻找对方。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叫他的名字总是叫不出口,看东西也看不真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而他总是在什么地方叫“静秋,静秋”,每次她循着声音找去,就只看见他的背影,笼罩在迷雾之中。

  她突然悟出那就是他们死后的情景,觉得鼻子发酸,赶快深吸一口气,说:“我头发林子里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就在后脑勺上,头发遮住了看不见----”

  他问:“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她散开发辫,把那块胎记指给他看。他用手拨开她的头发,看了很长时间。她转过身,看见他眼圈发红,她慌忙问:“怎么啦?”

  他说:“没什么。做过很多梦,总是云遮雾罩的,看不真切。看见一个背影像你的,就大声叫‘静秋,静秋’,但等别人回过头,就发现---不是你----”他笑了笑,“以后知道怎么找到你了,就----拨开头发看----有没有胎记----”

  她问:“为什么你总叫我‘静秋’?我们这里都兴叫小名,不兴叫全名的---”

  “可是我喜欢‘静秋’这个名字。听到这个名字,即便我一只脚踏进坟墓了,我也会拔回脚来看看你----”

  她又觉得鼻子发酸,扭头去望别的地方。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讲你小时候的故事给我听,讲你在农场的事给我听----,我什么都想听。”

  她就讲她小时候的故事给他听,也讲农场的事给他听。她也要他讲他小时候的故事给她听,讲他家乡的事给她听。那一天好像都用在讲话上了,中午就在医院食堂打饭来吃,晚上两个人出去到一家餐馆吃了饭。吃完后,因为天色晚了,外面没什么人,两个人就牵着手在县城里逛了逛。回到高护士的寝室时,天已经全黑了。他提了几瓶开水来,让她洗脸洗脚。

  他出去了一下,她赶快洗了,但不知道把水泼哪里,就等着他回来了好问他。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医院用的那种痰盂回来了,说这楼里没厕所,你晚上就用这个吧。她脸一下红了,心想他一定是因为听她讲了在农场提斧头上厕所的故事,知道她半夜会需要上厕所。

  他端起她的洗脚水就往外面走,她急得叫他:“哎,哎,那是我----洗了脚的水---”

  他站住了,问:“怎么啦?你还要的?我泼了再去打干净的---”

  她说:“不是,是----我们这里的男的不兴----给女的倒----洗脚水----,没出息的----”

  他笑起来:“你还信这些?我不要什么出息,只要能一辈子给你倒洗脚水就行。”说着,就走到外面去了,过了一会儿,拿着个空盆子转来。

  他进了门,关上,问:“你还不赶快坐被子里去?赤脚站那里,一会儿就冻冰凉了。”他把被子打开,铺上,掀开一角,叫她坐进去。她想了想,就和着衣服爬床上去,坐在床头,用被子捂住腿和脚。

  他把椅子挪到她床边,坐下。她问:“你---今天在哪里睡?”

  “我回病房去睡。”

  她犹豫了一下,问:“你----今晚不回病房去行不行?”

  “你叫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他说:“不早了,你睡吧,你今天坐车累了,明天又要坐车又要走路,早点休息吧。”

  “那你呢?”

  “我睡不睡无所谓,反正我白天可以睡的----”

  她脱了外衣,只剩下毛衣毛裤,钻到被子里去躺下。

  他给她盖好被子,隔着被子拍拍她,说:“睡吧,我守着你。”他在椅子上坐下,把军大衣盖在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跟一个男的呆在一间屋子里过夜,但她好像并不害怕一样。看来毛主席说的那句话有道理:“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她现在连死的准备都有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别人要说什么,那都是别人的事。就算别人把嘴说歪了,她也不在乎。

  但她害怕问他那个问题,她很想问他到底是不是得了白血病,如果是的话,她明天就到农场去跟郑主任说一声,再返回来照顾他。如果他真的只是感冒了,那她就还是回农场去上班,等休假的时候再来看他。

  今天一整天,她都没能问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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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章


  静秋闭着眼睛,但一直没睡着,脑子里老在考虑什么时候问老三那个问题。

  她偷偷睁开眼睛,想看他睡着了没有。刚一睁眼,就看见他正看着她,眼里都是泪水。他见她突然睁开眼,马上转过脸去,找个毛巾擦了擦眼睛,解释说:“刚才---想起 ----<<白毛女>>里面----,喜儿睡着了,杨白劳---在唱‘喜儿,喜儿,你睡着了,你不知道---你爹我欠账 ----’”

  他唱不下去了。她从被子里跑出来,搂住他,低声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得了---白----血病?”

  “白血病?谁---说的?”

  “长芳说的---”

  他似乎很惊异:“她----说的?她---”

  “不管是谁说的了,你告诉我,我想知道----,你瞒着我,我更----不安心,走路都差点让车撞了。你告诉我实话,我好----知道怎么办----”

  他想了很久,终于点点头,泪又流出来了。她帮他擦掉泪,他抱歉说:“我不像个男人吧?你说过的,男人不兴哭的。”

  她解释说:“我说的是----男人不兴---当着外人的面哭----,我不是外人----”

  “我---其实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想天天跟你在一起---”

  她安慰他说:“我们会在一起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我会跟你一起去的---,不管在哪个世界里,我都跟你在一起,你不要怕---”

  他愣了:“你在说些什么呀?你不要瞎说。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实情,就是怕你这样---瞎搞,乱来。我不要你---跟我去。你活着,我就不会死;但是如果你---死了,我就---真正地----死了。你懂不懂?你听见没有?”

  她说:“我懂,‘你死了,我就真正的死了’,所以我要跟你去。”

  他急了:“我要你好好活着,为我们两个人活着,帮我活着,我会通过你的眼睛看这个世界,通过你的心感受这个世界。我要你---结婚,生孩子,我们两个人就活在孩子身上,孩子又有孩子,我们就永远都不会死。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延续下去的----”

  她问:“我们---会有---孩子?”

  “我们不会有,但是你---会有的,你有就跟我有一样----你会活很久很久的,你会----结婚,做---妈妈---,然后做---奶奶,你会有子子孙孙的---,很多年之后,你---对你的后代讲起---我,你---不用说我的名字---只说是一个你----爱过的人---就行-----。我 ----就是想到----那一天----才有勇气---面对----现在---。想着那一天,我就觉得我---只是---到另一个---地方---去 ----在那里----看你----幸福地生活----”

  他发现她只穿着毛衣毛裤跑到被子外面来了,连忙说:“快回到被子里去,当心感冒了----”

  她钻回到被子里,对他说:“你---也到被子里来吧---”

  他想了想,脱去外衣,也只穿毛衣毛裤,钻到被子里,伸了一条胳膊给她,让她枕着。两个人都有点抖,他说:“你不要害怕,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她躺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胳膊,听见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响,她问:“你的心是不是又要从喉咙那里跳出去了?”

  “嗯,我---没想到---能跟你睡在一张床上,我以为---这一生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他侧过身,抱紧她,“好想---每天都能这样---。”

  “我也是。”

  “我这样----抱着你---你睡不睡得着?”他见她点头,他说,“那你就----睡吧,安心地睡吧----”

  她试着睡,但睡不着,她把头埋在他脖子边,用手“读”他的脸。他突然问,“你---想不想看看---男人---是什么样的?我是说---想不想看看我是什么样的?想看---我就给你看----”

  她问:“你---给别人看过吗?”她见他摇摇头,又问,“你---看过---女的吗?”

  他又摇摇头,自嘲地说:“可能会死不瞑目吧---”说完,他开始在被子里摸索着脱衣服,边脱边说,“我脱给你看,但是你不要怕---,我不会---做什么的,我只是想---完成一个心愿----”

  他把衣服一件件扔出被子,然后拉着她的手,放在他胸前:“用你的手看----”他握住她的手,在他胸上移动,“我现在---还不是太瘦吧?”他把她的手放到他腹部,就松开了,“你---自己慢慢看---”

  她不敢动,知道往下就是男人的那个东西了,她看见过很小的小男孩的,他们拉尿的时候,从来不避讳别人,她看见过他们挺着小肚子,使劲拉,拉出一个抛物线。她还在一张针灸穴位图上看到过成年男人的那个东西,不过没敢细看。

  他见她不动了,就又握住她的手,向下移去,她触到他的体毛,吃惊地问:“男的也---长---毛?”她记得针灸穴位图上的那个男的是没毛的,光溜溜的。

  他笑了一下:“你以为就是女的才长?”

  她更吃惊了:“你怎么知道女的长---?”

  “这是常识,书上也有的嘛---”他让她的手按在他那个又热又硬的地方。

  她惊慌地问:“你---发烧?肿了?”

  他摇摇头,仿佛呻吟一样地说:“你---别怕,我没事,它能这样,说明我---暂时还不会----死。你---握住它,它---喜欢你---握住它---”

  她握住它,她的手很小,只能握住一部分,她轻轻捏它一下,它就退一下,而他则抖一下。她说:“它好像不喜欢我---握它,总在往后退---”

  “它---喜欢,它不是在退,是在跳----。记不记得----那次---在江里游泳?我看见----穿游泳衣的你---它就成---这样了,我---怕你---看见,只好躲在---水里---”

  她好像一下明白了很多事情,追问他:“那---你那次背我---过河的时候,它是不是---也成这样了?”她见他闭着眼点头,又问,“但是我那天没穿---游泳衣呢,它怎么也会----”

  他笑了笑,突然搂紧她,在她脸上到处吻,仿佛狂乱地对她说:“我只要碰着你,看着你,想着你,它就会成这样----抓住它,抓紧它,不要怕---”

  她还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就感到手里一热,他好像在抽搐一样。她想肯定是她捏得太紧了,她想松开手,但被他的手抓住,松不开。她只好用另一只手去搂他,发现他背上像下雨一样,全都是汗。她着急地问:“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很难受?要不要---叫医生?”

  他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没事---我很好---,刚飞到---天上---极乐世界----去了一次,是你让我飞的----,跟你在一起---我就 ----想飞-----。我好想---带你一起飞----但是---我的翅膀----折断了----不能陪你飞多久了----”他拿了条毛巾擦她的手, “是不是觉得好恶心?不要怕----那不脏,那是----做小娃娃的东西---”

  她也找了一条枕巾,擦他的背和身子,觉得“它”就是他身上的水龙头总开关,稍稍捏了一下,就捏得他满身汗水,连被子都打湿了。她把被子翻个面,然后像他刚才那样,伸一条手臂给他做枕头。他躬着身子,躺在她怀里,筋疲力尽的样子。她见他连头发都汗湿了,知道他的飞翔一定让他很累,就心疼地搂着他,让他睡觉。她听着他均匀而轻微的鼻息,也沉入了梦乡。

  睡了一会儿,她热醒了,怀里的他像个火炉子一样。她想,两个人睡真好,平时一个人睡总是睡不暖和,连脚都不敢伸直。现在她觉得全身热烘烘的,毛衣毛裤到处都像有针在锥她一样,里面穿的背心式乳罩也箍得她很不舒服。她妈妈教她的,睡觉要把乳罩扣子打开,说束缚太狠了,会得乳癌的。她想脱掉毛衣毛裤,打开乳罩扣子,又怕惊醒了他,正在犹豫,他睁开眼,问:“你---没睡?”

