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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百家杂谈] 熊太行拆解《三言二拍》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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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4 07: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别去欺负躺平的人,逼急了他们啥事儿都干得出来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4-10


今天拆解一个大家熟悉的故事,《醒世恒言》里的《灌园叟晚逢仙女》。


这篇故事入选过中学语文教材,大家应该都熟悉,但是中学的课堂,讲的基本都是恶霸鱼肉乡里,劳动人民的真善美,今天不讲这个,我们来讲一讲“癖好”。


我以前在《关系攻略》里曾经说过一点:


年轻人不要随便觉得自己的领导懒,因为你的领导可能人到中年,上升空间已经非常有限了,他也许已经没法从打拼和工作当中获得快乐,所以这个时候他的关注点会改变。


有的中年人会选择把精力投入教育孩子,也有的中年人,则会选择发展癖好


“男钓鱼、女烘焙”,这都是消磨时光的法子,一旦要是迷上了,退休的那一日也就倏然而至了。


人到中年开始发展癖好有几个好处:


一是可以抚慰职场上的不得意;


二是可以遮盖自己的野心;


三是可以交到一些无害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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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种菜就是典型的麻痹对手


今天我们说的这个故事,主人公是养花的人,是个老花痴。


花痴


宋仁宗年间,平江府(今天的苏州市)城外有个长乐村,长乐村有个老农,姓秋名先,秋老的老伴儿水氏早早去世,也没有儿女,他从小有个兴趣爱好,就是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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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像伊斯特伍德的《骡子》男主角,多年不务正业,爱种兰花


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于其事。


把田业都撇弃了,这不是业余爱好,而是职业玩家了。


秋老不富裕,虽然有几亩地,但是用今天定成分的话说,最多也就是个上中农,他不在乎种地挣钱的事儿,最多种点菜,种点口粮,就这样了。


若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拾著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随你极紧要的事出外,路上逢著人家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著笑脸,捱进去求玩。


这句话更有意思,有的人种花是为了卖花,但是秋老不是,他种花栽树,不考虑商业化什么的,就是娱乐自己。


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也有卖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价,也只得忍贵买回。


种花有没有成本?当然有了,物以稀为贵,他要买种子、买好品种,那就一定要花钱,不卖花也就罢了,他还时不时地要贴钱在买花上。


人都叫他是花痴。


他的心思不在娶妻生子上,也不在发家致富上,用今天的话说,那就是已经“躺平”了的人。


别小看躺平的人,这种人倘若有个癖好,那就非常厉害,他没有团队逼着,也没有读者催更,他特别热爱,特别自律。


天底下的事情不怕开始得晚,关键在于持之以恒,秋老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久了之后,他的技艺就特别高超了。


日积月累,遂成一个大园。


他成了一个传奇人物,关于他的传说也就出现了:


又有那破落户,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把泥假捏个根儿哄他,少不得也买,有恁般奇事,将来种下,依然肯活。



这段描写最有意思,因为这是外行看内行,有神秘色彩,其实扦插是很多花木繁殖的手段,但是在老百姓那里,就成了秋老能种活无根花木了。


那园周围编竹为篱,篱上交缠蔷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篱边撒下蜀葵、凤仙、鸡冠、秋葵、莺粟等种。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罗、剪秋罗、满地娇、十样锦、美人蓼、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牡丹等类,不可枚举。遇开放之时,烂如锦屏。远篱数步,尽植名花异卉。


花为媒.报花名新凤霞;赵丽蓉 - 歌曲合辑

园艺专家。

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腊梅花磐口方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

就别说种了,我认都认不全。他要妥善安排这么多花的花期,要知道时节,就要研究历法,古代的中国用农历,农历这东西特别不准,所以种地的人又必须要辅以太阳历的二十四节气来指导耕作。

要算准这一套东西,需要琢磨,要动脑子,所以秋老真的是人间龙凤,他要是真拿着这一套聪明去争名夺利,只怕考个举人也不在话下。

门前还有一个小湖,春天秋天,景致特别好。湖边插着荷花,渔人往来,渔歌唱晚,真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文艺生活

秋老每天都用心照顾花。

若有一花将开,不胜欢跃。或暖壶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酒酣兴到,随意歌啸。身子倦时,就以石为枕,卧在根傍。自半含至盛开,未尝暂离。

这个人的内心丰富,超过寻常人,超越了他的时代。

若花到谢时,则累日叹息,常至堕泪,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尝观玩。直至干枯,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拜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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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秋老最恨别人折花,原因是这样的:

“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看他随风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摧残。巴此数日甚难,一朝折损甚易,花若能言,岂不嗟叹?”

我们今天在公园里看见折花的人,一般就是一声怒斥:“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公德!”

有更愿意讲道理的,最多说一句:“大家都看的花,你拿回家插起来满足自己的快活,不像话!”

人家秋老是直接把花当做生命、当做朋友去看,其实说的也不是花,而是人。

一来,秋老说的花,其实是自己;

秋老的花开的时候,大家纷纷巴结他,想要去他的园子里玩,好像很有面子,其实他脱衣服当当、苦苦哀求别人让他看花、买花的时候,你不知道,他挑大粪做花肥的时候,你只看见了贼吃肉,没有见过贼挨打……

二来,秋老说的花,也是世人;

三言的核心要旨,就是人的七情六欲,冯梦龙说花,说到底还是说人。

我们今天经常把老师比作辛勤的园丁,其实就是从这个故事来的,你把秋老说的花朵换成年轻人、学生,都说得通,园丁要爱护花朵,老师就应该爱护学生,年长者要爱护年轻人,不能随便去戕害人家。

后面的几句更明显,那就是做人的道理了:

且说此花自芽生根,生根生本,强者为干,弱者为技,一干一枝,不知养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开,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花一离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花若能言,岂不悲泣?

花折了,就长不回去了,人,不能做那种无法挽救的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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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的《秋翁遇仙记》

又想他折花的,不过择其巧干,爱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宾客片时侑酒之欢,或助婢妾一日梳妆之饰,不思客觞可饱玩于花下,闺妆可借巧于人工。手中折了一枝,树上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便少了此干。何如延其性命,年年岁岁,玩之无穷乎?

有的时候去伤害别人,仅仅是为了取乐、去显得在异性面前有面子,显得自己很厉害,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还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灭枝头,与人之童夭何异?又有原非爱玩,趁兴攀折,既折之后,拣择好歹,逢人取讨,即便与之,或随路弃掷,略不顾惜。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花若能言,岂不痛恨?”

不要去伤害花蕊,正如我们都不忍心去伤害老人孩子,看上去无拳无勇的人,倘若有一个坚韧的内心,要找坏人复仇,只怕坏人也会有大麻烦的。

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馀年,略无倦意,筋骨愈觉强健。粗衣淡饭,悠悠自得。有得赢馀,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自此合村无不敬仰,又呼为秋公。

大家要注意一点,就是古代没有“公园”这种东西,今天北京的北海、颐和园、圆明园都是皇家园林,再不然就是王府、贵人的园子,老百姓是看不到的,秋公附近的邻居亲友喜欢他的花,愿意守他的规矩,不折花,老老实实地看。

大家爱戴秋公,一来是他愿意周济穷人,二来也是因为他的花。我们会怕有钱有势的人,但是有钱人不会把钱给我,我们爱有花的人,他愿意把花拿来和我们分享。

坏人出现

有个官宦子弟叫做张委。

为人奸狡诡谲,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触着他的,风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

这是一个狠角色,不过最近出门闹事,遇到了一个比他手段还硬的,打架没有打硬,又打了一场官司,打输了,丢了人,张衙内就带着一帮恶仆损友,出门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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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的是张衙内

一日,早饭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繁翳,齐道:“这所在到也幽雅,是那家的?”家人道:“此是种花秋公园上,有名叫做花痴。”

张委道:“我常闻得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好花。原来就住在此。我们何不进去看看!”家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张委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也是这般?快去敲门!”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将着一壶酒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

张衙内是读过书的,他看见秋公的园子,就知道雅致二字,可见不是无知无识,家人说起秋公有些怪癖,其实他就应该客气一点,人家也会允许他看花。但是他不这样做,他抬出自己的身份势力:

张委道:“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游玩。”

这副嘴脸着实可恶,他就是欺负人,客气都懒得客气,觉得你不敢惹他。

秋公道:“告衙内,老汉也没种甚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谢了,如今并没别样花卉。”张委睁起双眼道:“这老儿恁般可恶,看看花儿打甚紧!却便回我没有,难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

有人说,秋公撒谎是不对的,其实有的时候,这是一种体面。

鲁迅先生名满天下,有个私生饭,整天跟踪他,去他家按门铃,他不愿意见,就跟夫人说,“说我不在家。”

几次不在家之后,这家伙在门外盯了一天,鲁迅一回家,他就去按门铃,“这次不能不在家了,我亲眼看见他回来的!”

鲁迅先生很生气:“去告诉他,我说不在家是给他留体面!”

秋公说自己家没什么好花,这就是不愿意让对方进,但是——

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搡,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众人一齐拥进。秋公见势头凶恶,只得让他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向花下取过酒果,站在旁边。

牡丹正在盛开。

周敦颐有个《爱莲说》,贬低牡丹虽然富贵,但不如莲花君子。

周大儒是文化人,文化人就喜欢拿着植物动物来标榜自己,但是冯梦龙是我们市井阶层的文化人,跟老百姓站在一个立场上。

按照民间的说法,牡丹是因为当年对抗武则天的暴政淫威,拒绝冬天开花,被贬到了东都洛阳,是极有骨气的花。

秋公的几本牡丹,都是名株,世所罕见。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遭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大架子,上覆市幔,遮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众人齐赞:“好花!”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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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油腻!

秋先极怪的是这节,乃道:“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

张委恼他不容进来,心下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喝道:“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有恁样好花,故意回说没有。不计较就够了,还要多言,那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你便这般说,我偏要闻。”

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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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分明是个巨婴,人家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偏偏要做什么。

那秋老在傍,气得敢怒而不敢言。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谁知这厮故意卖弄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须把酒来赏玩。”

在地下铺上了毡条,回家取了酒肉,就在秋公园子里喝上了。

不良之念

体面人会怎么做?

邀请秋公坐下,请教养花的事情,古代没有广播电视,每个老人都是一部行走的口述史,秋公这样高明的技艺,你跟他聊天请教,绝对会有一个快乐的白天。

如果你想要花,那也简单,请自家的花匠过来,来秋公这里学艺,你奉上学费,秋公也会给你大少爷面子的。

这货选择了最差的一个办法,准备霸占人家的园子。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个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

斜着醉眼,向秋公道:“看你这蠢老儿不出,到会种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酒。”

他这么普通,又这么自信。

秋公那里有好气答他,气忿忿的道:“老汉天性不会饮酒,衙内自请。”

张委又道:“你这园可卖么?”

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大惊讶,答道:“这园是老的性命,如何舍得卖?”张委道:“什么性命不性命,卖与我罢了!你若没去处。一发连身归在我家。又不要做别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木,可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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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又串台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没女儿、没有漂亮的老婆,人家直接来霸占老头儿!

众人齐道:“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还不快些谢恩!”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一发气得手足麻,也不去睬他。

刚开始说要买园子,秋公说自己没了园子没处生活,衙内就说要让他归附自己,这个归附,就变成奴仆了,当了一辈子风雅人,到老了沦为奴隶,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一旦变成了奴仆,给不给你园子钱都很难说了。

这就是明抢了。

张委道:“这老儿可恶!肯不肯,如何不答应我?”

秋公道:“说过不卖了,怎的只管问?”

张委道:“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写帖儿,送到县里去!”

那个时代的老百姓都怕官,一旦被人告了,就是家破人亡,监狱里很容易死掉。

秋公气不过,欲要抢白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却又醉了,怎与他一般样见识?且哄了去再处。忍着气答道:“衙内总要买,也须从容一日,岂是一时急聚的事。”

缓兵之计,等逃过这一天,再去找朋友商议,看看有没有办法,其实没用,秋公没有什么有权有势的朋友。

众人道:“这话也说得是。就在明日罢!”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

秋公恐怕折花,预先在花边防护。那张委真个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

秋先扯住道:“衙内,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废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况折去不过一二日就谢的,何苦作这样罪过!”

张委喝道:“胡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尽,与你何干?”把手去推开,秋先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

这话说得多么横行霸道!

众人道:“这老儿其实可恶!衙内采朵花儿,值什么大事,妆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齐走上前乱摘。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拚命去拦阻。

扯了东边,顾不得西首,顷刻间摘下许多。秋老心疼肉痛,骂道:“你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何用!”赶向张委身边,撞了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把势不住,翻筋斗跌倒。

天底下的流氓都是如此,他们故意刺激你,就为了找动手的借口。

众人都道:“不好了!衙内打坏也!”齐将花撇下,一赶过来,要打秋公。

特别熟练,显然以前已经这么讹了好多人了。

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打出事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

张委因跌了这交,心中转恼,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老拳毒手交加下,翠叶娇花一旦休。好似一番风雨恶,乱红零落没人收。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怆地呼天,满地乱滚。

他已经发现了,打花比打老头更让老头难过。

邻居们听见秋公园子里喧哗,赶紧过来了。发现张衙内的仆人在行凶,这些邻居里有几个是张衙内家的租户,于是就过来替秋公赔不是。

你看,明明是坏人行凶,底层人只能替好人赔不是。

张委道:“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送我,便饶了他。若说半个不字,须教他仔细着!”恨恨而去。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道酒话,不在心上。

远亲不如近邻,邻居们内心深处向着秋公,但是张衙内一上来,就给他们下命令。

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与他带上篱门。

一路行走,内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这老官儿真个忒煞古怪,所以有这样事,也得他经一遭儿,警戒下次!”

今天我们也会看见这种人,遇到有人被戕害、被折磨了,他站出来说:你也要自己反思一下,你怎么就混到这种局面了,你肯定性格不好了对不对。

内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说这没天理的话!自古道:种花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觉好看,赞声好花罢了,怎得知种花的烦难。只这几朵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才培值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爱惜!”

这是对的,你不能因为害怕衙内,就转而去指责受害人。

遇到仙女

秋公在园里抱着残花哭泣,这个时候背后有个女子的声音:

“秋公为何恁般痛哭?”

秋公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女。乃收泪问道:“小娘子是那家?至此何干?”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谢了!”

庸俗的人,有时候会对不理解的人有很大的偏见,看见别人有癖好,就觉得对方是怪物,看见爱动漫、爱游戏、爱猫狗的人,都觉得对方不善于跟人沟通,不是怪胎就是死宅,其实不是。

花痴秋公虽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但是姑娘一来,他立刻就客客气气的。

秋公题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起来。女子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将张委打花之事说出。

跟其他老头说花的事情,人家不懂,最多说“可惜归可惜,毕竟也就是花,不要难过了”,但是跟姑娘说,人家可能真的会明白。

那女子笑道:“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秋公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

秋公听说,化悲为喜,道:“小娘子真个有这术法么?”女子道:“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报,但每一种花开,便来相请赏玩。”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

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转道:“如何有这样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道:“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有耍我之理?还是真的。”

急舀了一碗清水出来。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

遇见仙女了。

秋公拉开门追出去,遇到了两个老朋友虞公、单老在门外正看渔人收网。

秋公将女子之事叙了一遍。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们去看看。”秋公将门拴上,一齐走至花下,看了连声称异道:“这定然是个神仙,凡人那有此法力!”

秋公即焚起一炉好香,对天叩谢。二老道:“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所以感动神仙下降。明日索性到教张衙内这几个泼男女看看,羞杀了他。”

有时候我们会这么想,被人欺负之后,总想着让恶人看到我过得不错,想要证明一下自己。

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恶犬,远远见了就该避之,岂可还引他来。”二老道:“这话也有理。”

秋公所说的,其实是正理,烂人就不要去招惹了。

秋公此时非常欢喜,将先前那瓶酒热将起来,留二老在花下玩赏,至晚而别。

二老回去一传,合村人都晓得,明日俱要来看,还恐秋公不许。谁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见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

想至张委这事,忽地开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若神仙汪洋度量,无所不容,安得有此?”

他真的觉得自己胸怀不够,也许应该让更多人分享花。

至次早,将园门大开,任人来看。先有几个进来打探,见秋公对花而坐,但分付道:“任凭列位观看,切莫要采便了。”众人得了这话,互相传开。那村中男子妇女,无有不至。

张衙内第二天酒醒了,召集了他的狗奴才们开了个会。

“昨天他居然敢推我,今天我们应该再去打他的花树。”

“园子马上都是您的了,反正随时可以去,可惜昨天把花打坏了,今天没法看了。”

“没事,明年还会开,总之我们赶紧过去,逼着他把协议签了。”

这伙人一出门,就遇到了人跟他们说:“昨天秋老遇到神仙了,那些花又回到枝头了,而且都变成了五色。”

张委不信道:“这老贼有何好处,能感神仙下降?况且不前不后,刚刚我们打坏,神仙就来?难道这神仙是养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们又去,故此诌这话来央人传说。见得他有神仙护卫,使我们不摆布他。”众人道:“衙内之言极是。”

张衙内的推测符合常理。但是这次,我们就要看各种不符合常理的事,我们要看善有善报,我们要看恶人有厄运。

顷刻,到了园门口。见两扇柴门大开,往来男女络绎不绝,都是一般说话。众人道:“原来真有这等事!”张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见坐着,这园少不得要的。”湾湾曲曲转到草堂前,看时,果然话不虚传。这花却也奇怪,见人来看,姿态愈艳,光采倍生,如对人笑的一般。

像有了这种怪异,你就应该赶紧找秋公赔礼道歉,然后去城隍庙烧烧香,跟神仙赔个不是,但是张衙内不是,他考虑的是:

张委道:“见今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术。枢密府行下文书,普天下军州严禁左道,捕缉妖人。本府见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将落花上枝为由,教张霸到府,首他以妖术惑人。这个老儿熬刑不过,自然招承下狱。这园必定官卖,那时谁个敢买他的?少不得让与我。还有三千贯赏钱哩!”众人道:“衙内好计!事不宜迟,就去打点起来。”

王则这个人,是北宋年间的一个小军官,得了一些经卷,就建立了一个宗教政权,声称“释迦牟尼佛退位,弥勒佛掌管世间”,在河北清河建立了一个“安阳国”,后来被文彦博(就是小时候灌穴浮球的那位宰相)带兵镇压了。

王则可以理解为是一个小号的方腊,他们都信奉弥勒,自古到今,弥勒信仰往往会出现佛教异端,对抗朝廷,后来发展出了白莲教。

张衙内直接去举报秋公,说他是王则手下的妖人,这就是要把他逼死,而且张衙内居然还惦记着要弄三千贯赏钱,这个格局实在是太低了。

张衙内安排张霸去举报,这个人类似于张家的法务,专门负责诬告人。

大尹正在缉访妖人,听说此事,合村男女都见的,不由不信。即差缉捕使臣带领几个做公的,押张霸作眼,前去捕获。

缉捕使臣一径到秋公园上,那老儿还道是看花的,不以为意。众人发一声喊,赶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吃一吓不小。问道:“老汉有何罪犯?望列位说个明白。”众人口口声声骂做妖人反贼,不由分诉,拥出门来。

邻里看见,无不失惊,齐上前询问。缉捕使臣道:“你们还要问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连村人都有分哩!”那些愚民被这大话一吓,心中害怕,尽皆洋洋走开,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单老同几个平日与秋公相厚的,远远跟来观看。

这一节写得多到位,明明大家都知道他冤枉,但是高压之下,官差一瞪眼,大家都跑了。

狱卒押着,秋公一路哭泣出来,看见张委,道:“张衙内,我与你前日无怨,往日无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张委也不答应,同了张霸和那一班恶少转身就走。

你有多冤枉,诬告你的人比你更清楚。

虞公、单老接着秋公,问知其细,乃道:“有这等冤枉的事!不打紧,明日同合村人,具张连名保结,管你无事!”

俩老头就是给秋公解心宽,他们全村胆子都这么小,还有人是张家的佃户,怎么可能联名给秋公担保呢。

秋公进了牢房,万幸知府大人(谋反大案直接就去府里了)因为头晕没有用刑就退堂了,他想到神仙姐姐应该会来救自己,所以也没有太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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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里的大老爷晕得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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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4 07: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恶霸丧命

好人惴惴不安,坏人却已经在弹冠相庆了。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不胜欢喜。乃道:“这老儿许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

这家伙其实已经把老头害死了,却只是想着“在囚床上受用一夜”,有的坏人对自己给别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其实并没有太多意识。

众人都道:“前日还是那老儿之物,未曾尽兴。今日是大爷的了,须要尽情欢赏。”张委道:“言之有理!”遂一齐出城,教家人整备酒肴,径至秋公园上,开门进去。

那邻里看见是张委,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

且说张委同众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时一般,纵横满地,众人都称奇怪。

张委道:“看起来,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难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个子弟道:“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羞我们。”张委道:“他便弄这法儿,我们就赏落花。”

好不知死的一群家伙,已经遇到了怪异,居然还坚持要在这里作怪。

当下依原铺设毡条,席地而坐,放开怀抱恣饮,也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看看饮至日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阵大风。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众人大惊,齐叫道:“怪哉!”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幌,尽已长大,一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因见恁般标致,通看呆了。

纸片人长大变活了,还不快跑?

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吾姊妹居此数十馀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不亦可乎?”

这个故事里没有男欢女爱,秋公是花仙们的房东和保护人,也不像有的老头,把花种出来,就让大家叫他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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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花精很少有负面的形象,藤精树怪一般可能成大妖怪,但是花很少有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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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女郎齐声道:“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数尺之长,如风翻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望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面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

小角色摔几个跟头也就罢了,重要角色嘛,一定会有好下场的:

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吟之声。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庄客着两个先扶张霸归去。

原告张霸重伤了,但是张衙内一直没有找到。

门外又有一伙人提着行灯进来。不是别人,却是虞公、单老。闻知众人遇鬼之事,又闻说不见了张委,在园上抓寻,不知是真是假,合着三邻四舍进园观看。

问明了众庄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惊诧不已。教众庄客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抓寻一遍。”

恶霸只有一个核心,所以一旦失踪,这帮人乱糟糟的就没有一个主事人了,只好跟着这些老年人行动。

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正是兴尽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

兴尽而归用得好,这些个向着秋公的邻居,心里面其实挺复杂的,一方面怕张衙内出事,一方面也是隐隐得意,让这个坏小子吃点苦头,也是好的。

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老汉们告过,要把园门落锁。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

两边人犹未散,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角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而前。

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人道:“既有了巾儿,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也!”原来东角转湾处,有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

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在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上。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

张衙内溺粪而死。

唐代的大文学家柳宗元曾经写过一个读书人的事,这人叫李赤,李先生说自己的诗和李白类似,就给自己起了这个号。

李赤几次遇到厕鬼,最后头朝下扎进粪池里淹死了,柳宗元说,李赤可能有妄想症。

张衙内倒插在厕所里这个结局,冯梦龙可能是参考了柳宗元的李赤传。

知府大人想到了昨天自己头晕,觉得可能确实是神仙显灵,于是——

即于狱中用出秋公,当堂释放。又给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侵损他花木。众人叩谢出府。

从此之后,秋公很少吃碳水,更多地以花果为食,也把园子分享给邻居们,只要不摘花,怎么都好说。他的白发转黑,在某天八月十五——

万里无瑕,秋公正在花下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扑鼻,青鸾白鹤,盘旋翔舞,渐至庭前。

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幛幡宝盖,仙女数人,各奏乐器。秋公看见,扑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圆满,吾已奏闻上帝,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爱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

秋公向空叩首谢恩讫,随着众仙登云,草堂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单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见的,一齐下拜。还见秋公在云中举手谢众人,良久方没。

长者成仙了。

好结局。

一个爽剧

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仙妖怪。

我大胆写一个没有花仙的可能:

秋先根本不是什么老弱,而是一个退出江湖,隐遁在水边的爱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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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花、丧偶,身边没有子女,脾气有点古怪

秋先如此自律、如此专一,一定不是简单角色。

具体是个侠客,还是个老兵,咱们就不清楚了,总之,他其实比张衙内那帮人厉害,屡屡退让,就是不愿意让对方认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

等到张衙内打坏了花树,他就已经在做准备了。

树上的花,是秋公制作的假花,邻居们尊重他,不会走近了去攀花,所以远远地看见五色的花,就称赞为神迹。

张衙内没猜错,请乡亲们传播神迹,就是为了让他不再去骚扰,但是秋公做了第二手准备,各种消息埋伏。

树下各种绳套,厕所里面有陷阱,你要霸占我的园子,那就要吃苦头

张衙内举报了秋公之后,秋公曾经做了一个梦:

“不知那位神仙救了这花,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怜我秋先,亦来救拔性命,情愿弃家入道!”一头正想,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则个!”仙女笑道:“汝欲脱离苦厄么?”上前把手一指,那枷纽纷纷自落。

他说梦中自己被仙女松脱了枷锁,要我看,他可能根本就是一个武林高手,自己出来了。

然后他来到园中,看着一群小子撒泼,正好风起了,于是——

秋公趁机动手。

拾掇了俩恶徒之后,他回到监狱里,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我不知道张衙内有没有面对秋公,在最后的时刻,他是不是苦苦求饶了呢?

“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

“真奇怪,我无心世俗,彻底躺平了在这里隐居,一再忍让,一再地给你机会,是你要斩尽杀绝啊。”

“老爷子,我真的错了!”

“今日却留你不得!”

一个大背跨,把张衙内头朝下扎进粪池,看他双脚踢腾半天,不动了才走。

这个世界安静了。

我觉得有神仙的故事比较浪漫,自己的动手的故事嘛,比较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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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就是一个想当隐士的人。
但岳不群对他的践踏,让他最后走上了英雄之路

别欺负人,尤其别欺负那种闲云野鹤。

一个人如果极度自律又甘心躺平,那一定是身上有力量、心里有能量的人。

他不和你为敌,就是一件好事,如果欺负上这样的人,舆论风评不赞成不同情你倒是其次,如果他真的把所有的精神力量集中起来和坏人一搏——

他,一定会赢。

祝大家都不被恶人欺凌,好好生活,找到自己的一生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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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5 03: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就是那个大橘猫,把俺媳妇送回来了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4-18


今天给大家拆解一个欢喜故事,《醒世恒言》里的《大树坡义虎送亲》。


这里先声明两句:


故事里有老虎帮助人类的情节,这不代表本文作者赞同看到这篇文章的人接近老虎;


本文作者认为老虎很厉害,不代表狮子、棕熊、北极熊和群狼不厉害,百度狮虎吧吧友、猛兽争雄爱好者请绕路而行。


好了,开始拆。


不杀虎的猎人


唐玄宗天宝年间,福州漳浦有个少年叫勤自励,家里父母两人,他没有兄弟,是个独生子。


勤自励十二岁开始就不肯读书,每天使枪弄棒,父母比较宠这个独生子,也不去限制他。


十六岁的时候,他就和一帮哥们,每天架鹰放鹞,养狗骑马。


“射猎打生为乐。”


射猎为生的话,这就是一个猎户;射猎为乐,这就是纨绔子弟。


前者的猎物是商品,拿钱回家,后者的猎物是宵夜,回来就烧烤炖煮,区别大了。


勤自励曾经“一日射死三虎”,给大家解释一下这件事的难度:


中国射虎最多的人可能是康熙皇帝,他出门一趟,79天杀了39只老虎。一辈子打的老虎就更多了。


康熙怎么打老虎的?他在马上,御前侍卫保护他,有强弓硬弩和火枪,老虎在包围圈里,嗖嗖几箭,把老虎射死了。


康熙厉害不厉害?当然厉害。


但速度、力量都不是老虎最可怕的武器,老虎最惊人的,是它利用熟悉的地形蹑足潜踪,偷袭人类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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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电影《大虎》剧照,日本鬼子去猎捕朝鲜最后一只老虎,被老虎干掉几十人


老虎会回避大队人类,然后在暗处下手,没有对付它的经验,只会白白送命。康熙对付的是明处、平地上的老虎,这就是“虎落平阳”,这个难度要简单得多。


对了,《水浒传》里,施耐庵曾经写过一个杀四虎的人,就是李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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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逵杀的四个老虎,是一家四口,一个公老虎、一个母老虎,两个小老虎,现实中这种组合很罕见。


老虎性独,平时公母也不见面,这就是所谓的“一山不容二虎”,因为它体型大,必须要占据大地盘、捕猎大猎物才能吃饱。


公老虎和母老虎交配完就跑了,母老虎自己把小老虎生下带大,狮子有家庭生活,老虎没有。


小老虎有妈妈带着的时候,它们爹就会认识它们,不会攻击;


陌生公虎一定会杀死幼虎,避免小崽子长大成了隐患,也为了和母虎交配。


小老虎大了,妈妈把它们就赶出门去,各过各的。


勤自励日射三虎,大概率是一个母虎和两个亚成体,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但是刚刚射死三虎,就遇到了一个黄衣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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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忽见个黄衣老者,策杖而前,称赞道:“郎君之勇,虽昔日卞庄、李存孝不是过也!但好生恶杀,万物同情。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杀之?此兽乃百兽之王,不可轻杀。当初黄公有道术,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终为虎害。郎君若自恃甚勇,好杀不已,将来必犯天之忌,难免不测之忧矣。”



咱们公号里暗表,这老头是个神仙,为什么呢?勤自励这会儿是唐玄宗天宝年间,老头提到李存孝能打虎。李存孝是五代时候的人——一个唐朝的人能知道五代的事情,不是神仙是什么呢?


勤自励对老者折箭发誓:不再杀虎。


一天勤自励又去打猎,得了几种野味正要回家,走到大树坡,看见一只黄斑老虎,误陷陷阱,猎户还没有来。


这老虎见了他,前足跪地,俯首弭耳,好像在求他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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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不行来演示一下,大概这个姿势


其实养过猫就知道,这不是跪下,而是猫科动物的爪子就那样,能往里翻着趴比较舒服,这叫“揣手手”,也有叫“农民揣”的。


勤自励看了看老虎:“我发誓了我不害你,这是你自己掉进别人的陷阱里,跟我没关系啊。”

老虎:“5555……”


勤自励有点可怜它,说:“我决定做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我把你放了,但是你要答应我,再也不许害人了。”


老虎点点头。


勤自励打开陷阱放了老虎,老虎“狂跳而去”。


勤自励一想,人家猎户指着抓老虎挣钱,我给人放了,这事儿不地道,这样吧,我把我打的野味放在陷阱里,这样人家猎户也有收入。


正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可施恩处便施恩。


不孝顺的儿子


勤自励这种任侠的性子,你指望他养家糊口肯定是不行,而且这个人爱请客。


他经常是引着那群狐朋狗友,来家里吃饭喝酒。


吃的倒是好说,大家打猎有猎物,但酒和饭都是老头老太太的养家钱,一来二去,老两口子支撑不住了。就把儿子骂了一顿:


“别人家的儿子,要么种地,要么经商,你看看你,整天拉着朋友回来吃喝,我们就算把家里都变卖了,也不够你的花费,等到你没钱的时候,恐怕爹娘都会被你饿死了!你下次再带朋友来,家里就算是一杯茶都不会给他们喝!”


这个话说得就挺重的了,勤自励一个多月没有带朋友回来。


一个多月后,勤自励又带了有十几个猎户到家里。


“借锅煮饭。”


老头一听,人家话说得也客气了,自己带米和肉,就让他们煮也就是了。


老太太不答应:“不是柴火的事儿,好容易才管住了他,回头再一开始,以后又没办法了,我看,索性我们冷脸一下,让他难堪一下,以后就不来了。”


“我家不是公馆,柴火不便,别处去利市。”


这话一说,小哥几个都尴尬了,但是最尴尬的,还得说是勤自励。


“从小都吃爹娘的,现在也十六了,确实应该找个工作……听说安南作乱,正在招兵,不如索性去投军吧。”


这里要解释一下,安南就是今天的越南,唐朝天宝年间,安南都护府驻扎在今天的河内,已经是大唐的一部分,那几年其实也没有叛乱,反倒是进攻南诏(云南)的战争打了好几年。


冯梦龙是明朝人,明朝倒是攻打过安南国,说安南可能是因为老百姓知道得比较多。


唐初武德充沛,李白这样的大诗人,也对自己剑术上的造诣而沾沾自喜,李世民征讨辽东的时候,家境贫寒的骑士薛仁贵冲锋在前,得到了太宗皇帝的赏识,日后成了大唐的名将。


勤自励肯定是知道薛仁贵的故事,他弓马娴熟,希望在战争中搏出来一个出身富贵,也是很正常的。


他父母一定不同意,因为他是独子。


他偷偷摸摸报了名,州官一试他的本事,还任命他做了队长。


这小子上路三天之后,才遇到一个县里的衙役,托人家带了一封书信:


男自励无才无能,累及爹娘。今已应募,充为队长,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锦还乡,爹娘不必挂念!


勤老头顶上打了一个炸雷,天,塌了。


失踪的女婿


勤自励有一门娃娃亲,他的未婚妻,是同县林不将的女儿林潮音。


两家喝过茶,送过果子,相当于后来的放小定。


过去有话说:“喝了他家的茶,就是他家的人了”,就是这个意思。


这些名字起得都倍儿哏儿的:


林不将,不喜欢女婿当武将;林潮音,更是一个望夫石系的名字,“早知潮有信,嫁予弄潮儿”,林潮音这名字就知道她要等丈夫好多年。


金庸先生熟读三言二拍,我很怀疑《神雕侠侣》里古墓派祖师林朝英,名字就来自于林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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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老头一看儿子的信,就叫起苦来,埋怨老太太:


“都怪你!非要说他,给他难堪,你看,去了安南国打仗了!”


老太太还觉得他小题大做:“哎呀,有这么十天半月的,把他叫回来也就是了。”


老太太说的那个是老黄历了。


过去确实有平时种地、每年当半个月兵、自己带着粮食和长枪的,那个叫府兵。


从北朝到唐初,这个制度一直都很管用,但是到了唐玄宗时期,这个制度朽坏了,他更多地依赖边境的骑兵,尤其是一些少数民族的骑兵,军队越来越专业化、私有化,安史之乱就是这么爆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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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张小敬隶属于折冲府,是最后的府兵了


“回来?安南国万里之遥!他已经是官身了,怎么私自回来?刀枪无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都没人养老送终了!”老头生气地说。


老太太当然不知道他们正在见证大唐由盛转衰,寻死觅活哭了起来。


过几天,消息传开,亲家公来问了。


这咋办?只能照实说。


一晃就是三年,勤自励音讯皆无。


要是光他没消息倒也罢了,一打听,同一批走的兵,一个捎信儿回家的都没有。


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整支军队被安南人包了饺子,大唐丢了人,所以秘不发丧。


林潮音就算是比勤自励小两三岁,这会儿也十六七了,这丈母娘坐不住了。


“老头子,你看,咱们这闺女连女婿面都没见过,就这么当了寡妇,这不成,你得跟勤老那边说一个决裂才行。”


林老头听老伴儿的劝,来了勤家,勤老头一看亲家说出退亲,赶紧请罪。


“我这个孩子耽误了令嫒的青春,但是还是请你们多等等,自励一定会回来的,再等三年吧,六年不回来,就听凭你们把孩子嫁给别人了。”


林老头回家跟老伴儿一说,丈母娘一想还要等三年,觉得日子很难熬,但是一想三年后闺女就能摆脱这个浪荡子,心里又觉得很开心。


第六年到了,林老头就要去找勤老头退婚。


这会儿退了,是再好不过了,大家君子约定,勤老头也是愿赌服输,但是丈母娘担心女儿不肯改嫁,于是动了一个坏心思,她准备撒谎骗女儿一下。


她要假传女婿的死讯。


受骗的女儿

林潮音和妈妈正在家里坐着,忽然林老头从外面进来,大惊小怪:


“老伴儿啊!你知道吗?为什么勤郎没有消息回来?原来三年前就死在战场上啦!”


“我昨天遇到一个回来的兵,是他亲眼所见的!”


这一句话,林潮音面如土色,含着眼泪进屋了。


骗自家闺女,还觉得计策高明,这是不对的。


过了几天,媒婆上门,就要给林潮音说亲,林潮音不愿意,想要给丈夫守节:


“一女不吃两家茶。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他家妇。岂可以生死二心?奴断然不为!”


这个其实是宋、明、清的道德,唐朝改嫁的寡妇还是很多的。


妈妈道:“孩儿休如此执见,爹妈单生你一人,并无兄弟。你嫁得着人时,爹妈也得半子之靠。况且未过门的媳妇,守节也是虚名。现放着活活的爹妈,你不念他日后老景凄凉,却去恋个死人,可不是个痴愚不孝之辈!”


妈妈说得有道理。天底下的丈母娘,还是疼闺女的,她们为了闺女,有时候会动作变形,有的时候会用力过猛,但不会非要让闺女跳火坑。


林潮音被自己老妈一通大道理,骂得也抬不起头来,于是心生一计:


容孩儿守制三年,以毕夫妻之情,那时但凭爹妈;不然,孩儿宁甘一死,决不从命。


老头老太太怕女儿自杀,于是真的就又等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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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快十年了老大!


林潮音二十五六,在过去已经是老姑娘了。


这期间,她真的活得像一个寡妇,素衣蔬食。


眼看满了三年,林潮音还是每次听见议婚,就要寻死。


我们中学的时候学过鲁迅先生的《祝福》,那里面对寡妇有一种很刻薄的描写,祥林嫂在道德的压力和神权的恐吓之下,用头去撞石头,流了好多血。


那些恶毒的老婆子,就说这个因为恐惧而求死的人,是沽名钓誉。


“只要没死成,你就是图虚名!”


多大的恶意!


林妈妈决定再骗女儿一次,她和林爸爸给女儿找了一个丈夫,所有的密谋,都是在林潮音大舅家进行的。


男方是李承务家的三舍人。


承务郎是一种下级文官,这里的李承务,不是实在的官员,就像“员外”一样,是对有钱人的一种敬称,三舍人就是三儿子,说到底,林家的老两口是希望女儿跟一个有钱的。


上门的时候,说的是大舅家的儿子(应该是表弟)要结婚,请女儿过去观礼,就这么把女儿骗去了。


疼人的大橘


这支队伍走到一半,突然来了一支鼓乐队,吹吹打打的,已经不对了。


说好的去看新娘子,结果新娘竟是我自己……


潮音觉道事体有变,没奈何在轿内啼啼哭哭。众人也哪里管他,只顾催趱轿夫飞走。


按说这事儿就算是铁板钉钉了,但是接亲的这支队伍,正好要路过大树坡。


忽然阴云四合,下一阵大雨。众人在树林中暂歇,等雨过又行。走不上几步,抖然起一阵狂风,灯火俱灭,只见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从半空中跳将下来。众人发声喊,都四散逃走。


迎亲队伍遇到的,就是中国已经灭绝了的生物——华南虎。


华南虎也叫中国虎,是中国特有物种,过去的中国还有新疆虎(灭绝)、印支虎(西南地区有)和西伯利亚虎(东北虎,野生的也很少的),现在华南虎在野外灭绝,动物园里都是傻乎乎的近亲繁殖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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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农民周正龙曾经用年画拍了一张虎照,欺骗了当地林业部门


大多数华南虎都是在1960~1970年代被打虎运动灭掉的,和熊猫不一样,华南虎袭击人类的劣迹太多,几千年来,我们太害怕这种野兽了。


好多人也说要是当年不打虎,做一堆野生动物园跟塞伦盖蒂似的多好,其实不可能。


老虎和狮子不一样,狮子可以在捕猎的时候让人远观,但老虎的捕猎方式是偷袭。


游览车可以开上狮子所在的草原,却绝对不能开进老虎捕猎的森林,如果有游客想要徒步进去看老虎,那就跟林潮音差不多,凯取一口,直接叼走了。


风定虎去,众人叫声谢天,吹起火来,整顿重行。只见轿夫叫道:“不好了!”起初两乘轿子,都是实的,如今一乘是空的。


举火照时,正不见了新人,轿门都撞坏了。不是被大虫衔去是甚么!


新娘子被老虎叼走了,历史上的漳州,就是著名的虎害地区,广东人不吃胡建人,但华南虎是真的吃胡建人。


梁氏听说,呜呜的啼哭起来,这些娶亲的没了新人,好没兴头,乐人也不吹打了,灯火也熄了一半。


梁氏就是林妈妈,这老太太陪着女儿去大舅家,现在眼睁睁看见女儿完了,能不心疼么。


众人商量道:“如何是好?” 欲待追寻,黑夜不便,也没恁般胆气。欲待各散去讫,怕又遇别个虎。不若聚做一块,同到林家,再作区处。


这群男人都害怕老虎,顶级掠食者不是盖的。


林家先派人去通知李承务和林潮音大舅家,然后聚集庄客(他家看起来还是个地主),准备猎具,要去找女儿的残骸。


归来的丈夫


再看勤自励,当兵十年,立下了许多军功,在哥舒翰的手下当都指挥(约等于营长),后来就跟着大帅镇守潼关了。


奇怪,之前在国外,不能回信也就罢了,回国了,怎么还不给家里带书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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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到潼关,今天走高速还有1700多公里,在唐朝要走好几个月。


从漳州到友谊关是1300公里,友谊关到越南河内也就是200公里,加起来1500公里。


虽然勤自励回了国,但是距离上来说,比在越南还远!


而且福建人民不知道的是,安史之乱已经爆发了,安禄山的大军兵发潼关,哥舒翰死守潼关,有宦官进谗言劝说皇帝让哥舒翰出兵。


哥舒翰当时已经双腿瘫痪,强行出战,大军溃败,安禄山就夺取了长安城。


这是唐代历史上的黑暗一幕,勤自励在败军当中,杀出一条血路,不知道去哪里找队伍,索性回了老家。


恰好林公嫁女这一晚,勤自励回到家中,见了父母,拜伏于地,口称:“恕孩儿不孝之罪。”勤公、勤婆仔细看时,方才认得是儿子。去时虽然长大,还没这般雄伟,又添上一嘴胡须,边塞风俗,容颜都改变了。勤公、勤婆痛定思痛,不觉流泪。


小米和馒头养人,吃米的福建小后生突然变成了关中大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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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公道:“我儿如何一去十年,音信全无?多有人说,你已没于战阵,哭得做爹妈的眼泪俱枯了。”婆道:“莫说十年之前,就是早回一日也还好,不见得媳妇随了别人。”勤自励道:“我媳妇怎么说?”勤婆道:“你去了三年 之后,丈人就要将媳妇别许人家,是你爹爹不肯,勉强留了三年。以后媳闻你身死,自家立志守孝三年。如今第十个年头,也难怪他,刚刚是今晚出门嫁人。”


有个传统单口相声叫《姚家井》,讲的也是男方从军、女方悔婚,男方及时回来,抢走媳妇的故事,这个故事可能就脱胎于三言二拍的勤自励故事,但那故事里没有老虎,倒是有个不守戒律的和尚。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听郭德纲的版本。


姚家井郭德纲 - 郭德纲单口相声精选集

勤自励听说,眉根倒竖,牙齿咬得格格的响,叫道:“哪个鸟百姓敢讨勤自励的老婆!我只教他认一认我手中的宝剑!”说罢,狠狠的仗剑出门。

勤自励军功废了、官职丢了,回来发现媳妇也跑了,就准备去杀人。

鸟百姓三个字,暴露了他的怨气,他虽然占理,但是预备着杀人,也不是一个人脾气。

他直奔老丈人家,走到大树坡,大雨下来了。

有一株古树,约莫十来围大,中间都是空的,可以避雨。勤自励走到树边,捱身入内,甚是宽转。那雨虽然大,落不多时就止了。勤自励却待跳出,半空中又刮起一阵大风。

勤自励想一想道:“等着过了这阵风走罢。”又道:“这风有些妖气,好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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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又串台了!

伸着头往外张望,见两盏红灯,若隐若现,忽地刮喇的一声响亮,如天崩地裂,一件东西向前而坠,惊得勤自励倒身入内。

许多夜间捕猎的动物都有眼睛反光,虎、狼,猫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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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请熊不行来演示一下,大概这样

少顷风定,耳边但闻呻吟之声。此时云开雨散,天边露出些微月。勤自励就月光下上前看时,那呻吟的却是个女子。

一问姑娘的名字。

“林潮音。”

跟我媳妇叫一个名字,等等,确认一下。

“你可有丈夫么?”

“丈夫勤自励虽曾聘定,尚未过门。只为他十年前应募从军,久无音信。爹妈要将奴改适他姓,奴家誓死不从。爹妈背地将奴不知许与谁家,只说舅舅家来接,骗奴上轿,中路方知。正待寻死,忽然一阵狂风,火光之下, 看见个黄斑吊睛白额虎,冲人而来,迳向轿中,将奴衔出,撇在此地。虎已去了,幸不损伤。官人不知尊姓何名?若得送奴还归父母之家,家中必有厚报。”

勤自励一听,果然和爹妈说的对上了。

“我就是!”

林潮音信了,但是还是有点害羞。

“我知道是你,但是我没见过你,你要不把我先送回娘家,然后再……”

“等不了了!”

