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痒痒之年》

源济

痒痒之年（121)

他满以为谭茵茵睡着了，不料，一声叫，她立刻抬起头来，脸上很严肃，一丝笑也没有。

“我还以为你吓得去看急诊，今天不回来了呢。”她装腔作势地揉揉眼睛，话音里含着委屈。

崔浩叹口气，一手撑在墙上，“还想怎么样？”

茵茵缓缓站起身来，“你忘了这个。”她指指自己手臂上挂着的一件外套，那是崔浩的，上车后他随手放在座位边。

“你的钥匙，在衣服口袋里。”她轻轻地补上一句。

崔浩默默地接过外套，看着茵茵。此刻，她脸上已经完全没有几个小时前的任性和刁蛮，故作镇定里透出点可怜巴巴，前额俏皮的发卷之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仿佛商店橱窗里站着的芭比娃娃。真要比较的话，茵茵没有晴川漂亮，但是她眼角眉梢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都渗出接近野蛮的自信，这种自信给她带来一种别样的魅力。

他伸手摸摸衣袋里的钥匙，对她说，“回家去吧。”

“你不请我进去坐一会？”

“再不回家，你爸该着急了。”

“我等了你好几个小时。”她的声音加重一点。

“你既然拿着我的钥匙，想进去，刚才怎么不进去？”他冷冷地说。

“我……”茵茵语塞了。她垂下眼睫毛，愣了好一会，又抬起来，这一次，像个自知做错事的孩子，眼睛里带着泪光，“我肚子好饿啊……”她的睫毛又无精打采地垂落下去。

崔浩这才意识到，她还没吃晚饭。

他迟疑了一会儿，转动钥匙，打开门，“进来吧。”不知不觉柔和了许多。

茵茵感受到他声调的变化，顽皮地一笑。

崔浩现在住着的是海盟公司为单身管理层人士配备的套房，两室一厅，家具设备一应齐全，厨卫都是原装的GE，米色墙壁，原木护墙板，摆设少而精致，赏心悦目。他刚刚搬进来，没有多少行李，房间里显得空空荡荡。

茵茵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还不错嘛，就是家具太少了。”她皱皱眉头。

“只有方便面了，来吃点吧。”崔浩把一碗泡好的方便面放到桌上，调入一勺酱油。

“能吃辣吗？”他问。

她点点头。他再加一勺辣油，“给。”

茵茵尝了一口，叫起来，“真香，”她毫无风度地一大口接着一大口，边吃边嘟嘟囔囔，“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方便面，你告诉我哪个牌子，我叫他们去买一箱来！”

崔浩又好气又好笑，“那是你自己肚子饿了。”

这个时候，茵茵已经完全恢复了自在。她叉起一勺面放到嘴边，咯咯地笑起来，“今天晚上是不是把你吓得够呛？”她坏坏地看着他。

“你呢？”崔浩没好气，“是不是自己也吓得够呛？”
“才没有，”她抬起下巴，“我看准了一定能刹住车才跟你杠的。”

“你嘴硬吧，”他哼了一声，“小心我告诉你爸。”

“我爸？”她笑起来，“以我爸的脾气，保不定还会高兴呢。告诉你，十几年前，我爸开发一个楼盘，碰到一大堆钉子户，一个个拔，弄了大半年，最后剩下一个，膨胀螺丝级别，打到墙里再也出不来那种，软硬不吃，天天坐在拆房子那一堆废墟上骂我爸，骂得一堆人围着看，电视台记者都来采访了，嚷嚷着说有种就让推土机把他给铲了，当时我爸事业才开始，没什么根底人脉，逼急了，你猜怎么着，我爸也爬到那堆废墟上，当众唰唰唰写了一张遗书，说一切后果自负，扔给周鹏叔叔，就是我爸创业时期的死党，命令他去开推土机开始清场，我爸就对那个钉子户苦口婆心地说‘老哥，这个项目砸掉，我全家都得上街讨饭，那我这个万恶的开发商今天就来陪你了，先铲我这边，你运气好，能看着我肝脑涂地，然后的事，我就管不着了，哗啦啦都倒下来，运气不好的话，就让你老婆孩子眼睛张张大，认领尸体，把你的胳膊啊腿啊肠子啊给挑出去，剩下的，归我老婆孩子，绝对不许侵吞，否则我做鬼也跟到你家去’，说完了，他命令周鹏叔叔开始铲，周叔叔没办法，只好真的开始，最后吓得那个钉子户尿裤子说谭总我服了你咱都下去吧，当时铲土机的大爪子离开我爸只有几厘米了，灰啊土啊把他半个人都快埋住了。”