  “我睡了,热醒了,想把毛衣脱了。”她摸摸索索脱毛衣,问,“你---想不想看我?你不是说---你没看过----女的吗?你不是说你会---死不瞑目吗?我---脱给你看---”

  “你不用这样,我只是那样说说----,人死了,瞑目不瞑目---都一样---”

  “你不想看我?”

  “怎么会不想?天天想,时时想,想得心里都长出手来了。但是我-----”

  她也像他一样,一件一件在被子里脱,脱了扔到被子上面,然后抓住他的手放在她胸口:“你也---用手看---”

  他像被火烫了一样,从她胸前把手拿开:“别,别这样,我---我怕我会----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忍不住---要跟你----做----夫妻才能做的事-----”

  “那就做吧---”

  他摇摇头:“你---以后还要---嫁人的,要跟人结婚的,我还是---把你----完整地留给你的----丈夫吧。”

  她坚定地说:“我不会跟别人结婚的,我只跟你结婚。你走了,我会跟你---去的,你想要做什么,就做吧---,不然----你会死不瞑目的----我也会----”

  他想了一会儿,用一条手臂搂住她,用另一只手慢慢“看”她。她觉得像被电击了一样,他的手抚摸到的地方,都有一种麻麻的感觉,连头皮都发麻。他用一只手把她两个乳房向中间挤,想一下都握住,但挤来挤去都没法把两个握住。他挤得她身体发软,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来,她慌张地说:“等等,好像----我的老朋友---来了---别把床单搞脏了----”

  他跳起来,衣服都没穿,就帮她找卫生纸,找到了,拿过来给她,说:“不够的话,明天商店一开门我就去买。”

  她看看床单,没见到红色,又抓张卫生纸擦了一下自己,也没见到红色,只是一些水一样的东西。她抱歉说:“我搞错了,上星期刚来过了的。”

  她没听到他答话,一抬头,见他赤裸着站在那里,正紧盯着她赤裸的身体,她看见了他的全部,她想他一定也看见了她的全部,她飞快地钻进被子,浑身发抖。

  他跟了进来,搂住她,气喘吁吁地说:“你---真美,发育得---真好,你这样斜躺在那里,像那些希腊神话里的女神一样。为什么你不喜欢---这里大?这样---高高的才---美呀。”他紧搂着她,喃喃地说,“好想带你飞----”

  “那就带我飞----”

  他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地伏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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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章


  静秋回到农场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老三一直把她送上山,看得见农场那栋L形的房子了,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手。

  老三说他还在等医院确诊,叫她先回农场上班,不然他要生气的。她怕他生气了割他的手,只好回农场上班。他们约好两星期后她休息时在县医院见面,即使他那时已经出院了,他还是会到高护士寝室来等她。他答应她,如果真是白血病,他就马上写信告诉她,无信即平安。

  静秋回到农场的当天晚上,就去找郑主任谈,免得他又退她的信。她旁敲侧击地说:“我有个朋友在严家河中学,她说她写了几封信到农场,用的是‘K县严家河公社付家冲大队K市八中农场’的地址,但都被按原址退回了。您看这会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地址不对?”

  “地址是对的呀,”郑主任似乎很纳闷,“谁会把信退回去呢?”

  她想,装得还挺像的,又追问道:“农场的信都是谁送来的?”

  “信只送到大队,一般都是我父亲到大队去的时候把信带回来,我回家时就拿了带上山来。我父亲知道农场几个人的名字,绝对不会把你的信退回去。”郑主任问,“你是不是在怀疑我退了你的信?我可以用我的党籍做保证,我绝对没有退你的信。”

  郑主任说到这个地步,她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相信郑主任应该不敢再退她的信了。

  静秋白天忙着为学生们做饭,有时还下田劳动。到了晚上,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总是闭上眼睛,回想跟老三一起度过的那两天一夜,尤其是那个夜晚,总是让她心潮澎湃。有时她用手抚摸自己,但一点感觉都没有,她觉得好奇怪,难道老三的手是带电的?为什么他触到哪里,哪里就有麻酥酥的感觉?她好想天天陪他飞,至少是在他的有生之年,天天陪他飞。

  她听人说过,女孩跟男的做过那事了,身材就会变形,走路的样子也会改变,连拉尿都不一样了。她只听别人说“大姑娘拉尿一条线,小媳妇拉尿湿一片”,但别人没细说身材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也没说走路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自己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没变,但她有点胆战心惊,怕别人看出她走路的样子变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星期,但到了星期天傍晚,前一天回家休假的赵老师没回到农场来,过了两天才请人带信来说是做了人工流产,需要休息一个月。静秋一听这个消息就傻眼了,赵老师不回来就意味着她不能回K市休假,农场就她跟赵老师两人管伙食做饭,总得有一个人顶在那里。她心急如焚,跑去找郑主任商量,说她讲好了第二个周末回去的,现在不回去,她妈妈一定很着急。

  郑主任安慰她说:“赵老师在K市休息,你妈妈就知道你在农场,她不会担心的。学校马上会派人来顶替赵老师,你坚持一两个星期,我多给你一两天假。现在农场就你一个人管伙食,你一定要以工作为重,帮农场这个忙。”

  静秋有苦难言,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老三知道她走不开。好在老三没写信来,说明医院还没有断定他是那病,她只好耐着性子等几天,相信老三一定能理解。

  过了几天,学校派了一个姓李的女老师临时顶替赵老师几天,静秋连忙央求郑主任让她这个周末回家休假。郑主任本来还想叫她再推迟一个星期,把李老师教会了再休假,但静秋坚决不肯了。郑主任从来没见过静秋这么不服从分配,很不高兴,但也没办法,就让她回家休假了。

  现在比约定的时间已经迟了一个星期,但静秋相信老三会等她的。星期六早上,她很早就上了路,一个人从付家冲走到严家河,坐第一班车赶到K县医院,她先去老三的病房。但老三不在那里,同病房的人都好像换过了,说这病房没有姓孙的。

  静秋又到高护士的寝室去找,但老三不在那里。她跑去找高护士,别人告诉她高护士那天休息。她求爹爹告奶奶地问到了高护士在县城的住址,一路找去,高护士家没人,她只好守在高护士家门口等。一直等到下午了,高护士才从婆家回来。她走上去自我介绍说是小孙的朋友,想看她知道不知道小孙到哪里去了。

  高护士说:“噢,你就是静秋啊?小孙那天借房子是招待你的吧?”

  静秋点点头。高护士说:“小孙早就出院了,他给你留了一封信的,不过我放在医院寝室里,你现在跟我去拿吧。”

  静秋想,可能是老三给她留的二队的地址,叫她到那里去找她的。她跟着高护士又一次走进那个房间,思绪万千,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尽在眼前。

  高护士把老三的信拿来给静秋,没信封,还是折叠得像只鸽子。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果然,老三说:

  “很抱歉我对你撒了谎,这是我第一次对你撒谎,也是我最后一次对你撒谎。我没有得白血病,我那样说,只是想在走之前见你一面。

  这一向,我父亲身体非常糟糕,他想让我回到他身边去,所以他私下为我搞好了调动。本来早就该回A省去上班的,但是我总想见你一面,就一直呆在这里,等待机会。这次承蒙上天开恩,总算让我见了你一面,跟你一起度过了幸福的两天一夜,我可以走而无憾了。

  我曾经对你妈妈许诺,说要等你一年零一个月,我也曾对你许诺,说会等到你二十五岁,看来我是不能守住这些诺言了。儿女情长,终究比不上那些更高层次的召唤。你想怎么责备我就怎么责备我吧,一切都是我的错。

  那个跟我同名的人,能为你遮风挡雨,能为你忍辱负重,我相信他是个好人。如果你让他陪你到老,我会为你们祝福。”

  这封信如同一记闷棍,把静秋打得发懵,不明白老三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想一定是医院确诊老三是得了白血病,他怕她难过,撒了这个谎,好让她忘记他,幸福地生活。

  她问高护士:“您知道不知道小孙----是为什么病住院?”

  “你不知道?是重感冒。”

  静秋小心地问:“我怎么听说他得的是----白血病?”

  “白血病?”高护士的惊讶分明不是装出来的,“没听说呀,白血病不会在我们这里住院吧?我们这里条件不好,稍微严重点的就转院了。”

  “他什么时候出院的?”

  高护士想了一下:“应该是两星期之前就出院了,那天我上白班,我是一个星期倒一次班---,对,是两星期前出院的。”

  “那他----上个周末---回医院来了吗?”

  “我不知道他上个周末回来没有,不过他把我房间钥匙借去了的。我还有一把钥匙,他走的时候把钥匙反锁在房间里就行,所以我不知道他周末在不在这里。他借钥匙是因为----你要来吧?”

  静秋没回答,看来老三上个周末在这里等过她的。会不会是因为最终见她没来,起了误会,写了那封信,回A省去了?但是老三不像那种为一次失约就起误会的人啊。

  她想不出是为什么,坐在这里也不能把老三坐出来,她想到二队去找老三,但问了高护士时间,发现已经太晚了,没有到严家河的车了,她只好谢了高护士,乘车回到K市。

  在家呆着,她的心也平静不下来,她最恨的就是不知道事情真相。不知道事情真相,就像球场没有个界线一样,你不知道该站在什么地方接球,发球的可以把球发到任何地方,那种担心防范,比一个球直接砸中你前额还恐怖。她无比烦闷,谁跟她说话她都烦,好像每个人都在故意跟她搓反绳子一样。

  她本来有三天假,但她星期一清晨就出发回农场,诳她妈妈说是因为新到农场的李老师不熟悉做饭的事,她早点回去帮忙的。她到了K县城就下了车,又跑到县医院去,先去老三住过的病房看看。老三当然不在那里,这她也预料到了,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

  然后她去住院部办公室打听老三住院的原因,别人叫她去找内科的谢医生。她找到谢医生的办公室,见是一个中年女医生,正在跟另一个女医生谈论织毛衣的事。听说静秋找她,就叫静秋在门外等一会儿。

  静秋听她们在为一个并不复杂的花式争来争去的,就毛遂自荐地走进去,说应该是这样这样的。两个女医生就把门关了,拿出毛衣来,当场叫静秋证实她没说错。静秋就快手快脚地织给她们看了,把她们两个折服了,叫她把织法写在一张处方纸上。

  两个女医生又研究了一会儿,确信自己是搞懂了,谢医生才问静秋找她有什么事。静秋说:“就是想打听一下孙---建新是因为什么病住院----”她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说怕老三是得了绝症,怕她难过才躲起来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一定要找到A省去,陪他这几个月。

  两个女医生都啧啧赞叹她心肠真好。谢医生说:“我也不记得谁是因为什么病住院的了,我帮你查查。”说着就在一个大柜子里翻来翻去,翻出一个本子,查看了一下,说,“是因为感冒住院的,这打的针,吃的药,输的液都是治感冒的。”

  静秋不相信,说:“那本子是干什么的?我可不可以看看?”