勤自励把妻子一扛,直接就回家了,这个架势,叫做山贼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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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齐就是这样了

勤自励道:“你家老禽兽把一女许配两家,这等不仁不义之辈,还去见他则甚!我如今背你到我家中,先参见了舅姑,然后遣人通知你家,也把那老禽兽羞他一羞。”

这里的舅姑说的就是公婆。

勤自励直接说老丈人是老禽兽,这话就有点重了,他是个粗鲁人,这不能怪他。

行不多步,忽闻虎啸之声,遥见前山之上,双灯冉冉,细视,乃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那两个红灯,虎之睛光也。勤自励猛然想起十年之前,曾在此处破开槛阱,放了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今日如何就晓得我勤自励回家,去人丛中衔那媳妇还我,岂非灵物!”遂高声叫道:“大虫,谢送媳妇了!”那虎大啸一声,跳而藏影。

看这段,不为勤自励高兴,为这老虎高兴。

十年了,一直憋着报恩,直到今天,终于给他送还媳妇,好不容易。

勤老头勤老太太在家等着儿子,只怕他杀了人惹祸,这时候勤自励回来了,背上还背着一个美貌女子。

“爹!娘!快来认媳妇!”

“啊?”

听完勤自励的讲述,知道了老虎报恩的故事,老头老太太都嚷着谢天谢地,“连叫惭愧”。

第二天一早,派人送信给林家,说:“媳妇让老虎送给我儿子了,现在在我家……”

林不将简直气死了。

“这一定是看我死了女儿,跟我开玩笑逗闷子呢。哪有这种事情!”

暴躁无脑的老丈人。

丈母娘一直都比他聪明一点点:

“天下何事不有!前日我家走失了一只花毛鸡,被邻舍家着。过了一日,野猫衔个鸡到我家来:赶脱了猫儿,看那鸡,正是我家走失的这一只花毛鸡。有这般巧事!况且虎是个大畜生,最有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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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啥,总觉得丈母娘说的野猫是个憨憨兔狲

这老太太智力是高一点,但是你看他打这个比方!

哪有说自家闺女是花毛鸡的!

老太太又举了一个例子:

有个书生在书斋读书,突然窗外伸进来一个老虎爪子,上面有几个大竹刺。书生替老虎把刺拔掉,老虎就走了,第二天,衔了一只羊来感谢他

“可见虎通人性。或者天可怜女孩儿守志,遣那大虫来送归勤家,亦未可知。你且到勤家看女婿曾回不曾回,便有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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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串台了!《猫的报恩》

迷信老太太。

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

没主意的林老头。

老头去了勤家,勤自励不肯认丈人。

被爹娘先劝了多时, 又碍浑家的面皮,故此只得出来相见,气忿忿的作了个揖,就走开去了。

勤公教勤婆将媳妇装扮起来,却请林公进房,父女会面,出于意外,犹如梦中相逢,欢喜无限。要接女儿回家,勤公、勤婆不肯。

老两口也学精了,这会儿说什么也不能让媳妇回去。

择了吉日,就于家中拜堂成亲。李承务家已知勤自励回来,自没话说。

这里补一笔争夺媳妇的人,在《姚家井》的故事里,要娶姑娘的是王府厨子的小舅子,有势力,闹到后面要打官司,勤自励家的麻烦还是少多了。

最后是一个好结局,郭子仪和李光弼收复了长安,唐肃宗决定,所有没有投敌的干部,都可以用起来。

勤自励进了禁卫军,又当了都指挥,后来立了很多军功,和林潮音白头到老。

说的是唐朝事,其实劝的是明朝的人:

1.孩子当兵没什么不好的;

我们知道,三言二拍其实是话本小说,说书人说给听众听的,这些听众,就是市井中的人,这些的儿子女婿,只怕永远都没法考上举人,就连出一个秀才,也是难得。

一定要孩子去考功名么?也未必,学武其实也是一条正路,国家有危难的时候,这样的年轻人尤其宝贵,这个故事,也有安慰学武孩子家长的意思。

2.敬畏老虎这种顶级猛兽;

中国人对老虎是有信仰的,如果大家去北京动物园,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老虎雕塑,前面写着两个字“山君”,这个词自古就是两个含义:老虎,或者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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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一直都有神性,中国人对狼、豺的观感很差,但是对老虎,虽然恐惧,但从来没有贬低过。

中国古代神话里有四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朱雀是凤凰,玄武是龟蛇合体,龙自然更是神话动物,只有白虎,是现实中存在的生物。

现实中的老虎不可能送亲,猫科动物的技能点都点在了力量、速度和隐蔽上,它们没有多余的大脑来照顾恩人的媳妇了。

就算林潮音南方姑娘瘦小一点,八十多斤也是有的,华南虎体型小,叼八十斤就得在地上拖拽了,猫科动物的腰是垮的,也不能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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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曼骑太空虎,只在动画片里有可能

那为什么我们还希望老虎来成全一对男女青年的婚姻呢?

因为婚姻这事,磨难重重,两个人彼此相爱,可能也会被干涉、被拆散。

多少恋人渴望得到强大力量的支持啊!

在家族里如果找不到,他们就会望向星空,希望有神仙相助;他们望向大海,希望有龙王相帮;他们看向山林,那里有山君大人。

强者只要给我们一点点帮助、一点点慈悲,就能帮上我们的大忙了!

而倘若我们有一天成了强者,那就有一点可以做。

多给相爱的人一点方便、伸一点援手,帮帮他们,这就是功德无量,这就是无上温柔。

祝大家都有强者的相助,祝大家也都有享受助人之乐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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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6 12: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说好的漂亮夫君,怎么突然就变了绝世丑男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4-24


今天还是给大家拆解一段“三言二拍”的故事,来自《醒世恒言》,小回目叫做《钱秀才错占凤凰俦》,这个故事在这五本书当中也是比较罕见的,因为它讨论的是男人的颜值。


说到难看的男子,我们一般都会想到一个人。


二师兄猪八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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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三个姐姐不招我,你招了我罢”


八戒之歌马德华

猪八戒曾经在《西游记》当中有一句名言:“粗柳篱笆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

猪长老的意思是男人的颜值不重要。

这话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就连孙悟空也对高太公说,八戒有力气,能干活儿,高太公家的财富,就是他积累下来的。

今天的这个故事里也有一位高太公,他和高老庄的看法有点不同。

这个故事发生在明代商品经济最发达的太湖流域——在那里招女婿光有力气是没有用的,还得长得帅。

高赞的回答

这里的高赞和知乎没有关系,高赞是一位太湖当地有钱的老太公。

在太湖当中有两座山,四面环水,分别是洞庭东山和洞庭西山。

洞庭山是个明代话本小说中常见的地名,王玥波和郭德纲合说过一个单口相声叫做《波斯寻宝》,倒霉蛋主人公就是买了洞庭山的橘子“洞庭红”,贩卖到海外去挣了第一桶金。

波斯寻宝郭德纲 - 郭德纲单口相声精选集

在这个故事里,王玥波把洞庭说成了湖南的洞庭湖,这是不对的,出海去波斯不会经过洞庭湖,但是洞庭山产橘子,也是江南最会做买卖的一个地区。

高赞年轻的时候,是个有故事的人:

少年惯走湖广,贩卖粮食。后来家道殷实了,开起两个解库,托着四个伙计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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贩卖粮食要有大本钱,不过这个活儿比较辛苦,高赞贩卖粮食发家,然后开上了当铺,当铺自古到今都是金融业,钱生钱,是最好来钱的法子。

用今天的话说,高老板已经解决了财务自由,当然了,他也没闲着——

请个积年老教授在家馆谷,教着两个儿女读书。那秋芳资性聪明,自七岁读书,至十二岁,书史皆通,写作俱妙。

高太公给儿子和女儿都请了老师,女儿秋芳到了十三岁,再去学堂街坊邻居会议论,就回闺房里描龙绣凤了——但是高太公要给女儿找一个出色的女婿。

高赞见女儿人物整齐,且又聪明,不肯将他配个平等之人,定要拣个读书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礼厚薄到也不论,若对头好时,就赔些妆奁嫁去,也自情愿。

这里的平等,说的就是平凡、平庸,高太公对女婿的钱财不是太在意,他更在乎一点,那就是女婿的才华和容貌。

这些做媒的四处传扬,说高家女子,美貌聪明,情愿赔钱出嫁,只要择个风流佳婿。

这话相当刻薄,风流二字,虽然有好的意思,也有不好的意思在,从这些蠢汉嘴里说出来,其实就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了。

这些蠢汉哪里懂得高太公的苦心!

那些庸常的父母,自己不肯努力上进,又怕子女受苦,给子女挑对象的时候,就要看对方的物质条件。

高太公努力挣家业到底为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日后孩子们可以在挑选配偶的时候随心所欲一点,任性一点么!

他不挑女婿的门第家产,挑挑相貌才华又如何呢?

不过天底下是这样的,只要你说,要挑才貌双全的,那一定会来一车歪瓜裂枣,好多人都是平庸愚蠢,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再有几个狐朋狗友互相一捧,都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总觉得才貌双全说的就是自己。

但有一二分才貌的,那一个不挨风缉缝,央媒说合。说时夸奖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乃至访实,都只平常。

后来高太公也觉得烦了,听媒人说这人有才,那才都是假的,他决定让那些候选人,找对象直接跟老丈人谈。

“今后不须言三语四。若果有人才出众的,便与他同来见我。合得我意,一言两决,可不快当!”

这话一出来,媒人们都跑了,明朝一般的规则,没有老丈人直接看女婿的,都是看门第、听媒人说,大家都知道手头的小伙子有点差劲,就不跟高太公提了。

颜俊的方案

苏州吴江县北门外有个颜俊颜大少爷,家里是富户,一十八岁,尚未娶妻,这个人没有学问、容貌丑陋,但是偏偏又自视甚高,是个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大傻瓜。

颜俊虽然傻,但是想要娶个好媳妇,他挑媳妇就是一个标准,就看脸好不好看,所以挑来挑去,一直没有找到。

这一天,颜俊有个远房亲戚叫尤辰,是个卖水果的,挑了一挑橘子,就来颜俊这里贩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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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卖水果的,有不少人对婚姻家庭关系颇有研究,大家看电视剧《水浒传》就知道,郓哥一声声劝武大“脆离”“脆离”,他不肯,被潘金莲害了性命。

这个尤辰也是如此,他见到颜俊,就提起来山上高家招亲的事,这一下,颜俊的心思就活动了。

“我一向要觅一头好亲事,都不中意。不想这段姻缘却落在那里!凭着我这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说,再增添几句好话,怕道不成?”

第二天一大早,梳洗了就冲向尤辰家,请尤辰为自己做媒。

自古到今媒人有两种:

一种是职业媒婆,一般贩卖奴婢、帮人纳妾,有的媒婆是官媒,还负责官卖罪人的妻子女儿;还有一种是半职业选手,一般是开茶馆、做小买卖的,比如潘金莲隔壁的王婆。

这个尤辰就是半职业选手。

“大官人作成小子赚花红钱,最感厚意。不知说的是那一头亲事?”

他俩是亲戚,尤辰的本钱里,还有颜俊的投资,按说这种情况,就不应该收钱了,但是明朝的苏州,大家就分得很清楚了,亲戚是亲戚,生意是生意,尤辰先把花红钱说出来,防止颜俊赖账。

颜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头亲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则个!”

颜大官人什么时候低声下气过,这就算是够客气的了,又是老兄,又是小子。

尤辰格的笑了一声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与你去说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别人做媒罢!”

尤辰明显觉得颜俊不合适,人家要才貌双全的人,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这一声冷笑,非常得罪人。

日常生活千万不要冷笑,一个不笑的人最多是没那么活泛,有些乱笑的地方,还可能赔上性命呢。

颜俊道:“老兄为何推托?这是你说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寻别人?”

倘若是面羞的人,就明白尤辰的意思了,但是颜俊情商很低,一定要问个分明。

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说话,所以迟疑。”

这就是找借口了。

颜俊道:“别件事,或者有些东扯西拽,东掩西遮,东三西四,不容易说话。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儿不要嫁人便罢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妁。随他古怪,然须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还是你故意作难,不肯总成我这桩美事。这也不难,我就央别人去说。说成了时,休想吃我的喜酒!”

颜俊说的这个理是对的,中国人认为做媒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对方就算对人选不满意,对媒人也是客客气气的,你名气再大、力量再强,骂了媒人也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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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羽曾经把来做媒的诸葛瑾臭骂一顿,还说虎女焉配犬子,他果然被提亲的孙权背叛了

颜俊起身要走,这下尤辰急了,尤辰的本钱里,有二十两银子是颜俊的,这有钱的关系,断了可就真的麻烦了。

“大官人莫要性急,且请坐下,再细细商议。”

颜俊道:“肯去说便去,不肯去就罢了,有甚话商量得!”

口里虽则是恁般说了,身子却又转来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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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辰说了高太公要相看女婿的事儿,他的顾虑就在这里。

颜俊道:“依你说,也极容易。他要当面看我时,就等他看个眼饱。我又不残疾,怕他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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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残疾,好看也是好看,没有残疾,丑还是丑啊

尤辰不觉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冲撞你说。大官人虽则不丑,更有比大官人胜过几倍的,他还看不上眼哩!大官人若是不把与他见面,这事纵没一分二分,还有一厘二厘。若是当面一看,便万分难成了!”

夺笋啊。

颜俊道:“常言无谎不成媒。你与我包谎,只说十二分人才,或者该是我的姻缘,一说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时,却怎地?”颜俊道:“且到那时,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

这种人现实生活里也经常可以遇到,他不仅仅有迷之自信,而且总觉得万事都有例外,他不做事先的规划,总是“到时候再说”,千万别替这种人办事,他总会想尽办法提出不恰当的要求,你一旦一点点不答应,他就要发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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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里那个和虚竹竞争公主的吐蕃王子就是这样的

颜俊临起身,又叮咛道:“千万,千万!说得成时,把你二十两这纸借契,先奉还了,媒礼花红在外。”尤辰道:“当得,当得!”颜俊别去。不多时,就教人封上五钱银子,送与尤辰,为明日买舟之费。

说成了就免去尤辰二十两债(应该就是之前投资的本钱),此外还有花红,先就拿了五钱银子,当租船的钱。

颜俊那一夜在床上睡不着,想道:“倘他去时不尽其心,葫芦提回复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个伶俐家人跟随他去,听他讲甚言语。好计,好计!”

葫芦提,就是糊弄的意思,《红楼梦》有一回,叫“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用的就是“葫芦提”的意思,颜俊托了尤辰,又怕他不卖力气,就安排了一个小厮去盯着他。

颜俊心中牵挂,即忙梳洗,往近处一个关圣庙中求签,卜其事之成否。

专门挑了一个骂媒人的神仙……

壁上写得有签诀四句,云:“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把信音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这里的谐,要用古音念成shái,就押韵了。这签没文化都能看出不是好事儿,颜俊更担心了。

连声道:“不准,不准!”撒袖出庙门而去。回家中坐了一会,想道:“此事有甚不谐?难道真个嫌我丑陋,不中其意?男子汉须比不得妇人,只是出得人前罢了。一定要选个陈平、潘安不成?”一头想,一头取镜子自照。侧头侧脑的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过了。把镜子向桌上一撇,叹了一口寡气,呆呆而坐,准准的闷了一日不题。

这一段还颇有一些呆气,写得有意思,照镜子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确实丑,只好生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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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表弟

尤辰被颜家的仆人小乙押着,上了洞庭西山。

高太公一听卖果子的来做媒,赶紧来见:

尤辰道:“就是敝县一个舍亲,家业也不薄,与宅上门户相当。此子年方十八,读书饱学。”

高赞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汉有言在前,定要当面看过,方敢应承。”

尤辰见小乙紧紧靠在椅子后边,只得不老实扯个大谎,便道:“若论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躯,十全之相。”

说瞎话第一句最难,说完第一句,剩下的都是脱口而出。

况且一肚文才,十四岁出去考童生,县里就高高取上一名。这几年为丁了父忧,不曾进院,所以未得游庠。有几个老学,看了舍亲的文字,都许他京解之才。”

京就是进京参加会试;

解就是解元,乡试第一名,苏州乡试要去应天府,就是今天的南京,明朝应天府的解元,基本就能锁定全国前五名了。

颜俊读书不灵,尤辰给他吹成了唐伯虎那一档的天才,这下高太公高兴了。

“好是好,但是我自己立的规矩,还是请您这位亲戚来我家一趟,我得见见本人……”

尤辰一听,继续搪塞吧:“我们这位小官人啊,有点……啊……就是……读书读得比较宅,他要是不肯来的话……”

“他不肯来没关系啊,我这个人就是小心仔细,我不讲那些繁文缛节,他忙,我去他家看他,也是一样的!”高太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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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顾茅庐那样

尤辰跑回来跟颜俊说了情况,颜俊开始还不信,叫过来家人小乙一问,果然高太公要看本人——这下怎么办?


正常人的思路,那就是跟人道歉说,不成了,这事拉倒吧,免得丢脸,虎一点,就是颜俊去见老头,让老头端茶送客。

但是颜俊都不肯,他出了一个坏招。

颜俊有个表弟,姓钱名青字万选,“青钱万选”,是新唐书里提到过的一个典故,是说读书人文采出众的意思,这个名字,妥妥的才子。

钱青比颜俊小三个月,也是父母早亡,家道中落,是一个老仆人把他带大的,后来考上了秀才,就在颜俊家里住着读书。

吃表哥的饭,就要捧着表哥,所以有点什么事,颜俊一要自吹自擂,钱青就要捧着:“没错,表哥,你太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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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第一帅表哥

钱青的学问好,相貌也好,所以颜俊就突发奇想,让表弟替自己相亲。

颜俊道:“表弟钱万选,向在舍下同窗读书,他的才貌比我胜几分儿。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把他只说是我,哄过一时。待行过了聘,不怕他赖我的姻事!”

真是岂有此理,婚姻大事,他只想着“哄过一时”,颜俊的如意算盘打得好,他就是准备趁明朝没有照片、人脸验证,用婚书把人家姑娘骗过门,生米做成熟饭。

尤辰道:“若看了钱官人,万无不成之理。只怕钱官人不肯。”

颜俊道:“他与我至亲,又相处得极好,只央他点一遍名儿,有甚亏他处!料他决然无辞。”说罢,作别回家。

颜俊眼里,钱青只是他的小跟班儿,他觉得这件事就跟选修课代替答一声到一样,他根本没考虑,欺诈会让秀才失去功名。

颜俊回家就把酒摆上了,在书房里请钱青吃饭,就说起了相亲的事。

钱万选想了一想,道:“别事犹可,这事只怕行不得。一时便哄过了,后来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

看相,就是要脸,但凡要脸也不会出这么一个主意。

颜俊道:“原只要哄过这一时。若行聘过了,就晓得也何怕他。他又不认得你是什么人,就怪也只怪得媒人,与你什么相干?况且他家在洞庭西山,百里之隔,一时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到不要畏缩。”

这话太没担当了,人家姑娘娘家远,就要欺负人家,真是岂有此理了。

钱万选听了,沉吟不语。欲待从他,不是君子所为;欲待不从,必然取怪,这馆就处不成了,事在两难。颜俊见他沉吟不决,便道:“贤弟,常言道:天摊下来,自有长的撑住。凡事有愚兄在前,贤弟休得过虑。”

偏偏是二百五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钱青没有衣服,寒酸衣衫,怎么拿去相亲?颜俊赶紧开了自己的衣箱:

唤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绫罗绸绢时新花样的翠颜色,时常用龙涎庆真饼熏得扑鼻之香,交付钱青行时更换,下面净袜丝鞋,只有头巾不对,即时与他折了一顶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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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的《项链》

又封着二两银子送与钱青。

这就算是封口费。

钱青道:“一依尊命。这衣服小弟暂时借穿,回时依旧纳还。这银子一发不敢领了。”

这时候越客气,未来罪过就越小,如果你知道一件事不该做,那至少不该没在其中,也不该从中获利。

颜俊道:“古人车马轻裘,与朋友共,就没有此事相劳,那几件粗衣奉与贤弟穿了,不为大事。这些须薄意,不过表情,辞时反教愚兄惭愧。”

那边强行送,收了我的衣服和钱,未来你就不能脱了干系,这就是颜俊的如意算盘。

说好之后,让尤辰送钱青去洞庭西山。

尤辰本不肯担这干纪,只为不敢得罪于颜俊,勉强应承。

中意的女婿

仆人小乙、钱青和尤辰,三个人来到了高赞家里。

高赞一眼看见那个小后生,人物轩昂,衣冠济楚,心中已自三分欢喜。叙礼已毕,高赞看椅上坐,钱青自谦幼辈,再三不肯,只得东西昭穆坐下。

高赞肚里暗暗欢喜:“果然是个谦谦君子。”

昭穆就是长幼,读书人知道应该以晚辈礼貌坐下,高太公就高兴。

“此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前日不曾问得贵表。”钱青道:“年幼无表。”尤辰代言:“舍亲表字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赞道:“尊名尊字,俱称其实。”钱青道:“不敢!”

这段不太好理解了,怎么高赞问钱青的表字,钱青会说无表呢?这就是古人的称呼方式了,君主、父母、长辈、老师,可以称呼年轻人的名,但是平辈之间,一般称呼“字”,表示尊重。

人家未来老丈人问你字什么,要用字称呼你,这是抬举你,你绝对不能说,就要说自己没有字,但是媒人可以说,尤辰替他说了,好叫高赞知道他的字。

高太公对钱青的相貌很满意,但是一想,还得试试学问。

就把儿子和儿子的老师都请出来,跟钱青聊聊,看看他学问的真假。

钱青看那学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道:“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颜兄好造化哩!”

看小舅子揣测姐姐的相貌,也是古代的常见动作。

陈先生已会了主人之意,便道:“吴江是人才之地,见高识广,定然不同。请问贵邑有三高祠,还是那三个?”钱青答言:“范蠡、张翰、陆龟蒙。”又问:“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钱青一一分疏出来。两个遂互相盘问了一回。钱青见那先生学问平常,故意谭天说地,讲古论今,惊得先生一字俱无,连称道:“奇才,奇才!”把一个高赞就喜得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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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盘道”是古代教书先生的一种较量方式,和武术家的“踢馆”类似,游学的读书人进了学堂,考先生一个对联或者一首诗,如果对方不能应答,就要管游学的人吃饭。如果被羞辱得太厉害,东家可能会辞掉教书先生,所以学问差的先生,往往会直接跟游学的书生私了……

高赞的妈妈金氏,最爱其女,闻得媒人引颜小官人到来,也伏在遮堂背后张看。看见一表人才,语言响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预先准备筵席,一等吩咐,流水的就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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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母娘还是疼女婿

一看吃得这么好,就知道这亲事——成了,钱青离开的时候,高太公轻轻扯过尤辰,跟他说,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吧。

拣了十二月初三日成亲。高赞得意了女婿,况且妆奁久已完备,并不推阻。日往月来,不觉十一月下旬,吉期将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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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剧照

娶媳妇这件事,各地的规矩都不一样,有的地方是新郎官上女方家门,有的是新郎的亲戚去接亲。

高赞为选中了乘龙快婿,到处夸扬,今日定要女婿上门亲迎,准备大开筵宴,遍请远近亲邻吃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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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里的女儿国,是女方家属接亲

先遣人对尤辰说知,尤辰吃了一惊,忙来对颜俊说了。颜俊道:“这番亲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

亲自,一嘴的领导口吻。

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门,他举家都看个勾,行乐图也画得出在那里。今番又换了一个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辞?好事定然中变!连累小子必然受辱!”

之前拍胸脯说自己顶着的颜俊这么说:

颜俊听说,反抱怨起媒人来道:“当初我原说过来,该是我姻缘,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门时,自家去了,那见得今日进退两难!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说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钱家表弟替了。谁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说就成,并不作难。这是我命中注定,该做他家的女婿,岂因见了钱表弟方才肯成?”

他真的觉得自己是凭借实力成功的了。

尤辰拼命劝颜俊,颜俊才终于决定,请表弟再走一趟,等到新娘子进门,再换人拜天地也不迟。

颜俊心里还不忿,觉得当新郎官的风光让表弟抢走了。尤辰只好劝他:“他就风光一会儿,您可是受用一辈子呢……”

钱青只好又一次假冒颜俊去迎亲。

高赞家中,大排筵席,亲朋满坐,未及天晚,堂中点得画烛通红。只听得乐声聒耳,门上人报道:“娇客轿子到门了!”傧相披红插花,忙到轿前作揖,念了诗赋,请出轿来。众人谦恭揖让,延至中堂奠雁。行礼已毕,然后诸亲一一相见。

这是传统婚俗,伴郎伴娘,那是西俗,傧相是接待、赞礼的人,可以不是未婚的人,因为中国古代男女都早婚,比新郎更小的小伙子,很多事情还办不周全,而比新娘还小的姑娘也不能随便抛头露面。

众人见新郎标致,一个个暗暗称羡。献茶后,吃了茶果点心,然后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与寻常不同,面南专席,诸亲友环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饭酒。随从人等,外厢另有款待。

且说钱青坐于席上,只听得众人不住声的赞他才貌,贺高老选婿得人。钱青肚里暗笑道:“他们好似见鬼一般,我好像做梦一般,做梦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见神见鬼的,不知如何结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

明朝就有扯淡这个词了,扯淡也是我们璀璨的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担了虚名,不知实受还在几时。料想不能如此富贵。”转了这一念,反觉得没兴起来,酒也懒吃了。

这一段有禅意了,突如其来的心灰意冷特别真实。

到了四更天,尤辰怕误事,赶紧让钱青走路,大家出门一看。

湖面上起了大风,第二天索性变了风雪。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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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越帅船越容易沉

高赞正在发愁,村里有个爱撺掇事儿的老者建议:

良辰吉日不能改,这雪一下好多天,正月不能娶,明年没有立春……

干脆,在这拜堂成亲,洞房花烛!

高太公一听,好啊!

钱青一听,不行!

不能明说,连钱青带尤辰,外带颜小乙,仨人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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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又串台了!

废话少说,送入洞房。

这三天,钱青和衣而卧,没有碰新娘子分毫,新娘子心想,这家伙不会有病吧……

钱青也把这个话说给尤辰听,尤辰不信。

三天后,风停了,钱青带着新娘子,回到表哥家里,老丈人、丈母娘也都送新娘子过来了……小乙去打前站,见家主。

小乙先回报道:“新娘已取来了,不过十里之遥。”

颜俊问道:“吉期挫过,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

小乙道:“高家只怕挫过好日,定要结亲。钱大官人替东人权做新郎三日了。”

颜俊道:“既结了亲,这三夜钱大官人难道竟在新人房里睡的?”

小乙道:“睡是同床的,却不曾动弹。那钱大官人是看得熟鸭蛋伴得小娘眠的。”

颜俊骂道:“放屁!那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辞,却做下这等勾当?”

小乙道:“家人也说过来。钱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点欺心,天神鉴察!’”

颜俊此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掌将小乙打在一边,气忿忿地奔出门外,专等钱青来厮闹。

错乱的婚姻

钱青稳住了高家送亲的人,上岸就去见颜俊,他觉得自己没有亏心,直接迎上去了。

谁知颜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际便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不等开言,便扑的一头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骂道:“天杀的!你好快活!”

说声未毕,查开五指,将钱青和巾和发,扯做一把,乱踢乱打,口里不绝声的道:“天杀的!好欺心!别人费了钱财,把与你见成受用!”钱青口中也自分辩。

颜俊眼中,这不是婚姻,这是买来的媳妇,现如今他觉得自己赔本了,这种人,女人跟了他可惨了。

颜俊打骂忙了,那里听他半个字儿。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劝,钱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船上人听得闹吵,都上岸来看。只见一个丑汉,将新郎痛打。

天底下没有打新郎官的,大家都向着他,女方亲友赶紧去拉开,高赞就问他家里的人,这边一看瞒不过了,也就都说了。

高赞听了大怒,直接就去揍尤辰,这个媒人可恶!

那边女方家属一看,媒人固然可恶,这个丑鬼是祸头,也要打他!大家一拥而上揍颜俊,颜家的人也不干了,护着颜俊,和高家的人展开了群殴。

这个时候县令坐着轿子过来了,听见喧哗,赶紧制止了群殴,看看是什么情况。

先问了高赞,又传了尤辰、颜俊,大家的口供一对,知道事情的始末了,最后大老爷把钱秀才叫上来。

小伙子真帅气,大老爷见他相貌好,又是秀才,就有了爱护之意。

问道:“你是个秀才,读孔子之书,达周公之礼,如何替人去拜望迎亲,同谋哄骗,有乖行止?”

钱青道:“此事原非生员所愿。只为颜俊是生员表兄,生员家贫,又馆谷于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过,勉强应承。只道一时权宜,玉成其事。”

大尹道:“住了!你既为亲情而往,就不该与那女儿结亲了。”

钱青道:“生员原只代他亲迎,只为一连三日大风,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赞怕误了婚期,要生员就彼花烛。”

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该推辞了。”

大老爷的板子,高举轻放,他上来说的就是圣人礼教,他不说法律,就没准备用官法办他,这里面每句话,都是在给钱秀才台阶。

颜俊从傍磕头道:“青天老爷!只看他应承花烛,便是欺心。”

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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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俊大概就跟银魂里的八嘎王子差不多吧

插话的人最讨厌了,何况长得那么丑,小帅哥你继续说。

再问钱青:“你那时应承做亲,难道没有个私心?”

钱青道:“只问高赞便知,生员再三推辞,高赞不允。生员若再辞时,恐彼生疑,误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权成大礼。虽则三夜同床,生员和衣而睡,并不相犯。”

大老爷不信,柳下惠是传说里的故事,他觉得钱秀才忍不住。

钱青说问新娘子就知道了,大老爷想了想,新娘子可能说假话,于是就叫了稳婆去验看新娘子的身体。

“回大人,是处子。”

颜俊在阶下听说高氏还是处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坏,小的情愿成就!”

大尹又道:“不许多嘴!”

大老爷问高赞想要哪个女婿。

“长得好看的那个。”

那边钱秀才还在客气:“我不欺暗室,您要是把她配了我,我这番心思就白用了……您让这姑娘另嫁他人……”

大老爷当场教育他做人:

“你怎么这么傻?如果她嫁了别人,你就是诓骗过别人媳妇的人了,你的秀才还当么?现在你丈人愿意嫁女,我就给你合法化了,怕什么?”

当下就判决:

高小姐嫁给钱秀才为妻;

表弟娶媳妇确实花了表哥的钱,但是表哥也揍了表弟,这钱就当汤药费抵消了;

把那个媒人尤辰叫过来打三十板子,就不录口供了,免得留下档案让秀才和秀才娘子名誉受损。

案子审完了,高赞体谅女婿的难处,没有责备他,还过来谢谢他:

这就是高太公仁厚的一面,他是温柔的人,他知道钱秀才已经尽可能把事情做到体面了。

“若非贤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几乎错配匪人。今日到要屈贤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几时。不知贤婿宅上还有何人?”

钱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别无亲人在家。”

高赞道:“既如此,一发该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给读书,贤婿意下如何?”

钱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

钱青后来中了科举,和妻子也白头到老。

p.s

故事讲完了,其实暗室不欺的故事,古今中外都有类似的:

瓦尔基里女武神布伦希尔德工作出错,被罚下凡间,这姑娘担心自己的丈夫是个懦夫,就请求父亲奥丁神让自己沉睡的城堡周围燃起火焰。

大英雄希格尔德穿过了火焰,成为了布伦希尔德的丈夫,但他还有拯救世界的任务,就暂且离开,途中中了女巫的毒,失去了记忆,和另外一个公主结婚。

希格尔德娶的公主的哥哥一直想娶女武神,就请他陪自己去求婚,但是走到火焰附近,大舅哥虽然不怕死,但是他的马不敢近前,于是希格尔德就跟大舅哥换了容貌,替友求婚,女武神看见有第二个男人能越过火焰,非常惊讶,还是答应了对方,此时的希格尔德和姑娘睡在一起,中间放着一把出鞘的神剑。

这个北欧故事的结局非常悲惨,大家都死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茅盾先生的《北欧神话ABC》来看看。

同样的不欺暗室,中国人认为是功德,维京人认为是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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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7 05: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去年我们是兄弟,今年决定做夫妻”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5-02


男人和女人有没有友谊?这件事一直是争议话题。


曾经有位女性朋友跟我说,她一直觉得有个男生和她是哥们,没想到后面他居然跟自己表白,顿时觉得特别恶心。


于是怒斥道:“我当你是兄弟,结果你只是想睡我!”


其实两个人之间最好是相处之前就说清楚,如果准备交往,那就做好交往的准备,如果只是吃吃喝喝的朋友,那就最好不要一对一打交道,一群人混在一起比较好。


以及,异性朋友,是少年人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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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人之间就不会恋爱


人到中年就别交异性朋友了,维护好过去有的稳定的熟人关系就好了,跟陌生人从认识到交心很累的,还危险。


今天给大家拆解一个兄弟变夫妻的故事,这个故事收录在《醒世恒言》,小回目叫做《刘小官雌雄兄弟》。


标题有点八卦,有那么一点吸引眼球的意思,但里面有好多做好人的道理,我们仔细拆解一下。

贫困老兵


明朝正德年间,天津武清有个地方叫做河西务(今天的武清河西务镇),紧邻运河,特别繁荣,一度有三品大员驻扎,有“京东第一镇”的美称。


河西务有个老人家名叫刘德。


年纪六十有徐,并无弟兄子女。自己有几间房屋,数十亩田地,门首又开一个小酒店儿。


刘德老两口子过日子,有地,有酒店,经济条件就还不错,没有孩子,也就没有嫁妆陪嫁的压力,所以他们不太攒钱。


刘公平昔好善,极肯周济人的缓急。凡来吃酒的,偶然身边银钱缺少,他也不十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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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饭店有这样的周济人的设计


周济穷人倒也罢了,刘德也不愿意收富人的小费,咱们在武侠片里看到的“剩下的不用找了”,在刘德这里是不收的,他该多少钱就收多少钱。


或有人多把与他,他便勾了自己价银,徐下的定然退还,分毫不肯苟取。


他有一番理论:


“我身没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罚做无把之鬼,岂可又为恁样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该时,错得了一分到手,或是变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几钱,却不到折便宜?不若退还了,何等安逸。”


刘德觉得自己没有孩子是因为前生没有积德行善,所以他要买卖公平,要做好事,他动了这个心思之后,很快就成了一位长者。


长者不仅仅是年长,而且是性情宽厚,不欺负人,愿意帮助别人,这才是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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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戏曲文学作品里的鲁肃鲁萌萌


古代和今天,老年人面临的风险不一样,刘德那个时代,老年人最大的开销是安葬成本——棺材、地、办丧事都需要钱,还有就是病老之后没有劳动能力,没有退休金,所以要么有几个儿子,要么要有些产业才好。


古代老年人不用太担心的是医疗费,那年代没有心脏支架、合金关节、手术的费用,这是今天老年人的销金窟、无底洞。


有一天刮起了风雪,眼看着外面不会有什么客人来了,刘德和老伴就自己烫点酒来喝。


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门首看雪。只见远远一人背着包裹,同个小厮迎风冒雪而来。


雪天还要走路的,不是有急事,就是没钱人。


看看至近,那人扑的一交,跌在雪里,挣扎不起。小厮便向前去搀扶。年小力微,两个一拖、反向下边跌去,都滚做一个肉饺儿。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


这几个动作看着生动,细细琢磨心酸。


老头衣衫褴褛,斜打着绑腿,这是步兵的打法,穿着八搭麻鞋,这也是旅人和士兵经常穿的鞋子,《水浒传》里面宋江听说父亲死了,就跟石勇要了一双八搭麻鞋,就是为了走远路,但是冬天穿这个,太冷了。


小孩儿倒是长得挺清秀,穿着一双高腰布棉靴,看起来是父子俩,小的搀扶着老的,进了刘德的店,刘德赶紧招待对方坐下。


暖一壶热酒,切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两副杯箸,做一盘儿托过来摆在桌上。小厮捧过壶来,斟上一杯,双手递与父亲,然后筛与自己。


这孩子还小,但是知道照顾父亲,难得。


刘公见他年幼,有些礼数,便问道:“这位是令郎么?”那老儿道:“正是小犬。”刘公道;“今年几岁了?”答道:“乳名申儿,十二岁了。”


属猴的,老年人之间,寒暄聊天称赞对方的儿子是非常得体的。


又问道;“客官尊姓?是往哪里去的?恁般风雪中行走。”那老儿答道:“老汉方勇,是京师龙虎卫军士,原籍山东济宁。今要回去取讨军庄盘缠;不想下起雪来。”


好可怜!龙虎卫归京城左军都督府,明初也是精兵,但是现在却弄得跟要饭的差不多。


这就是朱元璋定的制度,不同的部队的供给来自不同的地方,而不是由朝廷统筹,此外,士兵的收入也是各方面凑起来的,比如方勇这个老汉,他从济宁入伍,那他家附近的乡亲们就要凑一笔钱给他当津贴,他每过几年就要从北京走到山东,去拿这笔钱,再背回来……


这制度太坑人了,路上的花销刨去,还要把铜子儿换成好携带的银子,你说还能剩下什么?


一个国家的士兵跟要饭的似的,这个国家的防务肯定也就完了,大明最后亡于流寇外侮,一点都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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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强兵,后来就都是各地总兵的家丁和私兵了


有句话叫隔行如隔山,河西务也有关防,水旱码头,这里的兵是有油水的,刘德没见过这么穷的兵,就问老方:


“济宁离此尚远,如何不寻个脚力,却受这般辛苦?”


“老汉是个穷军,那里雇得起脚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罢了。”


刘公一看,老方只吃小菜,不碰牛肉。


问道:“长官父子想都是奉斋么?”


答道:“我们当军的人,吃什么斋!”


刘公道:“既不奉斋,如何不吃些肉儿?”


答道:“实不相瞒,身边盘缠短少,吃小菜饭儿,还恐走不到家。若用了这大菜,便去了几日的口粮,怎生得到家里?”


冯梦龙是明朝人,公开出版物里写大明军士兵饿肚子的故事,很不老实,但是当年也没有人办他,把他弄起来啊,封号啊啥的,都没有。


刘公见他说恁样穷乏,公中惨然,便道:“这般大雪,腹内得些酒肉,还可挡得风寒,你只管用,我这里不算账罢了。”


老军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东西,不算账之理?”


刘公道:“不瞒长官说;在下这里,比别家不同。若过往客官,偶然银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长官既没有盘缠,只算我请你罢了。”


《增广贤文》里有一句,叫做“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说的就是刘老爷子的行为。


老方和老刘年纪差不多,大家各有各的烦恼。


老刘有产业,但是没儿子;老方有个儿子,但是要这么奔波辛苦,还没有钱,肉都舍不得吃一口。


老军见他当真;便道:“多谢厚情,只是无功受禄,不当人子。老汉转来,定当奉酬。”


“不当人子”,西游记里也经常用,就是“羞杀人了”“做人没有立场了”“太不好意思了”的意思。


刘公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些小东西,值得几何,怎说这奉酬的话!”老汉方才举著。


刘公又盛过两碗饭来,道:“一发吃饱了好行路。”老军道:“忒过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饥馁之时,拿起饭来,狼餐虎咽,尽情一饱。


刘公又叫妈妈点两杯热茶来吃了。


老军要走,就从腰间取出银子,要给刘公钱,这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他总觉得刘公请客这件事,有点善良美好得不真实。


刘公赶紧拦住:“你别,说好了我请你的,你再拿钱,倒像是我设了个圈套卖牛肉给你吃了。”


老军便住了手,千恩万谢,背上了包裹,作辞起身。


下着雪呢,走什么走?


对面看不出人儿。被寒风一吹,倒退下几步。


小厮道:“爹,这般大雪,如何行走?”老军道:“便是没奈何,且捱到前途,觅个宿店歇罢。”小厮眼中便流下泪来。


刘公家是酒店,不是客栈,不过但凡做生意,一定能帮你想办法的。


但是老方吃了人家刘公的请,不好意思再住人家的店了,善良的普通人都怕受人家的恩惠,觉得亏欠了别人不好。


当长者光有做善事的心还不够,还得足够细心,要察言观色,知道人家的难处在哪里。


刘公心中不忍,说道:“长官,这般风寒大雪,著甚要紧,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铺尽有,何不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迟。”


老军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搅不当。”刘公道:“说那里话题!谁人是顶著房子走的?快快进来,不要打湿了身上。”


空房里有炕席、有稻草,刘公怕稻草不够,还又加了新的。我们看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一下马就跟伙计要上房,这都是不差钱的人。


穷人出门,都是自己带铺盖卷,一直到90年代,外出打工的人还有好多自己背被子的,今天的被子,百八十就能买一床,说不要了就不要了,这是工业社会的奇迹。


刘公已将店面关好,同妈妈向火,看见老军出房,便叫道:“方长官,你若冷时,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老军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里,恐不稳便。”刘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


你看,方申儿是个好孩子,他爸爸也是一个好老头,都是知道礼数的,看见人家有女眷,就不到火边去,刘公说都是老人了,不妨事,他才近前。


老汉方才同小厮走过来,坐于火边。那时比前又加识熟,便称号来,说:“近河,怎么只有老夫妻两位?想是令郎们另居么?”


这一句话,把刘公问难过了:


“我们老两口六十四岁了,没有儿子……”


“啊,过继一个来服侍你们呢?”


“我也看见过别人家的养子,不替他家当家,反而惹父母生气,还不如没有儿子清净,我也物色过,但是哪能那么容易有中意的呢,要是有令郎——”


刘公看看申儿这孩子:


“有令郎这么好的孩子,该多好啊。”


俩人聊了聊天,老方要了个灯火,带着儿子去休息了,临睡前对儿子说:


“儿,今日天幸得这样好人。若没有他时,也要冻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罢。打搅他,心上不安。”小厮道:“爹说得是!”


到了后半夜,老方病倒了。


养父养母


老方受了风寒,到了后半夜,觉得嗓子里火辣辣的,用今天的话说,扁桃体发炎了,跟孩子要热水喝。


在客店里,孩子才十一二岁,上哪里弄热水,几次出去看看,等着店主刘公醒,一早晨听见刘公咳嗽,方申儿赶紧走出来。


“小官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小厮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发起热来,口中不住吁喘,要讨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


不好意思说要热水。


刘公道:“嗳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这冷水怎么吃得?待我烧汤与你。”


汤,就是开水,古代人感冒了,喝开水是第一选择,李时珍《本草纲目》里说过,烧开七遍的水是治病的。水不贵,但是柴火贵,所以舍得烧喝开水的只有小康以上的家庭,再不然就是病人。


小厮道:“怎好又劳公公?”刘公便教他妈妈烧起一大壶滚汤。刘公送到房里,小厮扶起来吃了两碗。老军睁著眼观看,见刘公在旁,谢道;“难为你老人家!怎生报答?”刘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说。你且安心自在,盖热了发出些汗便好了。”


不能治病,但是我们可以照顾病人、安慰病人,人不舒服了,哪怕听一句暖话,也是好的。


小厮放倒下与他盖好,见那被儿单薄,说道:“可知道著了寒!如何这被恁薄?怎能发的汗出?”


妈妈在门外听见,即去取出一条被絮来道:“老官儿,有被在此,你与他盖好了。这般冷天气,不是当耍的。”


老两口都是好人。


少顷,梳洗过,又走进来,问:“可有汗么?”小厮道:“我才摸时,并无一些汗气。”刘公道:“若没汗时,这寒气是感的重的了,须请个太医来用药,表他的汗出来方好。不然,这风寒怎能勾发泄?”


这里的太医,就是医生,不是真的去太医院请大夫。


刘公知道这孩子还小,而且出门在外举目无亲,刘公就负担起了照顾病人的责任,他图老方什么呢?没有,就是俩字——心安。


做一个好人的幸福感,是对好人最大的回报了。


小厮道:“公公,身伴无钱,将何请医服药?”刘公道:“不消你费心,有我在此。”小厮听说,即便叩头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亲。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为犬马偿恩!”刘公连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宿,我便是亲人了,起忍坐视!你自去房中服侍,老汉与你迎医。”


刘公也六十多了,跑前跑后的。


其日雪止天齐,街上的积雪被车马践踏,尽为泥泞,有一尺多深。刘公穿个木屐,出街望了一望,复身进门。小厮看刘公转来,只道不去了,噙著两行泪珠,方欲上前叩问,只见刘公从后屋牵出个驴儿骑了,出门而去。小厮方才放心。


方申儿老实孩子,怯生生的,就怕刘公怕麻烦,不管他爸爸了。


太医住得不远,一会儿也骑了一个小驴过来了,进门来看老军:


老军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


太医诊脉完毕,摇了摇头:


“这是个双感伤寒,风邪以入于奏理。伤寒书上有两句歌云:‘两感伤寒不需治,阴阳毒过七朝期。’此乃不治之症。别个医家,便要说还可以救得。学生是老实的不敢相欺。”


传统医学说的伤寒跟今天的伤寒意思不一样,可能就是老头转成肺炎了,没有抗生素和退烧药的时代,真真的就是九死一生。


方申儿哭了,跪下恳求医生:


“先生可怜我父子是个异乡之人,怎生用帖药救得性命,决不忘恩!”