“我的天哪。”崔浩听得入神，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声。

“从小我爸就说我像他，”茵茵带着得色，“勇敢。”

崔浩忍不住嗤了一声，“你和你爸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废话，否则怎么他是我爸呢？”茵茵把最后一叉面条放进嘴里，“过瘾，太过瘾了，回家我也要厨师这么做！”

“方便面还要厨师做，你好意思！”

“那我…我自己做，”她做个鬼脸，“给你吃，好不好？”

“茵茵，”崔浩没有接她的话茬，却正色地说，“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无论怎么样，不要提我女朋友。她是无辜的。”

茵茵想了想，点点头，“OK。”

崔浩把谭茵茵送到楼下，保时捷的车门已经打开，她却还不上车。

“回家吧，再一会就天亮了。”
她站在原地，对他微微一笑，“亲我一下。”

“不是亲过了吗？”

“那是我恐吓你的，不算。”

他为难地看着她。

“这样吧，亲在额头上，像哥哥亲妹妹那样。好不好？”

崔浩迟疑了一下，终于默默地扳过茵茵的肩膀，轻轻地吻在了她的额头。

假如真有一个她这样可爱的妹妹，他一定会很高兴。然而，崔浩心里很清楚，那并不是茵茵想处的位置；她放低身段，其实希望的还是彻底取代晴川。

东方的天空泛起微微的白光。这个时候，茵茵应该已经回家了，崔浩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他躺在床上，对未来一片茫然，在心里默默祈求着，不久后某一天，谭茵茵能把他当作平常朋友看待。

昨天在路口飞车上的那种执拗和蛮横，也许不是一个被宠坏的女孩在一意孤行，那种志在必得的执拗和蛮横，其实写在谭家人的基因里，所以他们才如此成功。要真是这样，只怕他和晴川的感情迟早会成为牺牲品，不是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吗？

源济

痒痒之年（122）

这几天，晴川上班时感觉到周围的气氛有些变化，有些助理对她的态度原本就不冷不热，现在完全变得冰冰凉，在走道里碰到形同陌路，眼一歪嘴一撇，水蛇腰就从高跟鞋上婉转地游动过去，完全不顾她的微笑和招呼，而那几个平时关系好一些的，表情也显得颇为尴尬，像是在尽量避免和她交谈。

唯一毫不避嫌依旧玩笑不止的是小罗。

“姑姑啊，谁让我是男人呢？”晴川请小罗吃饭，他在火锅店的餐桌前一屁股坐下来，笑嘻嘻地两眼眯成线，“男人和美女斗气，是在和生理规律死磕，犯得着吗？”

“我大概又得罪人了。”晴川闷闷不乐。

“有点觉悟，接着说，”小罗把一大筷子豌豆苗夹进火锅，用筷子搅拌几下。

“可我不知道又怎么得罪她们了，”她问，“你知道吗？”

小罗只是埋着头，“豆腐呢，我的宝贝豆腐呢？啊，”他如释重负，“啊，豆腐在这儿呢，乖乖的，躲在菠菜下面睡会儿觉。什么？”他抬起眼睛，“你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人了？”说着嘻嘻一笑，“想想看，最近发生了哪些不同一般的事？”

“不同一般的事？”晴川想了想，“比如……”

“比如，呐，”小罗慢条斯理，“我们的前总监呢，彻底卷铺盖滚蛋了，我们这帮人现在成了没娘的孩子，暂时由Tim照看着，Tim何许人也，诚运大中华区个人服务部门的director，谱可大了，是吧？Tim常驻北京，这两天到云海来视察工作，是吧？他要说人好，一句能顶一万句，是吧？”