  谢医生说:“这是医嘱本,你要看就看吧,不过你也看不懂---”

  静秋学过几天医,也在住院部呆过,虽然连皮毛也没学到什么,但“医嘱”还是听说过的。她把本子拿来看了一下,的确是个医嘱本,都是医生那种鬼画符一样的字,大多数都是拉丁字的“同上”“同上”。她翻到前面,找到老三刚进院时的医嘱,认出有“盘尼西林”的拉丁药名,还有静脉注射的葡萄糖药水等等,看来的确是感冒。

  她从医院出来,心情很复杂,老三得的是感冒,她为他高兴,但他留那么一封信,就消失不见了,又令她迷惑不解。

  在严家河一下车,她想都没想,就跑到中学去找长芳,也不管她正在上课,就在窗子那里招手,招得上课老师跑出来问她干什么,她说找张长芳,老师气呼呼地走回去把长芳叫了出来。

  长芳似乎很惊讶:“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

  静秋有点责怪地说:“你那天怎么说是你哥在住院?明明是---他在住院----”

  “我是把他叫哥的嘛---”

  “你那天说他是----那个病,怎么医院说不是呢?是谁告诉你说他是---那个病的?”

  长芳犹豫了一下说:“是他自己说的呀,我没撒谎,你信不信,那就是你的事了---”

  “他调回A省去了,你知不知道?”

  “听说了。怎么,你想到A省去找他?”

  “我连他在A省的地址都不知道,我到那里去找他?你有没有他的地址?”

  长芳有点抱怨地说:“我怎么会有他的地址?他连你都没给,他会给我?我不晓得你们两个人在搞什么鬼----”

  “我们没搞什么鬼,我只是担心他是得了那个病,但他不想让我跟着着急,就躲到A省去了。”

  “我不相信,他躲到A省去,你就不着急了?你这不急得更厉害?”

  静秋想想也是。她不解地问:“那你说他还会是为什么跑回A省去了呢?”

  长芳有点生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所以我说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在搞什么鬼罗---”

  静秋恳求说:“你知道不知道二队在哪里?你可不可以跟我去一下?我想去那里看看,我怕他就在二队,躲着不见我。”

  长芳说:“我还在上课----,我告诉你地方,你自己找去吧,很近,我指给你看。”

  静秋按长芳说的方向,直接找到二队上班的地方去了,离严家河只一里多路,难怪老三说他中午休息时就可以逛到严家河来。她问那些上班的人孙建新在哪里,别人告诉她说小孙调回A省B市去了,他爹是当官的,早就跟他把接收单位找好了,哪像我们这些没后台的,一辈子只有干野外的命。

  静秋问:“你们有没有听说他---得了---绝症?”

  几个人面面相觑:“小孙得了绝症?我们怎么没听说?”

  有一个说:“他得什么绝症?我看他身体好得很,打得死老虎。”

  另一个说:“哎,你莫说,他前一向是病了,在县医院住院了的---”

  第三个说:“他有后门,不想上班了,就跑到医院住几天,谁不知道县上的丫头长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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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章


  这一次,静秋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坏的思想准备了。可能老三为了怕她担心他的病,就谎说自己没病,一个人躲到一边“等死”去了。但是所有的证据都在反驳这种推测,县医院的医嘱证明他的确是因感冒住院的,二队的人证明他的确是早就把调回A省的手续办好了。

  要说老三把所有这些人全部买通了,都帮着他来骗她,应该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医嘱,那么多天、那么多人的医嘱都在那里,不同的鬼画符,肯定出自不同的医生之手,不可能是老三叫那么多医生帮忙编造了那本医嘱。

  说到底,只有长芳一个人说老三得了白血病,而且也是听老三自己说的,谁也没看到过什么证据。静秋想不出老三为什么要对她撒这个谎,说自己得了白血病。他说是为了跟她见一面,但他是在跟她见面之后才说他有白血病的,这怎么讲得通呢?

  她几乎还没有时间把这事想清楚,就被另一件事吓晕了:她的老朋友过了时间没来。她的老朋友一般是很准时的,只有在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才会提前来,但从来没推迟过。老朋友过期没来就意味着怀了孕,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因为听到过好些女孩怀孕的故事,都是因为老朋友过期不来才意识到自己怀孕的。

  那些故事毫无例外都是很悲惨很恐怖的,又因为都是她认识的人,就更悲惨更恐怖。八中有个小名叫“大兰子”的女孩,初中毕业就下了农村,不知怎么的,就跟一个很调皮的男孩谈起了朋友,而且搞得怀孕了。听说大兰子想尽了千方百计要把小孩弄掉,故意挑很重的担子,从高处往地上跳,人都摔伤了,小孩也没弄掉。

  后来小孩生了下来,可能是因为那样跳过压过,又用长布条子绑过肚子,所以小孩有点畸形,有两根肋骨下陷。大兰子到现在还在乡下没招出来,她的男朋友因为这件事再加上打架什么的,被判了二十年。那孩子交给她男朋友的妈妈带,两家人都是苦不堪言。

  大兰子还不算最不幸的,因为她无非就是名声不好,在农村招不回来,至少她男朋友还承认那是他的孩子,大兰子也还保住了一条命。还有一个姓龚的女孩,就更不幸了,跟一个男孩谈朋友,弄得怀孕了,那个男孩不知道在哪里搞来的草药,说吃了可以把小孩打下来。姓龚的女孩就拿回去,偷偷在家熬了喝,结果小孩没打下来,倒把自己打死掉了。这件事在K市八中闹得沸沸扬扬,女孩家里要男孩赔命,两边打来打去,最后男孩全家搬到别处去了。

  静秋听说到医院去打掉小孩是要出示单位证明的,好像男女双方的单位证明都要。她当然是不可能弄到单位证明的,老三现在也不知去向,当然更弄不到他的单位证明。她想,老三什么都懂,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他这样偷偷摸摸地跑掉,是不是就是因为害怕丢这个人?所以及早跑掉,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

  她怎么样想,都觉得老三不是这样的人,他以前对她的那种种的好,都说明他很体贴她,什么事都是替她着想。怎么会把她一个人扔到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不管了呢?即便是他真的得了白血病,他也没有理由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事吧?他总可以等这事了结了再躲到一边“等死”吧?

  他这种不合逻辑的举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释掉:他做那一切,都是为了把她弄到手。

  她想起看过的那本英国小说<<苔丝>>,那本书不是老三借给她看的,而是她在K市医院学医的时候,从一个放射科的医生那里借来看的,只借了三天就被那个医生要回去了,她没时间细看,但故事情节还是记住了的,是关于一个年轻的女孩被一个有钱人骗去贞操的故事。

  她还想起好几个类似的故事,都是有钱的男人欺骗贫穷的女孩的故事。没到手的时候,男人追得很紧,甜言蜜语,金钱物质,什么都舍得,什么都答应。但等到 “得手”了,就变了脸,最后倒霉的都是那个贫穷的女孩。她突然发现老三从来没借这种书给她看过,大概怕把她看出警惕性来了。

  顺着这个路子一想,老三的一举一动都可以得到解释了。他努力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那天在医院的那一幕。如果他真的不想让她为他的病着急,他就不会说什么“同名不要紧,只要不同命”。他也不会在她问到他是不是白血病的时候点那个头,保密就从头保到尾。他不时地透露一下他得了绝症,为了什么呢?只能是为了把她弄到手。他知道她有多么爱他,他也知道如果他得了绝症,她会愿意为他做一切,包括让他“得手”。

  看来“得手”就是他这一年多来孜孜以求的原因。得手以前,他扮成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关心体贴她。但“得手”之后,他就撕下了他的假面具,留下那么一个条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心急如焚,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她怀孕了,她只有两条路。一条就是一死了之,但即便是死,也只能解脱她自己,她的家人还是会永远被人笑话。最好是为了救人而死,那就没人追究她死的原因了。另一条路就是到医院去打胎,然后身败名裂,耻辱地活一辈子。她不敢设想把孩子生下来,那对孩子是多大的不公!自己一生耻辱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连累一个无辜的孩子?

  那几天,她简直是活在地狱里,惶惶不可终日。好在过了几天,她的老朋友来了,她激动得热泪盈眶,真的是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所有身体的不适都成了值得庆祝的东西。只要没怀孕,其他一切都只是小事。

  人们谈起女孩子受骗失身,就惊恐万状,都是因为两件事,一件就是怀了孕会身败名裂,另一件就是失去了女儿身以后就嫁不出去了。现在怀孕的事已经不用为之发愁了,剩下就是一个嫁不出去的问题。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心思嫁人,如果连老三这样的人都只是为了“得手”才来殷勤她的,她想不出还有谁会是真心爱她的。

  她倒并没怎么责怪老三,她想,如果我值得他爱,他自然会爱我;如果他不爱我,那就是因为我不值得他爱。

  问题是老三不爱她,为什么还要花这么些经历来把她弄到手呢?可能男人就是这样,越弄不到手的,越要拼命弄。老三能跟她虚与委蛇这么久,主要是他一直没得手。像那个曹大秀,估计很早就得手了,所以老三很早就懒得理她了。他一定是在很多女的那里得手过了,所以他知道女的那个地方长什么样,他也知道“飞”是怎么回事。

  还有“绿豆汤”的事,一定是他跟寝室里的人吹过的,说她是他用来泻火的“绿豆汤”,不然怎么他寝室的老蔡会那样说呢?同样一件事,他想哄她做的时候,就说那是“飞”。但到了他跟他同寝室人谈话时,就变成了“泻火”。想想就恶心。

  还有那几封信,他说他写了信到农场的,但郑主任敢以党籍作保证,说他没退信。先前她怀疑是郑主任在撒谎,现在看来应该是老三在撒谎。

  还有……她不愿多想了,几乎每件事都可以归纳到这条线上来,从头到尾就是一出苦肉计,在江边坐一晚上,流泪,用刀割自己的手,一出比一出更惨烈,当那一切都没能得逞的时候,他就想出了白血病这一招。