太医扶起道:“不是我做难,其实病已犯实,教我也无奈。”


刘公道:“先生,常言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你且不要拘泥古法,尽著自家意思,大了胆医去,或者他命不该绝,就好了也未可知。”


申儿的哀求是一片纯孝,但是医生也并不是蒙人钱财的坏医生,他明确跟家属交底;刘公的表态,那是真的把老方当家里人一样看待的,就是请医生大胆试试。


在今天的医院里,这样的对话仍然每天都在进行。


医生想了想,开了一帖药,告诉他们说,倘若发下来汗,再去叫他开药,如果发不下来,那就不用再看了。


刘公接了药,便去封出一百文钱,递与太医道:“些少药资,全为利市。”太医必不肯受而去。


太医知道刘公在接济老方,于是也没有收钱,好人身边还会有别的好人,他们会报团取暖、彼此为友。


刘公夫妻两口,亲自把药煎好,将到房中与小厮相帮,扶起吃了,将被没头没脑的盖下。小厮在旁守候。


刘公因此事忙乱一朝,把店中生意都耽搁了,连饭也没功夫去煮。直到午上,方吃早膳。刘公去唤小厮吃饭。那小厮见父亲病重,心中荒急,哪里要吃。在三劝慰,才吃了半碗。


为什么我要留这么多细节?因为这个故事没有悬念,标题剧透了——方申儿是个女孩子,为了走路方便,女扮男装。


所以她个子小小的,说话怯怯的,声音细细的,也吃不了多少东西。


再想想老方的衣衫褴褛,再想想方申儿的那双高腰靴子罢!这是穷爹对女儿最后的疼爱了。


看看到晚,摸那老军身上,病无一些汗粒。那时连刘公也慌张起来。又去请太医时,不肯来了。准准到七日,呜呼哀哉。


现在,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流落在异乡了,她还面临着一个大开销——坟地和棺材。


方申儿是这么跟刘公说的,本来母亲死了,就没钱埋葬,才准备去济宁老家拿盘缠,现在父亲也没了,她没钱发送父亲,更没法把他带回老家去。


此间举目无亲,囊乏钱钞,衣棺之类,料不能办,欲求恩人借数尺之土,把父骸掩盖,儿情愿终身为奴仆,以偿大恩,不识恩人肯见允否?


不敢说要棺材,但是找块坟地,应该是做得到的。


刘公一听,赶紧安慰他:“哪能让他草席一卷入土啊,我这就给你拿钱,咱们置办棺材。”


“我怎么报答……”


“别说这个,帮助死者安葬这是大功德,我呀,不图你这孩子的报答。”


买办衣衾棺木,唤两个土工来,收拾入殓过了。又备更饭祭奠,焚化纸钱,那小厮悲恸,自不必说。就抬到屋后空地埋葬好了。又立一个碑额,上写“龙虎卫军士方勇之墓”。


多温柔的刘公。


诸事停当,小厮向刘公夫妇拜谢。过了两日,刘公对小厮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访问亲族,来搬丧回乡,又恐怕你年纪幼小,不认得路途。你且暂住我家,俟有识熟的在此经过,托他带回故乡,然后徐图运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


刘公安排得妥当,这是对的,十二岁的孩子,出门被拐了怎么办?被抢了怎么办?


申儿跪下,对刘公说:


“我要给您报恩,父亲葬在这里,也就不回济宁了,您二老没有儿女,我就在这里当仆人,未来我大几岁了,把我母亲的灵柩迁过来跟父亲合葬,等您二位百老归山了,我也守着我父母,也守着您二老,您看如何?”


刘公夫妇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赐与我为嗣!岂有为奴仆之理!今后当以父子相称。”


申儿拜见了爹妈,刘公想了想,老方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如果让申儿姓刘,方家不是也无后了么,于是他就给申儿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刘方,那意思,也姓刘来也姓方,未来比如刘方生俩儿子,有一个姓方也可以还宗。


捡了个哥


刘方跟着养父母,一起生活了两年,这一年的深秋,河西务起了暴风雨。


上流头一只大客船,被风打坏,淌将下来。船之人,飘溺己去大半,余下的抱桅攀舵,呼号哀泣,只叫‘救人’!


这种生活在河边的人,对落水的人是会主动施救的,但是要下水救人,太难了。


眼看他一个个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怜’而已。忽然一阵大风,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齐喊声‘好了’!顷刻挽挠钩子二十多张,一齐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数多人,各自分头投店内。


这种办法其实到今天还用,好处是简单易行,坏处是容易伤到落水的人。


有一个少年,年纪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钓摘伤几处,行走不动,倒在地下,气息将绝,尚紧紧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


刘方在旁边看见,就动了恻隐之心。她当年是被刘公救下的,如果没有刘公,她父亲早就死了,自己不知道会流落到哪里,现在看见这个少年,她有心要搭救,赶紧回家,告诉父母,想要接这个少年回家调养。


刘公道:‘此是阴德美事,为人正该如此。’刘妈妈道:‘何不就同 他来家?’刘方道:‘未曾禀过爹妈,怎敢擅便?’刘公道:‘说那里话!我与你同去。’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见众人正围著那少年观看。


有的人有心,但是没有救人的实力,有的人有实力,但是爱看别人的笑话,说便宜话。


刘公分开众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挣扎著,我扶你到家去将息。’那少年睁眼看了一看,点点头儿。刘公同刘方向前搀扶。一个年幼力弱,一个年老力衰,全不济事。


他家缺壮小伙子。


旁边转过一个轩趷剌的后生道:‘老人家闪开,待我来。’向前一抱,轻轻的就扶了起来。


轩趷剌,就是长手大脚的瘦高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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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这个瘦高个小伙子叫什么,故事里没有说,他是个热心人,但是没有能力帮助别人,看见刘公决定救人,他第一个就出来出力——也是一个好人。


还是那句话,好人身边会有好多好人相助。


少年舍不得那个竹箱,说不出话来,努嘴想要拿上。


刘方道:‘这箱子待我与你驮了。’把来背在肩上,在前开路。


众人闪在两边,让他们前行,随后便都跟来看。内中认得刘公的,便道:“还是刘长者有些义气。这个异乡落难之人,在此这一回,并没有个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晓得了便搀扶回家。这样人,真个世间少有!只可惜无个儿子,这也是天公没分晓。”又有道:“他虽没有亲儿,如今承继这刘方,甚是孝顺,比嫡亲的尤胜,这也算是天报他了。”


这就是当好人的福报啊,有人这样理解你,善待你。


那不认得的,见他老夫老妻自来搀扶,一个小厮与他驮了竹箱,就认做那少年的亲族。以后见土人纷纷传说,方才晓得,无不赞叹其义。


但是也有差劲的,比如:


还有没肚子的人,称量他那竹箱内有物无物,财多财少。


回到家,大手大脚的小伙子放下少年就走了,刘公:


教妈妈取酽酒略温一下,尽著少年痛饮,就取刘方的卧被,与他盖了,夜间就教刘方伴他同卧。


第二天,少年缓过来了,感谢刘公的救命之恩。


这个小伙子叫刘奇,是山东张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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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秋,哈利波特的初恋……


张秋不是产大葱的章丘,当年是运河上的一个重镇,很繁荣,有句话叫“南有苏杭,北有临张”,临清和张秋,都是繁荣地方。


刘奇是一个少爷,他爹是一个官员,参加三考,就是考核选官,但是不幸遇到瘟疫,刘奇失去了父母,只好火化了父母的遗体,带着骨灰回乡,那个竹箱子,就是父母的骨灰。


刘奇在刘公店里养伤,趁机就教刘方念书识字,刘方没念过书,但是学得很快,刘公看见刘奇和刘方友善,非常高兴,这样有半年工夫,刘奇伤好了,就准备带着父母的骨灰还乡。


刘公知道,为人子女,送父母归葬是大事,虽然不舍,也是祝福,于是——


叫刘方到后边牵出那小驴儿来,对刘奇道: “此驴畜养己久,老汉又无远行,少有用处,你就乘他去罢,省得路上雇倩。这包里内是一床被窝,几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风寒。”


这个小驴就是请太医的时候用的驴子,刘公年老,小驴用来代步,其实是不可少的,但是他担心刘奇走不动路,还是把驴给了刘奇。


今天我们看见好多各种诈骗,什么投资骗局,裸聊骗局,刘公这样的人,好像什么骗局都不怕,因为他不贪小便宜,这就是无欲则刚。


又在袖中摸一包银子交与道: “这三两银子,将就盘缠,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后,即来走走,万勿爽信。”刘奇见了许多厚赠,泣拜道:“小子受公公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报,俟来世为犬马以酬万一。”刘公道:“何出此言!”


刘奇回到了张秋老家,才发现去年那暴雨洪水,也可能是台风,把老家的田地房屋全都摧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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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畜庐舍荡尽无遗。举目遥望时,几十里田地,绝无人烟。


亲人死了,老宅子没了,地契都没了,地界也没了,你说这地是你的,都没凭据了——


刘奇想了想,就算把父母葬在荒地上,如何生活呢?想来想去,还是回河西务去,和刘公生活在一起好了。


见了父母之死,见了家园的荒芜,刘奇回到河西务,眼看走到老店门口,看见刘方拿着书正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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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齐啊,就是这样


这是天底下最美的画卷了吧,刘方和刘公刘妈妈,就是刘奇最后的亲人了。而刘方跟着刘奇学了半年,就能看书,可见刘奇教得得法,刘方也是冰雪聪明。


把书撇下,忙来接住生口,牵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妈日夜在此念兄,来得正好!


刘方是感受过善意和爱的孩子,她根本不会考虑这个捡来的哥哥会不会分她的家产,分她的爱,再一个,她和刘奇同住同眠半年,心里也觉得,未来应该嫁给他。


刘奇说了家乡的情况,求刘公给一块空地,让他埋葬父母的骨灰,同时希望拜认刘公为父。


刘公坚决推辞,他觉得不好意思,人家刘奇是个少爷,他只是一个商人。


刘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即便请刘公夫妇上坐,拜为父子,将骸骨也葬于屋后地上。


这个就比较方便了,他就姓刘,也不用改姓。兄弟俩一起经营酒店,孝顺老头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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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过了一年多开心日子,没想到刘公老两口年老病重了。两个孩子精心照顾,但是医药无用——


“我夫妇老年孤孑,自谓必作无祀之鬼,不意天地怜念,赐汝二人与我为嗣。名虽义子,情胜嫡血。我死无遗恨矣!但我去世之后,汝二人务要同心经业,共守此薄产,我于九泉亦得瞑目。”


多好的老人家!


要是俗人看,他们辛苦挣来的家业,落在两个陌生人之手了,一个跟了他们三年,一个跟了一年半。


但是他们心怀感激,觉得两个好孩子给他们带来了好多快乐,好多温暖。


老两口子平静善终。


发家致富


入殓之后,兄弟商议筑起一个大坟,要将三家父母合葬一处。


刘方遂至京中,将母柩迎来,择了吉日,以刘公夫妇葬于居中,刘奇迁父母骸骨葬于左边,刘方父母葬于右边,三坟拱列,如连珠相似。


刘奇二人自从刘公亡后,同眠同食,情好愈笃,把酒店收了,开起一个布店来。


这可能是刘奇的主意,他走南闯北,见识比较多,布店需要更多的资本,但是利润也高。


小酒家看的是菜和酒的品质,但布店就很看信誉,而刘奇和刘方这兄弟俩,本身就有一段传奇。


四方往客商来买货的,见二人少年志诚,物价公道,传播开去, 慕名来买者,挨挤不开。一二年间,挣下一个老大家业,比刘公时己多数倍。讨了两房家人,两个小厮。


刘奇二十二岁,刘方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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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有为李荣浩 - 耳朵

那镇上有几个富家,见二子家业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来与之议姻。

刘奇就有这么点心动:

“你看,贤弟,咱们哥俩,做了父母的儿子,现在咱们两家人身上,有两姓三家传宗接代的任务,我二十二了,你也十九了,都该娶媳妇了。”

“哎,大哥,咱们现在这个年纪,正是经营产业的时候,咱们俩感情这么好,干嘛要娶?万一娶一个不好的,不就麻烦了么?”

“不对不对,咱们一来要传宗接代,二来现在买卖越来越大,倘若来几个大客户,这家里连个老板娘都没有,客人来了,是你下厨啊,还是我下厨啊?”

刘方支支吾吾,就是搪塞。

刘奇有天就去一个朋友钦大郎家里串门,提到这事儿了。

“简单!你看,你是哥哥对吧。”

“对呀。”

“但是你是后来的,他是先到的,所以他想要先娶媳妇。”

“不对,我家弟弟不是这样的人。”

“是不是的,你让媒婆去你家,先给你弟弟说亲,你看他怎么说?”

刘奇真的去找媒婆了,媒婆给刘方介绍了一个崔朝奉家的女儿,论年纪、财产,都是相当的。

刘方把媒婆请了出去——媒婆说,这小伙子好害羞,跟个大姑娘似的,多说了两句,急了。

这就奇怪了。刘奇回家,看见家里的燕子正在筑巢,准备繁殖幼鸟,就写了两句词:

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衔泥辛苦同。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

刘方看了,笑着念了好几遍,然后也写了四句:

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愿己足,雄兮将雌胡不知?

事情正在起变化。

刘奇吓得赶紧跑来找钦大郎:“知道吗?我弟可能是个女的!”

怪道他恁般娇弱,语音纤丽,夜间睡卧,不脱内衣,连袜子也不肯去,酷暑中还穿著两层衣服。

钦大郎赶紧说:“哎呦,恭喜。这多好,彩礼也不用了。”

刘奇道:“我与他恩义甚重,情如同胞, 安忍启口。”

钦大郎道:“他若果是个女子,与兄成配,恩义两全,有何不可。”

钦大郎这话说得对,刘方既然是女孩子,肯定也不能嫁给别人了,俩人一起住了三年,虽然你秋毫无犯,但你把这个妹妹嫁给谁,对方也会嘀咕的。

刘奇在钦大郎这里喝了酒,带着醉意回家,刘方把他接回家。刘奇看他,越来越女相。

“你写燕子那个词,写得比我还好,你还能再写一篇吗?”

“营巢燕,声声叫,莫使青人空岁月。何怜和氏璧无瑕,何事楚君终不纳?”

这话用和氏璧做自比,就是以终身相托了。

刘方说了真话:

“一开始,是和父亲回济宁,方便走路,要扮男子;后来父亲不在了,倘若我改回女装,就没法去接母亲的灵柩,所以一直都继续假扮男子;义父义母死后,我有心跟哥哥你说明,但是一想,我若做了女人,就没法抛头露面,你一个人经营打拼,恐怕还很艰难,所以我又没说,现如今你劝我娶媳妇,我没办法,只好说了。”

“原来贤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况我与你同榻数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节孝兼全,女人丈夫,可敬可羡!”

确实很难,十一二岁的时候装小男孩容易,到十八九了,申儿真是一个聪明孩子。

“但弟词中已有俯就之意,我亦决无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数载,昔为兄弟,今为夫妇,此岂人谋,实由天合。倘蒙一诺,便订百年。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刘方这段话,说得更好:

“我也筹划好久了,咱们三家的坟墓都在这里,我绝对不会嫁给别人,见不到父母的坟茔,而且义父义母对待我们如同亲生的,我又怎么舍得离开?哥哥如果不嫌弃我,那最好不过,但是没有媒妁,就这么悄无声息结了婚,有悖于礼数,外人要说嘴的。”

古人不说爱,就是各种变着法子说“非要嫁你不可”。

当下俩人分房睡了,第二天刘奇去找钦大郎,托他的妻子做媒,刘方也就换了女装。

择了吉日,先往三个坟墓上祭告过了,然后花烛成亲,大排筵席,广请邻里。

道学先生眼里,这俩人肯定还有不妥的地方,比如为什么你当初没发现她是女的?我不信!十九了还看不出来,月事来了怎么办?你是瞎的吗?

但是凡人眼中,他们已经足够出色了。

勤劳、机智、善于积累财富,最后又完美地解决了两个人的困境。

河西务的人,其实都不错,他们都不笑话这两个父母三亡的年轻人,而是给他们送上了祝福,善意,他们从这俩年轻人的难处出发,去理解他们,不苛责,这就是普通人的体面。

那时哄动了河西务一镇,无不称为异事,赞叹刘家人门孝义贞烈。刘奇成亲之后,人妇相敬如宾,挣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孙蕃盛,遂为巨族。

事情因为奇而流传久远,但是剥去女扮男装的情节,我们真正看到的,就是许多普通人之间的善意——帮人、救人、爱人。

尤其是刘公两口子,他们的善良、温柔、体贴,在这个故事当中闪闪发光。

祝每个好心人都能健康、长寿、被爱——温暖地被这个世界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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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8 12: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套色诱我,这样的朋友还能要吗?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5-08

今天给大家拆解一个三言二拍里色诱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大大有名,就是苏东坡和佛印。

中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古文叫《核舟记》,一个核桃雕刻出来的小船上塑造了三个人:苏东坡、黄庭坚(鲁直)和佛印,佛印“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

老师一般会告诉同学们,佛印是个和尚,是苏东坡的朋友,再多的部分就超纲了,今天就给大家讲讲民间故事里的苏东坡和佛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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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志忠笔下的苏东坡和佛印

这俩是中国民间传说中的一对损友,有个著名的段子,佛印说苏东坡:“我看你是一尊佛”,苏东坡看佛印:“我看你是一坨屎!”

说完咯咯咯乐。

回家跟妹妹苏小妹一学,苏小妹说:“哥哥你错了,他心里有佛,看你是佛;你看他是屎,说明你心里都是屎……”

在今天分享的故事当中,苏东坡用女色引诱佛印,这篇是《醒世恒言》里的《佛印师四调琴娘》。

偷看皇上

佛印名叫谢端卿,字觉老,是江西浮梁县人(今天归景德镇市)。

这个人从小读诗书,而且旁通佛、道两教的经典,学问非常好。

谢端卿来到东京汴梁学习,在这里和苏轼交上了朋友,这一年天旱无雨,宋神宗准备祈雨,就安排了在大相国寺做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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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国寺有力高僧

苏轼作为礼官主斋,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给皇上打前站。

三言二拍世界里的苏东坡,特别没溜,热心肠、大嘴巴。

他把工作上的事情,跟自己的朋友谢端卿说了,谢端卿一听,怦然心动。

古人读圣贤书,目标是登天子堂,用今天的话说,宋神宗就是大家的阿宋哥哥,最大爱豆。

等着中进士做天子门生,怎么也得三年到六年,但是如果现在跟着苏东坡混进去,三天后就看见皇上,谢端卿想了想,就跟苏东坡说:

“小弟欲兄长挈带入寺,一瞻御容,不知可否?”

乡下孩子跑到首都,憋着去䁖皇上,心情可以理解,像苏东坡就应该回绝掉:

“这是工作。”

“我们有制度。”

“圣上的安保是王安石同志亲自抓的。”

打官腔是回绝人最好的办法,如果你觉得这样过意不去,就跟谢端卿说点吉祥话:“贤弟你才高八斗,他日必然有三甲之分,那时候才和皇上人生初见,此乐何极!”

但是苏东坡不是,他陪王伴驾,经常见皇上,谢端卿小老弟“千万里追寻着你”,但是苏东坡他并不在意,这多得意!

千万次地问刘欢 - 歌声流淌四十年

炫耀自己的本事,这叫“能不够”,苏东坡出了一个馊主意:

“足下要去,亦有何难?只消扮作侍者模样,在斋坛上承直。圣驾临幸时,便得饱看。”

苏东坡是负责斋坛的领导同志,他安排谢端卿混进寺里,大相国寺的长老自然没有二话,谢端卿赶紧跑前跑后,借衣服、熟悉流程,就准备着看皇上。

这小伙子好奇心太盛了,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其实今天也是如此,你看朋友圈里近乎骗子的微商都憋着去跟奥巴马合影,川普都有内地人粉丝!

男人说对权倾天下的人没有兴趣,都是假的。

金口玉言

宋神宗赵顼这个人有点意思。

大家说起北宋,都爱说积贫积弱,但宋神宗赵顼是个崇尚祖宗,有收复燕云十六州志向的刚烈男子。这位从小热爱韩非子,后来重用王安石,他在位的时候跟西夏打了好久的仗——前期以败仗为主,北宋后来把西夏按在地下摩擦,是哲宗和徽宗的年代了。

忽传御驾已到。东坡学士执掌丝纶,日觐天颜,到也不以为事,慌得谢端卿面上红热,心头突突地跳。

很真实,大家不要笑,粉丝看见爱豆,就是这样的。

矜持了一回,按定心神,来到大雄宝殿,杂于侍者之中,无过是添香剪烛,供食铺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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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端卿因大殿行礼之时,拥拥簇簇,不得仔细瞻仰,特地充作捧茶盘的侍者,直捱到龙座御膝之前。偷眼看圣容时,果然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天威咫尺,毛骨俱悚,不敢恣意观瞻,慌忙退步。

读书人就是这样的,对皇上的爱慕和羞怯,和后宫的贵人们没有什么区别,屈原写诗给楚王,总是用君子和兰草做譬喻,在古代,只要你开始读书,你的此身此心,就都是官家的。

但是皇上却看见了他:

指着端卿问道:“此侍者何方人氏?在寺几年了?”

大和尚傻眼了,大家没有串供过。

被抓住了,就要赶紧说实话,谢端卿赶紧拜见皇上:我叫谢端卿,最近刚来这寺里出家的。

皇上一看谢端卿,浓眉大眼的:“哎,你懂经典吗?”

一谈论佛家经典,皇上喜欢了,优秀啊。

不对,这么优秀,你怎么还就是个侍者呢?你应该正经受具足戒,当正经比丘啊。

“卿既通内典,赐卿法名了元,号佛印,就于御前披剃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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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这个是法印

这是御赐出家,你想不答应都不成,好好的一个大学问家谢端卿,就这么成了佛印和尚。

庙里的侍者们都羡慕谢端卿,宋朝出家非常难,因为出家人免税,一张度牒,卖到了上千贯,佛印和尚的度牒是皇上发的,多大面子。

但是佛印自己苦得很。

弄假成真,非出本心,一时勉强出家,有好几时气闷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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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掌权的人送出家是种什么体验

戏弄佛印

佛印开始确实觉得委屈,不过后来他就想开了,读了更多的佛家经典,把成家呀、生子呀这些,彻底放下。

但是苏东坡不爽,他觉得谢端卿在生自己的气:

“却不是我连累了他!他今在空门枯淡,必有恨我之意。虽然他戒律精严,只恐体面上矜持,心中不能无动。”

要还俗?谈何容易!皇上让你出家的,皇上还在,你就不能还俗,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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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皇帝崩了,小皇帝宋哲宗继位,苏轼从贬官的地方被召回来,又当了翰林学士,说话能算数,再一个皇帝死了,佛印想要还俗的障碍也就没有了,苏轼就想要佛印当官。

像这个情况,你认真跟佛印谈一次就好了。

“老弟,你要是不想出家,我就想办法把你弄出来,你看如何?”

苏东坡的问题是,人家佛印说自己真的想出家,他不信,他总觉得人家是风流才子,出家了可惜。

他不相信人是会改变的。

这事发展到后来,苏东坡就走火入魔了。

劝佛印:“若肯还俗出仕,下官当力荐清职。”佛印那里肯依!东坡遂嘲之曰:“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转毒转秃,转秃转毒。”佛印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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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是竹子妈妈抢儿子——夺笋呐,大家如果有和尚朋友,可别用这几句开玩笑,保不齐压在雷峰塔下面,别怪我没提醒你……

有一天,仲春天气,佛印来找苏东坡,苏东坡安排下了酒,佛印不戒酒。

酒是僧家第一戒,就是因为酒让人迷惑昏沉,喝了酒,就会吃肉那时候辣椒还没有传入中国,啃着水煮西蓝花清蒸紫甘蓝下酒,索然无味,死的心都有了。

吃肉白煮不好吃,就要用葱蒜韭来调味,葱蒜韭这东西都生性,在佛门里算五荤,影响修行,刺激欲望。

从酒到肉,到五荤,就难免要动女人的心思了,这酒戒一破,就没什么不能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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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里最能喝的俩人都是和尚

二人对酌,酒至三巡,学士道:“筵中无乐,不成欢笑。下官家中有一乐童,令歌数曲,以助筵前之乐。”

安排了小姑娘来唱歌。

佛印蓦然耳内听得有人唱词,真个唱得好!

声清韵美,纷纷尘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风生绮席。若上苑流莺巧啭,似丹山彩凤和鸣。词歌白雪阳春,曲唱清风明月。

古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嗓子。天底下最好的乐器不是钟鼓丝竹,而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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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本身就是乐器

佛印大赞。

这歌声,分明是秦青和韩娥这样的传奇歌手才能做到的。苏东坡就劝佛印写一首词,于是佛印写了一曲《西江月》:

窄地重重帘幕,临风小小亭轩。绿窗朱户映婵娟,忽听歌讴宛转。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无缘?分明咫尺遇神仙,隔个绣帘不见

苏东坡一看就暗喜,觉得有戏,和尚想看女人了。

其实佛印不是那个意思,写歌词的人为了押韵对仗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苏东坡,中国历史上第一才子,什么叫才子,那就是凑热闹接下茬最厉害的人,他——

令院子向前把那帘子只一卷,卷起一半。佛印打一看时,只见那女孩儿半截露出那一双弯弯小脚儿。

你想见这个女孩子,那我就让你看看脚。

佛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虽是卷帘已半,奈帘钓低下,终不见他生得如何。”

苏东坡又撺掇和尚:“再写一篇,写了让你看人。”

俩中年男人杠上了,都不肯退缩,苏东坡坚持认为佛印至少和自己一样猥琐,而佛印是在抬杠,认为苏轼这家伙在试自己的才华:

《品字令》:觑着脚,想腰肢如削。歌罢遏云声,怎得向掌中托。醉眼不如归去,强把身心虚霍。几回欲待去掀帘,犹恐主人恶。

那意思就是,和尚已经心动,要不是主人拦着,就要去掀开帘子了。苏东坡——

教左右卷上绣帘,唤出那女孩儿。从里面走出来,看着佛印,道了个深深万福。那女孩儿端端正正,整容敛袂,立于亭前。

用今天话说,评委佛印老师为这个女孩子转身了。

东坡唤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儿近前来,“与吾师把盏。”学士道:“此女小字琴娘,自幼在于府中,善知音乐,能抚七弦之琴,会晓六艺之事。吾师今日既见,何惜佳作?”佛印当时已自八分带酒,言称告回。琴娘曰:“禅师且坐,再饮几杯。”

佛印知道要麻烦,他叫佛印,但是一不是佛,二没有印,无非是一点戒律天良,把他躁动的灵魂束缚在皮囊之内。

酒精会让他放下戒备,朋友也会,觉得在朋友这里喝酒,不会有什么闪失,才会多喝几杯,结果写了错话:

《蝶恋花》:执板娇娘留客住,初整金钗,十指尖尖露。歌断一声天外去,清音已遏行云祝。耳有姻缘能听事,眼有姻缘,便得当前觑。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

这话就有点不应该了。

苏东坡一看和尚醉了,安排人把他扶到书房里睡。

心中暗想:“我一向要劝这和尚还俗出仕,他未肯统口。趁他今日有调戏琴娘之意,若得他与这个妮子上得手时,便是出家不了。那时拿定他破绽,定要他还俗,何怕他不从!好计,好计!”

什么人啊这是。

他觉得为了你好,却对你各种伤害。

即唤琴娘到于面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词中意?后两句道:‘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爱慕你之心。”

这句话说得更二百五了,这和尚不是好人,你把这小姑娘往火坑里推么不是?

三言里还有一个故事,《喻世明言》里有一篇叫《月明和尚度柳翠》,也是官员下套,派个妓女红莲去色诱和尚,和尚破戒之后,屈辱而死。

这种事情搞不好就会出人命。

今天我们谈恋爱也是如此,有的人怀疑男朋友不老实,让闺蜜试探男朋友,这都是坏行为,人性禁不起试探,被试探出来的人固然有错,但这样去试探的人,就是坏人。

“你可今夜到书院内相伴和尚就寝。须要了事,可讨执照来。我明日赏你三千贯,作房奁之资。我与你主张,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唤管家婆来,把你决竹篦二十,逐出府门。”

苏东坡是个热爱美食的胖子,是个大才子,但是这一刻,他就是一个奴隶主的做派。

琴娘听罢,吓得颤做一团,道:“领东人钧旨。”离了房中,轻移莲步,怀着羞脸,径来到书院内。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凉床之上,壁上灯尚明。琴娘无计奈何,坐在和尚身边,用尖尖玉手去摇那和尚时,一似蜻蜓摇石柱,蝼蚁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那里摇得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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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这样

琴娘是苏东坡家的歌女,和行院里的女人还是不一样的,她的技能点在风雅之上,所以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招数。其实把灯一吹,上下其手,佛印醒了,说啥都晚了,但姑娘不会,眼看着天就要亮了——

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出府门,却是怎地好!”争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弹眼泪,却好弹在佛印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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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的功效神奇,可以把冻住的人化了

佛印飒然惊觉,闪开眼来,壁上灯尚明。去那灯光之下,只见一个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边。

佛印大惊道:“你是谁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说?”琴娘见问,且惊且喜,揣着羞脸,道个万福道:“贱妾乃日间唱曲之琴娘也,听得禅师词中有爱慕贱妾之心,故夤夜前来,无人知觉,欲与吾师效云雨之欢,万乞勿拒则个!”

这就是侥幸了,姑娘是个老实头,想骗佛印,但是招数不多。

这种事情,你得先谈人生,你上来就提睡觉,和尚能不害怕吗?

你先问一句:“师父,什么是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

“这两句怎么解呢?这姻缘倘若只有眼耳,没有肉身,不觉得有点不落地、不接地气吗?”

“我从小原生家庭特别苦,您说我这样的人,姻缘又在哪里呢?”

步步推进,和尚才会沦陷。你上来就这么急吼吼的,佛印是聪明人,不会答应的。

佛印听说罢,大惊曰:“娘子差矣!贫僧夜来感蒙学士见爱,置酒管待,乘醉乱道,此词岂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见之,无丝有线,吾之清德一旦休矣。”

琴娘听罢,那里肯去。佛印见琴娘只管尤殢不肯去,便道:“是了,是了,此必是学士教你苦难我来!吾修行数年,止以诗酒自娱,岂有尘心俗意。你若实对我说,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从,别无区处。”

你看,怕官场倾轧,当了和尚,如今当了和尚,还是忍不住会被内卷。

琴娘见佛印如此说罢,眼中垂泪道:“此果是学士使我来。如是吾师肯从贱妾云雨之欢,明日赏钱三千贯,出嫁良人;如吾师不从,明日唤管家婆决竹篦二十,逐出府门。望吾师周全救我!”道罢,深深便拜。

问出来了。

佛印听罢,呵呵大笑,便道:“你休烦恼!我救你。”

遂去书袋内,取出一幅纸,有见成文房四宝在桌上,佛印捻起笔来,做了一只词,名《浪淘沙》: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缘。分明醉里亦如然。睡觉来时浑是梦,却在身边。此事怎生言?岂敢相怜!不曾抚动一条弦。传与东坡苏学士,触处封全。

又做了四句诗:

传与巫山窈窕娘,休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一首词,算是自白,佛印酒后失言,自己检讨了,盖着羞脸,把姻缘解释为神仙姻缘,告诉苏东坡,自己对姑娘秋毫无犯。

四句诗,是一种责备:

前两句用的是巫山云雨的典故,看上去是说姑娘不要惊扰本和尚,其实说的是苏胖,把苏东坡比成女人,让他莫挨老子。

后两句,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我的禅心已经重了,对世间的名利,没有心情去追逐。

当下琴娘得了此词,径回堂中呈上学士。学士看罢,大喜,自到书院中,见佛印盘膝坐在椅上。东坡道:“善哉,善哉!真禅僧也!”亦赏琴娘三百贯钱,择嫁良人。

办事失误,嫁妆一折。

故事最后是个好结局:

东坡自此将佛印愈加敬重,遂为入幕之宾。虽妻妾在傍,并不回避。

佛印时时把佛理晓悟东坡,东坡渐渐信心。

后来东坡临终不乱,相传已证正果。

苏轼信任佛印的人品禅心,佛印则启发苏轼,往高层次上带人。

最后这一句厉害,就是解决了生死问题。

这是人的大事,今天各位看见我们这篇文字,佛印、琴娘、苏轼和天子,面容鲜活,我们意识不到,他们都死了。

我们都是必死的凡人,我们能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让这仅有的今生,可以发光发热,让它有点意思,也许不能名标青史,但完全可以无愧于心。

爱过、笑过、哭过、大闹过,用自己的方式来圆满,尽兴而去。

故事不是正史,历史上的苏东坡,可能没干过这么没溜的事儿,大家不要苛责冯梦龙,也别苛责我,我们都是说故事的人。

这个苏东坡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慢。

他坚信仅有他自己的那条路是正路,只有他自己的结局是正果,他不相信别人可以采用独特的方式去生活,去圆满,为此,他不惜去辱骂、去试探、去摧毁,这就是迷失了自己了。

万幸,佛印就像是一艘大船,它能载自己,还能渡人。

当然,苏东坡也是聪明人,他淘气、傲慢,但不是坏人,他不是憋着要毁掉自己的朋友,他只是一时迷惑,这样的人,如果改了,就可以继续交。

p.s

有朋友问过我,说佛经要不要读一下,我是觉得,作为兴趣爱好,读读很有意思,而且最好读小乘佛教的那些经典,早期佛教是知识分子的智慧。

《西游记》里说小乘佛教只能解除自己的苦恼,不能拯救众生,这是世俗的偏见,其实小乘佛教的经典,比如《长阿含经》《杂阿含经》是最早的经典,最近佛言,而且故事性强,非常有意思。

把佛经当做迷信来信,未免就可惜了。

以及,如今嘴里念佛的坏人挺多,别管他们说自己什么门户,多么厉害,有什么神通,只要提双修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外道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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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9 07: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夫君不爱我,于是我就睡了一个神仙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5-14


今天拆解的故事是《醒世恒言》的一篇,小回目叫做《勘皮靴单证二郎神》,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宫妃,不得皇帝宠爱,想要嫁给一个神仙一样的男子为妻,上当受骗,吃了好多苦头。


昨天我们拆解了黑泽明的《乱》,提到一点,说次郎的夫人每天在外面念佛,夫妻关系不好,有朋友问,为什么,信佛不好吗?


其实不是信佛的问题,现在我们国家宗教信仰自由,特别好。


如果两口子都有共同的信仰,那关系还能不错,如果单方面,尤其是女方单独沉迷于宗教,那十有八九夫妻关系就名存实亡了。


尤其是有些宗教信上之后,对夫妻之间的肉体亲密就没有什么偏好,而性这个东西对年轻的夫妻来说还是挺重要的,说“没有也可以”,都是假道学。


今天我们的这个女主角,就是夫妻关系不好,信错了一个神仙的故事,我们一起看看。


皇上的女人


这是北宋末年的故事,宋徽宗赵佶是一个天才艺术家,画画、书法、金石、文玩,无所不通,他不仅仅在皇帝里是出色的艺术家,即使在艺术家当中,他也是第一流的。


宋徽宗不是生来被当做皇上来培养的,他的哥哥宋哲宗赵煦是个狠角色,整天憋着去打西夏,也是成果斐然,赵佶那时候是端王,每天的工作就是吃喝玩乐。


可惜宋哲宗早死,没有儿子,赵佶就被送上了皇位,这个人完全不会当皇帝,统治期间,勒索民脂民膏,弄得官逼民反,后来又昏招迭出,联金灭辽,北宋走上了崩溃的不归路。


在我们这个故事里,宋徽宗最大的问题是——偏心。


宋徽宗是个艺术家,对女性有相当高的鉴赏能力,像这样的人,你给他一个没文化、单纯漂亮的女孩子,他会收下,但不会偏爱,艺术家喜欢的,还是那种聪明的、读书的女生,最好是懂文学爱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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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装版的董文学和艾音乐

徽宗皇帝独宠安妃娘娘,皇上一旦偏心,后宫就会出问题,如果宠一个偏妃,皇后就会有意见;如果独宠皇后,也有麻烦,大臣会有意见,独宠皇后会让孩子很少,而皇上必须要有很多儿子,才能保证社稷的安全。


你看,皇上也是如此的不自由。


徽宗独宠安妃,有一位韩夫人韩玉翘,难得雨露,日子一久,她就——


时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月到瑶阶,愁莫听其凤管;虫吟粉壁,怨不寐于鸳衾。既厌晓妆,渐融春思,长吁短叹,看看惹下一场病来。


大家不要把宫怨单纯地当做渴望性,十七八岁,没有闺蜜、没有朋友,亲人不能相见,最大的问题就是孤独,春天来了,人就容易抑郁。


太医院诊脉,吃下药去,如水浇石一般。


传统医学没办法理解5-羟色胺在人类大脑中的产生机制,抑郁这件事跟遗传、环境和光照有关,但是具体是什么因果关系,今天我们也还没有闹明白。



尽管没有抗抑郁药,如果对韩玉翘有许多关心,许多陪伴,也许她也会有好转。


宋徽宗很忙,他40岁了,还有很多女人,看她总是生病,就失去了耐心,把太尉杨戬叫过来,让他把韩玉翘带走。


忽一日,道君皇帝在于便殿,敕唤殿前太尉杨戬前来,天语传宣道:“此位内家,原是卿所进奉。今着卿领去,到府中将息病体。待得痊安,再许进宫未迟。仍着光禄寺每日送膳,太医院伺候用药。略有起色,即便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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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宋徽宗让杨戬把韩玉翘带回家,韩玉翘本来就是杨戬进贡给自己的,杨戬家就是半个娘家,再一点,就是杨戬来照顾韩玉翘,没有男女之防。


杨戬虽然是个高官,却是个宦官出身,虽然后来也娶了夫人,但萝卜不是韭菜,割了长不出来,他来守着皇帝的女人,最安心不过了。


对了,这个杨戬是个奸臣,和蔡京、高俅、童贯玩得很好,《金瓶梅》里的西门大官人,背后的靠山就是杨戬。


杨戬领旨回家,就赶紧把家里的西园打扫出来——


门上用锁封着,只许太医及内家人役往来。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闲时就封闭了门。门傍留一转桶,传递饮食、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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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高老庄差不多


太医是老头子、内家人役是宦官,韩玉翘如同坐牢。


韩玉翘也是很顽强,虽然被关在西园,但是毕竟脱离了皇宫那个不舒服的地方,她的身体真的在好转了,两个月后,气色已经好多了。


杨戬当初送韩玉翘进宫,就是希望她能够得宠,未来生下皇子,他的势力才好壮大,于是他对韩玉翘说:


“且喜得夫人贵体无事,万千之喜。旦晚奏过官里,选日入宫,未知夫人意下如何?”


韩夫人当然不愿意了,对了,北宋是一个建都在开封汴梁的大王朝,过去的北宋皇宫就是一个节度使衙门,后来想扩建,房屋窄小,所以一直条件都不太好,房屋紧张,可能还不如杨太尉这里舒服呢。


“氏儿不幸,惹下一天愁绪,卧病两月,才觉小可。再要于此宽住几时,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里。只是在此打搅,深为不便。氏儿别有重报,不敢有忘。”


她准备再多摸两个月的鱼,杨戬也没话说,毕竟她是皇上的女人,这就是半个主子,你得听人家的意见。


韩玉翘又住了两个月,期间因为打扰杨太尉,她请杨太尉和夫人吃酒席——席间,请了一个说评话的先生。


唐朝宣宗宫内,有一个韩夫人,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无计奈何,偶向红叶上题诗一首,流出御沟。诗曰: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却得外面一个应试官人,名唤于佑,拾了红叶,就和诗一首,也从御沟中流将进去。后来那官人一举成名,天子体知此事,却把韩夫人嫁与于佑,夫妻百年偕老而终。


你看,早就说了联欢会节目要审。


人家韩夫人住在这里养抑郁,你说一个韩夫人宫怨的故事,岂有此理。


这里韩夫人听到此处,蓦上心来,忽地叹一口气,口中不语,心下寻思:“若得奴家如此侥幸,也不枉了为人一世!”


好可怜。


韩玉翘十五岁进宫,现在也就是十七八最多了,皇上是她的领导、她的君王、她的男人,但真的不是她的丈夫。


她渴望有一个真正的丈夫,一夫一主,一茶一饭,阴阳昏晓,一生一世。


神仙的青睐


韩玉翘又病了。


便觉头痛眼热,四肢无力,遍身不疼不痒,无明业火熬煎。


太尉夫人早来候安,对韩夫人说道:“早是不曾奏过官里宣取入宫。夫人既到此地,且是放开怀抱,安心调理。且未要把入宫一节,记挂在心。”


太尉夫人关心韩玉翘不关心?也关心,两个人都是守活寡的女子,她是同情韩玉翘的,但是她又没有那么在乎这个年轻姑娘,她只是觉得,幸亏没有把病没全好的韩玉翘送回皇宫,她觉得自己没有逼催对方,已经做得很好了。


韩夫人谢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儿病入膏肓,眼见得上天远,入地便近,不能报答夫人厚恩,来生当效犬马之报。”


其实算算日子就知道,韩玉翘三四月病倒,又养了四个月,现在是七八月,秋天换季,抑郁复发,也是常见的情况。


太尉夫人想了想,吃药既然没用,那是不是求一下神?


“夫人平日在宫,可有甚愿心未经答谢?或者神明见责,也不可知。”


韩玉翘没求过神,就准备试试,问太尉夫人哪个神仙比较灵验。


“此间北极佑圣真君,与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极是灵应。”


北极佑圣真君就是真武大帝,武当山是他的道场,《西游记》里面,孙悟空曾经在小雷音寺请过他,他自己没去,派了龟蛇二将,都被装进麻袋里了。北方一共有四个天君元帅,佑圣真君和天蓬元帅都在这个组合里。


至于二郎神,我们就比较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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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孙猴儿变的


韩玉翘病重不能出门,就对空祝祷,不久,她的身体好转,太尉夫人很高兴,就陪着她一起去两个庙里还愿。


先是真武庙,第二天来到了二郎庙,韩玉翘看见了二郎神像——


向前轻轻将指头挑起销金黄罗帐幔来,定睛一看。不看时万事全休,看了时,吃那一惊不小!但见:头裹金花幞头,身穿赭衣绣袍,腰系蓝田玉带,足登飞凤乌靴。虽然土木形骸,却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齿。但少一口气儿,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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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比较像《封神榜》里那个造型


韩夫人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目眩心摇,不觉口里悠悠扬扬,漏出一句俏语低声的话来:“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只愿将来嫁得一个丈夫,恰似尊神模样一般,也足称生平之愿。”


回到住处,到了半夜,又拿起香案来祈祷:


对天祷告:“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丈夫,好像二郎尊神模样,煞强似入宫之时,受千般凄苦,万种愁思。”


用今天话说,二郎神是她家哥哥,成了她本命爱豆。


只听得万花深处,一声响亮,见一尊神道,立在夫人面前。但见: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若非阆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细看时,正比庙中所塑二郎神模样,不差分毫来去。手执一张弹弓,又像张仙送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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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仙是道教的送子之神,用一张弹弓,弹弓不是丫形的绷弓子,发射泥、石或者铁制的弹丸,打猎用的。


古今中外,使弓的猎神往往都是荷尔蒙爆棚的少年郎君,从阿波罗到杨二郎都是如此。


韩夫人吃惊且喜。惊的是天神降临,未知是祸是福;喜的是神道欢容笑口,又见他说出话来。便向前端端正正道个万福,启朱唇,露玉齿,告道:“既蒙尊神下降,请到房中,容氏儿展敬。”


这要是突然跑进来一个男人,韩玉翘一定就喊人了,她邀请神仙进屋去坐,是因为她相信对方是神仙,不会胡作非为。


二郎神说:“小神偶然闲步碧落之间,听得夫人祷告至诚。小神知得夫人仙风道骨,原是瑶池一会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静,玉帝暂谪下尘寰,又向皇宫内苑,享尽人间富贵荣华。谪限满时,还归紫府,证果非凡。”


俗套,想要跟你睡觉,先说你有多大来头,要么是玉帝的织女,或者是王母的侍儿,再不然就是如来佛祖的灯芯,这家伙有套路。


韩夫人见说,欢喜无任,又拜祷道:“尊神在上:氏儿不愿入宫。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良人,一似尊神模样,偕老百年,也不辜负了春花秋月,说甚么富贵荣华!”