他看了晴川一眼，捞起一根豆苗，放进嘴里，“吃啊，姑姑，可嫩了，你不会等着我喂你吧？”

小罗接着往下讲，“有消息说，睿哥和Tim深谈了一次，完了两人还一起吃午饭。”

晴川依旧看着小罗。

“据说，睿哥提出了一揽子业务革新的计划，都是提高人员效率，扩大业务面的，正中Tim的下怀，因为那丫在国外混学位的时候，据说主攻Operations Management，最恨国内企业的蚂蚁兵团战术，睿哥呢，正好投其所好。”

“那…和我有关系吗？”

“我还没说完呢，那一揽子计划，其中有一项，是改革基层助理人员工作模式的，比如，”他咳嗽一声，“一位刚进公司的年轻助理在工作中摸索出一个需要大量重复的工作环节，结合自学钻研，开发出一套程序，将那个环节的工作量简化掉百分之九十，同时大大减少出错的可能。”小罗意味深长地看着晴川，“这回事，有没有？”

“啊…”晴川这才反应过来，“那个啊……”她想起上星期天和苏睿在他办公室里那番让两人都神采飞扬的交谈。

“有，”她说，“不过没有你讲的那么好。”她的脸红起来。

“Tim听了以后大加赞赏，指示全体助理都立刻这么干，甚至要把这个做法推到诚运的其它分支，包括理财以外的部门。姑姑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小罗嚼着嘴里的肉片，“这意味着，你进行短短几个月，已经爬到我们所有的助理头上了，就Tim那么一句话，你估计会拿到最好的年终评定，如果真能推行到全行范围，你很可能会成为上级眼里的一颗明星。”小罗的说到这里，酸楚起来，“职场上的事很难说，有时候完全不在于你做了多少，而在于你在什么时候做，什么地点做，为谁做，又让谁看见了，天时地利人和，否则，全是空屁。这下好了，你记了一大功，我们呢，得花时间学习使用你搞出来的那个程序，哪天你高就调走了，我们还得维护你那个东东，关键是，这些工作，我们做了，是百分之一百当绿叶，来衬托你这朵红花，谁会高兴啊？”他摇摇头，“这次你别怪人家不待见你，我要不是男的，看见美女就狠不下心来，我也不待见你，哦，不是财经出身的就另辟蹊径讨好上级，有这么出千的吗？啊？”

“你这些…都是怎么知道的？”晴川听得目瞪口呆。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我已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我不是…”

“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小罗叹口气，“我们理财部和你我评级的那些助理们，你替她们想想，放神雕里也就是公孙绿萼的修为吧，有点姿色，有点功夫，课本背得不错，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上班懒得动脑筋，下班后看看言情书算算星座搞点小情调啥的，这下好了，来了个姑姑你，有容貌有成绩，长得超凡脱俗还死命练功想当武林盟主，你…你还给不给人家路走了？算了，过段时间就好了。”

晴川这才彻底明白，那些白眼和蔑视所为何来。

“我只是自己想到的一个小方法，根本没有想……”她皱着眉头。

小罗却脸色阴转晴，明朗地笑起来，“不过，我代表男人，对你那死命练功想当武林盟主的精神表示深深的敬意。对我来说，宁可看着你在事业上爬到我头上去，也不要看着你过个一年半载傍个有钱客户，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对吧？”

晴川被小罗这一番出乎意料的鸿篇大论炸得头昏脑胀，她愣愣地看着冒着热气的锅子，过了一会，问，“Wendy对此有什么说法吗？”

“她好像很淡定，一句话也没说。”

晴川默默不语，她努力回忆着高薇最近的表现，的确没有什么异常。但这种平静反而让她不安，因为她知道，高薇该是那种恩仇必报的人。

“对了，姑姑，你这几天好像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小罗夹起锅底的那块宝贝豆腐，突如其来地问。