  很奇怪的是,当她把他看穿了、看白了的时候,她的心不再疼痛,她也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吃一堑,才长一智。人生的智慧不是白白就能长出来的,别人用自己的经验教训告诫你,你都不可能真正学会。只有你自己经过了的,你才算真正长了智慧。等你用你的智慧去告诫别人的时候,别人又会像你当初那样,不相信你的智慧,所以每一代人都在犯错误,都在用自己的错误教育下一代,而下一代仍然在犯错误。

  静秋在农场还没干到半年,就被调回来教书了,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不过是因别人的祸得了福。她接手的是八中附小的四年一班,原来的班主任姓王,属于那种脾气比较好,工作很踏实,但教不好书带不好班的老师,每天都是辛辛苦苦地工作,但班上就是搞不好。

  前不久,轮到王老师的班劳动。每个学校都有交废铁的任物,学校就跟河那边一个工厂联系了,让学生去厂里的垃圾堆里捡那些废钉子废螺丝,上交给国家炼钢炼铁。王老师带着学生去捡废铁,回来的时候,队伍就走散了。王老师自己挑着一担废铁,还要跑后跑后维持纪律,忙得不可开交,搞到最后,就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溜不见了。

  那时学校门前的小河正退了水,只剩很窄的一道河沟。人们就用草袋装了煤渣什么的在河底铺出一条路,让过河的人从河坡走到河沟那里去乘一种很小的渡船。大家把这条铺出来的路叫“干码头”。

  干码头两边有的地方是很干的河底,有的地方是淤泥,有的地方是干得裂口的泥块下藏着淤泥。王老师班上一个姓曾的调皮男孩离开班级,在河那边玩到很晚才往家走,结果误踩进淤泥了,刚好旁边没人,他就陷在淤泥里,越陷越深。

  王老师带着大部分学生回到学校,又返回去找那几个离开了班级的学生,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只好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希望明天在班上能看见这几个调皮捣蛋的家伙。结果第二天刚进教室姓曾的学生家长就找来了,说他儿子昨晚一夜没回家,叫王老师把他儿子交出来。

  这下学校也着急了,派人到处去找,还向派出所报了案。过了一天,才在河里的干码头旁边的淤泥里挖出了那个姓曾的学生,早就死了。姓曾的家长看见自己的儿子满嘴满脸都是污臭的淤泥,想到儿子垂死挣扎的情景,满心是愤怒和痛苦,而且都转嫁到王老师头上,说如果是个得力的老师,自己的儿子就不会离开班级,遭此劫难。

  曾姓家长每天都带着一帮亲戚朋友围追堵截王老师,要她偿命。学校没办法了,只好把王老师派到农场躲一躲。王老师那个班,没有谁敢去接,学校就把静秋调回来接那个班。

  静秋一向是个服从分配的好学生,现在虽然参加工作了,对过去的老师仍然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而且她知道如果她这次不肯接这个班,以后学校就不会让她教书了。她二话没说,就回到K市,接替王老师,当上了四年一班的班主任。

  姓曾的家长见静秋跟他无冤无仇,也没来找她麻烦。其他学生家长见总算来了一个老师接这个班,对静秋也有点感激。静秋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工作当中去,备课、教书、走家访、跟学生谈话,每天都忙到很晚才休息。后来她又发挥自己的排球特长,组织了一个小学女子排球队,每天早晚都带着球队练球。有时还带学生到外面去郊游,很得学生欢心,她的班很快就成了年级最好的班。

  这样忙碌着的时候,静秋没有多少时间去想老三。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想起那些往事,会泛起一点怀疑,老三真的是个花花公子吗?他会不会正躺在哪个医院里,奄奄一息?

  她想起老三提到过K市的那家军医院,说就是因为割了那一刀,他们才叫他去检查。是不是那家军医院查出了老三有白血病呢?她越想越不放心,就请成医生帮忙去打听一下。

  成医生说那家医院不属于K市医疗系统,是直属中央的,听说是遵循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教导,为防备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特地为中央首长修建的。针对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特点,修建了很深的防空洞,防止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国家的原子弹袭击。后来,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风声似乎不那么紧了,那家医院才开放了一部分对外,但一般人是很难进去的。

  成医生费了很大劲才打听到结果,说从就诊记录来看,孙建新有轻微的血小板减少,但不是白血病。

  静秋死了心了,知道自己不过是重复了一个千百年来一直在发生的故事。她不是第一个受骗的女孩,她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受骗的女孩。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爱着的,并不是老三,而是成医生。她之所以会对老三一见钟情,也是因为他在某些地方像成医生。

  当然只是某些地方像,到了一个关键的地方,他跟成医生就分道扬镳了。

  江心岛上有个豆芽社,专门生豆芽卖的,所以江心岛人吃得最多的菜就是豆芽。静秋总觉得老三跟成医生就像一根黄豆芽,下面是同一个茎,白白的,纯纯的,手指一掐就能掐出水来。但到了上面,就分成两个大大的豆瓣,形状是一样的,只不过有一个豆瓣霉烂了,变黑了,而另一个豆瓣仍然是金黄的,保持着本色。

  那个分岔点就是“得手”,成医生结婚这么多年了,仍然是忠心耿耿地爱着江老师,而老三一得手就马上变了脸。

  她越来越频繁地到江老师家去,就为了听听成医生的声音,看他忠心耿耿地爱他的妻儿。成医生可能是江心岛唯一一个为女人倒洗脚水的男人,妻子的,岳母的,都是他倒。特别是夏天,大家都是用一个大木盆装很多水,在家洗澡。那一大盆水,没哪个女的端得动,都是用个小盆子一盆一盆舀了端到外面去倒。但成医生家都是他端起那一大盆水,拿到外面去倒。

  她一点也没因为这点就觉得成医生没出息,相反,她觉得他是个伟大的男人。

  特别令她感动的是成医生对两个小孩的爱。夏天的傍晚,总能看到成医生带着他的大儿子下河去游泳,而江老师就带着小儿子坐在江边看。很多个晚上,静秋都看见成医生在床上跟他的小儿子玩,趴在床上让儿子当马骑,真正的俯首甘为孺子牛。

  成医生两口子,是大家公认的恩爱夫妻,琴瑟和睦。他们两个人一个拉琴,一个唱歌,配合默契,差不多是江心岛的一大景观。

  在静秋看来,只有成医生这样表里如一,始终如一,“得手”前“得手”后如一的人才值得人爱。

  她看着成医生疼爱他的妻儿,她的心里就会盘旋着一些诗句,短短的,只是一个一个的片段,因某个情景触发的,为某个心情感叹的。那些诗句在她心里盘旋着不肯离去,好像在呼吁她把它们记下来一样。等她回到自己的寝室,她就把那些诗句写下来,有时连题目都没有,她也不用他的名字,只用一个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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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8-4 00:53 编辑

第四十五章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静秋发现了退信的“罪魁祸首”。那天,静秋被正在农场锻炼的高二两个班邀请到付家冲为他们的演出伴奏。八中农场要跟一个知青农场联欢,那个农场也在付家冲。因为是周末,静秋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八中农场那边还专门派了一个男生来帮她背手风琴。

  静秋到了农场,跟学生们一起排练了一下,就跟着高二的学生去了那个知青点。她一到那里,就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因为她会拉手风琴,而且是女的。农场的知青也请她伴奏,都是几个很熟悉的曲子,她就为两边的节目都伴奏了。

  演出完了,还有不少人围着她,有的叫她再拉一个,有的还拿过去扯两把,都说好重好重,扯不开。

  有个叫牛福生的男知青听说了静秋的名字,就跑到她跟前来,说:“你真的姓‘静’?真的有姓‘静’的人?”他见静秋点头,就说,“那前段时间我们这里收到的应该是你的信了。”

  原来当时八中农场才办起来不久,送信的还不太熟悉,只看见了“K市八中农场”几个字,就想当然地投递到这个知青农场来了,因为这个农场是叫“K市第八工程队农场”。第八工程队以前是部队编制,后来转了地方,这个农场是专门为他们的子女办的,子女中学毕业了,到这里来锻炼,算是上山下乡,然后就抽回K市,大多数进了第八工程队。

  农场管收发的人不知道这个“静秋”是何许人也,问来问去都没人知道,就把信退回去了。牛福生经常跑到收发处去拿信,见过这个很少见的姓,他看见信是从严家河寄来的,觉得很奇怪,才六里地,为什么要写信?他记住了“静秋”这个名字,现在看到了名字的主人,一下就想起这件事来了。

  静秋谢了他,又拜托他如果以后看到写给“静秋”的信,就帮她收下,她有机会了自己来拿。牛福生问她要了她在K市的地址,许诺说如果以后看到静秋的信,就帮她收了,等他回K市的时候帮她送过去。

  这个发现与其说是洗刷了郑主任,还不如说是洗刷了老三,至少在写信这件事上洗刷了他,说明他的确是写了信的。但他后来跟她见面的时候,怎么没把那些退回的信给她呢?她估计那都是些绝交信,所以他没给她看,免得坏了他的计划。

  静秋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寝室,是学校分的,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单间,她跟一个姓刘的女老师合住。她们寝室里放了一张两个抽屉的办公桌,一人一个抽屉,两个人都在自己那个抽屉上加了锁。静秋有了自己的半边天下,就把自己的小秘密都锁在那里。

  刘老师的家在河那边,一到周末就回去了,所以到了周末,这间屋子就是静秋一个人的天下。那时,她会拴上门,把老三的信和照片拿出来看,想象那些信都是成医生写给她的。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很幸福,很陶醉,因为那些话,只有从成医生那样的人嘴里说出来,才有意义,否则就是亵渎。

  鬼使神差的,她把自己的几首诗抄在纸上,想找个机会给成医生看。她自己也不知道给他看是什么意思,她就是想给他看。

  有一天,她趁着成医生来从她手里抱儿子过去的时候,偷偷地把那几张揣了好几天的小诗塞在成医生的衣袋里。有两三天,她不敢到成医生家去。她倒没有什么对不起江老师的感觉,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要把成医生夺过来归自己所有,她只是崇拜他,爱他,那些诗句是为他写的,所以想给他看。她不敢去他家,主要是怕他会笑话她的文笔,笑话她的感情。

  那个周末的晚上,成医生找到她寝室来了。他把那些诗歌还给了她,微笑着说:“小女孩,你很有文采,你会成为一个大诗人的,你也会遇到你诗里面的‘他’的,留着吧,留给他。”

  静秋很慌乱,一再声明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些东西塞在你口袋里,我---一定是疯了----”

  成医生说:“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江老师谈谈,她是过来人,她能理解你,她也会为你保密----”

  静秋恳求他:“你不要把这事告诉江老师,她一定会骂我的。你也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我不会的。你别怕,你没做什么,只不过是写了几首诗,请一个不懂诗的人参谋了一下。对于诗,我提不出什么意见,但是对于生活中有些难题,也许我能帮上忙。”

  他的声音很柔和,很诚恳,她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信赖他,还是想要声明自己除了崇拜没有别的意思,她把她跟老三的故事告诉了他,只没讲那一夜的那些细节。

  成医生听完了,推测说:“可能他还是得了白血病,不然没法解释他为什么会躲避你。他在县医院住院,有可能只是因为感冒,因为白血病人抵抗力降低,很容易患各种疾病。现在没有什么办法根治白血病,只能是感冒了治感冒,伤风了治伤风,尽量延长病人的生命。县医院有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有白血病,他的白血病可能是那家军医院查出来的。”

  “可是你不是说---那家医院诊断他是----血小板减少吗?”