现在是韩玉翘在进攻,就想找个你这样的,这就是表白了。


二郎神微微笑道:“此亦何难。只恐夫人立志不坚。姻缘分定,自然千里相逢。”说毕起身,跨上槛窗,一声响亮神道去了。


二郎神没有接茬,人家直接走了。他倒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件事没有上来就做的,女孩子会怀疑。


《天龙八部》里,南海鳄神想要收段誉为徒弟,他说:“你拼命磕头,要拜我为师,我假意不肯接受,其实内心十分欢喜。”


这个二郎神也是如此,他要慎着点,让韩玉翘来恳求自己。


他这一走,韩玉翘受不了了。


“我怎么嘴这么笨呢?我怎么不留下他一起呢?他看我的眼光好深情,不不不,他是正神啊,一定对我这个凡人没那种意思的,是我肤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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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黑,韩玉翘又拿起了香:


“再见一面,再见一面……”


这一面,她没有矜持,他没有拒绝,两个人——


携手上床,云雨绸缪。


第二天早晨,二郎神——


起身穿了衣服,执了弹弓,跨上槛窗,一声响响喨,便无踪影。


韩夫人死心塌地,道是神仙下临,心中甚喜。只恐太尉夫人催他入宫,只有五分病,装做七分病,间常不甚十分欢笑。


每到晚来,精神炫耀,喜气生春。神道来时,三杯已过,上床云雨,至晓便去,非止一日。


阴谋的败露


这边皇上还记得有个韩夫人在杨戬这里呢。


道君皇帝分散合宫秋衣,偶思韩夫人,就差内侍捧了旨意,敕赐罗衣一袭,玉带一围,到于杨太尉府中。


这要是恋慕着皇上的嫔妃,早就谢天谢地了。


内侍便道:“且喜娘娘贵体无事。圣上思忆娘娘,故遣赐罗衣玉带,就问娘娘病势已痊,须早早进宫。”


这要是进宫,肯定就会有宠,但是一旦回去,二郎神就再也见不到了。


韩夫人管待使臣,便道:“相烦内侍则个。氏儿病体只去得五分,全赖内侍转奏,宽限进官,实为恩便。”


内侍应道:“这个有何妨碍?圣上那里也不少娘娘一个人。入宫时,只说娘娘尚未全好,还须耐心保重便了。”


內侍这话也就挺不客气的了,皇上那里不差您一个,您不回去,别的娘娘高兴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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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又串台了!


內侍走了,杨戬这里坐不住了,这么好的机会,怎么韩玉翘还不肯回去?


年轻姑娘恋爱了,脸上能看得出来,这几天二郎神不仅骗色,还开始骗钱了,韩玉翘把皇上赐给自己的玉带,都送给了这个“尊神”。


太尉再三踌蹰,便对自己夫人说道:“你见韩夫人有些破绽出来么?”


太尉夫人说道:“我也有些疑影。只是府中门禁甚严,决无此事,所以坦然不疑。今者太尉既如此说,有何难哉。且到晚间,着精细家人,从屋上扒去,打探消息,便有分晓,也不要错怪了人。”


这老两口子,倒真像是爹妈抓女儿早恋似的。


太尉便道:“言之有理。”当下便唤两个精细家人,分付他如此如此,教他:“不要从门内进去,只把摘花梯子,倚在墙外,待人静时,直扒去韩夫人卧房,看他动静,即来报知。此事非同小可的勾当,须要小心在意。”


二人领命去了。太尉立等他回报。


报告令人震惊,说韩夫人和一个神仙在交往!


杨戬看着这俩手下,觉得他们拿自己当傻子。


“老爷您要是不信,自己去看!”


杨戬真的自己去看了,第二天晚上翻墙进去——


捏脚捏手,轻轻走到韩夫人窗前,向窗眼内把眼一张,果然是房中坐着一尊神道,与二人说不差。便待声张起来,又恐难得脱身,只得忍气吞声,依旧过来,分付二人休要与人胡说。转入房中,对夫人说知就里:“此必是韩夫人少年情性,把不住心猿意马,便遇着邪神魍魉,在此污淫天眷,决不是凡人的勾当。便须请法官调治。你须先去对韩夫人说出缘由,待我自去请法官便了。”


杨戬先找到了灵济宫林真人的徒弟王法官。


这是冯梦龙信口瞎写了,灵济宫是明朝的道观,宋朝没有,灵济宫在福州闽侯,后来在北京西城区,今天的灵境胡同那里开了一家分店,据说是他们家的真人救过明成祖的命,在明朝特别被尊崇,但是清朝就衰落了。


王法官已在前厅作法。比至黄昏,有人来报:“神道来了。”法官披衣仗剑,昂然而入,直至韩夫人房前,大踏步进去,大喝一声:“你是何妖邪!却敢淫污天眷!不要走,吃吾一剑!”


二郎神不慌不忙,便道:“不得无礼!”但见: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弹发似流星。当下一弹,正中王法官额角上,流出鲜血来,霍地望后便倒,宝剑丢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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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法官额头示意图


王法官没有调查,就觉得对方是妖怪,预备的全都是各种法术攻击,他没想到对方用的是弹弓,物理攻击他防不住,如果早点套一个锅在头上,就没问题了。


却说韩夫人见二郎神打退了法官,一发道是真仙下降,愈加放心,再也不慌。且说太尉已知法官不济,只得到赔些将息钱,送他出门。又去请得五岳观潘道士来。


潘道士就比王法官高明,他跟太尉说,要进夫人的住处看看。杨太尉一拍大腿,你看人家就是高明。


潘道士把西园看过,又看了韩夫人,对太尉说:


“小道看来,韩夫人面上部位气色,并无鬼祟相侵,只是一个会妖法的人做作。小道自有处置,也不用书符咒水、打鼓摇铃,待他来时,小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是人就好办,是人就归朝廷管。


男人都有相同的弱点,觉得一件事有甜头,就可以一做再做。


晚上,二郎神又来了,韩夫人赶紧道歉,说自己冒犯了尊神,二郎神炫耀自己的本事,还很得意。


潘道士禀知太尉,低低分付一个养娘,教他只以服事为名,先去偷了弹弓,教他无计可施。


潘道士结束得身上紧簇,也不披法衣,也不仗宝剑,讨了一根齐眉短棍……大喝一声,舞起棍来,匹头匹脑,一径打去。


二郎神急急取那弹弓时,再也不见,只叫得一声“中计”!连忙退去,跨上槛窗。说时迟,那时快,潘道士一棍打着二郎神后腿,却打落一件物事来。那二郎神一声响喨,依然向万花深处去了。


潘道士拿起来看那件东西,是一只四缝乌皮皂靴。


名侦探冉大郎


杨戬拿着靴子,去找蔡太师商议。


这是对的,直接告诉皇帝说他被绿了,皇帝一怒之下可能就把杨戬砍了……


先找直接领导,蔡京会护着他。


太师道:“有何难哉!即今着落开封府滕大尹领这靴去作眼,差眼明手快的公人,务要体访下落,正法施行。”


咱们可以虐下属嘛。


滕大尹,《水浒传》里也出现过好几次,就派下面的官差王观察去抓人了。


王观察发动下属一起来想办法,靴子交到了一个叫冉贵的老侦探手上:


向灯下细细看那靴时,却是四条缝,缝得甚是紧密。看至靴尖,那一条缝略有些走线。冉贵偶然将小指头拨一拨,拨断了两股线,那皮就有些撬起来。向灯下照照里面时,却是蓝布托里。仔细一看,只见蓝布上有一条白纸条儿,便伸两个指头进去一扯,扯出纸条:“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铺户任一郎造。”


标签,有生产厂家和出厂日期。


大家去找任一郎,任一郎认得这靴子是他家的,他说能查底薄,有记录。


当时又差两个人,跟了任一郎,脚不点地,到家中取了簿子,到得使臣房里。王观察亲自从头检看,看至三年三月五日,与纸条儿上字号对照相同。看时,吃了一惊,做声不得。却是蔡太师府中张干办来定制的。


查到大领导家里去了。


滕大尹带着人去见杨戬,杨太尉一看,这事有太师家里人在里面,想要瞒下来,但是又一想,知道的人太多了,两个法官,开封府全府捕快……回头要是传进皇上耳朵里……他只好去见蔡京。


蔡京一看,觉得奇怪,张干办只负责买东西,靴子是一个养娘专人管的,就把她叫来问话。养娘查了记录,是一个叫杨时的人把鞋子拿走了。


杨时这个人号龟山,大大有名,是个道学先生,大儒程颢的学生,这位是蔡京的门生,因为升了知县,来拜谢蔡老师,蔡京见他衣冠不整,不修边幅,就送了他衣服和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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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找杨龟山。


杨知县欠身禀道:“师相在上。某去年承师相厚恩,未及出京,在邸中忽患眼痛。左右传说,此间有个清源庙道二郎神,极是肸蚃有灵,便许下愿心,待眼痛痊安,即往拈香答礼。后来好了,到庙中烧香,却见二郎神冠服件件齐整,只脚下乌靴绽了,不甚相称。下官即将这靴舍与二郎神供养去讫。”


“肸蚃”念作“西想”,就说传播散播的意思。


这段也够损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杨时这样的大儒,得了眼病居然去拜二郎神,这书算是白读了。


蔡京知道杨龟山肯定不会干这事儿,就拿了靴子又让滕大尹去抓人……


现在鞋子又到了王观察手上,好头疼!


冉贵说,您别着急,我们去那个庙的附近看看,微服查访。


冉贵打扮成一个杂货货郎,走街串户去了。


冉贵却装了一条杂货担儿,手执着一个玲珑珰琅的东西,叫做个惊闺,一路摇着,径奔二郎神庙中来。歇了担儿,拈了香,低低祝告道:“神明鉴察,早早保佑冉贵捉了杨府做不是的,也替神道洗清了是非。”拜罢,连讨了三个签,都是上上大吉。


冉贵谢了出门,挑上担儿,庙前庙后,转了一遭,两只眼东观西望,再也不闭。看看走至一处,独扇门儿,门傍却是半窗,门上挂一顶半新半旧斑竹帘儿,半开半掩,只听得叫声:“货卖过来!”


冉贵听得叫,回头看时,却是一个后生妇人,便道:“告小娘子,叫个人有甚事?”妇人道:“你是收买杂货的,却有一件东西在此,胡乱卖几文与小厮买嘴吃。你用得也用不得?”冉贵道:“告小娘子,小人这个担儿,有名的叫做百纳仓,无有不收的。你且把出来看。”妇人便叫小厮拖出来与公公看。


像我一样年近四十的朋友们,应该还见过这种货郎,走街串巷,收旧货废品,换钱或者换糖。


却正是一只四缝皮靴,与那前日潘道士打下来的一般无二。


冉贵暗暗喜不自胜,便告小娘子:“此是不成对的东西,不值甚钱。小娘子实要许 多?只是不要把话来说远了。”妇人道:“胡乱卖几文与小厮们买嘴吃,只凭你说罢了。只是要公道些。”冉贵便去便袋里摸一贯半钱来,便交与妇人道:“只恁地肯卖便收去了。不肯时,勉强不得。正是一物不成,两物见在。”妇人说:“甚么大事,再添些罢。”


冉贵道:“添不得。”挑了担儿就走。小厮就哭起来,妇人只得又叫回冉贵来道:“多少添些,不打甚紧。”冉贵又去摸出二十文钱来道:“罢,罢,贵了,贵了!”取了靴儿,往担内一丢,挑了便走。


冉贵高明。


犯事儿的肯定是这个女人的爷们儿,你薅住了妇女儿童,男的跑了,还是不成,所以你收购这个皮靴,钱不能太高,回头她跟男人一说,有个人十两银子把靴子买走了,男人一定就怀疑了。


冉贵晚上回单位,王观察问,他说还没有消息,他要打听出来女人是谁,才好汇报。


先挑到那妇人门首。只见他门儿锁着,那妇人不在家里了。


冉贵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歇了担子,捱门儿看去。只见一个老汉坐着个矮凳儿,在门首将稻草打绳。冉贵陪个小心,问道:“伯伯,借问一声。那左首住的小娘子,今日往那里去了?”


老汉住了手,抬头看了冉贵一看,便道:“你问他怎么!”


冉贵道:“小子是卖杂货的。昨日将钱换那小娘子旧靴一只,一时间看不仔细,换得亏本了,特地寻他退还讨钱。”


老汉道:“劝你吃亏些罢!那雌儿不是好惹的。他是二郎庙里庙官孙神通的亲表子。那孙神通一身妖法,好不利害!这旧靴一定是神道替下来,孙神通把与表子换些钱买果儿吃的。今日那雌儿往外婆家去了。他与庙官结识,非止一日。不知甚么缘故,有两三个月忽然生疏,近日又渐渐来往了。你若与他倒钱,定是不肯,惹毒了他,对孤老说了,就把妖术禁你,你却奈何他不得!”冉贵道:“原来恁地,多谢伯伯指教。”


冉贵说要和小娘子讨钱,老伯伯劝他不要,说出来了孙神通一身妖法。


这里还有细节:


亲表子,意思就是妻子,老头恨孙家的人,所以这么说。


有两三个月,孙神通和他的妻子突然生疏了。


正好就是孙神通和韩玉翘来往的这段时间,后来孙神通被打了一次,怕了,不敢再去杨府,就又和妻子和好了。


逻辑链形成了,在没有摄像头和DNA的时候,这些官差们就是这么破案的。


顺便说一句,韩玉翘好可怜啊!


她心中那个英俊、完美、正直的英雄尊神,居然是一个贪婪、好色、住在小房子里,婆娘狠毒,孩子贪吃、邻里暗骂的平庸鼠辈。


她是见过皇上和高官的人,应该能看出那个人的精神气质是平庸愚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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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神仙的气质都是很不错的


爱情和欲望让人晕眩,冲昏了头脑,让她分不出高下了。


冉贵回去汇报,开封府就准备抓人。


滕大尹亲自就抓捕工作做了指示:


“我闻得妖人善能隐形遁法,可带些法物去,却是猪血、狗血、大蒜、臭屎,把他一灌,再也出豁不得。”


王观察却和冉贵换了衣服,众人簇拥将来,到殿上拈香。庙官孙神通出来接见。宣读疏文读至四五句,冉贵在傍斟酒,把酒盏望下一掷,众人一齐动手,捉了庙官。再把四般法物劈头一淋。


庙官知道如此作用,随你泼天的神通,再也动弹不得。一步一棍,打到开封府中来。


北宋比较文明,南宋的时候,许仙可是被穿了琵琶骨的!


孙神通从小学了一些江湖妖术,后来就当了庙官,他听见了韩玉翘祝祷说找个丈夫,就打扮成二郎神去杨府骗她,因为每天都在二郎庙里工作,所以他cos得非常逼真。


查清楚了,开封府上报给皇帝,皇帝批示如下:


孙神通作妖、奸淫双罪,玷污的还是皇上的女人,剐。


妻子没入官。追出原骗玉带,尚未出笏,仍归内府。


韩夫人不合辄起邪心,永不许入内,就着杨太尉做主,另行改嫁良民为婚。


韩玉翘后来嫁给了一个客商,这个人往来于老家和东京城之间,韩玉翘虽然不是正妻,但也不是妾,不用受大房的气,后来两个人白头终老,也算是实现了自己美好的愿望。


这故事里,宋徽宗其实并不坏,到后面原谅了韩玉翘,没有为难她,他虽然不体贴,但也不狠毒。


杨戬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恶毒来,哪怕后面韩玉翘惹了祸,也没有把她嫁到什么穷乡僻壤去,趁机报复。


韩玉翘本人,是个有点恋爱脑的无知少女,容易上当受骗,但是有一点她其实很明白。


她渴望有一个英俊的郎君,而不是一个权倾天下的男人。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可能就会有机会。


有的人要权力、有的人要富贵、有的人要旁人的尊重,还有的人啥也不想要,就想要心上人的爱情。


没有高下之分,但最重要的心甘情愿,心甘情愿才能理直气壮。


愿大家都能走上自己想走的路罢,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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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30 09:5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上元节深夜,死去的恋人敲开了我的门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5-22


昨天是“520”,一个这几年被新发明出来的花钱节日,不知道年轻的朋友们都跟心上人约会了没有,年长的朋友,抓孩子们早恋了没有。


其实中国传统的情人节只有一个,就是上元节,正月十五。


从唐到宋,这一天的青年女子都可以挤在人堆里看灯,也是男子选择心上人的机会。


今天给大家拆解一个上元节的鬼故事,这就是《醒世恒言》当中的一篇,小回目叫做《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这个故事里没有鬼,不过有些男人很弱,有的女人很强。


春夏之交的爱情


没有水和美景的城市没有灵魂。


自古的都城,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地标性的湖泊,比如唐代的长安有曲江池,北宋的汴梁有金明池,南宋的临安就守着西湖,南京有玄武湖,北京有后海……


用今天的话说,这就是“地标”。


什么叫地标,就是那地儿长得标致的人特别多。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青年男女会在那里相遇、邂逅,没有对象的人,会在人海中悄悄打量着每个适龄的异性,必要的时候,留下一个联系方式。


大家别小看联系方式,联系方式不同,谈恋爱的方式就很不一样。


没有电话的时代,情侣之间如果因为下乡、读书、参军而分别,就只能书信往来,最多信里夹一张照片,这个时候谈恋爱,一笔好的钢笔字和简洁明快的写作风格是超级大杀器。


家里装上电话之后,声音动听的姑娘、小伙子就更有优势了。


刚有手机、接电话也要钱的时候,大家都优先用短信,能用70个字说出更动人内容的小伙子更受姑娘欢迎。


在移动互联网了,流量基本没有限制,音频视频随你用,那就是话痨的小伙子搞对象更方便。


这个故事发生在北宋,姑娘和小伙子要联系、交往就是一种方式,那就是通过父母,走“媒妁之言”,但是也有一些年轻人试图通过个人奋斗来改变人生历程,比如在“地标”这里遇到一个异性,然后托异性去说亲。


汴梁的地标是金明池,我们曾经讲过一个金明池的故事:《夫婿夫婿,何人才是好夫佳婿》,计安因为打错了一条鱼,赔上了全家性命。


宋徽宗年间,金明池边有个大酒楼叫做樊楼,哥哥范大郎和范二郎合伙,二郎十九岁,还没有娶妻,春末夏初的时候,他到金明池游玩,走到了一间茶坊。


看见一个女孩儿,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


十八了,这个姑娘不小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女孩子一看范二郎,心里也觉得欢喜:


“若还我嫁得一似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当面挫过,再来那里去讨?”


宋朝的民风已经变得保守了,缠足就是从宋朝开始的。


之前我们拆解过一个故事,一个小伙子喜欢自己的女同学,每个节日都到湖边去堵人家,希望见面,太费时间,差点就错过了。


《我对你的爱,一如劈头盖脸的钱塘大潮》


所以,如果遇到一个让你心动的异性,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告诉对方,你叫什么,家里干什么的,如果她也愿意告诉你她的名字和身份,那就回去恳求父母,找媒人上门提亲。


这个时代的恋爱非常单纯,没法细聊,只能看脸。


姑娘想要问小伙子的名姓,但是不能直接说,身边有使女和奶妈跟着,他家也是一个大户人家。她想了想,就叫卖糖水的过来。


“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的糖水来。”


那人倾一盏糖水在铜盂儿里,递与那女子。


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个铜盂儿望空打一丢,便叫:“好好!你却来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谁?”


假装喝饮料维权。


那范二听得道:“我且听那女子说。”


那女孩儿道:“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作胜仙小娘子 ,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


这范二自思量道:“这言语跷蹊,分明是说与我听。”


金庸先生《射雕英雄传》里有类似的桥段,程瑶迦和陆冠英两个人不能互相说话,都对着灶王爷来表露心迹,估计就是在对这段致敬。


这卖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儿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盏子里有条草。”


卖水的道:“也不为利害。”


那意思是这也不要紧,您没什么损失。


女孩儿道:“你待算我喉咙,却恨我爹爹不在家里。我爹若在家,与你打官司。”奶子在傍边道:“却也叵耐这厮!”


强词夺理,你要是拉坏了我的嗓子怎么办?


茶博士见里面闹吵,走入来道:“卖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来。”


茶博士是茶馆的服务员,这个卖甜水的是驻场售卖的,不是一回事,但是有合作关系,茶博士出来拉架,大家都觉得是起了纠纷,只有范二郎明白。


对面范二郎道:“他既过去与我,如何我不过去?”随即也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糖水来。”


甜蜜蜜邓丽君 - 珍贵历史性演唱会精选

卖水的便倾一盏糖水在手,递与范二郎。二郎接着盏子,吃一口水,也把盏子望空一丢,大叫起来道:“好好!你这个人真个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谁?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唤作范大郎,我便唤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岁,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弹,兼我不曾娶浑家。”

范二把自家的姓名、家里行业、年纪、兴趣特长都说了。

卖水的道:“你不是风!是甚意思,说与我知道?指望我与你做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卖水,怎敢暗算人!”

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儿里,也有一根草叶。”

女孩儿听得,心里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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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草!

小虎队唱得好:把你的心和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

说是都有草,其实就是都有心。

姑娘起身要走了,临走还对卖水的嚷一声:“我走了,看你还敢跟来!”

范二郎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让自己跟来。

他远远跟着周胜仙一路回家,看见姑娘进了自家的门,门关上了。

范二郎在门前一似失心风的人,盘旋走来走去,直到晚方才归家。

王婆的舒适区

这姑娘聪明得紧,但是这一动情,一下子身体就出了问题,茶饭不思,眼看着就病了。

娘见女儿几日只在床上不起,走到床边问道:“我儿害甚的病?”女孩儿道:“我觉有些浑身痛,头疼,有一两声咳嗽。”

应该请大夫,但是周家是大户人家,门禁比较严,没有周员外点头,姑娘她妈不敢随便请个男医生进来,这个时候小丫鬟迎儿出了一个主意,让隔壁王婆过来看看姑娘。

王婆就是民间那种热心肠大全活人——

“唤作王百会,与人收生,做针线,做媒人,又会与人看脉,知人病轻重。”

害相思病,就请一个媒人来看,多合适。

王婆一来,周妈妈赶紧请教:您看看,金明池回来就病了。

小娘子伸出手臂来,教王婆看了脉,道:“娘子害的是头疼浑身痛,觉得恹恹地恶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两声咳嗽。”

王婆看着迎儿、奶子道:“你们且出去,我自问小娘子则个。”迎儿和奶子自出去。

今天看病也是,有的情况家属在场问不出来。

“你是不是喜欢了什么人了?”王婆问姑娘。

“没。”姑娘不好意思。

“你要跟我说实话,我有办法帮你。”王婆说。

王婆没有那么多的教化道德,她的梦想就是蹭吃蹭喝,挣点儿钱,这样的人反而可能帮姑娘完成任务。

姑娘听她言语诚恳,说:“他叫范二郎。”

“是开樊楼酒店的范二郎吗?”

“是他。”

“行了,这家我认识,他哥哥嫂子都是好人,这孩子聪明伶俐,他哥哥正托我说亲,我能让你嫁给范二郎,你要不要?”王婆问。

王婆这话不简单,媒人中介,古代时候是行走江湖的半个土匪,嘴巴最臭,愤世嫉俗,王婆居然这么认真说范大郎是个好人,那只怕就是真的好人了。

“我当然高兴了,只怕我妈妈不肯。”周胜仙笑了起来。

“我自有办法。”

王婆从闺房出来,直奔周妈妈那里。

妈妈道:“我儿害甚么病?”

王婆道:“要老身说,且告三杯酒吃了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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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正经医生,看人家家属要问病人情况不肯说,要酒菜吃的,这是媒人的做派。

妈妈道:“迎儿,安排酒来请王婆。”妈妈一头请他吃酒,一头问婆婆:“我女儿害甚么病?”王婆把小娘子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

王婆建议周妈妈,直接去跟范二郎家里谈亲事,周妈妈有点犹豫——男人没回来,自己做主把女儿嫁了,说不过去。

但是王婆会说话:“这样,我先去跟范大郎说亲,我们先下了定,等到周员外回来再办喜酒也就是了。”

周妈妈晕晕乎乎地就答应了,这就种下了祸根。

王婆可算是掉进舒适区了,她直接去范家找范大郎。

范大郎正在头疼,老二去了一趟金明池,回来就茶饭不思,病倒了。范大郎正要去找人请王婆诊脉。

王婆进去看见范二郎,果然:

见二郎睡在床上,叫声:“二郎,老媳妇在这里。”

范二郎闪开眼道:“王婆婆,多时不见,我性命休也。”

王婆道:“害甚病便休?”

二郎道:“觉头疼恶心,有一两声咳嗽。”

王婆笑将起来。

二郎道:“我有病,你却笑我!”

这俩真像是夫妻,这病症都一模一样。

王婆知道他的做作,所以笑了起来。

王婆道:“我不笑别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别病,你害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是也不是?”

二郎被王婆道着了,跳起来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教我来说亲事。”


范二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幸福的晕眩,要什么就有什么,欢喜谁就是谁,这也太顺利了吧!

两下说成了,下了定礼,都无别事。范二郎闲时不着家,从下了定,便不出门,与哥哥照管店里。且说那女孩儿闲时不作针线,从下了定,也肯作活。两个心安意乐,只等周大郎归来做亲。

但是——世界怎么可能按照两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的意图来运行呢!

父亲的恶意

两个人是三月下定,到十一月,周大郎,也就是周胜仙的父亲,从外地回来了。

周妈妈把女儿的事情说给了丈夫。

“定了未?”

不妙,这个话头不对,话也少,人就越憋着要挑事儿。要是周大郎絮絮叨叨数落老婆,这事儿也就牢骚一通过去了。

“定了也。”

周妈妈怕丈夫,但是这一刻她还是鼓起了勇气,她心疼女儿。

周大郎听说,双眼圆睁,看着妈妈骂道:“打脊老贱人!得谁言语,擅便说亲!他高杀也只是个开酒店的。我女儿怕没大户人家对亲,却许着他!你倒了志气,干出这等事,也不怕人笑话。”

打脊,就是打脊杖,周瑜打黄盖,就是打的后背。周大郎说周妈妈是打脊老贱人,就跟“杀千刀”的意思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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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郎是一个控制狂,和女儿的幸福相比,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面子和体面。

他希望自家女儿找一个做官之类的门户,瞧不上开酒楼的,今天我们觉得开一个酒楼是个大买卖,管几十个人,但是做餐饮很累,在宋朝没有电,煤炭的使用也还不够普遍,酒楼就更辛苦了。

对了,北宋是最早开始铁锅热油,炝锅炒菜的朝代,此前的酒楼就是进门看人家有什么就吃什么,现做来不及,炒菜的出现,让点菜这件事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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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掌柜和店小二的浪漫故事建立在烹饪技术的进步之上

如果是一个真正疼爱女儿的父亲,会考虑这些事:

范二是弟弟,在酒楼里到底占多少股份,咱们并不清楚,女儿嫁过去,是成了大伯子哥的便宜劳动力,还是要跟老二分家另过?

周员外信口就侮辱自己的妻子,说那么难听的话,他从来就是希望控制家人,而不是真正在乎自己的女儿。

这边周员外骂人,听见旁边咕咚一声,有什么重物摔倒了。

屏风后面不是别人,正是女儿周胜仙,这姑娘听见父亲骂人,知道情况要坏,一时急火攻心,昏厥了过去。

使女迎儿慌张张跑来,让夫人快去救小姐要紧。

周员外骂道:

“打脊贱娘!辱门败户的小贱人,死便教他死,救他则甚?”

迎儿要自己去救护小姐,也被周员外“一个漏风掌”,打倒在地。

好霸道的老头子啊,他根本就没有去调查范老二是不是好人,哪怕你去他家酒楼暗访一下,体验一下范家的人品呢!他根本不在乎,他觉得女儿是自己的私产,女儿的去向必须由自己决定,他感受到了一点点冒犯,都会十倍在女儿身上齐了。

周妈妈气得晕倒过去,醒来大哭起来,早有附近的几家嫂子听见动静,过来劝架——周妈妈性格好,大家都喜欢,周大郎的脾气坏,大家都不喜欢他。

但是周员外把眼睛一瞪:

“家间私事,不必相劝!”

人最怕的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你这话一说出来,大家也不好问是什么事了,也不好劝,都回家去了。

等到周妈妈缓过来,爬起来去看女儿——

妈妈看女儿时,四肢冰冷。妈妈抱着女儿哭。本是不死,因没人救,却死了。

又漂亮,针线又好,冰雪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没了。往常周妈妈不敢逆了丈夫,但是现在,二十年的恩怨总爆发:

“你直恁地毒害!想必你不舍得三五千贯房奁,故意把我女儿坏了性命!”

这是气坏了,口不择言,但是也没有冤枉周大郎,嫌贫爱富确实是他的风格。

周大郎听得,大怒道:“你道我不舍得三五千贯房奁,这等奚落我!”

周大郎好卑鄙,女儿因为自己的缘故刚刚死了,他没有悔恨、反思,而是立刻把敌意转向妻子,这样的人不能要。

周大郎买具棺木,八个人抬来。周妈妈见棺材进门,哭得好苦!周大郎看着妈妈道:“你道我割舍不得三五千贯房奁,你那女儿房里,但有的细软,都搬在棺材里!”

其实这种事,最应该请王婆子来张罗一下,但是周大郎不许婚事逼死了女儿,恨王婆肯定不会请她过来了。

否则,王婆第一可能一针把濒死的周胜仙扎活过来;也可能拦着周大郎,多停周胜仙几天,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

只就当时,教仵作人等入了殓,即时使人分付管坟园张一郎,兄弟二郎:“你两个便与我砌坑子。”

周大郎准备厚葬女儿,又决定第二天就下葬,这完全就是赌气的行动。

要厚葬,就要尽量把墓室修得结实一点,保护随葬品,那不是一天工夫能修成的。

此外,年轻女子死去,一般会停久一点,21天或者35天之后下葬,尸体腐败开始之后,不至于有些变态会打尸体的主意。

周大郎把女儿第二天就埋在了那个浅坑里,还是跟老伴儿怄气。

恶人的到来

有个干暗行捞偏门的人叫做朱真,三十多岁了,还是一个光棍汉,跟老娘生活,这人平时给仵作做副手,跟尸体打交道的。

这次埋葬周姑娘,他也在帮忙,回来之后,他跟母亲提起:

“一天好事投奔我,我来日就富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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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道:“我儿有甚好事?”

那后生道:“好笑,今日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死了,夫妻两个争竞道:‘女孩儿是爷气死了。’斗别气,约莫有三五千贯房奁,都安在棺材里。有恁地富贵,如何不去取之?”

朱真眼里,周大郎这个客户是傻子,这钱不挣白不挣。他说话这个轻佻的样子,就不是一个善类,而且这事儿你跟老太太说干啥,不要吓死她么?

那作娘的道:“这个事却不是耍的事。又不是八棒十三的罪过,又兼你爷有样子。”

八棒、十三,都是宋律里最轻的罪,鞭笞八下起,杖刑最低打十三下,盗墓是死罪,朱妈妈知道,而且她还怕鬼——朱真他爹就是被诈尸吓死的。

“二十年前时,你爷去掘一家坟园,揭开棺材盖,尸首觑着你爷笑起来。你爷吃了那一惊,归来过得四五日,你爷便死了。孩儿,切不可去,不是耍的事!”

朱真道:“娘,你不得劝我。”去床底下拖出一件物事来把与娘看。

原来是一个皮袋,里面盛着些挑刀斧头,一个皮灯盏,和那盛油的罐儿,又有一领蓑衣。

朱真拿出来的是他爹当年的工具,打盗洞开棺材的那一套,这宋代话本没说要带黑驴蹄子或者豌豆射手打僵尸,这说法是后人的发明。

娘道:“休把出去罢!原先你爷曾把出去,使得一番便休了。”朱真道:“各人命运不同。我今年算了几次命,都说我该发财,你不要阻挡我。”

那是农历十一月中,东京城外下了雪。

贼有讲究,叫做偷雨不偷雪,雪天会留下脚印,但是盗墓贼比小偷高明,人家有专业工具。

二更天,朱真穿着蓑衣出发了,他的蓑衣后面挂着竹皮子,能扫掉雪地里的脚印。

张一郎和张二郎养了狗,朱真把下了毒药的油糕扔给了狗,先把狗毒死了,看坟的兄弟俩听见外面狗叫,出门没有看见人,又回屋睡觉。

朱真潜入墓园,打开了周姑娘的坟:

把刀拨开雪地,下刀挑开石板下去,到侧边端正了,除下头上斗笠,脱了蓑衣在一壁厢,去皮袋里取两个长针,插在砖缝里,放上一个皮灯盏,竹筒里取出火种吹着了,油罐儿取油,点起那灯,把刀挑开命钉,把那盖天板丢在一壁。

专业装备好使,而且这个棺材是他埋的,他知道弱点在哪。

叫:“小娘子莫怪,暂借你些个富贵,却与你作功德。”道罢,去女孩儿头上便除头面。有许多金珠首饰,尽皆取下了。

我们看盗墓小说,总觉得盗墓贼有什么分金认穴好多传承,什么偷东西要给死人留一件,灯灭了鸡叫了要立刻退出来,其实都是瞎扯。

大多数贼就是朱真这样,他也知道对死者说几句漂亮话,但是下手起来特别黑。

只有女孩儿身上衣服,却难脱。那厮好会,去腰间解下手巾,去那女孩儿脖项上阁起,一头系在自脖项上,将那女孩儿衣服脱得赤条条地,小衣也不着。

陈宝国老师有个电影作品,叫《夜盗珍妃墓》,尸体是硬的,墓室里地方小,那些盗墓贼偷珍妃墓的时候,就要用绳子手巾把尸体拴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好摘脖子上的珠子,还有尸体上的衣服。

见那女孩儿白净身体,那厮淫心顿起,按捺不住,奸了女孩儿。

反正盗墓也是死罪,那就啥也不怕了。

今天的变态心理学,对尸体有欲望归为一种性倒错。

但是程度也有不同,对那种腐烂的尸体有兴趣,这种人一般都有重度精神问题,或者干脆是傻子;还有一种就是朱真这种,智力正常、光棍儿,能接触到尸体,对刚死去不久的女性尸体有兴趣,但是主要的兴趣还是活人。

朱真突然被女孩子一把抱住了,这一下把他吓得不轻。

那女孩儿叫声:“哥哥,你是兀谁?”

今天的医学角度来看,就是深度昏迷,假死状态,被活埋在坟里了,朱真盗墓,非礼女孩子,结果她醒了过来。

朱真那厮好急智,便道:“姐姐,我特来救你。”

周胜仙看看四周的情况——墓坑,棺材盖开着,自己光着,这个男人身边有刀和斧子。

这能是好人吗?但是这个时候,千万别嚷,不然肯定要被对方杀害了。

那女孩儿道:“哥哥,你救我去见樊楼酒店范二郎,重重相谢你。”

她不要回家,要去找恋人——父亲已经埋葬过她一次了,她希望这捡回来的余生和情郎在一起,用重谢来许给朱真,就是希望他能不杀人。

周胜仙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她不是求饶,而是求朱真送自己去范二郎那里。

如果求朱真不杀自己,这厮拒绝了就要杀人。

你先提出一个更过分的要求,他拒绝了送你去范二郎那里之后,还要杀你,就有点不通人情了,这是人际关系上的一个小骗招。

此外周胜仙假装恋爱脑,可以让朱真对他放下警惕。

朱真果然舍不得杀人灭口了。

心中自思,别人兀自坏钱取浑家,不能得恁地一个好女儿。

朱真的身份低微,根本娶不到这样的女孩子,现在动了念头了。

当下朱真把些衣服与女孩儿着了,收拾了金银珠翠物事衣服包了,把灯吹灭,倾那油入那油罐儿里,收了行头,揭起斗笠,送那女子上来。

朱真也爬上来,把石头来盖得没缝,又捧些雪铺上。

盗墓的事情不能被看坟的人发现。

却教女孩儿上脊背来,把蓑衣着了,一手挽着皮袋,一手绾着金珠物事,把斗笠戴了,迤逶取路,到自家门前。

他娘吓了一跳:

“我儿,如何尸首都驮回来?”

朱真让他妈妈低声,把女孩子堵在屋子里,拿着刀威胁。

“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若依得我时,我便将你去见范二郎。你若依不得我时,你见我这刀么?砍你做两段。”

女孩儿慌道:“告哥哥,不知教我依甚的事?”

朱真道:“第一教你在房里不要则声,第二不要出房门。依得我时,两三日内,说与范二郎。若不依我,杀了你!”女孩儿道:“依得,依得。”

朱真有一个如意算盘,在周家眼中,女儿已经死了,埋了,谁也不会来找这个女孩了。

如果这个女孩不跑,那就好办了,把她关起来洗洗脑、打一打,过一段再生个一儿半女,就拴住了。

买被拐卖的女孩子做老婆的家庭都是这么想的。

2011年,河南洛阳有个男人挖了一个地下室,囚禁了6位坐台的女子,还杀害了其中两人,让她们互相争风吃醋,不敢跑也不愿意跑,这样过了好几年。

周胜仙聪明,她扮猪吃老虎,一直都在问朱真什么时候带她去找范二郎,朱真就一直骗她,说范二郎身体不好,要等几个月来接她。

致命的脱逃

自十一月二十日姑娘来到朱家,一直到第二年正月十五,朱真死死守着这姑娘,她没有机会跑。

终于,朱真决定去看看鳌山灯,这是灯节的一个打卡点,花灯扎成鳌鱼山的形状。这家伙做了一桩大案,手上有了钱,就准备出去吃喝玩乐一番。

约莫也是更尽前后,朱真的老娘在家,只听得叫“有火”!急开门看时,是隔四五家酒店里火起,慌杀娘的,急走入来收拾。

一更更尽,大概是晚上九点多,要是搁以前,朱真的老娘也不会收拾,家里穷,现在有了周姑娘那些珠宝首饰,自然就要收拾了。

女孩儿听得,自思道:“这里不走,更待何时!”走出门首,叫婆婆来收拾。

她自己出门就走,逃到了热闹地方。

安全了,那个老太太追不上她。

她一路打听曹门怎么走,打听樊楼酒店怎么走。

好可怜!

她想的不是父母,而是未婚夫,她要第一时间把自己交到范二郎手里,睡一个复活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我对生存,对死亡有了全新的认识。”

“我忍不住看见你惊喜的样子了。”

女孩儿迤逶走到樊楼酒店,见酒博士在门前招呼。女孩儿深深地道个万福。

在兽窟里逃生出来,立刻就开始好好地讲礼貌,这姑娘真好。

女孩儿道:“借问则个,范二郎在那里么?”酒博士道:“在酒店里的便是。”

酒店还在营业,给那些过灯节的人卖酒。

女孩儿移身直到柜边,叫道:“二郎万福!”

范二郎一眼看见周姑娘,吓坏了。

姑娘的死虽然和他无关,但这事毕竟因他而起,现在这情人节了,死人突然出现在眼前……

范二郎……吃了一惊,连声叫:“灭,灭!”

算是念保护咒的意思。

女孩儿道:“二哥,我是人,你道是鬼?”范二郎如何肯信?一头叫:“灭,灭!”一只手扶着凳子。

却恨凳子上有许多汤桶儿,慌忙用手提起一只汤桶儿来,觑着女子脸上手将过去。你道好巧!去那女孩儿太阳上打着。大叫一声,匹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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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凄凉

周胜仙这次真的死掉了。

范大郎赶紧跑过来,一看,一个姑娘倒在地下,血流了一地。

“我以为是鬼,她是周大郎的女儿,十一月已经死了,没想到……”范二郎说。

地保带着人把范老二锁起来带走了,范大郎赶紧找人去请周大郎认尸。

周大郎还是觉得是拿他取笑,后来听说范二真的被关进了开封府,也赶紧去认了尸体。

真的是女儿,女儿死了两次。

开封府尹包大人升了大堂,问这个案子,开棺发现尸体没有,陪葬品也都被偷空了,但是不知道盗墓的人是谁,审范二,范二啥也不知道。

这里要解释一句,这个故事是徽宗年间,包拯早在徽宗当皇帝之前三十多年就去世了,所以这里的包大人不会是他。

案子僵持在这里,范二郎在监狱里辗转反侧:

“此事好怪!若说是人,他已死过了,见有入殓的仵作及坟墓在彼可证;若说是鬼,打时有血,死后有尸,棺材又是空的。”

又想道:“可惜好个花枝般的女儿!若是鬼,倒也罢了;若不是鬼,可不枉害了他性命!”