晴川心不在焉地看着他，没细想就点了头。

“那就是说，你，真有男朋友？”小罗追问。

她这才意识到，以前每次小罗和别人询问她关于男朋友的事，总是含糊地应付过去，整个诚运理财只有苏睿知道崔浩。这下，小罗明摆着是趁她不设防想探个究竟。

“有。”晴川索性坦荡地回答。

小罗看着她，脸色渐渐沉落下来。他把豆腐放在碟子上，用缓慢的声调说，“我就知道，你这样的女孩子，都是红军长征二万五，天上飞机地上坦克武装到牙齿，一个大学念下来还没男朋友，除非有哪儿不正常。可是，真知道你有男朋友，我怎么心里还是…还是，挺难受的呢？”他呆呆地瞪着那块豆腐。

“那…你把豆腐给吃了吧。”晴川看着小罗的样子有些不忍。

小罗拿起筷子，却啪啪几下，把豆腐给打碎了，“看，这就是我那颗受伤的心，”他端起碟子一股脑儿倒进嘴里，看看表，“从现在到下午四点半，不要跟我说话，有事儿明天再说。”他孩子气地说。

源济

痒痒之年（123）

就在小罗对着火锅里的豆腐抒情时，在诚运银行高端理财部走道尽头镂花玻璃门的会议室中，正进行着一场不动声色的唇枪舌剑。

会议室的灯光调到明暗适中，苏睿站在投影屏幕前，为自己的演示做总结，“中国在过去若干年的经济发展，从规模到速度都是前所未有的，有人也许会争辩这种规模和速度是否会持久，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妄然猜测，但有一点已成事实，那就是，五年前的身家千万和今天的身家千万是两个概念，拥有千万身家的人群也截然不同。我有一位小学同学，普通的国企会计，她在云海市中心有三套房子，现在加起来值一千五百万，如果她卖掉一套房子，就是五百万。有一大批人，从中层白领到个体业者，他们在过去以收入衡量，也许不是我们的目标客户，但他们的收入在日益增长，而他们目前的投资模式相当脆弱，价值看上去很高，但分配单一，保护网也设置不够，心理上容易患得患失。一旦房市有所摇摆，必然会开始考虑将从中获得的增值转成更可靠的投资方式。我提议的这个网络平台，其最终目标是以低端合理的价位，使客户能够实现一定程度自助理财，通过计算机程序来测算自己的风险程度和为各种人生目标需要的资金配置，比如养老，教育，高管提前退休等，用我们诚运的理财产品进行模拟选择和比较，结合一年两次的免费咨询，同时把这种服务向大机构，大企业推行团购，提供更多折扣，这样，客户自己看到了，参与了，会感到放心实惠，从我们的角度，以低端的成本能够提供今天看来高端的服务，卖给客户的，也不再是单个理财产品，而是他们人生规划的一部分，可以提高客户的忠实度。从进诚运理财第一天起，我就认定，客户不是追逐的，是培养的，”他停顿了一下，“大家觉得怎么样？”说到这里，他看了看会议桌那头一个矮小精干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正低着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脸上不苟言笑。那就是诚运大中华区个人服务部总监Tim。苏睿在开会前，他和Tim已经交流过这项提案，Tim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欣赏，但是说要看团队的反应。

Tim的表情当然也落到了其他人眼里。在公共场合特别会做人的胖子率先赞成，其他几位也附和。

“我有问题。”一个低沉圆润的女声从会议桌另一边传来。

苏睿的眼光碰到了高薇的，他微微愣了一下。今天高薇的眼光让他感到来者不善。

“我进诚运这么多年，Rick的演示材料总是做得最漂亮的，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她悠悠地合上电脑，“计划也同样漂亮，不过，我想请教，你考虑过这样做的投入了吗？”

“有，”苏睿回答，“我已经初步联系过几家擅长财经类程序设计的公司，都说可以做而且报价合理，关键是算法的设计，这一点只要在设计过程中保持良好的沟通就可以做到。”

“我没记错的话，诚运高端理财部建立时的宗旨是，客户拨一串电话号码，立刻就能找到我，是吗？”

“是。”

“你看来，如果推行这个这个系统，还能保持这个承诺吗？”

柳言

谢谢源济大哥，再接再厉。

silicon_bea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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