  “如果他不想让你知道,他当然会叫医院保密---”成医生说,“我只是这样猜测,也不一定就猜得正确。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恐怕也只能这样,因为你说了要跟他去,他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总不能真的让你跟去吧?而且让你看着他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憔悴下去,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他怎么忍心呢?如果是你,你也不愿意他看见你一步步走向---死亡吧?”

  “那你的意思是他----现在一个人在A省那边----等---死?”

  成医生想了一会儿:“说不准,他有可能就在K市。如果是我的话,我想我会回到K市来,终究---离得近一些---”

  静秋急切地说:“那---你能不能帮我到各个医院---打听一下?”

  “我可以为你打听,但你---要保证你不会---做傻事,我才会去打听---”

  静秋连忙保证:“我不会的,我----我---再不会说那些话了的----”

  “不光是不说那些话,也不能做那些事。他为你担心,无形当中就加重了他的思想负担,也许他---已经作好了---听天由命的准备,可以宁静地面对----死亡,但是如果他想到他的离去也会把你带---去,他会----很生他自己的气的。”

  成医生把自己大儿子的身世讲给静秋听,原来他的大儿子并不是他亲生的,而是他一个病人的儿子。那个病人死去后,她的丈夫也随着自杀了,留下一个孤儿,成医生领养了他,从J市调到K市,免得外人告诉孩子他亲生父母的悲惨故事。

  成医生说:“我每天在医院工作,经常看到病人----死去,看到病人家属悲痛欲绝。这些年,看了这许多的生离死别,最大的感受就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不是我们一个人的,不能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如果你---跟他去了,你妈妈该多难过?你哥哥妹妹该多难过?我们大家都会难过,而这对于他并没有什么好处。在他生前,只能是加重他的思想负担;在他死后-----你肯定知道并没有什么来生,也没有另一个世界,即使两个人同时赴死,也不能----让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他说得很好啊,你活着,他就不会死。”

  静秋难过地说:“我就怕---他已经----,你能尽快帮我去打听吗?”

  成医生到处为她打听,但没有哪家医院有一个叫孙建新的人在那里住院,包括那家军医院。成医生说:“我已经黔驴技穷了,也许我猜错了,可能他不在K市----”

  静秋也黔驴技穷了,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成医生可能真的猜错了,他说了“如果是我的话”,但是老三不是他,他们两个人在一个关键地方分道扬镳了,而她没把那个关键地方说出来,成医生就很可能猜错了。

  七六年四月间,正在地区师范读书的魏玲跑来找静秋,说有很重要的事跟她商量。魏玲从农村招到位于K市的地区师范后,每个周末都回到K市八中她父母家来,经常跟静秋在一起玩。

  这次魏玲一见静秋就说:“我闯了大祸了,只有你可以救我一命了。”

  静秋吓一跳,赶快问是怎么回事。

  魏玲支支吾吾地说:“我---可能是----怀了小毛毛了---”

  静秋问:“你---跟---小肖的----”

  “不是那个混蛋还能是谁?”

  魏玲的“那个混蛋”姓肖,是勘探队的,不过这个勘探队是水利方面的,跟老三那个勘探队风马牛不相及。别人介绍魏玲跟小肖认识的时候,刚好小肖那段时间呆在位于K市的总部工作,没到野外去。魏玲一点不知道小肖是要经常在野外跑的,就同意跟小肖接触接触。

  小肖生得很高大,眉眼也很端正,看了不少书,能脱口背出好些古诗,这几点,一下就把魏玲迷住了,她这个师范生在文采方面还比不上小肖这个搞勘探的。两个人的关系迅速加温,小肖大概是怕魏玲知道他是搞野外的会嫌弃他,就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生米煮成了熟饭。等到魏玲发现他大多数时间不在K市的时候,已经有点来不及了。

  魏玲的父母知道这事后,大力反对,说就凭小肖瞒着自己是搞野外的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他不是个老实人。如果他一开始就老老实实汇报了这一点,他们兴许还能同意,现在他们是绝对信不过他了。

  魏玲是有苦难言,父母坚决不同意,小肖那边又很强硬,说你父母不喜欢我就算了,我父母还嫌你太矮呢,是我一直顶着他们的反对在跟你来往。我也是水利中专毕业的,也不比你差。你是地区师范的,说不定毕业了给分到哪个县里去了,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魏玲恳求静秋:“你跟那个成医生很熟,你帮我打听一下,看可以不可以到他们医院去查一下是不是怀小毛毛了?我不想搞得兴师动众,跑学校去开证明什么的,那叫我还活不活?”

  静秋就厚着脸皮去找成医生,说是为一个朋友问的。成医生让她带她的朋友到医院去找他,他帮忙安排一下。

  静秋就带着魏玲去了医院,成医生跟魏玲弄了个假名字让她验了孕。结果出来后,成医生一看是个“阳性”,就说:“是有了。”魏玲一听,差点当场哭出来,静秋连拉带拖才把她弄出医院。

  过了一天,魏玲又哭丧着脸找静秋来了,说跟小肖商量了,小肖不肯匆匆忙忙结婚,说家具什么的都没准备,这么匆忙结婚,别人肯定知道是搞出事来了。再说,十个月不到就生了小孩,那还不让人家笑话?说不定单位还要处分他。

  静秋听了很生气,马上联想到老三,都是到了危难关头就逃掉了。她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当然只好打掉啰,又要麻烦你去找那个成医生。那个混蛋一点忙都不肯帮,他说他没把他的东西弄到那里去,怎么会有小孩?肯定是我跟别人弄出事来了,怪在他头上。”

  静秋不解:“什么没弄到那里去?”

  魏玲解释说:“当然是----生娃娃的那个东西,男人的---精子---”

  静秋本来是不愿意打听这些细节的,帮忙就帮忙,她不想因为帮了魏玲的忙就逼她交代“作案经过”,但这个细节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她忍不住就问了:“把生娃娃的东西弄到哪里去?”

  魏玲说:“哎,你没谈过男朋友,没做过这些事,说了你也不懂,就是把生娃娃的东西弄到---你来老朋友的----那里去----。”魏玲愤愤地说,“他最后是没弄到那里去,但是他----前面---肯定还是弄了一些到那里----去了,不然我怎么会怀---小毛毛?天上掉下来的?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我没跟任何别的男人----同过房-----”

  静秋听得目瞪口呆,把那些滑腻腻的东西弄到----那里去?好恶心。她一下子想起以前听到过的一个很恐怖的故事,说有个女孩把短裤反面朝外晾在靠墙的地方晒,结果被蜘蛛爬了,那个女孩穿了那条短裤,就怀孕了,生出一窝蜘蛛。

  所以她从来不把短裤反面朝外晾,也从来不把短裤晾在靠墙的地方,或者任何蜘蛛能爬到的地方。但她以前不明白怎么蜘蛛爬了短裤,女孩就会怀孕。现在她才明白了,一定是蜘蛛把它生娃娃的东西糊在短裤上,女孩穿了,那些东西就跑到女孩---那里去了,所以就怀了孕。

  她突然明白老三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什么也没做,因为他没有把生娃娃的东西糊到她那里去,那说明他没“得手”。既然他没“得手”,她以前的那些猜测就都是错误的。他一定是得了白血病,他怕死了之后,她要跟他一起去,所以他撒谎说他没得白血病。但他如果留在K县,她很快就会发现他是得了白血病,所以他只好躲回A省去了。他这样做,也许她会恨他,但可以保住她一条命。

  想到这一点,她心如刀割,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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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章


  静秋没想到自己这么无知,连什么是同房都不知道。如果不是这次碰巧听魏玲说起,她可能还在错怪老三,以为老三“得手”了。刚开始她以为在一个床上睡了就是同了房,但亚民那次说“幸好我们没脱棉衣没关灯”,她才认识到脱棉衣和关灯才是最重要的。

  她跟老三在医院里相会那次,她是准备跟老三一起把死前能做的事都做了的,所以她很勇敢地脱了棉衣,最后还关了灯。

  那次他说他不敢碰她,怕会忍不住做夫妻才能做的事。而她叫他不要怕,叫他做,不做两个人都会死不瞑目的。然后老三就伏到她身上,她以为接下去做的事就是夫妻的事了。

  她想起她那晚因为无知和好奇说了一些很不好的话,一定是很令老三难受的,现在真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掉。那天他们飞过之后,他用毛巾为她擦掉肚皮上那些滑腻腻的东西,她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尿?”

  他似乎很尴尬,说:“这不是----”

  “但是尿不也是----从这里拉出来的吗?”她见他点头承认,就追问,“那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是尿,什么时候不是呢?会不会搞错了----”

  他好像有点讲不清楚,只含糊地说:“自己能感觉到的。你不要担心,那---绝对不是----尿。”他起床披了件衣服,倒了些热水在脸盆里,拧了个毛巾,帮她把手和肚皮擦了半天,说,“这下放心了吧?”

  她声明说:“我不是----嫌你脏,我只是很怕滑腻腻的东西。”想了想,她又说,“真奇怪,为什么男的----要用一个----东西管两件事呢?”

  他答不上来,只搂着她,无声地笑:“你的意思是男人应该备两个管子,各司其职?你问的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答不上来。不是我自己要把自己造成这个样子的,可能要问造物主吧----”

  后来他讲他的第一次给她听。那时他才读小学六年级,有一次考试,有个题目很难,他觉得自己做不出来,一紧张,就觉得像是拉出尿来一样,但是却有一种奇怪的舒服的感觉,后来才知道那就叫“遗精”。

  她惊异极了:“你小学六年级就----这么----流氓?”