夜里翻来覆去,想一会,疑一会,转睡不着。直想到茶坊里初会时光景,便道:“我那日好不着迷哩!四目相视,急切不能上手。不论是鬼不是鬼,我且慢慢里商量,直恁性急,坏了他性命,好不罪过!如今陷于缧绁,这事又不得明白,如何是了!悔之无及!”转悔转想,转想转悔。

说真的,之前为周胜仙惋惜,心疼这个姑娘,看到范二郎这番话,才真的替周胜仙觉得不值。

她把范二郎当做活着的动力,只想见他,但是范二郎眼中,她不是未婚妻,也不是恋人,似乎只是一个钟情和勾引的对象。

范二郎进了监狱,才真的觉得怕了。

别怪是鬼是妖,只要她是心上人、枕边人、屋里人,你就不能下狠手,要留有余地。

范二郎睡着了,梦见胜仙浓妆而来。

范二郎大惊道:“小娘子原来不死。”

小娘子道:“打得偏些,虽然闷倒,不曾伤命。奴两遍死去,都只为官人。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寻,与官人了其心愿,休得见拒,亦是冥数当然。”

范二郎忘其所以,就和他云雨起来。枕席之间,欢情无限。事毕,珍重而别。醒来方知是梦,越添了许多想悔。

次夜亦复如此。

到第三夜又来,比前愈加眷恋,临去告诉道:“奴阳寿未绝。今被五道将军收用。奴一心只忆着官人,泣诉其情,蒙五道将军可怜,给假三日。如今限期满了,若再迟延,必遭呵斥。奴从此与官人永别。官人之事,奴已拜求五道将军,但耐心,一月之后,必然无事。”

收用,就是纳偏房。

五道将军,是道教的正神,是东岳大帝的属官,管地狱、善恶,这是一个狠角色。

《水浒传》里,王婆对西门庆说潘金莲的时候,就说:“她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

周胜仙和五道将军达成了一个协议:

将军答应救范二郎,但周胜仙和范二郎好上三夜,以后再也不能相见了。

三天三夜萧敬腾

周胜仙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

有前未婚妻的现夫君罩着,范二郎在监狱里也就没那么怕了,正巧,这个案子破了。

一个小商贩叫董贵,沿街收旧货,遇到一个老婆子在卖珠花,她似乎不懂这个珠花的价值,董贵试着两贯买下,她就答应了。

董贵是开封府的线人,立刻就去了观察房,也就是刑警队了,大家叫来周妈妈认珠花,发现是女儿带入棺材的一朵,当下几个衙役拿了老婆子来,正是朱真的娘。

朱真落网,斩首毫无疑问。

当案薛孔目初拟朱真劫坟当斩,范二郎免死,刺配牢城营,未曾呈案。

孔目就是法官,范二郎误伤人命也是杀人,刺配是正常操作。

其夜梦见一神如五道将军之状,怒责薛孔目曰:“范二郎有何罪过,拟他刺配!快与他出脱了。”

将军也是个江湖人儿,不讲道理,不讲法,就是吓唬人,这下薛孔目吓坏了,赶紧改案卷。

“他,本来,想打鬼,打错了,所以,无罪释放……”

包大人看了看,这个案子就这么判了。

范二郎回了家,娶了妻子,每年都去五道将军的庙里烧香烧纸,感谢神仙。

神仙估计懒得理他,范二郎真的需要好好谢谢的,其实是那个对他恋慕、信赖,虽然死在他手,又对他选择原谅,甚至伸手拯救的周胜仙。

如果让我删改这个故事的话,我真希望周姑娘不再二次复活,而是戛然而止地死在樊楼。

范二郎这样草包,真的配不上这么好、这么强、这么仙一个姑娘。 

五道将军倒是慧眼识人,娶了有胆有识的周胜仙,不过看五道爷的气场,估计也不是她的对手。

想想范二郎死后的场景吧。

一灵直奔阴曹,见到鬼卒对他都特别客气,好像欠了他的钱似的,他在大殿上等候半天,对阴曹的王者跪伏。

一只漂亮的手把他扶起来,声音如此熟悉。

阎罗女王姓周,是个女子,看着他,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但最后,还是说了一句话:

“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的糖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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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跟了五道将军的周姑娘会变成女王大人,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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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31 05: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贪色而死的那个男人,头发都木有了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5-29


今天给大家拆解一个三言二拍里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好色贪欢、命丧尼姑庵的男人,这是《醒世恒言》里的故事,小回目叫做《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先做一个声明,本文当中的和尚、尼姑,指的都是明朝的时候那些个不规矩的出家人。对破戒僧尼的批评,主要来源于原著冯梦龙对他们的看法。


本文作者对佛教非常尊重,而且和释迦牟尼一样都是金牛座,请杠精绕路而行。


色这个字是怎么回事


好色和好淫,其实是两回事。冯梦龙解释了一下这个区别: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个是好色。


美丑不论,见到有机会就要吃下来。


“石灰布袋,到处留迹”,这个是好淫。


好色当中还有几个等级:


第一等是正色,在婚姻内解决自己的欲望,和妻子恩爱;


比如张敞给妻子画眉,有人给他告到皇帝那里,皇上问他是不是有这么回事,他大大方方地说:“夫妻俩人之间,有比画眉毛更过分的事情呢。”皇上大笑,根本没有怪他。


罗翔老师说得好,法律保护什么,法律只保护婚姻之内的性。


第二等叫做旁色,纳娇妾美婢,声色歌女;


虽然不是专一的感情,但是在明朝这是合法的。


第三等叫邪色,就是寻花问柳;


到外地出差住个旅馆,买个人来排遣寂寞,虽然世界上永远有这个行业,但这提不到台面上,正人君子不为,这是邪色。


第四等叫做乱色;


和自己的长辈、晚辈女性乱来,偷偷翻墙、下药,这个是乱色。


四等好色说完,冯梦龙提到一种不在四色之内的孽缘,那就是和出家人之间的污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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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段感情有多危险,就在于它是否能够对身边人、全世界公开。


婚姻之所以安全,就是因为它合法持证、婚宴婚礼昭告世界,这就最安全;


情侣关系,也是身边人知道的,这也相对安全;


无论是偷情还是买春,都是不能公开、不能见光;


如果再有一些禁断的情节,一切都要秘密进行,公开出来就要出人命,这种孽缘就十分危险。


赫大卿沦陷尼姑庵


明朝宣德年间,江西新淦县(今天写成新干县,归吉安管辖)有个监生叫赫大卿,为人风流俊美。


遇着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流留不舍,就当做家里一般,把老大一个家业,也弄去了十之三四。


他的妻子陆氏也经常劝他,在外面为女人花钱,早晚家里会被花空的,赫大卿听了,就说他妻子不贤、嫉妒。


注意了,如果男人要纳妾,多生几个孩子,女人不许,这叫嫉妒。劝男人不要出去嫖,哪怕在那个时代,都是有德行的表现,整天睡在秦楼楚馆,像什么话。


陆氏劝不动赫大卿,索性就不管了,每天带着三岁的儿子,在屋子里吃斋念佛,任由赫大卿出去浪。


一日,正值清明佳节,赫大卿穿着一身华丽衣服,独自一个到郊外踏青游玩。


古代的清明就是佳节,是出游的节日,但是我们知道三言二拍的世界里,清明节最容易出事了。


赫大卿就在妇女多的地方转悠,卖弄风流,想要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勾搭一下,结果没有合适的,只好找个了酒楼喝酒,喝完之后继续转悠,嘴里可就渴了,想要找个地方喝杯茶。


前面有一个寺院。


自古是茶禅不分家,去找和尚喝杯茶,没有什么问题,赫大卿走到寺院门口,一看三个大字:


非空庵。


是个尼姑庵。


赫大卿点头道:“常闻得人说,城外非空庵中有标致尼姑,只恨没有工夫,未曾见得。不想今日趁了这便。”


街上耍流氓没合适的,就进了尼姑庵。


转东一条鹅卵石街,两边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进一重墙门,便是小小三间房子,供着韦驮尊者。庭中松柏参天,树上鸟声嘈杂。从佛背后转进,又是一条横街。大卿径望东首行去,见一座雕花门楼,双扉紧闭。


其实这是个不错的所在,在这里乘乘凉,安生回家,也不会就把性命丢掉。


赫大卿敲了门,一个垂髫女童开门,他对那个女孩说:“通报给你的师傅,就说有客人来访。”


尼姑庵里有这种带发修行的女孩,就像和尚庙里的侍者、小沙弥一样,等长大了,才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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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里,周芷若就没有出家。


须臾间,一个少年尼姑出来,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合不合,惯输情,专卖俏,软眯𥉐的俊眼,仔细一觑。


软眯𥉐(念吸),意思是温柔含情的眼睛,有点眯缝,但是看一眼就能把人看化了的那种感觉。


这尼姑年纪不上二十,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大卿看见恁般标致,喜得神魂飘荡,一个揖作了下去,却像初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头也伸不起来。


这个比方很好,糍粑可不就是软塌塌的么,动了心思想要勾引女人的男人,也是那种嘴脸。


今日撞了一日,并不曾遇得个可意人儿,不想这所在到藏着如此妙人。须用些水磨工夫撩拨他,不怕不上我的钩儿。”


这不是好人能说出来的话,赫大卿不是真心喜欢、爱慕对方,《笑傲江湖》里面,令狐冲偶尔会觉得仪琳小师妹很美,觉得对方做了尼姑很可惜,但是立刻就会责备自己,觉得自己罪过,这就是区别。


赫大卿眼中,一切女子都是猎物。


结果,他遇到了高手。


这个尼姑叫做空照。


他原是个真念佛,假修行,爱风月,嫌冷静,怨恨出家的主儿。偶然先在门隙里,张见了大卿这一表人材,到有几分看上了所以挺身而出。


尼姑庵一般接待访客,都是老尼姑出来,年轻的尼姑就像待字闺中的姑娘一样,除非老师太病了、或者不在家的时候,才会出来帮忙接待施主,而且也是推三阻四的,就是为了防备麻烦。


如果说渔色二字,空照比赫大卿厉害多了。


当下两只眼光,就如针儿遇着磁石,紧紧的摄在大卿身上,笑嘻嘻的问道:“相公尊姓贵表?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谕?”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住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


你看,笑嘻嘻,这就不像一个出家人的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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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里那句“我给你送茶来了”


尼姑谢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枉顾,篷荜生辉。此处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大卿见说请到里面吃茶,料有几分光景,好不欢喜。即起身随入。


这进去了,就再也没能出来过。


庭中植梧桐二树,修竹数竿,百般花卉,纷纭辉映,但觉香气袭人。正中间供白描大士像一轴,古铜炉中,香烟馥馥,下设蒲团一坐,左一间放着朱红厨柜四个,都有封锁,想是收藏经典在内。


梧桐树、竹子,菩萨像,用今天的话说,相当禁欲系的摆设。


右一间用围屏围着,进入看时,横设一张桐柏长书卓,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一张斑竹榻儿,壁上悬一张断纹古琴,书卓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侧边有经卷数帙,随手拈一卷翻看,金书小楷,字体摹仿赵松雪,后注年月,下书弟子空照熏沐写。


空照会弹琴,书法也不错,赵松雪,就是赵孟頫,欧柳颜赵里的赵,书法名家,那个字是最柔美的,如果你要用字去挑逗人,没有比赵体更合适的了。


赫大卿称赞了空照的字、茶,问起她庵里情况,知道她们是师徒祖孙四人,老尼姑瘫痪在床,空照当家,空照有两个徒弟,就是这俩小女孩。


这么年轻就当师傅了,那仙姑出家几年啊。


空照道:“自七岁丧父,送入空门,今已十二年矣。”


赫大卿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龄,怎生受此寂静?”


这句就是挑逗了,但是空照一定不能现在顺杆爬,要慎着一点儿。


空照道:“相公休得取笑!出家胜俗家数倍哩。”


赫大卿道:“那见得出家的胜似俗家?”


空照道:“我们出家人,并无闲事缠扰,又无儿女牵绊,终日诵经念佛,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倦来眠纸帐,闲暇理丝桐,好不安闲自在。”


你说出了出家的好处,就要看他怎么接,倘若赫大卿是个蠢笨如牛的家伙,小尼姑估计也会嫌弃他。


调情调情,情是一般的情,关键看调的技术。


大卿道:“闲暇理丝桐,弹琴时也得个知音的人儿在傍喝采方好。这还罢了,则这倦来眠纸帐,万一梦魇起来,没人推醒,好不怕哩!”


空照已知大卿下钩,含笑而应道:“梦魇杀了人也不要相公偿命。”


空照积极回应了赫大卿的调戏。


大卿也笑道:“别的魇杀了一万个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恁般高品,岂不可惜!”


赫大卿看看,女童还在,就求再要一壶茶喝,空照就把女童派出去——


大卿道:“仙姑卧房何处?是什么纸帐?也得小生认一认。”空照此时欲心已炽,按纳不住,口里虽说道:“认他怎么?”却早已立起身来。


大卿上前拥抱,先做了个“吕”字。空照往后就走。大卿接脚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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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照轻轻的推开后壁,后面又有一层房屋,正是空照卧处。摆设更自济楚。大卿也无心观看,两个相抱而入。遂成云雨之欢。


堵住众人的嘴


两个人正酣畅淋漓,突然空照的徒弟推门进来,俩人赶紧起身,女孩子把茶放下,掩着嘴笑着出去了。


赫大卿和空照肯定没少闹动静,像这女孩按道理就不敢进去才对,进去了,也应该是怯生生地,或者心生厌恶,都没有,还笑,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空照想了想,决定把两个徒弟都拉进来。


这确实是很多偷情男女惯做的事情,遇见哪个女孩子撞破机关,就要把对方一起拉下水。就像梁山好汉,要拉谁入伙,就先让对方杀了人,或者犯了死罪,这家伙才能死心塌地。


晚上空照摆下酒果蔬菜,拉着两个徒弟和赫大卿一起喝酒。


当下四人杯来盏去,吃到半酣,大卿起身捱至空照身边,把手勾着颈儿,将酒饮过半杯,递到空照口边。空照将口来承,一饮而尽。


两个女童见他肉麻,起身回避。空照一把扯道:“既同在此,料不容你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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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女童年在当时,情窦已开,见师父容情,落得快活。四人搂做一团,缠做一块,吃得个大醉,一床而卧,相偎相抱,如漆如胶。


太乱了。


静真的妙计


这种消耗,吃素是不行的,体力跟不上。空照就拿钱给她院中的香公(杂役,一般都是老年人),让他买酒买肉,这老头平时就是吃点素饭,现在有了过手的油水,非常开心,赶紧就买来了。


天天买酒买肉,隔壁西院就起了疑心。


这个非空庵是两间,东院是空照管事,西院是静真尼姑管事,静真大概二十五六岁,长得也是非常漂亮风流,手底下有一个徒弟和一个香公,她听自己的香公打小报告,说东院天天买肉,大概就明白了,空照藏了男人。


静真直接闯到空照的房间门口来。


空照这下措手不及:


慌了手脚,没做理会,教大卿闪在屏后,起身迎住静真。静真上前一把扯着空照衣袖,说道:“好啊,出家人干得好事,败坏山门,我与你到里正处去讲。”


扯着便走。吓得个空照脸儿就如七八样的颜色染的,一搭儿红一搭儿青,心头恰像千百个铁锤打的,一回儿上一回儿下,半句也对不出,半步也行不动。


这就是不能见光的关系的苦恼,只要有一个坏人出现,就要被勒索、被威胁。


静真见他这个模样,呵呵笑道:“师弟不消着急!我是耍你。但既有佳宾,如何瞒着我独自受用?还不快请来相见?”空照听了这话,方才放心,遂令大卿与静真相见。


静真开了价,我不举报你,但是你要和我共享这个男人。结果她一看赫大卿——嚯!


这郎君好俊!


静真走不动了。赫大卿看看静真,虽然岁数比空照大几岁,但是觉得更加风情。于是当晚,赫大卿就去了静真那里,和空照、静真一起喝酒,喝得差不多了,空照把赫大卿留下,还跟静真说了一句:


“好做新郎,明日早来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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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大卿抱着静真上床,解脱衣裳,钻入被中。酥胸紧贴,玉体相偎。赫大卿乘着酒兴,尽生平才学,恣意搬演。把静真弄得魄丧魂消,骨酥体软,四肢不收,委然席上。


赫大卿是风月场上的行家,静真算是逮住了带馅儿的烧饼了。


就这样,东院西院,静真、空照、空照的两个徒弟……赫大卿终于吃不消了。


两个月了,他想要回家。


“我出来也没跟家里打招呼,我媳妇也不知道我去哪了,我回去打个招呼,然后再来,也就是四五天的工夫。”


空照一想,也有道理,人家是有家的人,就跟静真商量。


静真可是一个狠角色:“咱们不能放他走,这样俊俏的一个郎君,是,他跟他媳妇关系不好,但是他在外面肯定还有好多女人对吧,你放他走,他回头在别家绊住了,就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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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静真有点像《倚天屠龙记》里的丁敏君


婚外恋就是如此,我虽然没有立场不让你回家看你媳妇,但是你在你媳妇之外还有人,我们可得管着你。


“那师兄你说怎么办?”(没错,尼姑之间是互相称呼师兄师弟的,师姐师妹那是江湖门派)


“来,咱们这样……”


当晚两个尼姑要给赫大卿送别,把他灌得大醉。


静真把他的头巾取下来,空照拿起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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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赫大卿一醒——


觉道精头皮在枕上抹过。连忙把手摸时,却是一个精光葫芦。吃了一惊,急忙坐起,连叫道:“这怎么说?”空照惊醒转来,见他大惊小怪,也坐起来道:“郎君不要着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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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这样


像这种局面,赫大卿就应该赶紧穿上衣服拔腿就走,空照一个人是拦不住他的,这件事在这里已经失控了。


今天她们能用刀剃你的头发,明天就可能用刀割开你的脖子。


但是空照一撒娇:


“因见你执意要回,我师徒不忍分离,又无策可留,因此行这苦计,把你也要扮做尼姑,图个久远快活。”


“虽承你们好意,只是下手太狠!如今教我怎生见人?”


空照道:“待养长了头发,见也未迟。”


不知道大家剃过光头没有,从光头养成能戴头巾,至少要四五个月,关键是空照给他穿上尼姑的衣服之后,赫大卿想跑都跑不了。


按说这个时候,就应该知道这俩尼姑是狠角色,赶紧跑比较好,至于没有头发比较丢人,跟老婆说实话,改邪归正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你看赫大卿怎么说?


“好意”。


他把控制欲当做爱,把贪婪当做沉迷。这种见识,不死也怪。


死去的监生


赫大卿病了,刚开始,尼姑还觉得他是在逃避男女之事,后来发现,他真的病了,赶紧抓药给他吃,一点效果都没有。


这里咱们要解释一下,古代人认为过多的房事会导致肾虚,最后就死掉了,但是现代科学研究表明,人是有一个熔断机制的,男人太累了,自然就没法进行性活动,所以没有什么所谓的X尽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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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词》里的张易之和张昌宗都没有亡


但是,长期缺乏睡眠、担惊受怕、缺乏户外运动,都对健康不利,这三样,赫大卿在尼姑庵里只怕是占全了。


此外,为了让他变得“更厉害”,尼姑们可能也会找来一些药物,这些东西反而可能杀人,西门庆就是瞎吃药吃死的。


赫大卿病重,尼姑想要把他送回家去,又怕他家里娘子闹起来,打官司告自己,也不敢找医生,就让香公去说病请药,那怎么能好!


眼看赫大卿快死了,空照害怕了,就跟静真商议。


静真想了想:“不打紧。”


“如今先教香公去买下几担石灰。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寻外人收拾;我们自己与他穿着衣服,依般尼姑打扮。棺材也不必去买,且将老师父寿材来盛了。我与你同着香公女童相帮抬到后园空处,掘个深穴,将石灰倾入,埋藏在内,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


这就是危险之处,赫大卿来非空庵的时候,没人知道,现在死了,也没人能找到。静真的计策已经很周全了。


赫大卿知道自己要死,想起他娘子来了。


将手在枕边取出一条鸳鸯绦来。如何唤做鸳鸯绦?原来这绦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鹅儿黄,两样颜色合成,所以谓之鸳鸯绦。


当下大卿将绦付与空照,含泪而言道:“我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今将永别,可将此绦为信,报知吾妻,教他快来见我一面,死亦瞑目。”


赫大卿这是没遇到过坏人,他以前交往过的姑娘,都是一些老实头,他不知道尼姑的职业特殊,她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是真的拿空照当自己女朋友了,让女朋友送信给老婆,来见最后一面,而且他交了底:“我在这里,家里分毫不知。”


倘若他说:“我媳妇知道我来这里,如果半年不回来,必然来找你”,对方只怕还有忌惮。


赫大卿一交底,空照去找静真商量。


静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条,况又弄得淹淹欲死。他浑家到此,怎肯干休?必然声张起来。你我如何收拾?”空照到底是个嫩货,心中犹豫不忍。


静真劈手夺取绦来,望着天花板上一丢,眼见得这绦有好几时不得出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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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真这是真嫉妒,赫大卿要死了,惦记着自己的娘子,静真看见这个信物,就恨之入骨,其实等到赫大卿死了,她把这绦子给他带进棺材,或者烧了,都是一个好结局,扔到天花板上面,这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空照道:“你撇了这绦儿,教我如何去回覆赫郎?”静真道:“你只说已差香公将绦送去了,他娘子自不肯来,难道问我个违限不成?”


有道是出家人不打诳语……算了,已经连淫戒都犯了,为了遮蔽一个错误,就要用更多的错误来掩盖。


空照依言回覆了大卿。大卿连日一连问了几次,只认浑家怀恨,不来看他,心中愈加凄惨,呜呜而泣。又捱了几日,大限已到,呜呼哀哉。


赫大卿死得不清不楚,却也是咎由自取。


尼姑倒是对赫大卿还不错,给他尸体洗干净,抬去后园,装殓在老尼姑的棺材里,埋了,石灰封好,堆上泥土。


《红楼梦》里有一个尼姑妙玉,说她喜欢范成大的两句诗,叫: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赫大卿别说墓碑,连个坟头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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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鸳鸯绦


赫大卿失踪了三个多月,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陆氏到处派人、托人、请人、求人,去找她家相公,各大妓院酒楼都找遍了,还发了寻人启事,路口墙壁上贴,都没有消息。


这一年秋雨很大,赫家房子倒坏得很多,但是男人丢了,陆氏也没有心思维修,所以直到十一月了,才找了匠人来修房,这一天陆氏看着装修队,忽然发现一个师傅蒯三,腰里系着一条丝绦,不是别的,正是那条鸳鸯绦。


这条绦子是定制的,可能全县都没有第二条,陆氏就问蒯三:“这绦子,你从哪里得来的?”


蒯三道:“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拾的。”


陆氏道:“那庵叫什么庵?尼姑唤甚名字?”


蒯三道:“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东西两院,东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静真,还有几个不曾剃发的女童。”


陆氏又问:“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


陆氏知道自家男人的恶习,所以就要问尼姑的年纪。


蒯三道:“都只好二十来岁,到也有十分颜色。”


蒯三也知道赫大卿的毛病,所以告诉陆氏这俩人的相貌。


陆氏明白了,这一定是俩人了。


陆氏听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恋着那两个尼姑,隐他庵中了。我如今多着几个人将了这绦,叫蒯三同去做个证见,满庵一搜,自然出来的。”


这是最可能的那个真相,但是陆氏周全,她也信佛,她还对出家人有敬意。


方才转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来的?莫要枉杀了出家人,我再问他个备细。”


陆氏又叫住蒯三问道:“你这绦几时拾的?”蒯三道:“不上半月。”

陆氏又想道:“原来半月之前,丈夫还在庵中。事有可疑!”


陆氏像个侦探一样,头脑清醒,这样的妻子,赫大卿不懂得珍惜,真是可惜了。


又问道:“你在何处拾的?”蒯三道:“在东院厢房内,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动问大娘子,为何见了此绦,只管盘问?”


这要是厕所里捡的,那就是赫大卿忘在里面了,但是在天花板上捡的,什么人会把人裤腰带扔到房梁上呢?蒯三有点害怕了,就问大娘子为什么问这条丝绦。


陆氏道:“这绦是我大官人的。自从春间出去,一向并无踪迹。今日见了这绦,少不得绦在那里,人在那里。如今就要同你去与尼姑讨人。寻着大官人回来,照依招子上重重谢你。”


陆氏这话说得太牛了,要是寻常妇人,一定是让人抓住蒯三,送到衙门,说他杀人抢劫了,有自己那条丝绦作证,打官司蒯三也要挨揍的,但是那样的话,尼姑庵只怕要打草惊蛇。


她的话,是要蒯三帮忙,还说要给蒯三赏金,这就是先把知情人稳定下来,才好去找人。


蒯三听罢,吃了一惊:“那里说起!却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绦便是我拾得,实不知你们大官人事体。”


没人愿意打官司,蒯三已经在惹官司的边缘,这个时候陆氏可以利用他了。


陆氏道:“你在庵中共做几日工作?”蒯三道:“西院共有十来日,至今工钱尚还我不清哩。”陆氏道:“可曾见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蒯三道:“这个不敢说谎,生活便做了这几日,任我们穿房入户,却从不曾见大官人的影儿。”

陆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绦,也难凭据。”


陆氏现在想的就是证据了,她一点都没有“见了她们再说”的莽撞。


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这绦在庵中,必定有因。或者藏于别处,也未可知。适才蒯三说庵中还少工钱,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教他以讨银为名,不时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来。那时着在尼姑身上,自然有个下落。”


即唤过蒯三,分付如此如此,恁般恁般。“先赏你一两银子。若得了实信,另有重谢。”


蒯三没被大娘子讹上,还拿了钱,这就要努力办事,第二天就去了非空庵。看见西院静真的香公在太阳下面捉虱子。


“怎么有空过来?院主正好要找你干活儿呢。”


蒯三一听正好,进去就见静真,静真要做的是一张佛柜,要求和东院(空照那边)的佛柜一模一样,多少钱回头一起算。


这下厉害了,蒯三有借口过去看东院的佛柜了,毕竟丝绦是东院捡到的,还得过去才好。


却走到厨房门首,只听得里边笑声,便立定了脚,把眼向窗中一觑,见两个女童搅做一团顽耍。须臾间,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双足,跨上身去,学男人行事,捧着亲嘴。小的便喊。大的道:“孔儿也被人弄大了,还要叫喊!”


蒯三听了开始是笑,后来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这最多能说明这俩女孩子和她们师傅不规矩,还是没有赫大卿的下落。


蒯三第二天在西院静真那里打柜子,到了下午,静真出来看蒯三干活儿,看见佛前油灯灭了,就让她跟前的女童去拿火儿,这孩子手笨,一不留神,就把灯油洒在了静真的头上。


“骚精淫妇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


这话极其粗鲁,不是出家人该说的话,而且骂得也不对,静真这边的这个女孩子,是庵里唯一一个没和赫大卿发生关系的女性了。


蒯三赶紧过来劝架,师傅进去换衣服去了。


这姑娘嘴里就抱怨:


“打翻了油便恁般打骂!你活活弄死了人,该问甚么罪哩?”


蒯三一听,不对。赶紧问一个细致。


这女童年纪也在当时,初起见赫大卿与静真百般戏弄,心中也欲得尝尝滋味。怎奈静真情性利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极要拈酸吃醋。只为空照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汉子到了自己房头,囫囵吃在肚子,还嫌不够,怎肯放些须空隙与人!


静真没有拉自己的徒弟下水,所以她心生怨念,而且也因为没有劣迹,所以敢张口说。


当下蒯三问道:“他怎么弄死了人?”女童道:“与东房这些淫妇,日夜轮流快活,将一个赫监生断送了。”蒯三道:“如今在那里?”女童道:“东房后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


和东院俩女孩子的调笑一对,全都对上了,还说出了赫大卿的名字,蒯三收拾了东西就去赫家,陆氏一听丈夫死了,放声大哭,连夜把亲族叫来,商议,就把蒯三留在家里住,第二天一早,带了二十多个仆人,兵发非空庵!


她安排得妥当,通报给族中亲戚,让大家知道发生什么事,未来打官司最好是有族中长者,但是辨认丈夫尸体,那就必须自己亲自去。


乱糟糟官司


到了非空庵,陆氏让一半人把住门口,带了一半人扛着锄头铁锹,进去挖坟,蒯三引路,直接到了东院扣门,香公一看有女客,以为是女施主,赶紧开门,空照一看蒯三带着陆氏娘子,还打招呼:“哦,您是蒯师傅的娘子吗?”


空照真是一个呆鸟,陆氏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娘子,蒯三分明是给他办事的,大家也不理她,直接奔向大柏树,空照一看,知道事情发了,面如土色。


空照带着两个徒弟和香公要逃跑,发现大门被堵住,于是赶紧逃到西院静真那里,就把瘫痪的老尼姑剩在屋里了。


静真还没起床呢,听见外面砸门,赶紧穿衣开门。


空照道:“赫郎事体,不知那个漏了消息。蒯木匠这天杀的,同了许多人径赶进后园,如今在那里发掘了。我欲要逃走,香公说门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特来与你商议。”


静真见说,吃这一惊,却也不小,说道:“蒯匠昨日也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今日便引人来?却又知得恁般详细。必定是我庵中有人走漏消息,这奴狗方才去报新闻。不然,何由晓得我们的隐事?”


那女童在旁闻得,懊悔昨日失言,好生惊惶。东院女童道:“蒯匠有心,想非一日了。前日便悄悄直到我家厨下来打听消耗,被我们发作出门。但不知那个泄漏的?”


静真、空照、三个女童、两个香公,一共七个人,带了点银子,开后门逃到极乐庵了缘尼姑那里。


这边赫家挖出棺材,打开一看,啊呀,原来是一个光头!


不是说是赫大官人吗?怎么是个尼姑?大家都吓傻了。


赫大卿死前生了一场大病,形容枯槁,所以就连妻子家人都没有认出他的容貌,就以为是个尼姑了。


陆氏看看蒯三。


“怎么办?”


蒯三说,要不旁边挖挖?


家里面有年长的亲戚,说:“别挖了,盗墓见尸,这是斩罪,现在赶紧我们报官,当原告,就说尼姑们藏人,让那个泄露风声的小尼姑出来对质。”


大家跑到门口,一看尼姑们都跑了,那个亲戚又说:“坏了,她们可能去报官了,我们赶紧去,抢在前面!”


赫家的雇工里,有个人叫毛泼皮,这个人手脚不干净,看见棺材开了,大家都去衙门了,他落在后面,想偷点随葬品,翻来翻去的没有,结果把衣服一掀,就把尸体的裤子扯下来了。


“原来是个和尚。”毛泼皮乐了,他看了看空照的房间,有值钱的财物,偷了几样走了。


毛泼皮追到衙门,一看老爷还没有升堂,偷偷告诉大家,不是尼姑,是个和尚。


大家都开心起来,就凭着尼姑在庵里埋了一个和尚,赫家人盗墓的事情就可以不追究了。这次当定了原告了!


赫家人正在庆祝从尼姑庵里挖出来和尚,旁边有一个也在等老爷升堂的老和尚过来了。


“什么?死了和尚,那一定是我徒弟!”


老和尚有个徒弟叫去非,出家之后不守戒律,八月出门至今没有回来,现在去非父母非说是老和尚害死了自家儿子,把他告到了衙门里。


毛泼皮就带着老和尚和去非的父母去认尸体,跑了一趟非空庵。


庵里就剩下瘫痪了的老尼姑,在床上喊:“我饿了,给我饭吃啊。”


毛泼皮当然不管。


三个人看了尸体,都觉得这就是去非,当下就回到县衙,也要告尼姑庙里害死小和尚。


知县终于升堂了一看,两个案子,赫大卿在尼姑庵失踪,但尼姑庵挖出来一个和尚,是去非,大人赶紧派人去抓尼姑,当然,早就跑了。


逃跑的尼姑


有句话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静真等七个人一路跑出来去投极乐庵了缘尼姑,说赫大卿的事情,求她帮忙,但了缘严词拒绝,说,不方便。


了缘心里有鬼,因为她在庵里藏了一个和尚,不是别人,就是失踪了的去非,她也是把去非打扮成尼姑的样子,藏在庵里快活。


静真见了缘不愿意接纳他们,赶紧摸出二三两银子来,了缘一看银子,立刻就愿意了。


这边还有一个心猿意马的呢,小和尚去非一看,好家伙,两个尼姑,三个带发的小姑娘,心里还在盘算着跟她们有点什么浪漫,殊不知大祸马上临头。


静真安顿下来,还惦记着庵里的财产,她跟了缘说,要让极乐庵的香公过去帮她看看情况。


衙役们封了非空庵,不分好歹,把那个瘫痪的老尼姑也封在里面了,出门一看有个香公探头探脑,当场拿下。


杀人凶手经常会去杀人现场围观,所以当差的特别在意这种探头探脑的人。


一问,这老头说自己是极乐庵的香公,但是公差一吓唬,他就都招了。


差役们杀向极乐庵,进去把尼姑、女童、香公都抓进来了,顺手还抓了和尚去非,不过没认出来。


当天老爷已经下班休息了,地保就把这群嫌疑人找房子关起来,了缘尼姑偷偷对去非和尚说:“你明天别出头,就说是我新出家的徒弟。”


第二天老爷升堂,把赫家、老和尚,去非的父母全都叫上来了。


现在是什么局势?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所以静真决定老实交代,没必要挨打受刑,不过县官第一句话她就懵了。


“你为什么谋死和尚去非啊?”


静真那张嘴头子,平时极是能言快语,到这回恰如生膝护牢,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儿。知县连问四五次,刚刚挣出一句道:“小尼并不曾谋死那个和尚。”


好啊,嘴硬,那就用刑。


知县喝道:“见今谋死了万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后园,还敢抵赖!快夹起来!”两边皂隶答应如雷,向前动手。


静真是想交代都没得交代,这边了缘是有交代,但不敢交代,去非就在这里跪着,应该是老和尚认错了尸首。


心中没想一头处,将眼偷看小和尚。


小和尚明白是师父认错了人,但是也不敢张嘴。


且说静真、空照俱是娇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夹棍刚刚套上,便晕迷了去,叫道:“爷爷不消用刑,容小尼从实招认。”


知县止住左右,听他供招。二尼异口齐声说道:“爷爷,后园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监生的尸首。”


赫家人闻说原是家主尸首,同蒯三俱跪上去,听其情款。知县道:“既是赫监生,如何却是光头?”


二尼乃将赫大卿到寺游玩,勾搭成奸,及设计剃发,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后之事,细细招出。


知县见所言与赫家昨日说话相合,已知是个真情,又问道:“赫监生事已实了,那和尚还藏在何处?一发招来!”二尼哭道:“这个其实不知。就打死也不敢虚认。”


知县又问了女童和香公,大概知道这个案子破了,又问了缘,了缘一口认定说自己不知道静真她们的事,知县就判案了:


将空照、静真各责五十,东房女童各责三十,两个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这不是处罚,这就是大老爷打着玩儿。


静真和空照,斩。


东房二女童,杖八十,官卖。


两个香公,知情不举,俱问杖罪。


非空庵藏奸之薮,拆毁入官。


了缘师徒虽不知情,但隐匿奸党,杖罪纳赎。


西房女童,判令归俗。


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论。尸棺着令家属领归埋葬。


西院的女孩因为师父厉害,没有跟赫大卿发生关系,又有检举的功劳,于是没有受处罚,只是勒令还俗。


了缘可以花钱赎罪,觉得自己平安上岸,但是下堂的时候,事情还是败露了。


那边去非小和尚的爸爸,又来跟他师父打架,结果这次师父有了准备带了一大群徒弟,一拥而上,反而揍了老头。


去非一看爸爸被打,忘了自己现在是假尼姑,跑出来劝架:各位师兄不要动手!


好小子,你在这儿!


这边衙役还拦着呢:“这是极乐庵尼姑,你们和尚不要认错。”


“假尼姑!”


一帮和尚把去非扭上大堂,老头这时候知道儿子破戒,必然要挨打,拼命求老和尚别告状,但是老和尚吃了他许多侮辱,现在正要处置这个逆徒。

大老爷一看,原来是假装尼姑,忍不住笑了出来——


喝教小和尚从实供来。去非自知隐瞒不过,只得一一招承。知县录了口词,将僧尼各责四十,去非依律问徒,了缘官卖为奴,极乐庵亦行拆毁。老和尚并那老儿,无罪释放。又讨连具枷枷了,各搽半边黑脸,满城迎游示众。


和尚徒刑,尼姑官卖为奴。没有出人命,所以也没有静真和空照那么大的罪过。


陆氏带着家人,打开了非空庵,把丈夫赫大卿的尸体运走,这时候发现——


那时庵中老尼,已是饿死在床。地方报官盛殓,自不必说。


陆氏回去,好好教育儿子赫喜儿读书,让他远离女色,后来这个孩子考取功名,做了州里的属官。


想想这孩子多难吧,赫这个姓,又不是张王李赵,这件事满城风雨,赫喜儿进学、中举、选官,每次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应该都会有同学甚至老师的注目,以及各种窃窃私语吧。


被欲望迷了眼,行荒唐之事,死了的人也就是一死;活着的人,只怕还要屈辱地活着。


看完这个故事,才会明白冯梦龙的冷峻和狠辣,这个故事里有笑料,有包袱,但是细细想处,都是残忍的地方:


尼姑扒拉到盘子里就是菜,偷监生的偷监生,偷和尚的偷和尚;


赫大卿自己作死,应该负一半责任,却要两个人给他偿命;


毛泼皮偷东西、扒尸体,反倒立功受奖;


去非要是彻底禽兽也就罢了,反而是因为心疼父亲挨打,因此败露;


了缘贪图三两银子,把自己和去非都坑进去了;


去非的爸爸把儿子送进寺院的时候,似乎也没那么心疼,儿子失踪了,忽然就变成了慈父,也是看着老和尚有钱,想要讹一点走吧;


空照和静真怎么把一个庵分成东西院的?是为了老尼姑的庙产吗?


非空庵饿死了一个老尼姑,她应该是抱着养徒弟防老的心思,收留了空照吧,空照是个罪人,即使在和赫大卿好得昏天黑地的时候,都没有让老尼姑挨饿,反倒是朝廷执行正义的时候,把她给饿死了……


这些地方细想,处处都是关节。


就是这种细节告诉我们,很多事情看起来黑白分明,其实并不简单,想要活得久一点,惟有一个办法——


做事本分,畏惧行业的戒律,记得头上有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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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1 10:1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杀猪的拱白菜,拱出一起灭门案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6-05

衡水中学有个高三的学生张同学,上了一个演讲类节目,在节目里,他用“土猪”来自比,说要去拱大城市里的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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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17岁,还是个未成年人,不知道这个表达有多么糟糕。


“猪拱白菜”在今天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条件不好的男子和美丽、年轻、富有的女子发生关系。


今天我们要解说的,是一个杀猪的野心勃勃,去欺骗白菜的故事,最后害了许多人命。这是《醒世恒言》里的故事,小回目叫做《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大少爷的算盘


明朝弘治年间,杭州城里有个大少爷叫做张荩。


荩这个字还念尽,是一种细弱的草类,这个字也通灰烬的烬字,一个人用这个字来命名,身体恐怕是不会太好了,还有变成药渣的嫌疑。


张荩家里有钱,但是父母早死,没人管他之后,他就把钱都花到了玩弄风月之上,偏偏这人长得英俊,还懂吹弹蹴鞠,音体美全面发展,就是品德堪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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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荩有妻子,开始还劝劝他,后来看看劝不动,就不管,由他去了。


这一天张荩约了一群狐朋狗友去西湖上游船,约了“娇娇”和“倩倩”两个勾栏院里的姑娘,他带着宠童、抱着乐器,穿着一身漂亮衣服——


头戴一顶时样绉纱巾,身穿着银红吴绫道袍,里边绣花白绫袄儿,脚下白绫袜,大红鞋,手中执一柄书画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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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长这样的


从十官子巷中经过,一抬头,正好看见一个绝色姑娘在开窗户泼梳妆水。


那个时候没有下水道,无论是伦敦、巴黎还是杭州,都是直接把水泼在街上,隔着窗户倒水并不奇怪。


要是一般人,看一眼赞叹一句也就拉倒了,但是张荩不是,他是渔色的行家。


假意咳嗽一声。


那女子泼了水,正待下帘,忽听得咳嗽声响,望下观看,一眼瞧见个美貌少年,人物风流,打扮乔画,也凝眸流盼。


两面对觑,四目相视,那女子不觉微微而笑。


张荩一发魂不附体。


张荩虽然还和朋友们去游船玩乐,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个女人了,这下菜也不香,酒也不浓了,身边的女人,都看不入眼了,好容易熬过这一顿饭,傍晚依然到那家楼下去咳嗽,再没动静了,只好明天再来。


第二天跟附近的人打听,有人告诉他。


别惹她,她爸爸叫潘用,人送外号叫潘杀星,这姑娘十六,叫寿儿,她爸不简单,本地著名的流氓光棍,借着一个官宦人家的一点薄薄关系,敲诈钱财、骗人酒食。


“地方上无一家不怕他,无一个不恨他。是个赖皮刁钻主儿。”


其实这不是一个坏消息。潘用这样的流氓认钱,如果张荩认真找一个媒人,直接去找潘用娶寿儿做妾,应该是有机会的。


但张荩不准备这么干,喜欢谁就娶到家?那家里房子早就不够住了,再说潘用人品卑鄙,也不值得跟他做亲,张荩就是想勾引寿儿,玩弄一番就拉倒。


于是他经常去潘寿儿楼下——


彼此以目送情,转加亲热。


时往来其下探听,以咳嗽为号。


到了二月十五,大月亮地儿,张荩又来到寿儿楼下,把红绫汗巾(腰带)结成同心方胜儿,扔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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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调戏过妇女的人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出儿。


寿儿激动了,妈呀,人怎么能浪漫到这种地步,她脱下一只鞋子,扔了下来。


张荩双手承受,看时是一只合色鞋儿。将指头量摸,刚刚一折,把来系在汗巾头上,纳在袖里,望上唱个肥喏。


合色鞋,就是布料拼接做成的鞋,这鞋子做得非常巧,寿儿的针线非常强,而且脚还小,那个年代的男人好这个。


张荩忍不了了,这光开花不结果不成,第二天,他带了鞋子出门,撞见了一个爱说媒的,就是陆媒婆。


陆媒婆的心思


陆婆住在寿儿家附近,靠卖花卖粉为生,顺便说媒拉纤,挣点零花钱,这老婆子有个儿子叫陆五汉,杀猪卖肉为生,性情凶恶。


张荩见了陆婆,就请她到酒楼上说话,把酒菜摆下,张荩打发了酒保,就把自己的计划跟陆婆说了:


当下把两臂靠在桌上,舒着颈,向婆子低低说道:“有个女子,要与我勾搭,只是没有做脚的,难得到手。晓得你与他家最熟,特来相求,去通个信儿。若设法得与我一会,决不忘恩。今日先有十两白物在此,送你开手。事成之后,还有十两。”


流氓分两种:


一种像我们之前拆解《东京爱情故事》时候提到的三上健一,人虽然花得厉害,但是必须不断有人喜欢,有人爱他,才能感受点一点快乐,当流氓当得痛苦不堪;


一种就是张荩这样的人,他自吹自擂,完全没有任何的愧疚之心,看谁都是馅儿饼,每占有一个,就多一个值得炫耀的收藏。


陆婆刚才还把牛皮吹得震天响,看见张荩这么炫技也有点害怕,有些人还是不敢碰的,有权势的人,她不敢惹,有的钱挣来了,她没命花。她问张荩是哪家的女人。


“十官子巷潘家寿姐,可是你极熟的么?”


“原来是这个小鬼头儿。我常时见他端端正正,还是黄花女儿,不像要寻野食吃的,怎生着了你的道儿?”


陆婆是看着潘寿儿长大的,知道这姑娘门风很严,还是黄花闺女,所以要问问是怎么回事。


张荩把前后遇见,并夜来赠鞋的事,细细与婆子说知。


来劲了:陆妈妈,我已经是杭州第一流氓了,现在就看你能不能当杭州第一中介了。


其实这种事儿,陆婆应该走一条通天大道宽又阔,劝张荩去跟潘杀星正经谈亲事,真要这么做,也就不会出那么多人命了。


张荩因为炫耀,说了太多没有必要的细节,这也是后来出事的关键。


“她的老子太厉害。”陆婆说。


“妈妈,你适才说天大极难的事,经了你就成。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与我周全?想必嫌谢礼微薄,故意作难么?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两银子,两匹段头,与你老人家做寿衣何如?”


追加了悬红,其实陆婆早就心动了,只是要张荩提高一点价码,眼看钱到了三十两,还有两匹缎子,她就答应下来了。


第二天陆婆带着花篮子,来到潘寿儿家,上楼让寿儿挑花儿,借口求一杯热茶吃,支开了潘寿儿娘,却故意把包着红绸子的鞋子拿给寿儿看:


陆婆口中便说:“决不与你看!”却放个空让他一手拈起,连叫“阿呀”,假意来夺时,被寿儿抢过那边去。打开看时,却是他前夜赠与那生的这只合色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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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经常把鞋子当信物


寿儿一见,满面通红。陆婆便劈手夺去道:“别人的东西,只管乱抢!”寿儿道:“妈妈,只这一只鞋儿,甚么好东西,恁般尊重!把绸儿包着,却又人看不得。”陆婆笑道:“你便这样说不值钱!却不道有个官人,把这只鞋儿当似性命一般,教我遍处寻访那对儿哩。”


寿儿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来通信,好生欢喜,便去取出那一只来,笑道:“妈妈,我到有一只在此,正好与他恰是对儿。”陆婆道:“鞋便对着了,你却怎么发付那生?”寿儿低低道:“这事妈妈总是晓得的了,我也不消瞒得,索性问个明白罢!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姓甚名谁?平昔做人何如?”


寿儿虽然爱张荩的容颜,但是其实年纪还小,可塑性很大,她虽然扔下了信物鞋子,却要问张荩“做人如何”,她根本也不知道张荩家里有娘子,还是希望了解一下张荩人品,意思是谈个正经的姻缘。


婆子道:"他姓张名荩,家中有百万家私,做人极是温存多情。”


这就是媒婆的嘴,她不说张荩有老婆,喜欢嫖你要跟他相处,混好了也就是个二房,而是用“百万家私、温存多情”去糊弄过去。


“为了你,日夜牵肠挂肚,废寝忘餐,晓得我在你家相熟,特央我来与你讨信。可有个法儿放他进来么?"


陆婆是干这个的,她怎么弄这事儿,但是她等着寿儿说。


“你是晓得我家爹爹又利害,门户甚是紧急,夜间等我吹息灯火睡过了,还要把火来照过一遍,方才下去歇息。怎么得个策儿与他相会?”


“只听下边咳嗽为号,把几匹布接长垂下楼来,待他从布上攀缘而上。到五更时分,原如此而下。就往来百年,也没有那个知觉。任凭你两个取乐,可不好么?”


陆婆可能看过《魔发奇缘》。


这个法子其实破绽挺大的,首先张荩那个小身板儿,药渣样儿,能不能双手攀布上去,实在是难说;其次我们在写字楼里敲电脑,外面物业擦玻璃外墙,我们是有感觉的,正在爬的时候被潘杀星发现,就活活堵在家里了。


潘寿儿觉得万无一失,这个时候陆婆要一个另外的信物,其实就是拿着信物好跟张荩要钱,寿儿就把另一只合色鞋拿给她,让张荩拿着这双鞋来约会。


杀猪佬的恶计


陆婆带着一双鞋直奔张荩家,却发现他不在家,应该又出去风流了。


倒是他家的妻子丫鬟,把陆婆的花都买走了,陆婆找不到张荩,第二天又去,结果被儿子挡在了家里。


“我杀猪的副手有事不在,你过来帮我的忙。”陆五汉说。


陆婆怕儿子,这小子混蛋,吃醉了连自己娘都打,她赶紧脱了外衣来帮儿子捆猪。


就是脱衣服的时候,陆五汉看见了绸子包。


“这是什么?”


陆五汉只道是包银子,拾起来,走到外边,解开看时,却是一双合色女鞋,喝采道:“谁家女子,有恁般小脚!”相了一会,又道:“这个小脚女子,必定是有颜色的,若得抱在身边睡一夜,也不枉此一生!”


杀猪的准备拱白菜。


又想道:“这鞋如何在母亲身边?却又是穿旧的,有恁般珍重,把绸儿包着,其中必有缘故。待他寻时,把话儿吓他,必有实信。”


等到杀完了猪,陆婆拿着篮子要去找张荩,却发现鞋子不见了,这一下可是吓坏了。


陆五汉冷眼看母亲恁般着急,由他寻个气叹,方才来问道:“不见了什么东西?这样着急!”婆子道:“是一件要紧物事,说不得的。”


陆五汉道:“若说个影儿,或者你老人家目力不济,待我与你寻看。如说不得的,你自去寻,不干我事。”婆子见儿子说话跷蹊,便道:“你若拾得,还了我,有许多银子在上,勾你做本钱哩。”


陆五汉见说有银子,动了火,问道:“拾到是我拾得,你说那根由与我,方才还你。”婆子叫到里边去,一五一十,把那两个前后的事,细细说与。


陆五汉跟自己的亲娘都要耍心眼儿,让她托出真相。


假意惊道:“早是与我说知,不然,几乎做出事来。”婆子道:“却是为何?”陆五汉道:“自古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这样事,怎掩得人的耳目!况且潘用那个老强盗,可是惹得他的么?倘或事露,晓得你赚了银两,与他做脚,那时不要说把我做本钱,只怕连我的店底都倒在他手里,还不像意哩。”


潘杀星的名气太大,大家都害怕,陆五汉用这句话来威胁老妈,她也害怕了。


陆婆被儿子一吓,心中老大惊慌,道:“儿说得有理!如今我把这银子和鞋儿还了他,只说事体不谐,不管他闲帐罢了。”陆五汉笑道:“这银子在那里?”陆婆便去取出来与儿子看。五汉把来袖了道:“母亲,这银子和鞋儿,留在这里。万一后日他们从别处弄出事来,连累你时,把他做个证见。若不到这田地,那银子落得用的,他敢来讨么?”