  他解释说:“这不是什么‘流氓’,只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男孩长到了青春期,开始发育了,就会有这种现象,有时做梦也会这样。就像你们女孩一样,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有----‘老朋友’。”

  她恍然大悟,原来男孩也有“老朋友”的,但是为什么女孩来老朋友的时候浑身不舒服,而男孩来老朋友的时候却有一种“奇怪的舒服感”呢?好像不大公平一样。

  她也把自己的第一次讲给他听。那时正是她妈妈住院的时候,医院离她家有十里地左右,她妹妹还小,走不动那么远的路,就在医院过夜,跟妈妈睡在一张病床上。而她就白天到医院照顾妈妈,晚上回到家,跟左红一起睡。

  有天半夜,她们两个人跑到外面拉了尿回来,左红说:“一定是你来老朋友了,床上有红色,但我老朋友没来。”

  左红帮她找了些卫生纸,用一根长长的口罩带子拴好了,帮她带在身上。她又怕又羞,不知道该怎么办。左红告诉她:“每个女孩都会来老朋友的,你的同学可能有很多早就来了。你去医院的时候,告诉你妈妈就行了,她会教你的。”

  那天她去了医院,却一直说不出口,磨蹭了很久,才告诉了妈妈。妈妈欣喜地说:“这真是巧啊,我马上就要做子宫全切手术,做了就不会来老朋友了,而你刚好在这个时候接上来了,生命真是代代相传啊。”

  老三听了,说:“希望你以后结婚,生孩子,生女儿,女儿又生女儿,她们都长得像你,让静秋代代相传。”

  她觉得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让她跟别的人结婚生孩子,她不想听他说这些,就用手捂住他的嘴,说:“我不会跟别人结婚的,我只跟你结婚,生你的孩子。”

  他紧搂着她,喃喃地说:“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我也想----跟你结婚---但是--”

  她看他很难过,就把话扯到别处去。她说:“我全身都是右边比左边大。”她把两个拇指并在一起给他看,把两条胳膊并在一起给他看,都是右边比左边略微粗壮一些。

  他看了一会儿,握住她的乳房,问:“那你的这个----是不是也是一个大一个小呢?”

  她点点头:“有一点点不同,右边那个大一些,所以我做---胸罩的时候,右边要多打一两个折。”

  他钻到被子里去看了半天,冒出头来,说:“躺着看不出来,你坐起来给我看看。”她坐起来给他看,他说有一点点,然后他问,“我把你画下来好不好?我学过一点画画的----。等天亮了,我回病房去拿笔和纸来---”

  “画下来干什么?”

  “画下来天天看呀---”他声明说,“你要是觉得不好就算了。”

  “我没觉得不好,但是你不用画的呀,我可以----天天给你看。”

  “我还是想画下来---”

  第二天,他回病房拿了笔和纸来,让她披着被子,斜躺在床上,他看几眼,就让她躺被子里去,然后他就画一阵,画完再看再画。他很快就画了一张,她看了看,觉得虽然只是大致轮廓,看上去还挺像的。

  她嘱咐说:“你不要给别人看,让人知道会把你当流氓抓起来的。”

  他笑了一下:“我怎么会舍得给别人看?”

  那天他让她别穿衣服,就呆在被子里。他跑出去倒痰盂,又跑回来拿脸盆漱口杯打水她洗脸洗口,后来又到医院食堂打饭回来吃。她就披件衣服坐在被子里吃,吃完又钻到被子里去。后来他也脱了衣服上床来,两个人温存了很久,一直到只剩半小时就没车到严家河了,才匆匆穿了衣服,跑到车站去坐车。

  现在她回想那一幕,知道他那时就做好了离开她、好让她活下去的准备,而她却错怪了他,他真的是什么也没做。

  她太遗憾太后悔了,如果她早知道这一点,她一定早就跑去找他了。现在离那次相会已经差不多快半年了,如果他在那次割手之后就查出了白血病,那就已经八九个月了,也许去年年底他就已经去世了。

  但是他曾经说过“它能这样,就说明我一时还不会死”,她想起那一天,“它”好像经常就那样了,那是不是说明他还能活很久呢?她又充满了希望,也许他比一般人身体好,也许他还活着?

  她一定要找到他,哪怕他已经去世了,她也要知道他埋在哪里。如果他没得病,只是回去照顾他父亲,即便他已经跟别的人结婚了,她也要去看他一眼。不管他究竟是为什么离开她的,她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不然她永远不得安心。

  静秋能想到的第一个线索就是长芳,因为长芳那时是知道老三的真实病情的,也许她也知道他在A省的地址。长芳那次说不知道,可能是老三嘱咐过了,现在如果她向长芳保证不会自杀,长芳一定会告诉她老三的地址。

  那个星期天,静秋就跑到西村坪去了一趟,直接到长芳家去找她。大妈他们见到她,都很惊讶,也很热情。长林已经结了婚,媳妇是从很远的一个老山区里找来的,长得挺秀气,两口子现在住在大妈这边,听说正在筹备盖新房子。

  静秋跟大家打过招呼,就跟长芳到她房间说话。

  长芳听静秋问起老三,很伤感,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在A省的地址,我要是知道,我还等到今天?早就跟过去照顾他了。”

  静秋不相信,恳求说:“他那时对谁都没说他的病情,只对你说了,他肯定也把地址告诉你了---”

  长芳说:“他那时并没有告诉我他得了白血病,是他在严家河邮局打电话的时候,我大哥听见的。他已经是他们勘探队第二个得白血病的人了,所以他要求总队派人来调查,看看跟他们的工作环境有没有关系。”

  “那---他走了之后,我到中学去找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告诉他是从我这里听说他得白血病的,他就来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了他,他就叫我不要把这些告诉你,叫我说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说幸好他写给你的那些信你没收到,因为他在信里告诉了你的,他开始怕是这一带的水土有什么问题,想提醒你----”

  静秋无力地说:“难怪他后来不把信给我。那到底是不是这一带水土有问题呢?”

  “应该不是吧,两个得病的都是他们勘探队的人,后来他们勘探队撤走了---,不知道是把活干完了撤走的,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那----老三是跟他们队一起走的,还是----”

  “他年底走的,说回A省去了----后来就没消息了。”

  静秋决定趁五一劳动节放假的时候,到A省去找老三,希望还能见上一面。即使见不到面了,她也希望能到他坟墓上去看看他。她知道她妈妈不会让她一个人到A 省这么远的地方去,人生地不熟的,她又从来没出过远门。她想约魏玲一起去,但魏玲说五一的时候小肖会回来休假,肯定不会放她去A省旅游。再说,到A省的路费也很贵,两个女孩出远门也很不安全。

  静秋没办法了,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自己一个人去了。

  她只知道老三的家在A省的省会B市,但她不知道究竟在哪里。她想,既然他父亲是军区司令,只要找到A省军区了,总有办法找到司令。找到司令了,司令的儿子当然是可以找到的了。

  她想好了,就去找江老师帮忙买张五一劳动节期间到A省B市的火车票,她知道江老师有个学生家长是火车站的,能买到票。五一期间铁路很繁忙,自己去车站站队买票一是没时间,二是可能买不到。

  江老师答应为她买票,但又很担心,说:“你准备一个人到B市去旅游?那多不安全啊。”

  静秋把去A省找老三的事告诉了江老师,请江老师无论如何帮她买到票,如果她这个五一期间不去,就要等到暑假了,去晚了,就更没希望见到老三了。

  过了几天,江老师帮她把票买回来了,一共买了两张,江老师说她自己跟静秋跑一趟,免得她一个人去不安全。江老师去跟静秋的妈妈讲,说她要带小儿子去B市一个朋友家玩,路上一个人照顾孩子不方便,想请静秋一起去,帮忙照顾一下孩子。妈妈见是跟江老师一起去,没有什么意见,很爽快地答应了。

  江老师的小儿子小名叫“弟弟”,那时还不到两岁。静秋和江老师带着弟弟乘火车去了B市,住在江老师的朋友胡老师家。

  第二天,静秋和江老师带着弟弟转了几趟车,才找到省军区,是在一个叫桃花岭的地方,外面有很高的院墙,从院墙外就能看到里面山坡上的树,都开着花,真像是人间仙境一样。静秋看到老三住在这么美的地方,觉得他还是回来的好,总比住在她那间小屋子里要舒适,只希望他现在还在这里。

  门口有带枪的卫兵站岗,她们说了是来找军区孙司令的,卫兵不让她们进去,说军区司令不姓孙,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江老师问:“那有没有姓孙的副司令或者什么类似级别的首长呢?”

  卫兵查了一阵,说没有。静秋问:“司令姓什么?”

  卫兵不肯回答。江老师说:“不管司令姓什么,我们就找司令。”

  卫兵说要打电话进去请示,过了一会儿,出来告诉她们,说司令不在家。

  静秋就问司令家有没有别人在家?我只想问问他儿子的情况。

  卫兵又打电话进去,每次都花不少时间。江老师好奇地问:“怎么你打个电话要这么长时间?”

  卫兵解释说,电话不能直接打到司令家,是打到一个什么办公室的,由那里再转,所以有点费时间。

  这样折腾了一通,什么消息也没打听到,只知道首长一家都出去了,可能是旅游去了。问首长到哪里旅游去了,卫兵打死也不肯说,好像怕她们两个埋伏在首长经过的路上,把首长一家炸死了一样。

  下午她们又去了一次,希望碰到一个人情味比较浓一点的卫兵,结果下午的那个比上午的那个还糟糕,问了半天连上午那点情况都没问出来。

  静秋垂头丧气了,千不该,万不该,她那时不该说她要跟他去死。要跟去,跟去就是了,为什么要早八百年就向他发个宣言呢?愁怕不把他吓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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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1: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七章


  静秋垂头丧气地坐上了回K市的火车。来的时候,充满着希望,以为即使见不到老三,至少可以从他家人口中打听到他在哪里住院,就算他已经走了,他的家人也会告诉她坟墓在哪里,哪知道连军区的大门都没进成。

  江老师安慰她说:“可能是因为我们没带单位证明,别人才不让我们进去,下次我们记得让单位开个证明,就肯定能进去了。”

  “可是卫兵说军区司令根本不姓孙----,难道----”

  “也许小孙是跟妈妈姓的呢?他以前说过他父亲挨斗的时候,他全家被赶出军区大院,那说明他那时是住在军区大院的。后来他父亲官复原职,那他家就肯定又搬回去了。”

  静秋觉得江老师分析得有道理,问题是这次没找到,她最近就没假期了,要等到暑假才有时间再去找,不知老三那时还---在不在。

  江老师说:“他全家都不在家,是坏事也是好事。说是坏事,就是我们没碰见他们。说是好事,是因为全家出去旅游,说明---家里没发生什么大事。”

  静秋听江老师这样说,也觉得有那种可能。如果老三在住院,或者去世了,他家里人怎么会有心思去旅游?一定是他病好了,或者K市那个军医院误诊了,老三回到A省,找了几个医院复查,结果发现不是白血病,于是皆大欢喜。反正他们勘探队已经撤走了,说不定解散了,老三就留在了A省。

  她想象老三正跟他父亲和弟弟在一个什么风景区旅游,几个人你给我照相,我给你照相,还请过路的帮忙照合影。她想象得那么栩栩如生,仿佛连他的笑声都可以听见了。

  但她马上就开始怀疑这种可能,她问江老师:“如果他病好了,他怎么不来找我呢?”