这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张荩不敢声张,陆五汉决定吞下这十两银子。


陆婆道:“倘张大老来问回音,却怎么处?”五汉道:“只说他家门户紧急,一时不能。若有机会,便来通报。回他数次,自然不来了。”那婆子银子鞋儿都被五汉拿去,又不敢讨,手中没了把柄,又怕弄出事来,也不敢去约张荩。


这出戏里面全员恶人,陆五汉是最坏的一个,但是他应该还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骗富济贫,奸骗了流氓的女儿,给他一点教训。


陆五汉把这十两银子,办起几件华丽衣服,也买一顶绉纱巾儿。


一个杀猪的,白骗了大少爷十两银子,也算够本了,居然还要去拱白菜,这就是他恶毒的地方。


到晚上等陆婆睡了,约莫一更时分,将行头打扮起来,把鞋儿藏在袖里,取锁反锁了大门,一径到潘家门首。其夜微云笼月,不甚分明,且喜夜深人静。


陆五汉在楼墙下,轻轻咳嗽一声。上面寿儿听得,连忙开窗。那窗臼里,呀的有声。寿儿恐怕惊醒爹妈,即卓上取过茶壶来,洒些茶在里边,开时却就不响。把布一头紧紧的缚在柱上,一头便垂下来。


陆五汉见布垂下,满心欢喜,撩衣拔步上前,双手挽住布儿,两脚挺在墙上,逐步捱将上去,顷刻已到楼窗边,轻轻跨下。寿儿把布收起,将窗儿掩上。陆五汉就双手抱住,便来亲嘴。寿儿即把舌儿度在五汉口中。


一个口里呼肉肉肝肝,还认做店中行货;一个心里想亲亲爱爱,那知非楼下可人。


你以为是温柔多情的郎君,其实是油脂麻花的猪肉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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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汉将出那双鞋儿,细述向来情款。寿儿也诉想念之由。


俩人以前就是眉目传情,没说过话。所以寿儿也不知道男人的声音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偷情不敢点灯点火,她也看不清这人是不是楼下等她的那一位。


老炮儿的妙计


潘用最近看着女儿,觉得不对劲。


寿儿不觉面目语言,非复旧时。


恋爱了能看出来。


潘用夫妻,心中疑惑,几遍将女儿盘问,寿儿只是咬定牙根,一字不吐。


那晚五汉又来,寿儿对他说道:"爹妈不知怎么有些知觉,不时盘问。虽然再四白赖过了,两夜防谨愈严。倘然候着,大家不好。今后你且勿来。待他懒怠些儿,再图欢会。"


陆五汉有点不以为然。


当晚本来潘用支棱着准备抓女儿的奸,但是晚上听着听着动静,意外睡过去了。第二天醒了,他就生了一个妙计。


“咱们换房!”


“我和你妈,睡到楼上,你腾到下面去,睡我们俩那间房。”


寿儿心中明白,不敢不依,只暗暗地叫苦。当夜互相更换。潘用把女儿房门锁了,对老婆道:"今夜有人上楼时,拿住了,只做贼论,结果了他,方出我这气。"把窗儿也不扣上,准候拿人。


注意看这番话,潘用是个狠角色,其实如果他要吓退女儿的情人,晚上听见外面咳嗽,点上灯探探头就行了,陆五汉一看是潘杀星,自然是落荒而逃。


潘杀星的计划是等到奸夫上来,就抓住,而且不是罚款、不是揍人,是真的要杀了对方。他熟悉词讼,知道这种偷翻进女孩子闺房的人可以打死无论。


陆五汉等了几天,觉得没事了,就去找潘寿儿,他在楼下咳嗽,没有布垂下来,第二夜去,还是没有,等到第三夜,先在家里喝了个半醉,带了刀,然后来到了潘家楼下。


扛着梯子,直接就爬上楼来了。


偏巧潘杀星和老伴在二楼睡到了第三天,都没有奸夫到来,人也松懈了下来——


用了几杯酒,带着酒兴,两口儿一头睡了,做了些不三不四没正经的生活,身子困倦,紧紧抱住睡熟。


这俩人年纪也不算大,潘寿儿十六七,这俩也就是四十左右,所以还有夫妻生活。


也是碰巧,二楼窗户钩坏了,锁不上。


陆五汉一看,好,一男一女,睡在一起。


难怪不让我来,你又有了人了!


掏出刀子,凯取一刀,先把女的杀了,在伤口里搅合一通。


然后又把男的杀了,脖子都快割断了。


潘杀星有妙计,但是自古妙计难敌大力,让杀猪佬直接杀得死死的。


陆五汉原路逃走了。


叫苦的男女


潘寿儿第二天九点多了,还没见父母起床,赶紧上楼去看——啊呀!


爹妈都被人杀死在楼上。


她这几天都被父亲锁在家里的,这会儿拿了钥匙,出来喊人。


“街坊邻居们快来啊,我父母都被人杀了!”


那些对门间壁,并街上过往的人听见,一齐拥进,把寿儿到挤在后边,都问道:“你爹妈睡在那里?”寿儿哭道:“昨夜好好的上楼,今早门户不开。不知何人,把来双双杀死。”众人见说在楼上,都赶上楼。


揭开帐子看时,老夫妻果然杀死在床。众人相看这楼,又临着街道,上面虽有楼窗,下面却是包檐墙,无处攀援上来。寿儿又说门户都是锁好的,适才方开,家中却又无别人。都道:“此事甚是跷蹊,不是当耍的!”


街坊邻居们完美破坏了一通现场,人人毛利小五郎了一通,才赶紧报官。


可怜寿儿从不曾出门,今日事在无奈,只得把包头齐眉兜了,锁上大门,随众人望杭州府来。那时哄动半个杭城,都传说这事。


陆五汉已晓得杀错了,心中懊悔不及,失张失智,颠倒在家中寻闹。陆婆向来也晓得儿子些来踪去迹,今番杀人一事,定有干涉,只是不敢问他,却也怀着鬼胎,不敢出门。


自古要做坏事,瞒不了家里的老年人,你总是半夜出去,天快亮了才回来,老年人觉少,没有发现不了的。


这边寿儿上了杭州大堂——


太守唤上寿儿问道:“你且细说父母那时睡的?睡在何处?”


寿儿道:“昨夜黄昏时,吃了夜饭,把门户锁好,双双上楼睡的。今早已牌时分,不见起身。上楼看时,已杀在被中。楼上窗槅依旧关闭,下边门户一毫不动,封锁依然。”


我们看各种公案小说、电视剧,总是有大人微服私访的剧情,现实中这种情况很少见,比如这种杀人案,大人就应该出现场,但是现实中,大老爷都是通过衙役的现场勘查来断案了,今天也是类似,愿意去刑案现场看看的法官很少,大多数都是看公安机关的报告来审案。


太守又问道:“可曾失甚东西?”寿儿道:“件件俱在。”太守道:“岂有门户不开,却杀了人?东西又一件不失。事有可疑。”


想了一想,又问道:“你家中还有何人?”寿儿道:“止有嫡亲三口,并无别人。”太守道:“你父亲平昔可有仇家么?”寿儿道:“并没有甚仇家。”太守道:“这事却也作怪。”


问得不对,潘杀星的仇家最多了,十几岁不出门的一个姑娘,你问她父亲有仇家没有,她哪里知道呢。


沉吟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教寿儿抬起头来,见包头盖着半面。太守令左右揭开看时,生得非常艳丽。


如果凶手不图财、不复仇,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色,看了寿儿的相貌,太守就明白了。


太守道:“你今年几岁了?”寿儿道:“十七岁了。”太守道:“可曾许配人家么?”寿儿低低道:“未曾。”太守道:“你的睡处在那里?”寿儿道:“睡在楼下。”太守道:“怎么你到住在下边,父母反居楼上?”


一般的人家,都是孩子住在上面,尤其是女儿,住在上面安全一些,不容易被下面的人偷窥;父母把住大门,方便管理;此外,如果父母年纪大了,老胳膊老腿,住在下面会方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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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儿道:“一向是奴睡在楼上,半月前换下来的。”


太守道:“为甚换了下来?"寿儿对答不来,道:“不知爹妈为甚要换。”太守喝道:“这父母是你杀的!”


寿儿着了急,哭道:“爷爷,生身父母,奴家敢做这事!”太守道:“我晓得不是你杀的,一定是你心上人杀的,快些说他名字上来!”


官断十条路,这就是诈。


寿儿被拶子一夹,认了。有个奸夫,叫张荩。


张荩与陆婆在酒店分别后,到一个妓家住了三夜。


此人的不靠谱可见一斑,那时候又没有手机,你如果要等什么重要的消息,那就得在家等,或者约定一个地方,好让人找得到你。


回家了,听说陆婆来过两次,再去找,鞋子已经被陆五汉抢走了,陆婆只好对张荩说,寿姐家里门禁很严,她不敢私通,让张荩耐心等待。


又见寿儿几遭,相对微笑。两下都是错认。寿儿认做夜间来的即是此人,故见了喜笑。张荩认做要调戏他上手,时常现在他眼前卖俏。


张荩等来等去,就得了病,相思病。


衙役们去张荩家里抓人的时候,张荩才刚刚吃了几个疗程的药,正在恢复期——


他问衙役:“到底太爷找我什么事儿?”


“想是为什么钱粮里役事情,到彼自知。”


张荩一路上大堂,路上有人传说潘寿儿同奸夫杀了爹妈。张荩听了,甚是惊骇。心下想道:“这丫头弄出恁样事来?早是我不曾与他成就!原来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险些把我也缠在是非之中。


他这里还喊着侥幸,结果一上堂他就被太爷拿下了。


"张荩,你如何奸骗了潘用女儿,又将他夫妻杀死?"


张荩当时就吓傻了:“我是和潘寿儿有意思,但是没有成奸,别说杀人了,我上楼都没有上去过。”


太守喝道:“潘寿儿已招与你通奸半年,如何尚敢抵赖!”


张荩对潘寿儿道:“我何尝与你成奸,却来害我?”


像这个时候,就应该让两个人各自说说细节,多说一些话,就对质出来了,至少能把陆婆招出来。但是这位大老爷没这么做。


潘寿儿一开始还觉得不是情郎杀了父母,现在听说张荩连奸情都不认,一下子就怒了,开始一口咬住张荩,也不管是不是本人。


大老爷下令上夹棍。


张荩是个药渣身体,一套上夹棍,就杀猪一样喊,拼命求饶,说自己全都招。


太守教放了夹棍,快写供状上来。张荩只是啼哭道:“我并不知情,却教我写甚么来!”又向潘寿儿说道:“你不知被那个奸骗了,却扯我抵当!如今也不消说起,但凭你怎么样说来,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


潘寿儿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难道你不曾在楼下调戏我?你不曾把汗巾丢上来与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


张荩道:“这都是了,只是我没有上楼与你相处。”


这里疑点又出现了,知府就应该认真问清楚,但是他又错过了:


太守喝道:"一事真,百事真。还要多说!快快供招!"张荩低头。


张荩听潘寿儿说一句,他就写一句,这就是屈打成招。


张荩拟了斩首,潘寿儿因为犯奸害死父母,也是斩首,两个人都打了三十杖,押进了监狱。


大白的真相


张荩莫名其妙判了死罪,好在家里有钱,衙役们跟他相好的也多:


都来问道:“张大爷,你怎么做恁般勾当?”


张荩道:“列位大哥,不瞒你说,当初其实与那潘寿姐曾见过一面。两下虽然有意,却从不曾与他一会。不知被甚人骗了,却把我来顶缸!你道我这样一个人,可是个杀人的么?”


确实,刚上堂的时候大老爷看他也觉得疑惑,张荩这个身体,上炕都费劲,要说能攀着布上楼,不太可能。


众人道:“既如此,适才你怎么就招了?”张荩道:“我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得刑的么?况且新病了数日,刚刚起来,正是雪上加霜一般。若招了,还活得几日;若不招,这条性命今夜就要送了。这也是前世冤业,不消说起。但潘寿姐适才说话,历历有据,其中必有缘故。我如今愿送十两银子与列位买杯酒吃,引我去与潘寿姐一见,细细问明这事,我死亦瞑目。


各位!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1990年的电视剧《杨乃武与小白菜》,这个剧本基本上就是用《陆五汉硬留合色鞋》改编的,到最后杨乃武眼看要死,恳求见小白菜一面,死个明白,一帮钦差大臣在隔壁听贼话,听出了胁迫小白菜的男人到底是谁,这才平反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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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慧敏老师的小白菜太好看了


既曾相爱陈海燕 - 歌曲合辑
主题曲是这个

历史上的真实小白菜案,女主角毕秀姑爱穿绿衫白裤,被叫做小白菜。

小白菜跟着杨乃武认字,就被人风言风语说“羊吃白菜”(我很怀疑拱白菜这个词就是从这里来的),后来小白菜的丈夫葛品连丹毒病复发病死,杨乃武被诬告入狱,是上海的《申报》不断追踪报道,浙江士绅们极力拯救,才终于平反昭雪,电视剧改编的时候为了戏剧性,把我们今天讲的张荩和潘寿儿故事揉进去了。

潘寿儿见了张荩,大骂道:

“你这无恩无义的贼!我一时迷惑,被你奸骗,有甚亏了你,下这样毒手,杀我爹妈,害我性命!”

俩人一对往事,还是对不上,张荩大概猜出来,是有人冒充自己了。

张荩想了一想道:“既是我与你相处半年,那形体声音,料必识熟。你且细细审视,可不差么?”

寿儿见说,踌躇了半晌,又睁目把他细细观看。张荩连问道:“是不是?快些说出,不要迟疑。”

寿儿道:“声音甚是不同,身子也觉大似你。向来都是黑暗中,不能详察。止记得你左腰间有个疮痕肿起,大如铜钱。只这个便是色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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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右腰间

万事瞒不得枕边人,比如之前看过一个电视剧,双胞胎一个是警察,一个是被冤枉的罪犯,互相顶替去上班,女朋友都发现不了,电视剧很好看,但是这个细节这是不对的。

同卵双胞胎指纹可以一样,身上的气味不一样,耳鬓厮磨的恋人打鼻子一闻就能闻出来。

富二代和杀猪的身上的气味肯定完全不同,只有一种可能了,潘寿儿是个严重的鼻炎患者……完全没有嗅觉。

但寿儿也发现这个张荩和自己的情人声音、体型都不一样,就说起来腰间的疮痕了。

衙役们起哄,张荩当场把衣服脱了,大少爷细皮嫩肉,根本就没有什么疮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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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国产凌凌漆》里星爷的腰,大概意思一下

寿儿傻了。

衙役们簇拥着张荩回了监牢,明天要替他伸冤。

明早,太守升堂,众禁子跪下,将昨夜张荩与潘寿儿面证之事,一一禀知。太守大惊,即便吊出二人覆审,先唤张荩上去,从头至尾,细诉一遍。太守道:“你那只鞋儿付与陆婆去后,不曾还你?”

张荩道:“正是。”

又唤寿儿上去。寿儿也把前后事,又细细呈说。太守道:“那鞋儿果是原与陆婆拿去,明晚张荩到楼,付你的么?”

寿儿道:“正是。”

太守点头道:“这等,是陆婆卖了张荩,将鞋另与别人冒名奸骗你了。”

案子破了,接下来捉拿陆婆,先揍了她四十棍子,一通恐吓,陆婆子就把自己儿子招出来了。

接下来是抓陆五汉,打了六十,寿儿认出了陆五汉的声音,出来指控他,陆五汉还想抵赖,大家把他的衣服一扒,发现了那个疮疤。

陆五汉判了斩首;寿儿还是之前的原判,也是斩首;陆婆问了徒刑,张荩虽然没有杀人,但是祸因他而起,交钱赎罪。

寿儿觉得父母都死,自己也是死刑,心下羞耻,再也不想受辱了,就在下堂的时候,一头撞死在了台阶上。

大人看了觉得这姑娘也挺惨的,就把陆五汉拿来发泄,打了一百,送入死囚牢秋决,这个憋着拱白菜的杀猪佬得了自己的报应。

又拘邻里,将寿儿尸骸抬出,把潘用房产家私尽皆变卖,备棺盛殓三尸,买地埋葬。余银入官上库。

朝廷赢了,潘杀星一辈子争强好胜,到处敲诈勒索,而今连房带地,都归了朝廷。

当然了,这里也有一个灵魂得到了拯救,张荩从鬼门关走回来一遭,是真的想明白了。

想道:“皆因为我,致他父子丧身亡家。”

回至家中,将银两酬谢了公差狱卒等辈,又纳了徒罪赎银,调养好了身子,到僧房道院礼经忏超度潘寿儿父子三人。

自己吃了长斋,立誓再不奸淫人家妇女,连花柳之地也绝足不行。在家清闲自在,直至七十而终。

注意这个故事里,最后的张荩仍然有过错,缴纳了罚款。这固然是朝廷敛财的法子,但是这也代表了儒家对这件事的态度。

在法律上,你没有什么罪,但是从道理上,你缺德缺大了。

张荩从鬼门关上走一遭回来,也就吸取了教训,他能够幡然悔悟,也不算晚,虽然念佛不能让潘寿儿一家三口活回来,但是每天这种充满仪式感的行为,至少能够保证一点,让张大少爷——

远离声色犬马,老老实实躺平。


还是两情相悦、合情合理的性最真挚,也最安全。

愿大家都被可以公布的爱所沐浴。

祝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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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2 05: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赘婿继承家业这件事,真的靠谱吗?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6-26

王首富家的儿子王少爷,三十多岁了,还是喜欢和各种网红女主播谈恋爱,后来被女主播揪出来爆锤。


那几天有人做了一个统计,说两位前首富,娃哈哈的宗馥莉和碧桂园的杨惠妍,比王少爷也大不了几岁,都已经在家里承担公司管理的重任了,相比之下,有儿子的王首富就比较被动。


这位研究者的结论是:有钱人还是有女儿比较好,把家业传给女儿,可以招一个贤良方正的女婿,而如果只有儿子,儿子不成器,那就什么都保不住。


这个结论咱们不评论,还是趁机讲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有钱的大少爷不成器,老爷子走投无路让赘婿来继承家业的故事。


这就是《醒世恒言》的《张孝基陈留认舅》。


巨富之家


东汉末年的许昌,有个老爷子叫做过善,他家是“巨富之家”。


“真个田连阡陌,牛马成群,庄房屋舍,几十余处,童仆厮养,不计其数。”


三言二拍的世界里经常说一家富,但很少说一家人巨富,过善就是其中一位。不过故事虽然设置在曹丕称帝之前,但后面的各种民风、物价,都是明朝的风土,所以我们可以把它看做一个明朝故事。


过善非常节俭:从来不出去玩;绫罗绸缎不穿;山珍海味不吃;逢年过节,也不张罗着饭局请客,整天就是攒钱,身上随身带着箱子的钥匙,包里装着账本儿。


偏偏就是这种财迷老头,会摊上那种大手大脚、花天酒地的儿子。他的儿子过迁,年纪轻轻,吃酒、赌钱、蹴鞠、弹唱、女色……无所不通。


过太公也希望儿子能读读书,但是又舍不得花钱专门请一个老师在家里教孩子,就把孩子送到亲戚家去蹭人家的学上,学堂里来了这么一个大少爷,同学们都巴结着,过迁又聪明伶俐,时常送老师一些小礼物,老师也明白,这个大少爷以后是要继承家族产业,也不会指望读书出人头地,所以根本也不对他的学业做要求,一来二去,这孩子就算是养废了。


过太公还蒙在鼓里,觉得自己儿子早出晚归地上着学,自己跟拧足了发条一样,玩命挣钱呢。


过迁整天在街上浪荡,有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岳父方长者,长者,就是长厚富有之人的意思,方老的女儿和过迁订了亲,但是还没有过门,听说过迁在街上浪荡,就赶紧去找过善,让他管一下儿子。


过善把儿子叫过来,问他为什么出去鬼混,没想到过迁一脸认真,要跟告状的人对质,还要打人家的嘴,说自己天天在学堂里,又买通了身边的小厮,大家都给他作证。这一下过善疑惑了,不过过善有一点好,他相信金钱的力量。


过善不给儿子钱,所以儿子就算想要出去淘气,也没有本钱,过善觉得卡住现金流就能管控儿子,但是儿子比他超前,人家搞起来信用消费了——赊、借、贷,反正过家是大户,大家都不愁收不回钱。


又过了几天,方长者又差人来问过善,过善才派了心腹人去学堂里,一看过迁果然无影无踪,一问老师,老师说:“他说家里有事,好几天没来上学了。”


这下把过善气坏了,把送饭小厮抓过来拷打,这小孩被打得扛不住,老实交代,说挺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


气得手足俱战,恨不得此时那不肖子就立在眼前,一棒敲死,方泄其忿。


脾气不好的父母很多,尤其是父亲,这样粗暴地希望用暴力管教,那不会有什么效果。过善有个女儿叫过淑女,这姑娘比过迁小,看见爸爸号称要打死哥哥,赶紧劝解。过迁熬到晚上才回来挨骂,过善的气消了一半,把他关在家里看书也就是了。


隔了两天,过善要买别人的几百亩地,到后面房间里去开箱子,一看,两千两白银,已经没了一半,一查,是儿子作怪,他偷配了钥匙,趁着爹睡着,就进去偷钱花。


这次真的要打——


忙寻了一条棒子,唤过迁到来。此时银子为重,把怜爱之情阁过一边。不由分说,扯过来一顿棍棒,只打得满地乱滚。


我们中国的老百姓本性善良,但是性子都有那么一丢丢念头,喜欢看有钱人出丑。所以你看冯梦龙“银子为重”这话,就是讽刺老守财奴的。


打完了审,审过了关,毕竟不能把儿子打死。


这老儿虽是一时气不过,把儿子痛打一顿,却又十分肉疼,想道:“看他这模样儿,也不像落莫的,谁道到是个败子!怎地使他回心转意便好?”心下踌躇,无计可施。


淑女劝父亲:“哥哥年纪小,才被人这么引诱做错事,关键是那群狐朋狗友坏事,您把他关在家里读书,自然他就老实了。”


家里一群仆人们,刚才都是替少爷求饶,现在也是议论纷纷:“赶紧让少爷成亲吧,娶亲之后,这人就收心了,有媳妇管着不就行了吗?”


娶媳妇其实没啥用,你可别觉得这种浪荡公子出去鬼混是喜欢女人,给他一个好女人漂亮的就能拴住他,大多数这种家伙,他是喜欢耍,喜欢那种不着家、不负责、呼朋引伴、请客埋单的感觉,那不是娶媳妇能替代的。《金瓶梅》里,西门庆家里就有七八个女人,一样要到勾阑行院里去玩,就是同样的道理。

 

过善也是病急乱投医,就赶紧去找亲家,让媳妇尽快过门。

 

败家儿子

 

新婚燕尔,过迁确实收心了,但是三天之后新媳妇回门,过迁无聊,就想起来那些狐朋狗友了,现在已经结了婚,他在习俗上被看做是个成年人,父亲再想把他锁起来,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过迁偷了妻子的嫁妆,出去花天酒地!

 

各位!嫁妆是女子嫁人时候娘家送的最后低保,就是关键时刻救命用的。动这个钱,可见是全无心肝了。

 

妻子回家一看箱笼都被开了,首饰被过迁卖了,俩人吵起来了。

 

过善听说:

 

气得手足麻冷,唤出儿子来,一把头发揪翻,乱踢乱打。这番连淑女也劝解不住了。过善喝道:“只道你这畜生改悔前非,尚有成人之日。不想原复如是,我还有甚指望!不如速死,留我老性命再活几日!”见旁边有个棒棰,便抢在手,劈头就打。


过善看起来很向着媳妇,其实是粗暴懒惰的,他不去讲道理,也不去想办法,就想着用锤来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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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必打得过


淑女和方氏姑嫂怕出事,赶紧又劝过太公息怒,就这样打一次哭一次,哭一次打一次,过迁知道回家要被禁足,索性睡在娼家或者那帮闲汉家里,四五个月不回家了。


过善觉得有这样的儿子不如没有,于是写了一封状纸,拿到衙门里,告儿子忤逆不孝,但是儿子身边的闲汉里颇有几个在衙门出没的刁棍,帮过迁使钱,衙役们每次都是看过善的笑话,却不去帮他抓人。


有些没从过迁这里骗到钱的闲汉跑来对过善说,过迁最近可能欠了三千多两银子的债,过太公听了,简直心疼死了,打听清楚儿子暂住的地方,带了家人杀过去了。


过迁恰好和一个朋友说话,不觉送出园门,作别过了,方欲转身,忽听得背后吆喝一声:“畜生那里走?”过迁回头一看,原来是父亲,唬得双脚俱软,寸步也移不动。说时迟,那时快,过善赶上一步,不由分说,在地下拣起一块大石块,口里恨着一声,照过迁顶门擘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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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拿儿子当猴儿了


没砸着,过善让手下家人都去抓逆子,自己坐在路边生了半天闷气,回到家里。


又是女儿劝他:“爹爹年过五旬,又无七男八女,只有这点骨血。总虽不肖,但可教诲,何忍下此毒手!适来幸喜他躲闪得快,不致伤身。倘有失错,岂不覆宗绝祀!爹爹,今后断不可如此!”过善咬牙切齿恨道:“我便为无祀之鬼也罢!这畜生定然饶他不得!”


这话是认真的,过善这会儿已经开始考虑招赘的事情了。


再说两个家人,兄弟两个,一个小三一个小四,在路上发现了过迁,要拉他回去,被他一拳打在小四胸口。


小四着了拳,只叫得一声“阿呀”!仰后便倒,更不做声。


其实小四没死,但过迁以为自己杀了人,逃亡到外地去了。


半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些闲汉们就撺掇着各种借钱给过迁的债主,拿着借据欠条,找到过善家来,过善开始很硬气:


“我告了他忤逆了!我也是受害人!”


放债的人都有势力,把他告上县衙,县官说:


这都是你儿子借的,须赖不得!”


过善道:“逆子不遵教诲,被这班小人引诱为非,将家业荡费殆尽,向告在台,逃遁于外,未蒙审结。所存些少,止勾小人送终之用,岂可复与逆子还债!况子债亦无父还之理。”


父债子还,是因为父亲把财富传给了儿子,儿子要继承家产,就要先还债,父亲不继承儿子的家产,所以没有替儿子还债的义务。


县令笑道:“汝尚不肯与子还债,外人怎肯把银与汝子白用!且引诱汝子者,决非放债之人,如何赖得?总之,汝子不肖,莫怪别人。”


县官的意思是,过善要负教育不严的责任,同时他也批评了擅自借贷给败家儿子的那些奸商,让过善只还利息,还把借贷的中间人拿来问罪责打。


过善把债还了,惋惜自己的损失,希望儿子客死他乡,永远不要回来。


优质赘婿


过善身边还有女儿淑女,这个姑娘特别懂事明理,但是亲事一直不太顺遂,因为哥哥不成器,父亲就希望她能招一个上门女婿,但是那种条件好的男子,不愿意做赘婿,所以一直不顺。


幸好邻居家有个小伙子,叫做张孝基——


生得相貌魁梧,人物济楚,深通今古,广读诗书。年方二十,未曾婚配。


过善希望张孝基做自己的女婿,说了几次,张家老两口舍不得,独生儿子去给人当上门女婿,实在说不过去,但是又觉得这姑娘淑女非常好,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张孝基虽然做了赘婿,但是父母就在隔壁,早晚都能过去探望,所以也没有别的赘婿的那么不方便。


张孝基在过家呆了几年,非常孝顺岳父,忽然过善染病,眼看着身体不见好,过善就把亲友们都叫来,拿出来一份遗嘱。


特请列位到来,做个证明,将所有财产,尽传付女夫,接续我家宗祀。久已写下遗嘱,烦列位各署个花押。倘或逆子犹在,探我亡后,回家争执,竟将此告送官司,官府自然明白


大家不敢点头,觉得是不是张孝基鼓捣老头立遗嘱,防止过迁回来闹事,这个时候张孝基说话了:“岳父,您说的不对,您有儿子,为什么要把财产给我这外姓人?”


这话一说出来,亲友们松一口气,还是过太公恨儿子,要把财产给女婿,人家张孝基是好样的,高姿态,不贪财。


“大舅虽然失踪了,但是舅嫂还在,未来我们在过家宗族里找一个孩子算舅嫂的后嗣,继承这份家业也就是了。”


“再说,我觉得大舅哥还活着,我们派人出去四处找他,可能能找到。”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所有亲友都佩服了,人家张孝基就是读书人,明白事理。


淑女支持丈夫的意思:“我哥哥就是怕父亲责罚,他一定会回来的。”


过善坚持要给,他怕张孝基回头被过迁这个无赖欺负吃亏,过迁半年就花掉了四千多两银子,早晚会败光家产的,但是张孝基坚决不肯收,亲友们和稀泥,说分成两份,一边一半也好,过善也不肯,最后过善还是决定,给儿媳妇方氏三百亩地和二百两银子作为生活费,让她回娘家。


把剩下的家财,全都交给了张孝基。过善心事一了,伸腿瞪眼——死了。


再见浪子


张孝基当儿子办丧事,大舅嫂方氏回娘家守活寡,一眨眼五年过去,一点过迁的下落都没有,张孝基和淑女生了两个儿子,家里也产业也操持得很兴旺。


有一天,张孝基去陈留出差,走在街市之上,看见有一个病恹恹的乞丐,正被一户人家驱逐,张孝基不忍心,就让仆人朱信拿钱给他,这朱信是过家的老仆人,精明强干,给完钱过来,低声对张孝基说:“官人,那个人就是过小官人。”


朱信当时不认过迁,而是回来跟张孝基商议,他不知道张孝基是不是真的想认下这位大舅哥。


张孝基也吃了一惊,想了想,让朱信去跟过迁相认:


1.可以说你现在在新主人手下;


2.不许说是女婿继承了家产;


3.带他来见我。


朱信再过去,过迁抬眼看他,也认出来了。


“少爷,怎么不回家去!”


“我打死了小四,不敢回去。”


“小四没死呀!”


“啊?那我爹……”


“五年前没了。”


一听说爹五年前死了,过迁突然天良发现,哭倒在地,最后一个似乎还可能回去的地方也没有了。


“那家呢?”


“您家败了,被债主追债,下人们哄抢,破产了,房子、地,都成了别人家的了。 ”


“妹妹呢?”


“姑娘出嫁了,倒是嫁得不远。”


“我媳妇呢?”


“回娘家了,可能也改嫁了!”


过迁抚膺大恸道:“只为我一身不肖,家破人亡,财为他人所有,妻为他人所得,诚天地间一大罪人也!要这狗命何用,不如死休!”望着阶沿石上便要撞死。


奇怪,过迁跟之前不一样了,是什么教育了他?


是生活。


生活中的苦难让人成长了。


朱信一把扯住道:“小官人,蝼蚁尚且贪生,如何这等短见!”


过迁道:“昔年还想有归乡的日子,故忍耻偷生。今已无家可归,不如早些死了,省得在此出丑。” 


朱信道:“好死不如恶活!不可如此。老奴新主人做人甚好,待我引去相见,求他带回乡里。倘有用得着你之处,就在他家安身立命,到老来还有个结果。若死在这 里,有谁收取你的尸骸?却不枉了这一死!”过迁沉吟了一回道:“你话到说得是。但羞人子,怎好去相见?万一不留,反干折这番面皮。”朱信道:“至此地位, 还顾得什么羞耻!”


这段对话非常有意思,许多中国人的传统民间价值观都在这里了,比如:


“莫急一死,但求个安身立命;”


“可以归乡,何妨忍辱偷生;”


“羞人子,怎好相见;”


“说不得,顾甚面皮。”


朱信说的“安身立命”,在《水浒》里面林冲、鲁智深和武松都说过,参透了这四个字,就参透了中国人的精神内核了。


朱信带着过迁来见张大官人——


过迁上前欲要作揖,去扯那袖子,却都只有得半截,又是破的,左扯也盖不来手,右扯也遮不着臂,只得抄着手,唱个喏。


张孝基看了,愈加可怜,因是舅子,不好受他的礼,还了个半礼,乃道:“嗳!你是个好人家子息,怎么到这等田地?但收留你回去,没有用处,却怎好?”


张孝基说这句话,就是为了听听过迁对劳动、对人生的看法。


朱信道:“告官人,随分胡乱留他罢!”张孝基道:“你可会灌园么?”过迁道:“小人虽然不会,情愿用心去学。”张孝基道:“只怕你是受用的人,如何吃得恁样辛苦?”过迁道:“小人到此地位,如何敢辞辛苦!”


灌园是苦活儿,一要用力气,二是脏累臭,要挑大粪,过迁愿意灌园,那张孝基就明白他的诚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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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生活可以改变人


张孝基道:“这也罢。只是依得三件事,方带你回去,若依不得,不敢相留。”过迁道:“不知是那三件?”张孝基道:“第一件,只许住在园上,饭食教人送与你吃,不许往外行走。若跨出了园门,就不许跨进园门。”


这个要求,其实跟当年关门读书一样,就是要养成过迁耐得住寂寞的习惯。


过迁道:“小人玷辱祖宗,有何颜见人,往外行走!住在园上,正是本愿。这个依得。”


这话已经很懂事儿了,但是不光要看他怎么说,还要看他怎么做。


张孝基带过迁回店中洗澡,又吃了一顿饱饭,过迁本来就受了风寒,病了一场,休息了一个月才能上路,命令大家以后也不叫他名字,都叫小乙哥。


路上,张孝基说:“反正在路上无聊,讲讲你往年的风流事儿吧。”


当年多快活,如今就多羞耻。


张孝基道:“你起初恁般快活,前日街头这样苦楚,可觉有些过不去么?”


过迁道:“小人当时年幼无知,又被人哄骗,以致如此。懊悔无及矣!”


张孝基道:“只怕有了银子,还去快活哩。”


过迁道:“小人性命已是多的了,还做这桩事,便杀我也不敢去!”


这个好,过善遇到事儿就要打死过迁,他的行动都是发泄,不是教育。


张孝基又对朱信道:“你是他老家人,可晓得太公少年时也曾恁般快活过么?”


朱信道:“可怜他日夜只想做人家,何曾舍得使一文屈钱!却想这样事!”


孝基道:“你且说怎地样做人家?”


张孝基是个聪明人,讲道理最好的方式就是讲故事,讲讲老爷子当年怎么含辛茹苦积累财富勤劳工作,是最好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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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辈拼命攒,后辈未必珍惜


朱信开始讲老头怎么一点点积累财富,怎么省吃俭用,最后说小乙哥怎么去糟蹋这些父亲的血汗钱,最后弄得家破人亡。


过迁听了,只管哀泣。


张孝基道:“你如今哭也迟了,只是将来学做好人,还有个出头日子。”


点化这位大舅哥,让他明白道理。


重逢之日


张孝基把过迁安排进了张家的园中住下,自己回去就跟淑女悄悄说了,淑女自然是感谢了丈夫,他们有个计划,先不能相认。


却说过迁第二天早晨就扛着锄头干活儿去了。


看那园时,甚是广阔,周围编竹为篱。张太公也是做家之人,并不种甚花木,单种的是蔬菜。灌园的非止一人。


劳动改造人,一点都没有错,这不是说我们每个人都要下地干活儿,至少在自己的领域,不能脱离基层,要随时保留立刻上手还能干的能力。


过迁初时,那里运弄得来?他也不管,一味蛮垦。过了数日,渐觉熟落,好不欢喜。


只要能吃饱肚子,干活儿就是一种比较愉快的体验,运动会产生内啡肽,对缓解抑郁有好处,而过迁这些年,其实解不开的就是他和父亲的那个心结。


每日担水灌浇,刈草锄垦,也不与人搭话。从清晨直至黄昏,略不少息。或遇凄风楚雨之时,思想父亲,吞声痛泣。欲要往坟上叩个头儿,又守着规矩,不敢出门。


过去不知道父亲的死讯,所以离开六七年,也不觉得特别想念,而今知道他永远都回不来了,哀伤才慢慢地纠缠上了自己的心头。


痛苦能让人觉悟,甚至连败家子都可能觉悟。


中间不断地出现一些插曲,有别的家人来勾搭过迁出去赌钱喝酒,都被他严词拒绝了;还有一次,张孝基来园中检查工作,发现过迁有一些失误,当场一通骂,过迁虚心认错领罚,但是到最后一刻,张孝基又饶了他。


我们看故事的人知道,这,全都是试探。


又过了半年多,张孝基给过迁带来了一套头巾衣服,说:“有个库房里的差事,我要用你来做。”


过迁千恩万谢,穿了这正式的衣服一路跟着张孝基出去,穿街过巷,走进了自己家的家庙,抬头看时,父亲的画像挂在墙上。


过迁放声痛哭:


“不肖子流落卑污,玷辱家门,生不能侍奉汤药,死不能送骨入土,忤逆不道,粉骨难赎!”以头叩地,血被于面。


一个女子出现在她面前,和他一起抱头痛哭,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妹妹淑女。


淑女告诉过迁,大嫂也没有改嫁,在家里等他。这时候张孝基过来跟大舅哥赔不是,告诉他说,是自己让朱信撒了谎。


他们一起祭扫了过太公的坟墓,张孝基把库房账目交给过迁,让他管理。


更高明了,过迁这个不算账瞎花钱的毛病,有一半也怨过太公,这老爷子自己把钱和账都攥得太紧。


如果早早让儿子对金钱的多少、如何增值有概念,只怕他也不会沦为败家子儿,败家子儿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败家子儿也不知道自己需要花多少钱。


管了几个月的账,张孝基又派人试探了过迁一次,怂恿他贪污银子出去吃花酒,过迁勃然大怒,要揪着这个人去见张孝基,直到这个人苦苦哀求认错才作罢,张孝基才明白过迁真的是有钱也不会瞎折腾了。


张孝基把库中账目,细细查算,分毫不差,乃对过迁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向日你初回时,我便要上覆令岳,迎大嫂与老舅完聚。恐他还疑你是个败子,未必肯许,故此止了。今你悔过之名,人都晓得,去迎大嫂,料无推托。如今可即同去。”


过迁依允。淑女取出一副新鲜衣服与他穿起,同至方家。方长者出来相见。过迁拜倒在地道:“小婿不肖,有负岳父、贤妻!今已改过前非,欲迎令爱完聚。”


方长者扶起道:“不消拜,你之所行,我尽已知道。小女既归于汝,老夫自当送来。”


第二天,张孝基摆酒,邀请亲朋好友,庆祝过迁和方氏复合。


酒过三巡,张孝基让人拿出一个箱子,斟了一大杯热酒,敬给过迁,让他喝了再说话。


过迁过意不去,应该是自己敬酒给妹夫的,如今毕竟妹夫是一家之主,但他还是喝了。


张孝基打开箱子,里面是十本账簿。


张孝基说:“当初岳父恼恨大舅你浪费钱财,把家产传给了我,我再三推辞,岳父执意不从。那时他的病很重,怕把他气个好歹,于是答应了。岳父去世之后,我也一直在找大舅你,后来在陈留相遇,按说我就应该交还家产;但是我担心你旧态犹存,依然浪费,所以撒了个谎,又让你学种地,又让你守规矩,还说了好多话劝你,甚至于讽刺你,希望你悔过自新,这几个月我让你管库房,发现你处心公平,临事驯谨。我还几遍叫人试诱,你已经是志诚君子了!今天请各位亲戚来,见证我把家产奉还老舅,明早我和淑女就搬回我们家了。”


张孝基就属于做人做到极致的那一种。过迁哭着拜倒在地,他是真心赞成这个妹夫,要退让,要跟妹夫平分家产,妹夫不肯,只好第二天大摆宴席,好好地给妹妹妹夫践行。


后来的过迁一直都非常本分,只是因为这段经历,逐渐变得像过善一样,特别抠门儿了。


许昌是汉末和曹魏时期的首都,张孝基的事迹惊动了当地的官员,他们打算征辟他做孝廉,让他当官,但是赶上曹丕篡汉,张孝基推辞没有去,张孝基的两个儿子,在晋武帝年间都被举孝廉,成了有声誉的官员。


张孝基五十岁后,和淑女一起无疾而终,过迁倒是活到了八十多岁,张孝基死后,有人路过嵩山,看见了张孝基在锦衣车队的护卫之下风光前行。


这位乡亲非常惊讶,问张孝基当了什么官。张孝基说:“我做的官,是阴职,我因为还家财给大舅哥的事迹,现在当了嵩山之神。”


这可能是有人爱戴张孝基编出来的传说,说给他的两个儿子听,让他们减轻悲痛,也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巴结他的两个儿子的。


不过对我们普通人来说,我们对那种极其克制自己欲望、一片公心的人无比敬爱,我们希望他能够成神,这是我们凡人的一点心意。


好了,多说一嘴,这是一个汉朝的故事,但它其实讲的是明朝的市井生活。


富有的人家希望保持自己的财产和社会地位,特别焦虑,但是就像今天的很多学霸父母生下的孩子只是中等生,痛苦不堪一样,老守财奴过善生了一个败家子儿。


儿子好不好,有基因,但是也要看运气;女婿好不好,真的是可以精挑细选挑出来一个好的。这点来说,过善的思路,和日本的很多百年企业非常像。


日本的三井集团、松下集团,都曾经由女婿入赘改姓的方式来解决继承人问题,甚至本身有儿子,都把企业交给女婿,这就是把企业交给最适合掌舵之人的思路。


不过我们看看张孝基的决策,就会发现实用主义的“能干女婿原则”和宗法制度的“全给儿子原则”,一直在张孝基的身上搏斗。


明朝的有钱人们又希望张孝基能够展现才干和美德,继承自己的产业,给自己养老送终,又希望这样的好青年能够做好一个信托事业,最终把产业还给自己的儿子。


这就是明朝的纠结,“资本主义萌芽”中的纠结,这种纠结,也让当年的中国失去了很多种可能性,很多机会。


愿大家都能遇到张孝基和过淑女这样的兄弟姐妹,在需要善意和温暖的时候,不妨试试转向我们的家庭成员,血亲手足,说不定会有极大的惊喜。


祝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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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3 09:1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好人如何才能发家致富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7-03

什么是好人?

最近几天,网上都在骂杭州保姆纵火案的男主人林生斌,这个人再婚了,生了一个女儿。

有人认为这个人侵吞了应该属于岳父岳母的一部分妻子遗产,还有人认为他用苦情人设捞钱。

林生斌是被抬上神坛的人,当然,他自己也很享受那种感觉。

怜悯和敬佩这两种情感,有时候会很像。

“命很惨”和“人很好”根本是两回事,前者啥也不用做,后者则需要克制自己的欲念,认真地去做很多事才行。

林生斌就只是一个“命很惨”的人,有些人就会因怜生爱,觉得他“人很好”,那就一定会失望的。

惨人好做,躺平了就可以了;好人难为,因为他需要对自己进行升华。

好了,给大家讲一个好人的故事吧。

好人一生平安李娜 - 青藏高原

这就是《醒世恒言》里的《施润泽滩阙遇友》。

这个故事曾经被写进中学教科书,不是语文课本,而是历史课本,主角施复的奋斗史,被当做了“资本主义萌芽”的讲解素材。

拾金不昧的傻子

嘉靖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盛泽镇,这个镇的丝绸行业非常发达,家家户户都养蚕出丝。

有个人叫施复,娶妻喻氏,这俩人的姓氏合起来,就是“施与”,两个人没有儿女,过着比较自在的小日子——

家中开张绸机,每年养几筐蚕儿,妻络夫织,甚好过活。这镇上都是温饱之家,织下绸匹,必积至十来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方才上市。

这就是镇上小户人家的生活,个体劳动,虽然也要种植桑树,但是这种生活和传统的稻麦种植就不一样了,施复夫妇成了商品经济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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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织品也是明代皇家的重要收入来源

施复积了四匹绸缎,用包袱包好,直接带到了收购商这里出卖。

主人家接来,解开包袱,逐匹翻看一过,将秤准了一准,喝定价钱,递与一个客人道:“这施一官是忠厚人,不耐烦的,把些好银子与他。”那客人真个只拣细丝称准,付与施复。施复自己也摸出等子来准一准,还觉轻些,又争添上一二分,也就罢了。

这个“主人家”,就是平台商,他提供交易地点,中间抽取费用,客人是收购丝绸的人,主人家见施复来了,告诉客人说施复是忠厚人,让客人不要给施复差成色的银子,这说明了一件事——

在一个商品经济发达的地区,一个好声誉是非常重要的。

施复卖完了绸缎,往外走了大概几十米,看见街上掉下了一个青布包袱,打开一看,大约有六两多银子。

“今日好造化!拾得这些银子,正好将去凑做本钱。”

这句话有意思,六两银子,倘若是一个农民,估计就拿回家藏起来备荒年了,但施复是手工业者,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加一台织机。

“有了这银子,再添上一张机,一月出得多少绸,有许多利息。积上一年,共该若干,到来年再添上一张,一年又有多少利息。算到十年之外,便有千金之富。那时造什么房子,买多少田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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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复算的是一笔资本帐,但是就像亚当斯密写了《国富论》之后还要写《道德情操论》一样,他又想到了这钱该不该拿。

“这钱如果是富人掉的,就像是牛身上的一根毛,没什么损失,如果是客商的,他抛妻别子风餐露宿,辛勤挣来的钱,丢了一定非常难过,有本钱的还能承受这种损失,倘然做的是小生意,或者干脆像我一般样是小个体户,这两锭银子一丢,互相埋怨不说,还要卖儿卖女,万一再气不过,寻了短见怎么办?”

大家注意,这段话很有意思,一来,施复说清楚了这种小手工业者的难处,说出了资金链断裂对小家小户的致命打击,蚕农不种粮,丢了钱就是饭都会吃不上。

第二点才有意思,他对陌生人的这种同情,里面存在一个想象中的共同体。

我们人类都属于“智人”,之前还有一种上古人类是直立人,“北京人”“元谋人”这些都是直立人,它们不是我们的祖先,直立人是没法想象一个“人类”的概念的,同一个部落的伙伴他们认识,不同群落的,那就可以打死吃掉。

智人则可以接受“人类”这样的概念,遇到不认识的同类,他会防备,但是更倾向于社交。

传统的农业环境里,大家会关心爱护自己的亲人、乡亲,外乡人的利益,我们肯定就放在后面了,但是商业社会里,人就会更关心陌生的“同行”,考虑他们的感受。

施复感受到了丢钱的人不容易,他就会带着钱回去等失主了。

当下施复来到拾银之处,靠在行家柜边,等了半日,不见失主来寻。他本空心出门的,腹中渐渐饥饿。欲待回家吃了饭再来,犹恐失主一时间来,又不相遇,只得忍着等候。

这段写得很真实,如果什么成本都没有,那行善是举手之劳,施复饿着肚子在这里等,这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助人。

陆小凤郑少秋 - 陆小凤
“情与义,值千金……”

好久了,一个村庄后生满头大汗冲了过来,大声嚷嚷着问交易所主人,说把银子忘在柜上了。主人家说:“银子好好给你,怎么可能落在我这里?没有!”

那后生连把脚跌道:“这是我的种田工本,如今没了,却怎么好?”

施复问道:“约莫有多少?”那后生道:“起初在这里卖的丝银六两二钱。”

施复道:“把什么包的?有多少件数?”

那后生道:“两大锭,又是三四块小的,一个青布银包包的。”

施复道:“恁样,不消着急,我拾得在此,相候久矣!”

便去兜肚里摸出来,递与那人。那人连声称谢,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

“三言”这三本书,有教人为人处世道理的意义,冯梦龙写施复追问失物的细节,其实就是在给听说书的群众提供参考,以后我们捡了东西都可以这么做。

一群人围上来看热闹,问在哪里捡的,后生非常感激,说要分一半钱给施复。

“我要是想要你的钱,就直接拿走了,干嘛还等你?”

“那我给您一两做谢礼好不好?”

“不要,六两和三两都不要你的,要什么一两?”

大家看施复不要钱,就建议后生请施复喝三杯表示谢意,施复说:“不用了,我急着回家,家里还有事。”

后生千恩万谢,围观群众都说他好运气,也有人笑话施复愚蠢,但是一些长厚的人说,施复积了阴德。

其实什么是阴德?施复的事迹在市面上流传开了,大家就会更信任他的人品,愿意跟他做生意,所谓的阴德,其实就是良好的商誉。

意外的重逢

施复回到家,妻子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施复说了原由,妻子非常赞成:“命里有钱就会有钱,命里没有,就算拿来我们也守不住。”

说来也奇怪,此后的几年,他家的蚕一直都长得很壮。

今天养蚕容易多了,你有空调,温度可以控制,古法养蚕就很难,因为只能靠炉火和通风来调节温度,偏偏蚕这种动物,如果温度不好,那出来的茧子就不行:

第一要择蚕种。蚕种好,做成茧小而明厚坚细,可以缫丝。如蚕种不好,但堪为绵纩,不能缫丝,其利便差数倍。

蚕种不好,做出来的丝绵便宜,只能做丝绵絮,丝绵絮就贱了,只能填丝绵袄,还有就是墨汁里面,也会放点丝绵存着防止它干,这都是下脚料。

第二要时运。有造化的,就蚕种不好,依般做成丝茧;若造化低的,好蚕种,也要变做绵茧。北蚕三眠,南蚕俱是四眠。眠起饲叶,各要及时。又蚕性畏寒怕热,惟温和为得候。昼夜之间,分为四时,朝暮类春秋,正昼如夏,深夜如冬,故调护最难。

养蚕能不能赚钱,固然要靠个人奋斗,但是也要看历史的行程,所以养蚕的人家都特别迷信,明朝的西湖边北高峰有个马明王庙,那里供奉的就是蚕神马头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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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神娘娘,一般都有白马的形状,这位娘娘的造型显然参考了章子怡。

施复这几年养蚕非常顺利,一个绵茧都没出,他的丝绸做出来特别润泽,所以行内就尊称他施润泽,而且还有喜事,他虽然年纪不轻了,妻子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名叫施观保,意思是希望观音菩萨保着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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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这是陈关保

这一年的蚕又长得很旺,不知道大家养过蚕没有,蚕宝宝吃起叶子来,是刷刷刷地像下雨一样,眼看施复家里的桑叶就不够了,这时有人说,洞庭山那边的桑叶比较多,全镇十几户人家,一起包了一条船,去洞庭山买桑叶。

施复听见,带了些银两,把被窝打个包儿,也来赶船。

大家都是散户,经济条件一般,拼一个船,背着被褥卷前进,因为出发得晚,要中间在湖边休息一夜,他们选择了一个叫滩阙的村子,停船做晚饭,明天再走。

走得匆忙,谁也没有带火石,这下尴尬了,找个人上岸去引火。施复想也没想,就说自己去,他拿了一把麻骨,上岸去问当地的村民。

麻骨,就是干透的麻纤维,过去做火绳用,能缓慢地烧很久。

施复上岸一看,家家都关门闭户,因为蚕做茧的时候,最怕的就是生人来冲,这是一种迷信,而取火恰恰是蚕农的大忌。

施复暗自叫苦,想着找个不养蚕的人家,碰巧看见一户没有关门,赶紧上前去问。

妇人道:“这时节,别人家是不肯的。只我家没忌讳,便点个与你也不妨得。”施复道:“如此,多谢了!”即将麻骨递与。妇人接过手,进去点出火来。施复接了,谢声:“打搅。”回身便走。

走不上两家门面,背后有人叫道:“那取火的转来,掉落东西了。”施复听得,想道:“却不知掉了甚的?”又覆走转去。

妇人说道:“你一个兜肚落在此了。”递还施复。施复谢道:“难得大娘子这等善心。”妇人道:“何足为谢!向年我丈夫在盛泽卖丝,落掉六两多银子,遇着个好人拾得,住在那里等候。我丈夫寻去,原封不动,把来还了,连酒也不要吃一滴儿。这样人方是真正善心人!”

施复一听,原来这家就是当年自己捡钱的那个后生家里,于是说了自己捡钱的事情,妇人一听是她家的恩人,就进门去叫自己的丈夫来认,一个后生跑出来,看见了施复,啊呀!

彼此睁眼一认,虽然隔了六年,面貌依然,正是昔年还银义士。

两人互相见了礼,施复说了自己的姓名,要去洞庭山买桑叶,几个朋友还在船里等着引火,后生说:“桑叶?我家这里很多啊,老兄也不用过湖了,我拿给你就是了。”

施复心里高兴,后生就陪着施复去送火,施复从船里拿了包裹说:“我遇到了一个朋友,他家有桑叶,我就不陪大家过湖了!”

后生帮施复拿了包袱,施复才顾得上问他的姓名,后生叫朱恩,今年二十八岁,施复三十六,朱恩就叫他一声大哥。

朱恩把施复请进了家,就要拿刀杀鸡给施复吃,施复赶紧拦着:“别,这鸡已经进笼了,它的一天已经过去了,你再掏窝杀它,实在于心不忍,我们有什么吃什么好了。”

朱恩一看施复说得诚恳,也就不勉强了,施复也对朱恩致谢:“现在都是各家正忙的时候,我还来打扰,也幸好贤弟你家里没有忌讳。”

朱恩听了笑了起来:“以前忌讳最多,最迷信的就是我家,但是兄长你那年还银子给我之后,我悟出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凡事是有个定数,断不由人,故此绝不忌讳,依原年年十分利息。乃知人家都是
自己见神见鬼,全不在忌讳上来。妖由人兴,信有之也。”

只要行善积德做好事,心里就安生,根本不用忌讳那些乌七八糟的。

“你再看我家的树,平时我养十筐蚕,桑叶还不够吃,还要买,今年我养了十五筐,这桑叶居然还有富裕,就好像我这桑叶就是为了老哥长的一样。”

两个人越谈越投机,最后决定结拜做兄弟,朱恩又问施复有几个孩子,施复说就一个两岁的儿子,朱恩家有个两岁的闺女,于是俩人就做了决定,不仅要做兄弟,还要做亲家。

俩人吃喝过了,朱恩就拿来两条板凳,搭上门板,让施复睡在堂中,睡到半夜,施复就听见鸡叫,吵得他睡不着,他心里想,是不是来了黄鼠狼了,就走过去看鸡窝,就在这时候,房梁上掉下一个重物,正好把他的床铺砸坏了。

朱恩听见鸡叫也起来了,正好看见重物砸坏了床,那是他以前放在房梁上面的一条车轴,意外掉下来了,他担心大哥被砸死了,当时就吓坏了,抢过来一看,施复愣愣地站在鸡窝边,大家才觉得后怕。

“幸好鸡叫,要不真的会被砸死了。”施复说。

“哥哥救了鸡的性命,鸡又救了哥哥的性命。”朱恩说。

两个人当场发誓,以后不再杀生了。

第二天施复要告辞,但是朱恩的母亲、妻子,都认真挽留,于是施复就耽了一天,偏巧这一天,湖面上起了暴风雨。

命中活该有钱

第三天朱恩陪着施复,带着桑叶回家,走到了盛泽镇,看见码头上的邻居们都在担心各家去买桑叶的人,看见施复,欢欣鼓舞,说人回来了,听说施复是从朋友家拿来的桑叶,又有点失望。

施复带着朱恩回家,跟妻子说了朱恩是当年还银主角、俩人结拜做兄弟的事情,朱恩也见了施复家里的儿子,觉得清秀可爱,心里非常满意。

这个时候邻居家传来了哭声,原来那些过湖买桑叶的人们,都遭遇了昨天的暴风雨,除了一个人幸存,都死了。

施复暗暗觉得万幸,如果当年没有遇到朱恩,没有还他的钱,他一定也在那条船上,命就没有了。

朱恩在施复家住了一天,施复把朱恩送上船回家,又带了礼物,大家已经是兄弟了,就不会特别客气,从此互相走动。

施复突然就走上了人生的快行道,这一年十几家蚕农遇难,施复却拿到了许多桑叶,出的成品就好,有了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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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课本上的那张图

欲要又添张机儿,怎奈家中窄隘,摆不下机床。大凡人时运到来,自然诸事遇巧。施复刚愁无处安机床,恰好间壁邻家住着两间小房,连年因蚕桑失利,嫌道住居风水不好,急切要把来出脱,正凑了施复之便。

平庸的人才会特别迷信,施复和朱恩这样的人,有自己的禁忌,比如他们不杀生,但是又不会去守那些规矩,比如迷信风水不好、不能引火什么的,施复就买下了两间房。

邻居家这个人,就有点气人有笑人无,之前没有买主的时候,情愿减价给别人。等到施复想要成交,觉得邻居发了财,心里不平衡,要价反而比原价还高,中间各种为难,走的时候,还把房子还拆得像马棚一样。

我们生活中一定能见到这种人,交易的时候躲开这样的人,买他的、租他的房子,真的倒了血霉了。

施复组织工匠重新修缮这两间小房,就动了地面,他偶然发现——

自己将把锄头去垦机坑,约莫锄了一尺多深,忽锄出一块大方砖来。揭起砖时,下面圆圆一个坛口,满满都是烂米。

施复说道:“可惜这一坛米,如何却埋在地下?”又想道:“上边虽然烂了,中间或者还好。”丢了锄头,把手去捧那烂米,还不上一寸,便露出一搭雪白的东西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件,却是腰间细,两头趫,凑心的细丝锭儿。施复欲待运动,恐怕被匠人们撞见,沸扬开去,急忙原把土泥掩好,报知浑家。直至晚上,匠人去后,方才搬运起来,约有千金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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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献忠沉在水里的藏银,明朝的银元宝是这样,没有上面那个大圆疙瘩

施复是个君子,但是君子跟傻子是两回事,如果邻居和他交易的时候,各种诚恳,只怕还可以把银子拿出来跟对方分享(不过看起来邻居也不是这钱的主人),对方已经各种欺负人了,那再去跟他说银子的事,可能还要被对方敲诈,“我这原本是祖宗留下的一万两,你说一千两,你偷了!”那施复就会有牢狱之灾、杀身之祸了。

这钱就是横财,不过没关系,施复拿来做了许多好事,剩下的用来扩大生产,日子久了,他就有了“长者”之名。

夫妻依旧省吃俭用,昼夜营运。不上十年,就长有数千金家事。又买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开起三四十张绸机,又讨几房家人小厮,把个家业收拾得十分完美。儿子观保,请个先生在家,教他读书,取名德胤。行聘礼定了朱恩女儿为媳。

施复修缮新房子的厅堂,要上梁,这在过去是一件大事,要挑吉日,工匠们都去喝利市酒,他发现有个柱脚不平,用力撬开下面的一块尖石头,又发现了一大堆银子。

赶紧就叫儿子来帮忙,一起把银子搬空,这笔钱里有八个系着红丝线的小银锭子,特别可爱,有点意思。

到了傍晚,门外来了一个老头,来问他:“您府上是今天上梁么?”

“对呀,您有什么事?”

“家里是不是多了八个小银锭子,都带着红色丝线的?”

“您怎么知道?”

“那是我攒的,我叫薄有寿,开了一个糕饼铺,攒下钱来,就铸成三两一个的小银锭子,我今天早梦见八个带红腰带的漂亮小男孩,开开心心商量要走。”

“卯时,盛泽施家竖柱安梁,亲族中应去的,都已到齐了,我们也该去矣!”

“他们说多承我照顾,要跟我告辞,我问他们是谁家的孩子,指望着收个干儿子养老,没想到那孩子们说,你指望我们养老,但是我们另有去处!我醒了之后,发现钱果然都没了,就过来看看,这个梦是不是真的。”

施复听罢,大惊道:“有这样奇事!老翁不必烦恼,同我到里面来坐。”薄老道:“这事已验,不必坐了。”施复道:“你老人家许多路来,料必也饿了,见成点心吃些去也好。”这薄老儿见留他吃点心,到也不辞,便随进来。只见新竖起三间堂屋,高大宽敞,木材巨壮,众匠人一个个乒乒乓乓,耳边惟闻斧凿之声,比平常愈加用力。你道为何这般勤谨?大凡新竖屋那日,定有个犒劳筵席,利市赏钱。这些匠人打点吃酒要钱,见家主进来,故便假殷勤讨好。

薄老儿看着如此热闹,心下嗟叹道:“怪道这东西欺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处去,原来他家般兴头!咦,这银子却也势利得狠哩!”

这段描写很有意思,冯梦龙讽世的话,用薄有寿的嘴说出来。

其实银子不势利,银子最公平,你不挣,他不来,你不省,他存不住。你做小糕点的食品小铺,他开绸缎工坊的,做奢侈品,你怎么去跟他比呢?

食品要变成大工业,得是在现代的交通、防腐、包装、冷藏、物流配送成熟之后,此前都是小买卖,小生意。

上周我们拆解三言二拍的时候,有朋友留言说,一个不肯给儿子雇先生,让儿子蹭课的老财迷怎么可能攒下巨富的家财,他觉得有钱人都应该像《金瓶梅》里的西门庆那样,勾结官府、欺男霸女。

其实太平时期,勤劳、自律、节俭,足够让一个人发家致富了,很多美国的第一代富翁,都没受过什么教育。

在今天也是如此,做早点做小生意的,很多都买了房,在城市里扎下根来,能吃苦是一种生产力。

施复要把钱还给薄老,薄老不肯,于是把两块银子塞进馒头里,拿给薄老,嘴里还说:“这馒头的馅儿好,您自己吃。”

薄老被施复的仆人送出门去,就把馒头送给了仆人,让他带回去给孩子,这仆人拿了馒头回来,施复就吃了一惊,薄老确实没有花这钱的命——也许这钱该着是仆人的吧。

家人拿着馒头回去,他家媳妇看见馒头,觉得不好消化,他家一儿一女,都正在消化不良,于是就拿了馒头去找施大娘子,要换几块细点心——这银子就又还给了施复,还是他的。

施复觉得过意不去,时常给薄老钱米,当个亲戚走动,薄老死了之后,他又张罗了薄老的丧葬。

施复成了本镇首富,儿子媳妇也都孝顺,夫妻二人都活到了八十岁开外。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

民间有一种看法,认为变富有的原因是行善积德;

还有一种看法,那就是银子是有生命的,会化身为白色的动物。

比如祖屋里出现白兔、白鼠,都是银子作怪,如果出现北极熊,好,那就富可敌国,全家都被吃掉了。

其实这都是普通人不了解财富积累的逻辑,对财富的积累有神秘感,他们觉得施复有钱,就是因为积阴德、有运势,银子自然就来了。

当然不是了,施复能成功:

首先就是他对工作的信仰,钱到手,首先想到就是扩大生产,不会简单驻足,把钱用来享受生活。

这是高度的自律。

其次就是他和朱恩的那种实用态度,俩人都不迷信,什么不许引火,一边去,勤劳善良,老天也是不会责怪的。

然后就是他的格局眼界,不贪恋小钱,对大多数人来说,一个好的声誉,都比简单的一笔小财要更重要。

同时,这个人懂得变通,挖出了银子之后,不去招惹那个人品恶劣的前邻居,他不婆婆妈妈地当烂好人。

这就是好人成事的四个原则,明朝如此,今天,也如此。

祝大家万事如意,合理合法地多赚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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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5 11:1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热爱举报的人,是没法当大英雄大丈夫的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7-10


今天还是拆解三言二拍,讲一个热爱举报的男人。


之前那篇文章《相信林生斌修了一口镇魂井的,智商都欠费了》的留言里,有人说我不应该主动骂人,这里跟大家解释一下:


有两种人应该骂的。


一种是爱好阴谋论,开口就说我收钱的:“你收了他多少钱给他洗地?”


熟悉的朋友都知道,我接广告都非常谨慎,有争议的产品和品牌绝对不碰,而且我还真没那么缺钱,我还真想不出多少钱值得让我出卖一把灵魂。


还有一种,就是“已经举报了”。


在别人的公号下面说这种话,挨骂、被拉黑,我觉得都不冤。


我们日常生活中,也会对违法、犯罪、扰民行为举报,这是公民应尽的义务,但对和你意见不合的人扣大帽子举报,这不是一个敞亮人的做法。


真没觉得那篇文章有什么值得举报的,那里面的分析,每个字都和后来《新京报》的调查报道完全一致,根本就没有什么阴谋可言。


如果一个人同时是阴谋论和举报狂,那他身边的人就要遭殃,今天就讲一个这样的故事,这就是《白玉娘忍苦成夫》。


程公子


南宋末年有一个程万里,字鹏举(和岳飞一样,可见他对自己的期待),父亲曾经当过尚书,十九岁那年,程万里因为已故父亲的缘故,接受朝廷的照顾,成了国子监的生员。


程秀才长得高大威猛,而且爱谈兵书战策,曾经跟朝廷献上了许多对蒙古人战、守、和的策略,后来得罪了宰相,仓皇出逃,原本计划的是去江陵投奔马光祖马大帅,结果走到汉口附近的时候,元朝大将兀良哈歹带兵打来了。


程万里被裹挟在一群难民当中,知道敌军快来了,就提前动身上路,走了很远的路,才发现自己包袱没有带(就这还要当大将军呢),想要往回走,怕遇到蒙古人,于是硬着头皮,准备一路要饭逃命。


兵乱时候要饭,大概相当于雨天借伞,这是最不靠谱的一种思路,程万里看见远处有一支兵马杀了过来,赶紧往树林子里躲,结果被元兵的前锋抓住了。


见一个汉子,面目雄壮,又无包裹,躲向树林中而去,料道必是个细作,追入林中,不管好歹,一索捆翻,解到张万户营中。程万里称是避兵百姓,并非细作。


热血抗元青年,乱入难民之中,一旦落入敌手,苦苦求人放松。我们不能苛求程万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活下来确实是重要的,但是以他的这种智商见识,确实不适合打仗。


元兵的万户叫做张猛,是一个汉人。


元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元军也是一支多民族的军队,蒙古人固然是精锐,充当突击的箭头,汉人在里面,提供步兵炮灰和工兵技术,虽然是下等人,但是只要在打胜仗的一方,就能保证活下来,还有战利品可以分。


张猛以前是兴元府(汉中)人,当年是个豪强,后来参加了宋军做偏将,蒙古人来了之后,他杀了主将投降了蒙古人,成了元朝的万户。


这种人需要不断搜罗汉人壮丁来充实自己的军队,保持自己的战斗力。我非常喜欢一个中日合拍的电影《敦煌》(1988),里面的主角赵行德就是一个宋人,被西夏的汉人部队抓了壮丁,生生从一个书生变成了一个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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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


张万户看见程万里长得相貌雄壮,就留作家丁,这个家丁不是简单伺候人的,上战场的时候也有打仗的义务,明末的时候,最有战斗力的明军其实就是李成梁家的家丁,而《红楼梦》里,焦大之所以谁都敢骂,也是因为他当年跟宁荣二公上过战场。


程万里被送到兴元府呆了一年多,宋元罢兵议和,张万户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挑选抢来的男女,把高大威武的留下,剩下的一律卖给别人变现,程万里就被留下来了。


张万户看看大家说:


“你们不幸生于乱世,家里可能还有父母妻子,不过应该也都死在乱军之中了,你们幸而遇到我,才算有命,遇到别人,早就死了好久了,这里虽然是异乡,但是我会拿你们当亲人看待,我早晚会给你们娶妻子,你们好好干活,不要生异心,未来在军中如果立了军功,一样可以富贵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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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公说自己年轻时候曾经给金人为奴


这些人一听,只好流泪叩头,毕竟这比上大草原放羊当奴隶强多了。张夫人把家里的奴婢带出来,看情况分配给了几个男仆。程万里领到的这个媳妇——


年纪到有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丽,不像个以下之人。


这姑娘受过教育。


程万里问她:“小娘子叫什么名字,是自幼在这宅子里长大的吗?”


这姑娘哭了起来:“我姓白,叫玉娘,是重庆人。我父亲是余玠帐下的军官……”


余玠是南宋的名将,他曾经和蒙古一起灭亡了金,他常年驻扎四川,后来东下去驻守嘉定,余玠病死的时候,兀良哈歹趁机来攻打嘉定,白玉娘的父亲不屈而死,兀良哈歹见自己士兵损伤很多,就下令屠城,是张万户看玉娘年纪小,非常可怜,就留下做了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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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军队善于利用屠城来制造恐慌,图来自《对马岛之魂》



程万里也说了自己的经历,两个人都是宋人,都是官员的孩子,沦落在异乡,泪眼相看,却把同情做爱慕,做了夫妻。白天了玉娘就进内宅服侍,晚上下班就回到两人的房间里。


到了第三天,程万里想到自己的前程,落下了眼泪。


举报者


“相公,你哭什么啊。”玉娘问。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程万里说。


程万里想要逃回宋地,但是他不肯跟玉娘说。


玉娘心想,你不说,我来说。


“妾观郎君才品,必非久在人后者,何不觅便逃归,图个显祖扬宗,却甘心在此,为人奴仆,岂能得个出头的日子!”


玉娘觉得自家丈夫不是一般人,劝他逃走,不让他做仆役家丁。


有人可能会说了,不对呀,元是敌国,玉娘为什么不用民族大义来劝丈夫呢?那是因为民族主义这个概念是近代的产物,明朝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爱国,只有忠君这种思想,宋朝的士大夫殉国,殉的是宋朝皇帝,同样,明朝建立的时候,也有元朝的官员为元朝自杀。


玉娘也好,万里也好,他们眼里都是工作和功名,国仇家恨这种事情,他们还没有这个觉悟。


程万里见妻子说出恁般说话,老大惊讶,心中想道:“他是妇人女子,怎么有此丈夫见识,道着我的心事?况且寻常人家,夫妇分别,还要多少留恋不舍。今成亲三日,恩爱方才起头,岂有反劝我还乡之理?只怕还是张万户教他来试我。”


程万里这个人相信阴谋论,他觉得张万户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其实程万里就是许多家丁当中的一个,还是比较废柴的一个,张万户事务繁忙,不会没事儿来试探他逗闷子。


有的男人就是如此中二,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都要围着他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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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逗乐给你发三个媳妇,让你随机开盲盒不是更有趣吗?



“岂有此理!我为乱兵所执,自分必死。幸得主人释放,留为家丁,又以妻子配我,此恩天高地厚,未曾报得,岂可为此背恩忘义之事?汝勿多言!”玉娘见说,嘿然无语。程万里愈疑是张万户试他。


这话叫什么呢?叫官腔、场面话,特别正确,程万里提防妻子,有情可原,元人的残暴,他早有所闻,玉娘新婚三天说这个话,这其实就是交浅言深,太冒险了,程万里不信是正常的。


但是接下来的操作,说明程万里是个下流的人:


到明早起身,程万里思想:“张万户教他来试我,我今日偏要当面说破,固住了他的念头,不来提防,好办走路。”


其实玉娘真的是试探的话,程万里昨天那些漂亮话就传到万户耳朵里去了,程万里就算不提这事儿,也不会被万户怀疑,但他不是,他准备出卖玉娘一次,来让程万里放松警惕,对他而言,这种露水夫妻的死活,他不在乎。


梳洗已过,请出张万户到厅上坐下,说道:“禀老爹,夜来妻子忽劝小人逃走。小人想来,当初被游兵捉住,蒙老爹救了性命,留作家丁,如今又配了妻子。这般恩德,未有寸报。况且小人父母已死,亲戚又无,只此便是家了,还教小人逃到那里去?小人昨夜已把他埋怨一番。恐怕他自己情虚,反来造言累害小人,故此特禀知老爹。”


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全然不在乎玉娘的死活,她十五六岁一个小姑娘,父母全家都死光了,她对元人的仇恨肯定是真的,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这样去举报对方,那一定会害死对方的。


张万户听了,心中大怒,即唤出玉娘骂道:“你这贱婢!当初你父抗拒天兵,兀良元帅要把你阖门尽斩,我可怜你年纪幼小,饶你性命,又恐为乱军所杀,带回来恩养长大,配个丈夫。你不思报效,反教丈夫背我,要你何用!”


张万户也很有意思,他的愤怒是真的,他是真心觉得玉娘背叛了自己,他不觉得自己是杀害玉娘全家的凶手之一,他更倾向于认为自己是玉娘的拯救者,而且“恩养长大”,“配个丈夫”,他觉得自己被辜负了。


教左右快取家法来,吊起贱婢打一百皮鞭。那玉娘满眼垂泪,哑口无言。


左右把玉娘一索子捆翻,程万里看到玉娘要挨打,觉得后悔了——


“原来他是真心,到是我害他了!”又不好过来讨饶。


正在危急之际,夫人来了。


张夫人非常喜欢玉娘,养了玉娘这几年,说是主仆,其实有点像母女,玉娘人好看机灵,针线也好,张夫人也是千挑万选,觉得程万里一表人才,才把玉娘给他的,见老爷要打玉娘,赶紧过来问情况,张万户跟夫人一说,夫人走过来跟玉娘说:


夫人叫过玉娘道:“我一向怜你幼小聪明,特拣个好丈夫配你,如何反教丈夫背主逃走?本不当救你便是,姑念初犯,与老爹讨饶,下次再不可如此!


斥责是严厉的,但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句话就把玉娘给饶了。


但是这一饶,程万里又多心了。


“这么快就饶了,一定是夫人和万户两个人演双簧,他们跟玉娘都是一伙儿的,万幸我昨天晚上没说什么不靠谱的话,真是步步惊心啊。”


你看,脏心烂肺的阴谋论爱好者眼里,谁都是阴谋的一部分。


再次举报


到了晚间,程万里见到了玉娘,见她虽然满脸忧愁,但没有一点怨恨的意思。程万里想:“这肯定还是在试探我,演,你继续演!”他说话更加谨慎了。


又过了三天,玉娘看了丈夫的容貌,想说,又不敢说,如此三四次,终是忍耐不住,又开口说:


“我真心实意地劝您,为什么却要去告诉主人呢,几乎就被吊打了!幸好夫人救我。你这样的才华和容貌,一定能成大器,为何还不早点去筹划?你若是贪恋这里的生活,早晚还是奴仆,生活哪有什么指望!”


程万里心里更加怀疑了:“之前被主人骂成那样,他还不怕,又来说起?一定是张万户又让他来试我。”


第二天程万里又来禀知张万户。张万户听了,暴躁如雷,连喊道:“这贱婢如此可恨,快拿来敲死了罢!”


元的主人敲死奴婢,一点责任都不用负,何况程万里白玉娘本身就是战俘。之前我们讲过一个韩世忠打死奴婢的故事,那是两个人相爱,有坏人打小报告,这次这个才歹毒,是丈夫打妻子的小报告。


左右不敢怠缓,即向里边来唤,夫人见唤玉娘,料道又有甚事,不肯放将出来。


张万户非常焦躁,但是他敬爱自己的夫人,不能去逼迫她给人,心想:“这婢子有了外心,不忠诚了,如果再放在程万里身边,只怕夫妻情深了,程万里都要心思活动就要跑路。”


张万户对程万里说:“这贱婢两次三番诱你逃归,其心必有他念,料然不是为你。久后必被其害。待今晚出来,明早就教人引去卖了,别拣一个好的与你为妻。”


各位,这就是领导说话的艺术,你看张万户不说玉娘会把程万里忽悠跑了,而是说这女人外面有人,要把玉娘卖掉。


张万户也是个粗人,这种连自己老婆都能出卖的人,怎么可能忠诚?还给他另娶什么老婆,换了是我,直接凯取一刀,让他做了太监,送进宫里或者王府服役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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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也需要威武雄壮的公公


程万里见说要卖他妻子,方才明白浑家果是一片真心,懊悔失言,便道:“老爹如今警戒两番,下次谅必不敢。总再说,小人也断然不听。若把他卖了,只怕人说小人薄情,做亲才六日,就把妻子来卖。”


这种辩白就是无力的,程万里这种少爷羔子,做决定之前根本就不考虑可能给对方带来什么后果,他但凡想想“万一玉娘不是奸细”这种可能性,也不会干这种缺德事。


张万户道:“我做了主,谁敢说你!”道罢,径望里边而去。


举报的后果不可预期,执掌被举报者生死命运的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举报的按钮一旦按下,发生什么事就没准了。


程万里晚上回到自己房中,看见玉娘也回来,才明白自己就要失去她了,她可能面临极其凶险的厄运,说一句生死未卜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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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从来没有发展出为了取乐而进行的大规模角斗,这对奴隶是个好消息


玉娘说:“我拿您当丈夫,才诚心相告,不想您反而怀疑我有别的念头,几次举报给主人。主人是个暴脾气,怎么会不恨我呢?我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我死不足惜,但您堂堂仪表,甘为下贱,实在是让人遗憾啊!”


程万里听说,泪如雨下,道:“谢谢贤妻指引,我也是一时弄错,我怀疑主人让你来试我,才去举报的,不想把你给拖累了!”


程万里要狠,就应该狠到底,这个时候开始惊慌失措,又哭又惋惜,足见没有智慧也没有担当;玉娘倘若真有坏心,这会儿去举报给张万户,程万里估计就卖到大草原去放羊了。但是玉娘没有,她还是对程万里特别忠诚,真是让人心疼。


程万里哽咽着告诉玉娘:“我对不起你,万户要把你卖掉,怎么办?”


洒泪别


玉娘和程万里抱在一起哽咽,又不敢放声大哭,眼看快到天明,玉娘用自己的一只旧鞋子换了程万里的一只鞋,当做信物,如果未来有机会重逢,就用这个做见证,如果没有机会重逢,未来死的时候,这就是一起下葬的念想。


天明了,张万户吩咐把玉娘送到牙婆那里,卖到下等人家,“磨死这个贱婢”。


玉娘向张万户拜了两拜,起来对着丈夫道声“保重”,含着眼泪,同两个家人去了。程万里腹中如割,无可奈何,送出大门而回。


缺德事干过了,会没媳妇,但凡目睹了这种场景的婢女,也不会愿意嫁给程万里了吧。


比及夫人知觉,玉娘已自出门去了。夫人晓得张万户情性,诚恐他害了玉娘性命。今日脱离虎口,到也繇他。


这句话有点意思,说是夫人怕万户害了玉娘性命,不如说是夫人对男人这个性别有点心灰意冷,玉娘如果还在家里跟着程万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他坑死是真的。


玉娘很快就被人买走了,程万里打听不到任何消息,还是继续筹划他的南逃大业。这期间张万户要给程万里介绍对象,他总是说:“不忙,等有机会在边境上挣个军功,再娶个好的。”张万户见他有志气,也就不再强求。


兀良哈歹这时候镇守鄂州,马上要过五十岁生日,张万户要给老首长送生日礼物,程万里就趁机申请,要去押送这批礼物,张万户还有点犹豫:


“这风餐露宿的,你不怕辛苦吗?”


“正好路上锻炼锻炼,为着将来上战场立功。”


张万户一想有道理,就给他开了路引(介绍信),没这东西,程万里是寸步难行。同时又安排家人张进同行。


这下程万里见傻,想的好好的准备自己跑,怎么又多出来一个人?


心中烦恼,欲要再禀,恐张万户疑惑,且待临时,又作区处。


这就是程万里这个少爷秧子的蠢处,站岗和管钱,一定都是两个人,到今天也是如此。


万幸,走到鄂州把礼物送给兀良哈歹,他和张进回程路上,张进病倒了。


眼看张进病得不省人事,程万里拿了十两盘缠费银子,让店家好好照顾,自己号称要去山东史丞相那里公干,一溜烟跑了。


史丞相大名叫做史天泽,是汉人世侯出身,也是忽必烈时期唯一的汉人丞相,这个人的根据地在真定(今天的石家庄正定)当时在山东平定抗元军,程万里撒谎还是撒得很有水平的。顺便说一句,襄阳城就是史天泽攻克的,这算是杀害靖哥哥和蓉儿的凶手


史天泽和后来灭宋的张弘范,这些人虽然是汉人,却一天宋人都没有做过,都是在金国土地上长大的,他们的精神气质,和南宋人都完全不同,一团的尚武精神,但和蒙古人相比,又懂治国和理政。


张进病了几天,醒来一问店家,听说程万里去山东,就知道他跑路了,赶紧让兀良哈歹重新给自己开路条、拿盘缠,再回汉中去禀告张万户,哪里还追得回来!


大老爷


程万里拿了路条,一路顺利逃到了建康(南京),然后就是临安,这是南宋的终末期,但他找到了枢密副使周翰,这是他爸爸的门生弟子,程万里就在他家教孩子读书,不久之后,周翰趁着朝廷招募功臣子弟的机会,给程万里补了福建福清县的县尉。


程万里在福建工作了二十多年,因为能力出众做官清廉,当上了闽中安抚使,这个官不小,是闽中这一路的长官,这时候忽必烈大军已经打到了广东崖山,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身亡,宋朝就这么灭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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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福建还没有被元兵蹂躏,几个头目人一合计,广东人都扛不住,我们也不要勉强了,于是决定献土。


他们投降了元朝,元朝于是给他们人人加官三级,但是肯定不能让他们再在福建任职,程万里当上了陕西省参知政事。


参知政事是副宰相,但是元朝各行中书省(行省)都有了参知政事,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副省级干部了。


汉中今天归陕西,当年的兴元府,归四川四路,但是不远,程万里派出了家人程惠,到兴元府去寻找玉娘。


我们看看程万里哈,之前的一腔精忠报国之情,食君之禄的心,完全没有,不愿意人民受苦,献土不是坏事,但是做完宋朝的官就做元朝的官,哪有什么节操可言呢?


生活中爱举报都是这种人,跪舔强权,嘴炮忠诚。


却说玉娘,这二十多年可是受苦了。


买她的人,是开酒店的顾大郎,顾大没有孩子,两口子总吵架,后来顾大娘就给他买了一个婢女,正是玉娘,原本指望玉娘从大宅门里出来,能好好给顾家生儿育女。


玉娘道:“大娘自请,婢子自在这里。”和氏道:“我们是小户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许多规矩。止要勤俭做人家,平日只是姊妹相称便了。”


我们这个系列里讲了好多嫉妒的故事,正房打骂凌辱婢女和妾的,简直太多了,卖到一个人家,大娘子这么开口说话,简直就是掉到福气堆里了。


“不要疑虑!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辈,就是娶你,也到是我的意思。只为官人中年无子,故此劝他取个偏房。若生得一男半女, 即如与我一般。你不要害羞,可来同坐吃杯合欢酒。”


大娘子还解释了自己的逻辑,古代的宗法制度下,妾生下的儿子算正妻的,但是未来养老的时候,亲儿子一定会管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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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宫皇太后》


玉娘道:“婢子蒙大娘抬举,非不感激。但生来命薄,为夫所弃,誓不再适。倘必欲见辱,有死而已!”


她说自己有丈夫,宁死不从。


玉娘夙夜织布纺线——我不让你沾身子,你们肯定觉得我是赔钱货,但是我能劳动,我用这些劳动成果换我的贞洁,你们不会再说什么了吧。


这期间,顾大郎还试了几次,比如让她喝酒,然后趁机想把事儿办了,结果玉娘的衣服都是系死的,而且以死相逼。


“张夫人对我像亲娘一样,我要是死了,张家会找你的晦气!”


顾大郎只好讪讪走开,倒是大娘子发现这个姑娘很有意思,索性就把玉娘认作养女,不拿她当妾了。


玉娘拼命工作,纺织还了自己的身价,然后求大娘子想要出家,大娘子也就答应了,就这样,她在尼姑庵里呆了十多年。


重逢日


程惠来到兴元府,打听张万户,死了。说是有经济问题,被人弹劾,家都被抄了,再打听当年的人牙子,说玉娘被卖在顾家,赶过去问顾大郎,这老顾已经是一个白胡子老者了。


“啊,玉娘?别提了,我当年娶了她,准备生孩子,结果怎么样!不肯!出家了!”


程惠经过顾家的指引,来到了尼姑庵,见到了玉娘。


见堂中坐着个尼姑诵经,年纪虽是中年,人物到还十分整齐。


程惠想道:“是了。”且不进去相间,就在门槛上坐着,袖中取出这两只鞋来细玩,自言自语道:“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


程惠这个人也有意思,他不是上来就直接问尼姑是不是玉娘,而是用鞋子这个信物拿出来当话头,这也是试探尼姑的意思。


那诵经的尼姑,却正是玉娘。他一心对在经上,忽闻得有人说话,方才抬起头来。见一人坐在门槛上,手中玩弄两只鞋子,看来与自己所藏无二,那人却又不是丈夫,心中惊异,连忙收掩经卷,立起身向前问讯。


玉娘把鞋子藏了这么多年,肯定是在等程万里,她真觉得程万里会鹏程万里。所以“惊异”“连忙”“向前”。


程惠把鞋放在槛上,急忙还礼。尼姑问道:“檀越,借鞋履一观。”程惠拾起递与,尼姑看了,道:“檀越,这鞋是那里来的?”程惠道:“是主人差来寻访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甚?何处人氏?”


这就是想要认夫的意思。


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本贯彭城人氏,今现任陕西参政。”


程惠有点得意,这么大的官儿,主母你应该不会推辞了吧。程惠是后跟的程万里,他不知道主母被老爷举报的事儿。


尼姑听说,即向身边囊中取出两只鞋来,恰好正是两对。


尼姑眼中流泪不止。


程惠见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来寻访主母。适才问了顾太公,指引到此,幸而得见。”


尼姑道:“你相公如何得做这等大官?”程惠把历官闽中,并归元升任至此,说了一遍。


这大官是投降投出来的。


程万里啊程万里,每次都能从背叛中获益的男人,爱举报的男人。


尼姑道:“吾今生已不望鞋履复合。今幸得全,吾愿毕矣,岂别有他想。你将此鞋归见相公夫人,为吾致意,须做好官,勿负朝廷,勿虐民下。我出家二十余年,无心尘世久矣。此后不必挂念。”


程惠道:“相公因念夫人之义,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辞。”


尼姑不听,望里边自去。程惠央老尼再三苦告,终不肯出。


为什么不肯走?说到底是恨他,还认他,所以把鞋子拿出来,还怪他,所以不肯跟程惠走,等着程万里亲自来道歉、来接她。


程惠带着两双鞋回来见程万里,说了玉娘不肯回来的事情。


程万里如今也不是当年那个少爷了,经历过风风雨雨,他知道出来混是要互相给面子的,当年亏欠了玉娘,那今天就应该给足他排场。


像我们一般人,肯定是直接自己带着礼物去尼姑庵门口,该说好话说好话,该道歉道歉,必要的时候跪下求玉娘回来,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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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人家程万里不是,人家那个思路一看就是当领导的。


程万里写了信给四川行省的负责人,这是他福建时候的老领导,这位下了一道公文,让兴元府的官员带着礼物去请,一来,他还有个老爷架子,二来,副省级了,跨省出差不好申请。


兴元府官不敢怠慢, 准备衣服礼物,香车细辇,笙肃鼓乐,又取两个丫鬟伏侍,同了僚属,亲到昙花庵来礼请。那时满城人家尽皆晓得,当做一件新闻,扶老挈幼,争来观看。


这会儿了你不出来?庙都给你烧了。出家人最重要的关系就是和本地官府的关系,不然的话,寺院会开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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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寺》


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陕西程参政之命,特着下官等具礼迎请夫人上车,往陕西相会。左舆已备,望夫人易换袍服,即便登舆。”


太守送上礼物,玉娘不敢推辞,教老尼收了,谢过众官,玉娘把一半礼物送与老尼为终老之资,另一半嘱托地方官员将张万户夫妻以礼改葬,报其养育之恩。


的事儿别客气,这人情让他程万里还去。


又起七昼夜道场,追荐白氏一门老小。


超度的是玉娘的家人,玉娘出家之后,一定已经超度自家亲人过了,我怀疑这次当着官员超度被屠杀的家人,另有深意,玉娘对程万里做元朝的官,心里还是有疙瘩的。


直至陕西省城,那些文武僚属,准备金鼓旗幡,离城十里迎接。程参政也亲自出城远迎。


这个时候,程万里才算赔上了小心。


一路金鼓喧天,笙箫振地,百姓们都满街结彩,香花灯烛相迎,直至衙门后堂私衙门口下车。程参政分付僚属明日相见,把门掩上,回至私衙。夫妻相见,拜了四双八拜,起来相抱而哭。


各把别后之事,细说一遍。


说罢,又哭。然后奴仆都来叩见。


安排庆喜筵席。直饮至二更,方才就寝。可怜成亲止得六日,分离到有二十余年。


此夜再合,犹如一梦。


大欢喜结局,程万里当了平章,封了公爵,玉娘年纪大了,没法生育,但是给程万里纳了妾,生了两个儿子,后来也都当了大官。


玉娘看中的相貌堂堂之人,果然坐大堂、当高官,飞黄腾达。


但是精神世界呢?这个人是一个卑鄙猥琐之人,你没法爱他,也永远没法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


不知道程万里有没有认真反思过他的青年时期,他造的孽,他犯的傻,不过看他人到中年的心气,应该是破罐破摔了。


人就是要做这样的取舍,不能又用埋汰手段,又想当英雄、做好汉。


问心无愧最难,但是真的舒坦;


卑鄙无耻很容易,给自己找个借口就行了,但是代价太高了!