  江老师说:“你怎么知道他这次出去不是去找你呢?说不定他去了K市,我们来了B市,在路上错过了。这种事可多了。也许你回到家,他正坐在你家等你,被你妈妈左拷问右拷问,已经烤糊了。”

  静秋想起老三那次被妈妈“拷问”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一下子变得归心似箭,只盼望列车快快开到K市。

  回到K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老三不在她家,她问妈妈这几天有没有人来找过她,妈妈说那个周建新来过,问他有什么事,他又不肯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静秋万分失望,为什么是周建新,而不是孙建新呢?

  当天夜晚,她顾不得睡觉,就给A省军区司令员写了一封信。她把老三的病情什么的都写上,还忍痛割爱,放了一张老三的照片在里面,请求司令帮忙查找孙建新这个人。她相信老三的爸爸即便不是军区司令,也一定是军区的什么头头,司令一定能找到他。

  第二天,她用挂号把信寄了出去,知道挂号虽然慢一些,但一定能寄到。她现在已经不敢盼望奇迹出现了,只能做最坏的思想准备,那就是司令也找不到老三。那她就等放暑假了,再到A省去,住在那里找老三。如果这个暑假找不到老三,她就每个暑假都跑去找,一直到把老三找到为止。

  五四青年节那天上午,八中开庆祝会。本来青年节不关小学生的事,但附小跟八中在一个校园里,中学部在那里载歌载舞,小学部也没办法上课,所以每次都是一起庆祝。不过下午中学生放半天假的时候,小学生就不放假。

  静秋照例给各班的节目伴奏,她刚给一个班级的合唱伴奏完,就有个老师告诉她说有个解放军同志找你,有急事,叫你到门口传达室去一下。静秋听说是“解放军同志”,心想可能是老三的父亲派人来了。信刚寄出去,不可能是收到信了,只能是司令从外面回来,听说她去找了他,于是派人来了。

  但她又觉得不可能,她没告诉卫兵她的地址,司令怎么会找到她?

  她带着满腔疑惑跑到传达室,一眼就看见一个像极老三的军人等在那里,见到她,那个军人走上前来,急匆匆地说:“静秋同志吧?我是孙建民,孙建新的弟弟,我哥哥现在情况很不好,想请你到医院去一趟----”

  静秋一听,就觉得腿发软,颤声问:“他---怎么啦?”

  “先到车上去,我们在车上再谈,我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本来想直接进去找你,但是今天你们开庆祝会,门卫把校门锁了----”

  静秋也顾不上请假了,对门卫说:“您帮我叫我妈妈用风琴帮那些班级伴奏一下,叫她下午帮我到我班上顶一下,我现在要去医院,我的一个朋友---情况很不好---”

  门卫答应了,静秋就跟孙建民急急地往校外走。

  校门外停着一辆军用吉普,静秋跟着孙建民往吉普走去的时候,听见几个溜号的学生在喊:“静老师被军管的抓去了!”

  她只好跑回门卫,让门卫对她妈妈解释一下,免得以讹传讹,把她妈妈吓坏了。

  军用吉普里只有司机和孙建民两人。在路上,孙建民告诉她,老三从县医院出来后,并没回A省,而是呆在黄花场那边的三队,一方面可以协助查清勘探队的工作环境是否会诱发白血病,另一方面黄花场离八中农场只有几里地,那条路可以开车,也可以骑自行车,方便老三到农场去看她。

  后来她回到 K市八中附小教书,老三也转到K市,住在那家军医院里。他只在春节的时候回A省去了一下,春节后又回到了K市。他父亲劝他留在A省,但他不肯。他父亲只好让他家保姆跟着过来,在医院照顾他。再后来孙建民也过来了,在医院陪他。他父亲不能一直守在K市,只能经常过来看他,因为开车从A省过来只要十小时左右。现在他父亲、小姨、姨父、姑姑、几个表兄妹堂兄妹、还有几个朋友都守在医院。

  孙建民说:“哥哥走得动的时候,我们到八中来看过你,看见你带着一些小女孩在操场打排球。我们也从校外的路上看过你给学生上课。后来哥哥躺倒了,他就让我一个人来看你,回去再讲给他听。他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他在K市,也不让我们告诉你他得的是白血病。他说:‘别让她知道,就让她这么无忧无虑地生活。’

  有他的交代,我们本来是不会来打搅你的,但是他走得太---痛苦,太久。他进入弥留之际已经几天了,医院已经停止用药、停止抢救了,但他一直咽不下最后那口气,闭不上眼睛。我们想他肯定是想见你一面,所以就不顾他立下的规矩,擅自找你来了。相信你会理解我们,也相信你会想见他一面。但是你千万不要做什么偏激的事,不然他在天有灵,一定会责怪我们。”

  静秋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这段时间想老三想得太多,想得神经失常了。她一边为能见到老三欣喜,一面又为他已经进入“弥留之际”心如刀绞。她希望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噩梦。她希望赶快从梦中醒来,看见老三俯身看着她,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告诉她梦都是反的。

  孙建民问:“静秋同志,你是不是党员?”

  静秋摇摇头。

  “你是团员吗?”

  静秋点点头。

  “那请你以团员的名义保证绝对不会做出伤害你自己的事来---”

  静秋又点点头。

  到了医院,吉普车一直开到病房外面的空地上,孙建民招呼静秋下了车,带着她上二楼去。病房里有好些人,一个个都红肿着眼睛。看见她,一位首长模样的人就迎上前来,问了声:“是静秋同志吧?”

  静秋点点头,首长握住她的手,老泪纵横,指指病床说:“他一定是在等你,你去----跟他告个别吧。”说完,就走到外面走廊上去了。

  静秋走到病床跟前,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人,但她不敢相信那就是老三,他很瘦很瘦,真的是皮包骨头,显得他的眉毛特别长特别浓。他深陷的眼睛半睁着,眼白好像布满了血丝。头发掉了很多,显得很稀疏。他的颧骨突了出来,两面的腮帮陷了下去,脸像医院的床单一样白。

  静秋不敢上前去,觉得这不可能是老三。几个月前她看见的老三,仍是那个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青年,而眼前这个病人,真叫人惨不忍睹。

  几个人在轻轻推她到病床前去,她鼓足勇气走到病床前,从被单下找到他的左手,看见了他手背上的那个伤疤。他的手现在瘦骨嶙峋,那道伤疤显得更长了。她腿一软,跪倒在床前。

  她觉得有几个人在拉她起来,她不肯起来。她听见几个人在催促她:“快叫!快叫啊!”

  她回过头,茫然地问:“叫什么?”

  “叫他名字啊,你平时怎么叫的,现在就怎么叫,你不叫,他就走了!”

  静秋叫不出声,她平时就叫不出他的名字,现在她更叫不出。她只知道握着他的手,呆呆地看着他。他的手还不是完全冰凉的,还有点暖气,说明他还活着,但他的胸膛没有起伏了。

  几个人又在催她“快叫,快叫”,她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我是静秋,我是静秋----”他说过的,即使他的一只脚踏进坟墓了,听到她的名字,他也会拔回脚来看看她。

  她就一直握着他的手,满怀希望地对他说:“我是静秋,我是静秋----”

  她不记得自己这样说了多少遍,她的腿跪麻了,嗓子也哑了,旁边的人都看不下去了,说:“别叫了吧,他听不见了。”

  但她不信,因为他的眼睛还半睁着,她知道他听得见,他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回答她,但他一定听得见。她仿佛能看见他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坟墓里,但她相信只要她一直叫着,他就舍不得把另一只脚也踏进坟墓。

  她不停地对他说:“我是静秋!我是静秋!”

  她怕他听不见,就移到他头跟前,在他耳边对他说:“我是静秋!我是静秋!”她觉得他能听见她,只不过被一片白雾笼罩,他需要一点时间,凭她的那个胎记来验证是不是她。

  她听见一片压抑着的哭声,但她没有哭,仍然坚持对他说:“我是静秋!我是静秋!”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他闭上了眼睛,两滴泪从眼角滚了下来。

  两滴红色的、晶莹的泪……

  ……

  尾声

  老三走了,按他的遗愿,他的遗体火化后,埋在那棵山楂树下。他不是抗日烈士,但西村坪大队按因公殉职处理,让他埋在那里。文革初期,那些抗日烈士的墓碑都被当作“四旧”挖掉了,所以老三也没立墓碑。

  老三的爸爸对静秋说:“他坚持要埋在这里----,我们都---离得远,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

  老三生前把他的日记、写给静秋的信件、照片等,都装在一个军用挂包里,委托他弟弟保存,说如果静秋过得很幸福,就不要把这些东西给她;如果她爱情不顺利,或者婚姻不幸福,就把这些东西给她,让她知道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倾其身心爱过她,让她相信世界上是有永远的爱的。

  他在一个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我不能等你一年零一个月了,我也不能等你到二十五岁了,但是我会等你一辈子。”

  他身边只有一张静秋六岁时的照片和那封十六个字的信。他一直保存着,也放在那个军用挂包里。

  孙建民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了静秋。

  每年的五月,静秋都会到那棵山楂树下,跟老三一起看山楂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觉得那树上的花比老三送去的那些花更红了。

  十年后,静秋考上L大英文系的硕士研究生。

  二十年后,静秋远渡重洋,来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

  三十年后,静秋已经任教于美国的一所大学。今年,她会带着女儿飞回那棵山楂树下,看望老三。

  她会对女儿说:“这里长眠着我爱的人。”

  (完)

  (谨以此文纪念孙建新(老三)逝世三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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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1: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静秋的代后记


  套黄颜的话,<<山楂树之恋>>不是我写的,我越俎代庖写后记,是为代。

  艾米很早就“威胁”我说:“网友想看你的故事,我要把你的故事码出来。”

  但我是个没故事的人,因为我一贯活得谨小慎微,勤勤恳恳地“平凡-LIZE”自己的生活。灾难还没到来,已预先在心中作了最坏的准备,那份恐惧和痛苦已经分散到灾难来临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去了。当灾难真正到来的时候,内心已经不能感受那份冲击和震动。同样,当幸福来临的时候,我总是警告自己:福兮祸所伏,不要太高兴,欢喜必有愁来到。于是对幸福的感受又被对灾难的预悸冲淡了。

  这样活着,不至于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击倒,但同时也剥夺了自己大喜大悲的权利,终于将生活兑成了一杯温开水,蜷缩在27度的恒温之中,昏昏欲睡。

  最终想到让艾米把老三的故事写出来,是因为今年恰逢老三逝世三十周年,我准备回国看望老三,于是想当然地认为把他的故事写出来贴在网上也是一种纪念。艾米看了老三的故事,欣然答应,于是有了47集的<<山楂树之恋>>。

  我首先要感谢艾米的生花妙笔,那是我无法企及的。我给她的,仅仅是一个20岁的女孩在一个非常粗糙的本子上写下的非常粗糙的东西。我那时所有的文学知识都来自于我看过的那几本书。故事发生在文革后期,我生活在那个年代,所以写的时候没有交代当时的背景。我那时的思想也受很多条条框框束缚,写出来的东西摆脱不了当时独霸文坛的那种“党八股”风格。

  艾米就以这样一个幼稚、粗糙而且僵化的东西为蓝本,写出了一个引众多网友竞相泪下的故事,这应该归功于艾米独特的文笔、文眼与文心。

  艾米的文笔之好,有目共睹。有人曾批评她写的<<致命的温柔>>,说她“这么好的文笔,为什么不写点有意义的题材”。一个题材有没有意义,要看是对谁而言,在此我无意探讨<<致命的温柔>>究竟有没有意义,我只想以这个例子来证明,即便那些批评她的人,对她的文笔也是赞不绝口的。

  在我看来,艾米的文笔好就好在朴实无华,生动活泼,亦庄亦谐。她不追求辞藻的华丽或者结构的复杂。她写的东西,词汇很通俗,读过几年中学的人就能认全。她写的句子都不长,很少有长得转行的句子。但她刻画的人物却不仅生动,而且深刻,使人过目不忘。

  听艾米说曾有人给她发悄悄话,说她写的男性都是一类人,女性也是一类人。也许说这话的人对“一类”有她独到的见解,但我们知道艾米刻画出了多类男性和女性,每个人物---包括次要人物----都是那么鲜明生动,几乎都成为某类人物的代名词。我们在生活中或别的小说中看到某个人,会情不自禁地想:“这个人跟小昆一样”或者“这个人不如黄颜”或者“这句话怎么像是唐小琳说的?”

  这说明艾米笔下的人物已经“活起来”了,不再是“人物”,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走进了我们的生活,仿佛就在我们身边。她写的每个故事,都有一众男性与女性,但我们绝对不会张冠李戴,不会把小白当成何塞,也不会把周建新当成孙建新。

  当我们情不自禁地把老三拿来跟黄颜比较的时候,就证明艾米刻画人物非常成功,因为黄颜已经成了某类男性的代名词。称不称得上伟大的请人,先跟黄颜比试比试,比不过的,就干脆一边歇着。老三在跟黄颜的不屈不挠的斗争中赢得了一批粉丝,以他的“酸”战胜了黄颜,但又以他的过早离去输给了黄颜。

  我在这里开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是想说明即便是两个非常类似的人物,艾米写出来也能让大家清楚地感到谁是谁。写两类不同的人写得让人看出谁是张三谁是李四,是很简单的。写同一类人,能让人感受到他们的不同,才需要一点功夫。

  艾米能把人物写得这样活灵活现,是因为她有一双敏锐的文眼。鲁迅曾说过,要最节省地画出一个人,最好是画他的眼睛。艾米不管写什么人,都能最直接最简要地画出那对“眼睛”。<<山楂树之恋>>里面的一些配角,如“弟媳妇”,张一,“铜婆婆”之类,我曾花大量篇幅写在我那篇回忆录中,加了很多评语来区别这些人,但艾米抓住几个侧面,寥寥数句,就把这些人物活生生地摆到了我们面前。

  很多时候,同一个人物,同一个事件,我们大家都看见了,听见了,甚至经历了,但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写出来,感动人的程度却是不同的。像我们著名的“憨包子”弟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小时候很多趣事,但我无法用极短的篇幅,写出一个让众多网人痴迷的弟弟。是经艾米的妙笔点拨,才让我发现弟弟的可爱就可爱在他的憨。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但每个人看到的东西却是很不相同的。客观的世界只有一个,但人们心目中的主观世界,或者说这个客观世界折射在每个人心目中的映象是非常不同的,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可以用在这里。

  有人说:“这个世界并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我非常赞同这句话。所以说,不是艾米幸运地跟这么多可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而是这些人幸运地被艾米发现了他们的可爱之处,并通过她的笔,使这些人走到网上,被更多的人所认识、所认同。老三被埋在我那个本子里近三十年,也曾给人看过,也曾对人讲过,但他们感动的程度,不能望及山楂迷们之项背。老三是借着艾米的笔,走上网络,才成了风靡艾园以至于风靡原创的一个人物。

  艾米敏锐的文眼来自于她玲珑剔透的文心。她是一个爱美的人,善于发现美、挖掘美、表达美、深化美。艾米总能从一个人物身上看到他或她最可爱的地方,所以她才能用她的文笔写出这些可爱的人物。

  艾米说她写<<十年忽悠>>的时候,并不曾洒落一滴泪,这我完全相信,因为那段回忆对她来说是珍贵的财富。不论黄颜是否跟她在一起,她对于黄颜这个人始终是肯定的,他的那些品质她始终是欣赏的,她不会因为自己不能得到就否定他的价值。但艾米在写山楂树的时候,却多次流泪,伤心到令黄颜胆战心、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诺言、亲自操刀的地步。她的心为别人的故事而感动,她的泪为别人的故事而流淌,不禁使我想起老三的话:

  “男人不兴为自己流泪,男人也不兴为别人流泪?”

  问得好,问得理直气壮。可惜没有人惊异于女人的流泪,不然艾米也可以理直气壮地问这句话。

  艾米写的几个连载,都是像滚雪球一样,一路滚来,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读者,到最后几天,真是人声鼎沸,欲罢不能,很多潜水多年的读者都冒出水面,诉说一下自己的感受。写故事写到让人痴迷,让人上瘾的地步,不能不说是一种成功。

  有关艾米的文笔、文眼和文心的描述,也适用于黄颜,只不过黄颜有“男子汉”的大帽子压顶,比较羞于展现自己柔和温情的一面。但黄颜不仅包揽了全部家务,每天接送艾米,辛勤管理艾园,而且撰写了<<山楂树之恋>>的很多章节。听艾米讲,有不少可能令她泪眼婆娑的章节,黄颜都预先替她写好了初稿,免得她太过伤心,影响身体,她只需过个目,染上艾米腔,就可以贴了。

  在此对艾黄两人一并致谢。

  这段时间,我每天跟读<<山楂树之恋>>,但我读得更多的是大家的跟帖。这段故事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但大家的跟帖却是全新的。看这段故事和看这段故事在别人心中激起的波浪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经历。我非常惊异于每天跟帖数目之多,言辞之真诚,内容之感人。大家帮我体会出了很多我自己不曾体会、不敢体会的东西,让我站在一个全新的高度再一次认识老三的动人之处。

  能为别人的故事感动的人,心就仍然是年轻的。看书流眼泪,替古人担忧,这是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曾经非常不屑的事情,总觉得故事就是故事,或者是作者编出来的,或者是已经过去了的,为故事人物的命运一唱三叹是很幼稚的举动。但读跟帖的经历使我彻底改变了这种看法,一个人,只有当他或她还能为那些与自己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人或事感动、担心、焦虑的时候,他或她的心才真正活着,真正年青。

  世界因为这种“替古人担忧”式的关心而结成一个整体,个人因为这种看似幼稚的共鸣而不再孤独。一切我们认为真善美的东西都值得我们去为之感动,不管这个真善美会不会影响到我们下一顿晚餐,也不管这个真善美在别人眼里是多么不屑。

  如果我们只关心我们自己鼻尖下的那一点喜怒哀乐,我们的生活是平面的,我们的世界是狭窄的,我们的灵魂是孤独的。

  如果我们只为别人的不幸而幸灾乐祸,我们的精神是苍白的,我们的形象是渺小的,我们的幸福是自私的。

  如果我们因为别人在喜怒哀乐而愤懑,而嘲笑,而讥讽,那我们的心胸是扭曲的,我们的灵魂是丑恶的,我们不仅在降低自己的生活情调,也在干涉别人的生活方式。

  这几十天当中,每天都有几千人聚在山楂树下,看帖,跟帖,讨论,建议。到最后几天,已经达到每天上万人次。我想,老三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因为他的活法和爱法得到了这么多人的肯定,鼓励了这么多人珍惜身边人、珍惜平凡的生活。

  很多人提出了很好的建议,很多人留下了肺腑之言,很多人洒下了同情之泪,这些都令我感动到泪流满面。我会把大家的问候、嘱托、期待与敬慕带到老三身边,告诉他:三十年之后,仍然有这么多人为你感动,为你洒下一掬热泪,你活在很多人心里。人生得一知己,便已足矣,人生得如此众多知己,九泉之下定然无憾。

  再一次感谢艾黄两位和所有跟读<<山楂树之恋>>的网友。

  很久没用汉语写东西,词不达意,挂一漏万,还请大家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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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5 02: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静秋太完美了。女人的手工活她都会。又有文才爱好体育吃苦耐劳。世界上真的有怎样的女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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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5 02: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静秋太完美了。女人的手工活她都会。又有文才爱好体育吃苦耐劳。世界上真的有怎样的女孩子吗?
Newbull 发表于 2010-8-5 16:47


据说是真人真事。静秋在美国做教授,有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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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9 08:4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以后才发现,竟然满脸是泪。。  心情压抑的很,以至于当日竟不能说点儿什么。
和那些已逝去的人相比,我们真的是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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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9 12: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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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5 08: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此时无声胜有声. 感动ing, 人生得一真爱足矣. 以前在见到过这样爱情, 很纯`很执着......也是在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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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7 01: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爱情多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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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19 09:1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山楂树之恋》剧照曝光 静秋气质清纯
凤凰网    2010-08-18 21:0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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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9日,张艺谋导演的新作《山楂树之恋》发布新剧照,女主角静秋与男主角老三的青涩互动与纯美恋情曝光。《山楂树之恋》将于9月16日全国公映。图为女主角静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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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9 10: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山楂树之恋》剧照曝光 静秋气质清纯
凤凰网    2010-08-18 21:04:38











8月19日, ...
源济 发表于 2010-8-19 08:12


看出来这故事发生在北方, 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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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9 02: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静秋的代后记

  套黄颜的话,不是我写的,我越俎代庖写后记,是为代。

  艾米很早就“威胁”我说 ...
源济 发表于 2010-8-4 01:02



    read it before.. read it agin... tha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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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5 09:0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常石磊:《山楂树》(2010电影《山楂树之恋》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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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6 08:3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喜欢里面人和人之之间的真诚和朴实。 不光老三, 长林, 大妈, 大嫂, 同学张一, 和其他好些人, 都是可爱, 可以爱的人。 都不是另一种特别现实的人。人心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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