举报一旦害了无辜之人,会跌入那种失足的懊恼当中,无法解脱。


希望大家都享受问心无愧的一生,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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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7 12: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霸道的父亲啊,知道家里为什么没人爱你吗?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7-25


“要解心头恨,拔剑斩仇人。”


这是单田芳先生评书里经常说的一句话,我觉得这句话特别有我们中国人的民族精神。


今天提到中国人的传统文化,好多人会提到到“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是一个方面。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这个民族,对待复仇特别郑重。


冤有头债有主,体面的中国人不会冤枉好人,也绝对不会放过坏人,而且我们所推崇的报仇,往往充满了仪式感,不是简单地凯取一刀,捅死拉倒。


今天给大家拆解一个复仇故事,来自《醒世恒言》,小回目叫做《张廷秀逃生救父》,这就是中国戏曲、民歌里《王二姐思夫》的原著小说。


王二姐思夫郭颂 - 中国著名歌唱家 郭颂

王二姐思夫郭德纲 - 郭德纲2005相声合辑

这是一个曲折的故事,我们会分成三集来讲,就像是玉堂春的故事那样。

我和我的心上人,相遇在烟花柳巷

输了还不认,这老鸨子怎么比特朗普还毒

好闺女,我能给你的礼物,只有这根棍儿了

木匠的儿子

这是一个明朝万历年间的故事,“三言”的作者冯梦龙生于万历二年,他不能骂皇帝,此外,万历算是明朝的最后一个“盛世”,他这么说万历皇帝:

国朝自洪武爷开基,传至万历爷,乃第十三代天子。那爷爷圣武神文,英明仁孝,真个朝无幸位,野没遗贤。

但是接下来笔锋一转:

江西南昌府进贤县,有一人姓张名权,祖上原是富家,报充了个粮长。那知就这粮长役内坏了人家,把房产陆续弄完。传到张权父亲,已是寸土不存,这役子还不能脱。

这是明朝的制度,老百姓交粮食,由大户担任的粮长来收齐上缴,过去这个岗是个肥差,有点小权力,后来许多百姓逃亡,粮长被迫要补赔差额,而且粮长是世职,老子就算破产自杀了,差役也要继续催逼,儿子只能擦干眼泪,埋完了老子继续交粮。

多么“公正”的残忍!多么残忍的“公正”!

冯梦龙写的其实是苛政和恶制度对人的残害,所以他前面要喊两句口号,说皇帝圣明什么的,自古至今写书的人,都有这么一点心思,觉得有点立功表现,就可以不追究别的坏话了,全是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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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以为朕看不出来!

万幸张权跟一个老木匠学了手艺,于是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从江西逃到了苏州,在阊门之外的繁华地段开了一个木匠铺。

大城市能庇护很多这样私逃者,人多可以躲藏,而丰饶的商业文明则可以让张权养活他的家庭。

张权有两个好孩子,大的叫张廷秀,小的叫张文秀,差一岁。

别看张权是个木匠,有志气,他供俩孩子上学,从七八岁开始读书,读到张廷秀十三岁那年,苏州附近遭了旱灾,周围的灾民涌入繁华所在的苏州城,粮价上升。

大户人家有米的,却又关仓遏粜。只苦得那些小百姓,若老若幼,饿死无数。

官府看不过,开发义仓,赈济百姓。

关支的十无三四,白白的与吏胥做了人家。

发到位的钱也就是三成左右,其他都被官吏侵吞了,做人家,就是挣家产的意思。

又发米于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却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几颗米粒。还有把糠秕木屑搅和在内,凡吃的俱各呕吐,往往反速其死。

上人只道百姓咸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窦,有名无实。

正是: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冯梦龙这段写的是官场的贪污之弊端,官员就算清正廉明,如果被下面的吏员蒙蔽,一起贪污,老百姓是家破人亡,这是冯梦龙第二次吐槽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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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这话说的……

今天反腐败,也是又打老虎又拍苍蝇,也是这个道理,基层直接跟老百姓打交道的人要看紧了,才能有清廉可言,如果能够让坏吏员吏不聊生,好人才会愿意去担任吏员,吏治才会往好里走。

闹灾之后,张权没钱让孩子上学了,只好让他们回到家里,跟自己学做木匠活,这俩孩子聪明,做木匠活一学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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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但这是荒年,别说家具,棺材都没人买,穷人死了都是芦席一卷拉倒,张权做的桌椅板凳都积压了,靠变卖身上衣服吃饭,眼看就要挨饿了。

一位大客户出现了,五十多岁,穿得很讲究,看上去是个员外,这位看见了他家的家具,开口问张权:“你的手艺不错,你愿意到我家去做家具吗?”

这位员外可是大大的有名——

姓王名宪,积祖豪富,家中有几十万家私。传到他手里,却又开起一个玉器铺儿,愈加饶裕。

王宪没有儿子,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瑞姐,招赘了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叫赵昂;二女儿叫玉姐,十四岁,还没有说亲,王宪就准备让张权给玉姐结婚准备家具。

荒年遇到这种工作机会,非常难得,王员外说:“你可以带几个副手来,我们家管饭。”

这好机会!第二天张权带着两个儿子就去了。

到了王员外家,王员外问有几个帮手,张权说:“只有两个。”王员外一看是两个小孩,就不太高兴。

“我要做好活儿,才找你,你怎么叫小孩子来做呢?”

张权正要说话,张廷秀上前答话:

“自古道:‘后生可畏。’年纪虽小,手段不校且试做来看,莫要就轻忽了人。

各位,这可是不简单,一来人家引用格言警句,后生可畏,二来,他说的这一句话里,暗含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么一个意思。

十三四岁的孩子说出这一句,今天也不简单,何况是古代。

而且这俩孩子,长得特别漂亮。

王员外问张权:“这是什么人?”

“是我的儿子。”

“你倒有这么好的两个儿子!”

这话说得有点不礼貌,他是员外,拿人家当了下等人了,所以觉得不公平。

张权叹一口气:“儿子有,可惜没饭吃。”

王员外说:“这样好的儿子,还怕什么没饭吃,进来干活儿吧!”

张权带着两个儿子,几天工夫做了几件家具,王员外一看,赞不绝口,俩孩子小小年纪,手艺能给爸爸打下手做成这样,了不起,越看孩子越喜欢。

回到自己屋里,想起自己没儿子,气哼哼地又不对劲了。

“员外这是跟谁生气呢?”夫人徐氏问下人。

“那倒是没有,看了看新做的家具,然后就哭了。”下人们回话。

徐氏问起来,王员外跟徐氏说了自己的感受:

“张木匠的孩子是真好,尤其是那个大的,让人赞叹,我们俩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我一定会找一个先生,让他读书,肯定能中科举的。”

徐氏是一个有决断的女中豪杰:“那还犹豫什么?他俩儿子,咱们过继他一个啊,咱们也就有了儿子了。”

员外一想,有道理,第二天就直接去找张权:我要过继你的大儿子为子,与你做个亲家往来,你觉得如何?

中国有两种亲家:

儿女亲家,就是一家出个儿子,一家出个女儿,孩子们做亲;

干亲家,过继一个孩子给对方,这样也是亲家。

今天的老百姓还有结交猫狗亲家的,两家的宠物配过,也按照亲家来走动。

一句话就是只要你愿意拉关系,尽情发挥想象力。

你如果买了别人家的房子,或者卖给别人房子,也可以跟人结一个房亲家,一切皆有可能。

王员外想要张廷秀。

过去的宗法制度,顶门长子一般不过继,不过张权家里都快挨饿了,也没法拒绝。

苏州不是三家村,养子、赘婿的规矩相对比较少,而且张廷秀一听说还能读书,当时也愿意去当养子,于是改了名字进了王家,称为王廷秀。

王员外一想哥哥读书,你不好让弟弟自己当木匠,于是让张文秀也来家里读书,这下两个木匠的孩子,都有了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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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的儿子可以和王子有类似的成就

顺便说一句,《醒世恒言》大概成书于天启七年。

天启就是重用魏忠贤、热爱木匠活儿的那位皇帝,这个故事里反反复复地有人说木匠身份卑微,冯梦龙居然一直都没有锦衣卫抓走,可见东厂和北镇抚司办事,可能还是比较有底线的不太给力

歹毒的姐夫

收养子这件事,有一个人特别不满意,那就是王家的大女婿赵昂。

赵昂是王员外老朋友的儿子,赵昂父亲是个读书人,赵昂父母双亡之后,员外招他做了赘婿,还给赵昂捐了一个监生,赵昂不上进,整天吃喝玩乐。

按照赵昂的计划,回头玉姐一嫁,老头一死,万贯家财都是他赵昂继承,现在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儿子,回头要跟他分家产,他心里就大大的不乐意。

张廷秀在王家读书,先生赞不绝口,刚开始王员外还担心说是不是先生奉承自己,才这么说,把廷秀的文章拿出去给别的老学究看,大家都说好,王员外才放了心,而且动了一个念头,把女儿玉姐许配给廷秀。

过去有些地方忌讳这个,养子就是养子,不能当女婿,《杨家将》有一段戏,讲陈林自宫,当年佘太君看上一个叫陈林的年轻小伙子,收为养子,后来又觉得可以把杨八姐许配给陈林,陈林听了,觉得八姐是他的妹妹,跟自己的妹妹结婚有悖人伦,而且自己已经是儿子了,佘太君要把他重新变成半子,人格受到了侮辱,陈林为此挥刀自宫,进宫去当了宦官。

但是苏州比较开明,毕竟本身没有血缘关系,王员外决定聘张廷秀为赘婿,夫人徐氏非常满意,赵昂就跑来了:

“小姨的亲事,原来我不该插嘴,但是之前那么多名门大户,您都没答应,干嘛要许给三官呢?”

张廷秀跟玉姐同岁,小俩月,因为是养子,跟着俩姐姐排行,所以叫三官。

“他小户子弟,当个养子算了,当了赘婿,您被别人笑话。”

王员外笑道:“贤婿,这事不劳你过忧,我自有主见在此。常言道:‘会嫁嫁对头,不会嫁嫁门楼。’我为这亲事,不知拣过多少子弟,并没有一个入眼。他虽是小家子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材出众,况且又肯读书,做的文字人人称赞,说他定有科甲之分。放着恁般目知眼见的到不嫁,难道到在那些酒包饭袋里去搜觅?若拣个好的,也还有指望。倘一时没眼色,配着个不僧不俗、如醉如痴的蠢材,岂不反误了终身!

这段话相当振聋发聩,王员外疼爱自己的女儿,所以愿意挑一个人品本事好的,那些不懂看人的人,才会把女儿嫁进高门大户,不看孩子的资质。

赵昂天生一张损嘴:“一科(三年)只有三百个进士,你看苏州,多少厉害的读书人呢,他才读了多久,就要中科举?我是觉得您让那些不靠谱的朋友蒙了,说他厉害,他能考上?”

我们生活中一定遇到过这样的熟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觉得难比登天,觉得别人也都不灵。不过赵昂有一句话说得对,苏州参加的是南直隶的乡试,明朝含金量最高、也最难考的乡试。

这边瑞姐进来帮男人说话:“爹,那斧头锯子,是他的本来身份,跟木匠做了亲戚,那以后我们跟他往来不是要尴尬吗?”

这下把老员外激怒了,跟女婿还要客气一点,跟女儿就不用了,把瑞姐一通批。

瑞姐跟赵昂走了,气哼哼地恨下了张廷秀。

王员外想了想,亲家被旁人嫌弃,说到底还是穷,他拿了五百两银子,让张权不要做木匠了,买个大房子,看上去门当户对一点,然后再行聘,这是考虑张权面子的体贴法子。

正好附近有家布店转让,张权拿钱买了下来,做起来了布匹生意,也招了仆人养娘,看上去也是一个正经商人,不是小作坊了。这时候两家才正式下聘,未来就差拜堂成亲了。

这边的赵昂暗恨张廷秀,就决定害他们父子,但是没有办法。

这个时候瑞姐跟丈夫说:“张权买了布店,是爹给的钱,但是这件事谁知道?就是爹和咱们知道,等到爹不在家的时候,咱们找强盗诬陷他……让他……”

什么仇什么恨!这个糊涂女人,有个聪明会读书的妹夫,妹妹未来生活好了,不会照拂你的孩子吗?

赵昂一打听,最近王员外被点了白粮解户。

这个活儿和张权家做过的“粮长”有点像,要送粮食和金钱去北京。

王宪老员外已经五十多岁了,应该是赵昂这样的女婿应该去做这个苦事,但是赵昂不学无术,担不起来,廷秀还是个孩子,王员外只好自己押着钱粮出发,趁机去北京卖他家的玉器。

王员外刚走,赵昂就去找一个小时候的同学叫做杨洪,这个人是衙门里的一个捕快,赵昂准备害张廷秀的爸爸张权,张廷秀住在王家、每天不出门读书,错误不好找,但是攀扯了张权,张廷秀就能变成强盗的儿子,就能失了岳父的欢心。

向一个年老公差举一举手道:“上下可晓得巡捕杨洪住在何处?”那公差答道:“便是杨黑心么?他住在乌鹊桥巷内,刚方走进总捕厅里去了。”

这是冯梦龙第三次吐槽吏,同事都直接叫他黑心,你就知道杨洪这个人品如何了。

赵昂找到杨洪,俩人一起去酒楼吃酒,吃到一半——

赵昂开言低低道:“此来相烦,不为别事。因有个仇家,欲要在兄身上,分付个强盗扳他,了其性命,出这口恶气。”便摸出银子来,放在桌上,把包摊开道:“白银五十两,先送与兄。事就之日,再送五十两,凑成一百。千万不要推托。”

杨洪眼睛都直了。

冯梦龙第四次吐槽吏——“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

不过他还是问赵昂:“如果拿了他,可有什么亲人会出来打官司吗?”

各位注意,再贪财的坏人,也要计算作恶的成本,倘若这个要攀诬的人是秀才,或者有儿子是秀才,那就最好不要惹,举人进士就更不要说了,哪怕有三四个壮年的儿子,坏人都要掂量掂量。

赵昂赶紧安慰他说:“只有两个儿子,还都是黄毛小厮。”杨洪一听放了心,就去准备了。

杨洪让老婆做了鱼肉和饭,又打了酒,带进监号,请几个抢劫犯喝酒:“之前打了你们,是因为我的手下都看着呢,我不好不动手,你们想想,跟布店的张权张老板有什么恩怨没有?为什么人家会要你的命呢?”

几个贼一下子就炸了,回想起可能有过一点买布的纠纷,于是决定攀咬张权,杨洪又指点了他们怎么说,大网拉起来了。

等到强盗们一上堂,审案的侯同知(类似于副市长)用了刑,每个人都开始招张权,开布店的,以前是木匠!

这下老爷不由得不信,就派杨洪去拘张权。

杨洪进了张家,先抽了张权两个大巴掌。然后开始偷张权家的金银细软。

还记得开头怎么说吗?万历皇上是圣明天子。

张权上了大堂,只是喊冤,强盗们一起嚷道:“他是个木匠,如果没偷,怎么会开上大布店的!”

张权分辨说是亲家扶持的他。这事一问王员外自然就明白了,但是王员外去了北京。

侯爷打了张权四十大板,打入大牢。

这边的张廷秀兄弟已经得到了消息,想要冲进大堂为父亲伸冤,被先生一把拦住:“你们若是也被粘进去,那时候又有谁替你们伸冤呢?”

张权被板子打伤,两个孩子看见了就过来抱住,张廷秀想跟着进监狱里照顾父亲,结果被禁子们拦住在外。

对禁子道:“列位太叔在上,可怜老父是含冤负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当重报。”

这是孩子话,他觉得天底下的事情有正义感撑着。

禁子道:“小官人,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我们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便如今就送与我们,凡事自然看顾一分;若没有,也便罢了,决无人来催讨。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不及。”

冷冷的话语打在脸上,两个少年一夜长大,赶紧回家去筹钱要紧,回家一看,房都被人查封了。家里的仆人们做鸟兽散,老娘陈氏哭哭啼啼地,只好跟着两个儿子一起来到亲家家里。

丈母娘徐氏赶紧拿了十两银子给张廷秀应急,“先用着,等你父亲(王员外)回来就有办法了”。张廷秀带着银子,买通差人,进了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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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秀》的电影版本,2004年拍摄,一般般,不推荐了

张权被打伤,又冤枉,各种痛苦,就说了许多临死前托付的话,两个儿子一哭,激发了一个义人的正义感。这个人叫做种义,见义勇为打死人命,被判了绞刑(万历皇帝圣明天子),但是一直没有执行。

种义已经背了一个死刑,犯人和禁子都不敢惹他,他看见张权和两个儿子哭在一起,知道他是冤枉的,就答应照顾张权,让他在狱中不受苦,张廷秀千恩万谢,拿了最后的一点银子来给父亲做监狱里的生活费——种义就是重义,义人帮父亲的忙,不能再花义人的钱,再说他也没有什么钱。

张家就是这样的人,不愿意给人添麻烦。

陈氏想了想,总在亲家家里住着也不是事,她拿了最后一点钱租了一间小房子,和小儿子一起搬出了家里,张文秀照顾妈妈,张廷秀忙着去照看父亲,两个孩子的功课就都耽误了。

挑拨离间

王员外是这个家的君王,所有的人都必须讨好他。

在家里,他不仅仅是父亲,而且是一个单位领导,你除了恭恭敬敬,还要经常汇报。

他一回到家里,所有的人都来迎接,这个说父亲辛苦,那个说老爷劳碌,但是王员外没有看到张廷秀。

“三官呢?”

“看他父亲去了吧,张权坐牢了。”丈母娘徐氏赶紧把亲家被攀诬的事情告诉王员外。

王员外吃了一惊,等到张廷秀回来,赶紧叫来问话,张廷秀见到岳父,真的是见到了救星,苦苦哀求丈人搭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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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家之间平时可能打,关键时刻还是会团结的

“我知道了,我当然会救他,但是你要赶紧恢复学习,不要拉下功课。”王员外介意的是这件事。

话是好话,但王员外第二天就去见先生,看张廷秀有没有去上课。

偏偏岳父这一回来,张廷秀就要去看看母亲,去跟她报告一下消息,而且他就忘了请假——这下王员外心里疙里疙瘩的。

我很想问各位一件事,你所认识的最有钱的人是什么样的?反正我认识能积累财富的人,都是对自己特别苛刻,对别人也特别苛刻的人。

对自己苛刻,能把家业做起来;对别人苛刻,能防止家业被别人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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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高治叔叔就是这样的

王员外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又公正又残忍,他看见张廷秀的文章做得好,就把女儿许给他,这是公正的一面;

他看见张廷秀不去上课,就要惩罚他,这就是残忍。

他不允许自己的继承者有任何差错——家族的存续,比他和张廷秀的父子情还要重要。

从这种角度来看,王员外不如说是个网红投资平台,而张廷秀是他的签约艺人、凯殴哎搂(KOL),士不可以不弘毅,艺人不可以不红,张廷秀怠慢学业,看做是对他的辜负和挑战。

此外,王员外还有嫉妒的成分,张廷秀毕竟是张权的亲儿子,他的一番纯孝能打动种义这样的死囚犯,却只是让王员外觉得不舒服,他从来没有被当做一个父亲而真正爱过——赵昂忽悠他、瑞姐愚蠢地恭维她、玉姐畏惧他、张廷秀感激他——没有晚辈真的爱他。

这个时候赵昂煽风点火,拿了银子收买家里佣人,偷偷说张廷秀吃喝嫖赌,王员外听见几次,居然真的信了。

赵昂道:“从岳父去后,张木匠做了强盗,问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时,还只道是被人诬陷。据他邻里说来,却真有这事。况且三官趁岳父不在家中,日遂以看父为由,留恋嫖赌。亲邻晓得的,无不议论岳父:扳个强盗亲家,招个败子女婿。连小婿也无颜见人。当初若听了小婿之言,决无有今日之事!”

莎士比亚有部经典名著叫做《李尔王》,王员外这一刻就跟李尔差不多,这里推荐一下我们拆解过的黑泽明版李尔王《乱》——爸爸把家产都给了两个哥哥,我该跟他决裂吗?

他终于决定,听赵昂的建议,把张廷秀退婚,赶出家门。而且知道老伴儿喜欢张廷秀,也不告诉徐氏,就和赵昂一起轰张廷秀走。

王员外怒道:“当初指望你读书有些好处,故此不计贫富,养你为子,又聘你为婿。那知你家是个不良之人,做下这般勾当,玷辱我家。你这畜生,又不学好,乘我出外,终日游荡嫖赌,被人取笑!我的女儿从小娇养起来,若嫁你恁样无籍,有甚出头日子!这里不是你安身之处,快快出门,饶你一顿孤拐。若再迟延,我就要打了。”

很像唐僧赶走悟空,一条筋走下去了。

赵昂在一边帮腔,王员外不许张廷秀见岳母,连他的老师也不许见。

斩断一切支持力量,赵昂每一招都打在点上。

张廷秀知道是赵昂使坏,哭着走出了王家的大宅门。

张廷秀是太实诚,他是真的拿岳父当爹了,其实他是赘婿,岳父王员外首先是他的领导,然后才是岳父,最次才是“爹”,如果你拿岳父当领导,就不会动作变形了。

跟领导相处应该是经常汇报、让他安心,而且经常表达忠诚,你远离了领导,对手就会去贴近他,吃掉你,像赵昂所做的那样。

回了家,张廷秀苦恼不已,张文秀倒是非常冷静:

“世态炎凉,自来如此,不足为异。只是王员外平昔待我父子何等破格,今才到家,蓦地生起事端。赵昂又在旁帮扶,必然都是他的缘故。如今且莫与母亲说知,恐晓得了,愈加烦恼。”

文秀人在事外,看得清楚,王员外对张家的破格,坏了自家的规矩,所以才引发了冲突,他的亲近既然可能突如其来,那他的恩宠,自然也可能倏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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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点来说,这个故事的前半段讲的就是领导和下属的关系

兄弟俩没有告诉母亲,但是去监狱里就告诉了父亲,父亲只是叹气,这个时候种义一拍大腿:“张少爷,我知道害你的人是谁了!”

种义一分析,差点送掉了张廷秀兄弟的两条性命,这又是怎么回事,咱们下回继续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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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8 11:1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遇到最老谋深算的害人者,好学生应该怎么办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7-31

这是《醒世恒言》名篇《张廷秀逃生救父》解读的第二篇。


上一篇的链接我放在这里:


《霸道的父亲啊,知道家里为什么没人爱你吗?》


上次的故事说到,木匠张权的儿子张廷秀被王宪王员外看中,当了王家的赘婿,老员外资助他读书考功名。


张廷秀和二小姐玉姐订了亲,但王家大女婿赵昂为了独吞家产,买通衙役和强盗攀诬张廷秀的父亲张权,把老头送进了监狱,又在岳父面前进谗言,说张廷秀吃喝嫖赌,让王员外生生把张廷秀赶出家门。


张廷秀来监狱中见到父亲,说起赵昂煽风点火,自己被岳父赶出家门的事情,一直在保护张权的死刑犯种义听出了蹊跷。


受益者就是凶手


种义看了看张权说:“莫非你的事情,也是赵昂做的吗?”


张权是二女婿的父亲,赵昂是大女婿,论着要叫张权一声姻伯,但是这种关系很远,所以张权不太相信:


“我与他素无仇隙,恐没这事!”


你看,这是老实人的思路,谁跟我有仇才可能害我,其实不是的。


现实中,害你的人可能只是因为你挡了他的路。


所以职场上也好,生活中也罢,如果被人暗处捅了一枪,首先要怀疑的就是从这件事中受益的人,其次再考虑是不是有人挑事搅混水,世界上确实有很多聪明的犯罪者,但是最聪明的人根本就不会去犯罪。


大多数害人的人都愚蠢得很,比如杀了妻子,说妻子失踪的许国利,再比如重庆那个为了讨恋人欢心,从楼上把自己一双儿女扔下来摔死的张波。


张廷秀想得多一点:“定亲的时候,他夫妻说我家是木匠,劝岳父不要赘我。岳父不听,还把他一阵抢白,可能是从这里起的。”


种义说:“这样说,自然是他了。”


这句话也有意思,这就是我们日常行事的逻辑——找证据是公检法的事情,我们要防备一个人,只要因为这个人有可能害我们,就应该防备他了。


“如今且不要管是不是他干的,新的按院大人将到镇江,小官人可以写张状子去告他。就说赵昂将银买通了捕快和强盗,诬陷你父亲,让他们自己去分辨。”


先告了他,让他也吃官司。这是古老的民间智慧,优先做原告,那时候当了被告可能就要挨揍,还要受苦。


今天就不一样了,今天在民事法庭上最好当被告,被告不会因为被人起诉就随便挨一顿毛竹板。


“若果然是他陷害,动起刑具,少不得内中有人招称出来。若不是时,也没甚大害。”


种义吃了这么久的官司,社会经验远比张廷秀父子要丰富得多,今天我们经常说老实人、刚进入社会的大学生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社会经验其实就是对社会残酷程度和各类花招的认识。种义知道怎么合理利用规则去对付坏人。


但是种义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隔音。


自古到今,监狱都是隔音最差的地方,它的外墙要多厚有多厚,但是每个格子间,都要保证不隔音,看守要能听得见里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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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犯人们都会想尽办法掩盖遮挡的


种义说的话,被一个禁子(看守)听见了。这禁子是杨洪的姑舅表弟,知道这个案子的捕快是表哥,赶紧就告诉杨洪。


杨洪听了,赶紧去找赵昂——他其实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人灭口了,但是不能自己杀,要让赵昂花钱来杀。


杀人灭口


“那俩小孩要去镇江告状,说你买通我和强盗攀诬他爹呢。”


赵昂听了,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乃道:“如此却怎么好?”


这个狠毒的人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惹了多大祸。


强盗团伙首领是死罪,你把别人的爸爸送上断头台,人家能不反击吗?


杨洪道:“一不做,二不休,尊相便拚用几两银子,我便拚折些工夫,连这两个小厮一并送了,方才斩草除根。”


杨洪杀人完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这个捕快在过去的职业生涯里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了。


赵昂道:“银子是小事,只没有个妙策。”杨洪道:“不打紧,他们是个穷鬼,料道雇船不起,少不得是趁船。我便装起捕盗船来,教我兄弟同两个副手,泊在阊门。再令表弟去打听了起身日子,暗随他出城,招揽下船。我便先到镇江伺候。孩子家那知路径。载他径到江中,撺入水里,可不干净?”


招数、细节,都是现成的,他兄弟和两个副手来操作,熟门熟路,人扔到江里,死无对证,杨洪的弟弟和那俩人平时做什么营生?大概多久杀一个人?


为什么觉得“三言”是好书,好故事,就是这种看上去正常推进情节的部分,细细琢磨都极其恐怖。


这还是苏州呢,大明最富庶、文明程度最高的一个城市!别的地方的衙门,不知道还要如何!


赵昂大喜。教杨洪少待,便去取出三十两银子,送与杨洪道:“烦兄用心,务除其根!事成之日,再当重谢。”


赵昂是个蠢货,还在“大喜”,为他的老同学有一个详细周密的杀人计划而大喜,他正从充军流放的罪过走上死罪的道路。


他也不想想,自己就算未来继承了王家的家业,有这把柄在杨洪手上,不得反复被他敲诈吗?最后和杨洪平分家财,那还不如和张廷秀一人一半呢!至于“再当重谢”,根本不用废话,哪个坏人会放弃敲诈你的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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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到镇江,今天坐高铁一个多小时,那时候坐船走运河,顺风要一天多时间,妈妈不放心,让张廷秀带弟弟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这个是对的,出门的时候,两个人肯定比一个人安全,临时起意的坏人肯定就要掂量掂量了,但俩儿子都派出去,就像是所有的蛋放进了一个篮子,对蓄谋已久的坏人,反而省事了。


张廷秀犹豫了一下,本来想让弟弟在家照顾母亲,但是母亲说有养娘陪着,没事,他就答应了。


张廷秀和张文秀走到阊门,到了渡僧桥,就遇见有人搭讪:


“二位小官人往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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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桥还有,今天的桥是明朝建的,清朝重修过


张家做木匠的,又开过布店,应该找熟悉的生意伙伴搭船,而且前面说过,有人同情他家,张廷秀兄弟俩去码头直接找船,这风险就高了。


廷秀道:“往镇江去。”


那人道:“到镇江有便船在此,又快当,又安稳。”


兄弟俩都没出过门,所以听见说有便船可以搭,廷秀就心动了,跟弟弟商议——


廷秀听说有便船,便立住脚,与文秀说道:“若是便船,到强如在航船上挨挤。”


如果是带着一个老成的仆人随从,估计就会提醒张廷秀防备这个人,问问清楚,但是张文秀更是个小孩,他只会说:“任凭哥哥主张。”


廷秀对船家说道:“你船在那里?可就开么?”


张廷秀很着急,他根本就没有调查对方是什么身份,就要上船了。


船家道:“我们是本府理刑厅捉来差往公干的,私己搭一二人,路上去买酒吃。”


这显然是杨洪安排的人手,怕俩孩子起疑心,才打扮成警船,这个船家把词背熟了,所以就算张廷秀没问,他还是赶紧把台词说完。


警船顺道拉俩人挣点酒钱,在当时是很正常的。


船家把他们安排在后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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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戏》插图


捕盗船显然比上图的小船要大,可能有封闭的板船舱,而且一定会有风帆,后梢上就是一个坐票,风吹日晒。


这个时候来了一个看上去是差人模样的人。


只见一人背着行李而来,稍公接着上船。那人便问:“这两个孩子是何人?”稍公道:“这两个小官人,也要往镇江的,容小人们带他去,趁几文钱,路上买酒吃。望乞方便。”那人道:“止这两个,便容了你,多便使不得。”稍公道:“只此两个,也是偶然遇着,岂敢多搭。”说罢,连忙开船。


这个人就是杨洪的弟弟杨江,兄弟俩一个当公差,一个做水贼,冯梦龙的讽刺技能已经加到了顶点。杨洪怕兄弟俩看出破绽,所以每个细节上都和他的谎话有呼应,但这俩弟弟显然根本就没那么多怀疑。


路上,杨江问张廷秀去做什么,张廷秀说去为父亲鸣冤。


杨江道:“原来是好人家儿女,可怜,可怜!你住在稍上不便,也到舱中来坐。”廷秀道:“如此多谢了!”弟兄搬到舱中住下。杨江一路殷勤,到买酒肉相请,又许他到衙门上看顾。


杨江是个水贼,但是演了一个好公差,杨洪是个公差,却真真是一个大贼。


请兄弟俩进舱休息,那就从露天硬座变成了卧铺,再请他们吃酒肉,就是为了他们放松。


第二天傍晚,船到了镇江,船家收了钱,就把两个孩子赶出去。杨江开口阻拦:


“你这船家,忒煞不行方便!这两位小官人,从不曾出路的。此时天色已晚,教他那里去寻宿处?”


杨江不让俩孩子下船,让船家找平稳处休息,两个小伙子船上住一晚,省一夜的房钱,明天再去衙门。又让船家去买酒肉,又请俩小伙子吃喝。


每句话都是为他们着想,俩孩子心思遇到一个好心大哥,简简单单就被对方灌醉——他们一点也没觉得担心,昨晚也吃了杨江的酒肉,人家也没把他俩怎么样。


杨江一看俩孩子醉了,打了一声唿哨,杨洪上了船。


解缆开船,悄悄的摇出江口,顺溜而下。过了焦山,到一宽阔处,取出索子,将他弟兄捆绑起来,恰如两只馄饨相似。


焦山是个5A风景区,离金山寺所在的金山不远,在江中间。为什么杨洪昨晚不动手,要今天动手?因为昨晚船在大运河上,运河上的船很多,离得又近,你要在运河抛尸,保不齐就有人来救,还有人能听见你杀人。


到了镇江把船摇进长江,那水哗哗的,找个僻静地方杀人就万无一失了。


两个孩子觉得疼,醒了。


挣扎不动,却待喊叫,被杨洪、杨江扛起,向江中扑通的撺将下去。


兄弟俩杀兄弟俩,但是这俩人没有一个愿意动刀,这个倒是常见的情况,动刀就要清洗船舱甲板,搞不好还要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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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利器杀人对心理也是一种刺激


俩孩子一入水,不往下游,却反向上游漂去,杨洪和杨江吃了一惊,赶紧摇船赶上去。用船篙去刺他俩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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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篙削尖后能轻松刺穿人体,哪怕穿皮甲也没有用


不过几个浪头打来,杨洪和杨江都没有刺中,不过想想被困住手脚的两个小孩,就算是没刺中,也没可能在长江里活下来,他们就偷了个懒,不追了。


弟兄失散


张文秀被一位姓褚的布商救下,这位褚长者听了张文秀的倾诉,才发现这孩子落水后漂向了上游,觉得是神灵护佑,于是对张文秀说。


“你的仇家如此厉害,你现在就算回去也会遭了毒手,不如先跟我走,我家住在河南,我没有儿子,如果你不嫌弃,不如认我做父亲,我带你回去,等到明年我们再过来,你再去告官,比较安全,你觉得如何呢?”


张文秀现在无计可施,只好认了褚员外为父亲,改名褚嗣茂,当然,这个名字不是true small 的意思,更可能是蛛丝马迹的谐音,后面张文秀还要发现仇人的线索,我们回头再说。


张廷秀没这么好运气,被冲到了一个芦苇荡沙洲旁,天亮了,过往的船只很多,但都在江心航道上,他怎么叫都听不见,直到午后才被人救起。


廷秀举目看船中时,却是两个中年汉子,十来个小厮,约莫俱有十六七岁。元来是浙江绍兴府孙尚书府中戏子。那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师父潘忠,一个是管箱的家人。


只有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明代中后期,才能有这样的商业院团,要知道今天能自己养活自己的戏班子都非常罕见,大多数都是靠国家事业编制养着——当然明朝没有短视频和电视,戏班子就是最顶级的娱乐了。


廷秀委屈啊,哇哇大哭,跟潘师父把自己的悲惨遭遇说了。


师父看着廷秀若有所思:


这孩子好俊!哭得好响啊!声音又脆又甜!你看他还认字儿!


正好这个戏班子里的小生倒仓——发育期嗓子哑了,师父起了私心,就要让他唱戏。


“我们不去苏州,我们是去南京的,你要是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南京,那就一路走,你要是非要去苏州,我们还把你送到沙洲上,你再伸手拦船。”


你看这话说得多缺德。


张廷秀本来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赶紧说:“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南京,不给您添麻烦。”


进了南京,戏班子找地儿住下,养了两天身体,这潘忠说了:“你看,我们这么多孩子,都是唱戏挣钱的,没人能白吃饭,你虽然不是我们的人,也得干活儿,再说你要回家,也得盘缠不是?你呀,帮着一起唱戏吧!”


张廷秀听了心里难过,那个时候,读书是第一等人,戏子是下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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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都是下九流,唱戏的地位甚至比娼妓还要低


“若学了这等下贱之事,这有甚么长俊?如不依他,定难存祝。”


想了想,用伍子胥、箕子的故事来鼓励自己,硬着头皮学了戏,没想到天资聪明,学得很快。


万历年间最火的戏班子都是昆曲,苏州人学正合适,今天最好的昆曲也是在苏州昆剧院,而且昆曲才子佳人戏居多,要是像后来的京剧似的给张廷秀上武戏,窝腰崴腿,那就嘎巴一声,当场完蛋了。


在京半年有余,积趱了些银两,想道“如今盘缠已有,好回家了。”谁想潘忠先揣知其意,悄悄溜过了他的银子,廷秀依旧一双空手,不能归去。溜忠还恐他私下去了,行坐不离。


拿住艺人当摇钱树,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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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思夫


张廷秀的母亲陈氏已经要疯了——两个儿子一去不回,贴了寻人招贴,没有消息,家里只有一个养娘,还得病死了。现在一个孤老婆子,去监狱里探望老头子,两个人为儿子的命运抱头痛哭。


王员外也听说了张廷秀的死讯,赶紧张罗着给二女儿玉姐找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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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里,张廷秀的老丈人是李逵……


玉姐听说媒人来说媒,认定张廷秀真的死了,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想一回,哭一回,渐渐哭得前声不接后气。那徐氏把他当做掌上之珠,见哭得恁般模样,急得无法可治,口中连连的劝他:“莫要哭。且说为甚缘故?”自己却又鼻涕眼泪流水淌出来。


这一幕真是让人难过,“三言”这三本书里,好人很多、好姑娘也很多,要说好母亲,那徐氏妈妈肯定是排第一的,不嫌贫爱富,主动提出收养张廷秀,丈夫一说要赘张廷秀,她第一个支持,亲家公出了事,她拿钱出来帮助,等到丈夫听信谗言驱逐了好女婿,她又一再维护,看见女儿哭出来了,她也扛不住了,陪着哭。


可怜张廷秀一个好孩子,为什么命运这么惨!


玉姐说出了张廷秀可能死了,妈妈的回答特别好:


徐氏劝道:“儿,不要睬那老没志气!凡事有我在此做主。明日就差人去访问三官下落。设或他有些山高水低,好歹将家业分一半与你守节。若老没志气执意要把你改嫁,我拚得与他性命相搏。”


徐氏让丫鬟去请员外,但是如果有外人在,不要开口多说。丫鬟一看,员外正在接见媒人,说是一个刚进学的年轻秀才,据说长得还很漂亮,员外喜欢得很。丫鬟只好等员外见完客人再请。


这时候大女儿瑞姐来了,瑞姐这个人行事凶狠,赶走了张廷秀之后,她和赵昂觉悟起来,玉姐还会再找个女婿,说到底还是要分家产,所以俩人嘀咕一通,决定忽悠玉姐去死,独霸家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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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当初爹爹一时没志气,把你配个木匠之子,玷辱门风,如今去了,另配个门当户对人家,乃是你万分造化了,如何反恁地哭泣?难道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到胜似有名称人家不成?”


挖苦妹妹死去的丈夫。


扯做娘的到半边,低低说道:“母亲,莫不妹子与那小杀才,背地里做下些蹊跷勾当,故此这般牵挂?”


明朝的风气啊,就这一句话说出来,就能逼死一个女孩子。


只这句话,恼得徐氏两太阳火星直爆,把瑞姐劈面一啐。又恐怕气坏了玉姐,不敢明说,止道:“你是同胞姐妹,不怀个好念。我方劝得他住,却走来激得重复啼哭,还要放恁般冷屁!由他是强盗媳妇,木匠老婆罢了,着你甚急,胡言乱语!”


瑞姐被娘一通骂,臊眉耷眼走了,一路还在说一些夹七夹八的坏话。那边玉姐根本没听到——她已经不想活了。


夜深了,王员外请媒人吃酒,喝醉了。


母亲倦了,安置了王员外睡下,自己也睡了。


屋里有三个丫鬟看着她,怕她有什么不好,但这仨年轻贪睡,也都睡着了。


这个夜,只属于王二姐自己,她想到白天的时候,姐姐的恶言恶语。


然后想到母亲维护自己。


等等,母亲为什么这么怒骂姐姐呀?


姐姐一定说了特别恶毒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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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之间反目可凶险了


玉姐——


掇个杌子垫脚,把汗巾搭在梁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呜呼哀哉!


郭德纲有个恶搞版本的《王二姐思夫》,词是这样的:


王二姐泪汪汪,思想起亭秀老没还乡,二哥哥你走了一天我吃了八斤饼,二妹妹一顿饭我才喝了六盆汤,八斤饼,六盆汤,喝完了多少有点儿撑地慌,二哥你有官没官回来一趟吧,你搀着二妹妹我赶紧着上趟茅房……


原词其实是王二姐什么都不吃,瘦的皮包骨头,相声艺人用王二姐变身大胃王来追求喜感。但是在原版的三言故事里,真的有个饭桶的情节。


玉姐中午、晚上,都一口饭没吃,结果有个丫鬟把小姐的没吃的饭收起来,瞒着另外俩丫鬟,全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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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形自走厨余垃圾桶


到了晚上,肚子难受了。


光着身子爬起来,冒冒屎屎找净桶,一不留神丫鬟整撞在了上吊的玉姐身上:


大小便齐流,撒做一地,滚做一身,抬头仔细看时,吓得叫声:“不好了!玉姐吊死!”


王员外闻言,惊得一滴酒也无了,直跳起身,一面寻衣服,一面问道:“这是为何?”徐氏一声儿,一声肉,哭道:“都是你这老天杀的害了他!还问恁的?”


王员外没心肠再问,忙忙的寻衣服,只在手边混过,那里寻得出个头脑。偶扯着徐氏一件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披在身上。又寻不见鞋子,赤着脚赶上楼去。徐氏止摸了一条裙子,却没有上身衣服。只得把一条单被,卷在身上,到拖着王员外的鞋儿,随后一步一跌,也哭上来。


那老儿着了急,走到楼梯中间,一脚踏错,谷碌碌滚下去,又撞着徐氏,两个直跌到底,绞做一团。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望上又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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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两口子滚楼梯这一段,有点《小鬼当家》的意思



那门却还闭着,两个拳头如发擂般乱打。


拉稀的丫鬟在屋里找衣服,不肯开门,终于有人起床了,才算把门打开,老两口冲进屋里一看,老太太心凉了半截。


人死的时候大小便会失禁,一看地上都是屎尿,徐氏放声痛哭了起来。


王员外赶紧让丫鬟拿刀子剪子,把汗巾剪断,把女儿放下来。


抱向床上,轻轻放开喉间死结,叫徐氏嘴对嘴打气。连连打了十数口气,只见咽喉气转,手足展施。


用今天的话说,人工呼吸,当然,今天我们知道不做心肺复苏单纯人工呼吸也是凶多吉少,说到底玉姐还是运气好,救得及时。


玉姐醒过来了。


王员外要妈妈说明白,为什么说是自己害了女儿终身。徐氏把女儿要求守节的事情说了出来。


王员外道:“你怎地恁般执迷!向日我一时见不到,赚了你终身。如今畜生无了下落,别配高门,乃我的好意,为何反做出这等事来,险些把我吓死!”


老头有歉意没有?有,他的歉意,是自己把女儿许配给张廷秀,这件事就做错了。


玉姐刚活过来,也不管他说话,就是哭。


徐氏嚷道:“老无知!你当初称赞廷秀许多好处,方过继为子,又招赘为婿,都是自己主张,没有人撺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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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这位才是真的不长进的引狼入室


“后来好端端在家,也不见有甚不长俊,又不知听了那个横死贼的说话,刚到家,便赶逐出去,致使无个下落。纵或真个死了,也隔一年半载,看女儿志向,然后酌量而行。何况目今未知生死,便瞒着我闹轰轰寻媒说亲,教他如何不气!”


“早是救醒了还好,倘然完了帐,却怎地处?如今你快休了这念头,差人四下寻访。若还无恙,不消说起。设或真有不好消息,把家业分一半,与他守节。如若不听我言语,逼迫女儿一差两讹,与你干休不得!”


这许多家业,都是王家祖上和王员外挣出来的,徐氏敢于这么去抗争老伴儿,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这说明什么?


王员外本身不是坏人,他讲道理,他每次做错事都躲着老伴儿,就是因为他对妻子是敬重的,这个人不错,那么大的家业,一不蓄婢纳妾,二不休妻,这是个不错的老头,就是耳根子软,容易被骗。


王员外见女儿这般执性,只得含糊答应,下楼去了。


徐氏开始扒女儿衣服,说都弄了一身屎尿了,要赶紧洗洗,才发现屎尿根本是饭桶丫鬟拉的,大家才放松了,把贪吃的家伙取笑了一场——玉姐的压力暂时放下,她有了几年的腾挪时间,接下来的日子里,徐氏看守女儿,寸步不离。


官运问题


虽然玉姐没死,但是她不愿意嫁人,那未来赵昂两口子就有机会去欺负她。


赵昂也明白了这个家的成功思路,那就是哄老头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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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员外也乐得接受赵昂的奉承,虽然这个家伙比较不学无术,但是总比每天看玉姐哭兮兮的脸要好。


但赵昂的麻烦也来了——杨洪开始不断地勒索他。杨洪确实没法去衙门举报赵昂,但是他可以对王员外说出真相,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王员外可能看在女儿面子上不会把赵昂送进衙门,但一定会把赵昂逐出家门。


你一旦开始给勒索者钱财,就开了一个黑洞,杨洪是衙门口的人,脚踩黑白两道,赵昂杀不掉杨洪,只好想别的法子,比如,逃到外地去。


这个时候,王员外又点中了白粮解户,要押送钱粮上北京,赵昂赶紧巴结奉承老头,要替他受这个辛苦,顺便去北京选官。


赵昂是监生,监生的全称是国子监生员,国子监在雍和宫隔壁,理论上是最高学府,但是学生也是参差不齐——取得举人身份去当监生的,比较受尊重;老秀才被送来当监生的,比较受轻视;家里老爹是高级官员,皇上赐他的孩子进来读书的,这种家里都不敢惹;还有的是父亲因公殉职,孩子当了监生的,大家对他家比较客气。


有监生官当得很好的。雍正朝的河南山东总督田文镜,就是监生出身,从县丞起家,逐渐当到了地方大员,加尚书衔和太子太保,位极人臣。


像赵昂这种纳粟(捐钱)当监生的,是鄙视链底端里的最底端,最不学无术的那种,但是他一旦选了一个官,就逃出了杨洪的势力范围,杨洪也不敢去招惹一个有品级的老爷,只有买官这种更黑的魔法,才能对抗贪赃枉法这种黑魔法。


但是在官职到手之前,赵昂还是要拿钱好好安抚一下杨洪,免得他在家里作怪。


有意思是,恶人赵昂和主人公张廷秀其实选择了相同的道路,张廷秀如今也得到了一个参加科举的机会——只有当上了朝廷命官,才能够洗脱父亲的冤狱,才能法办恶毒的连襟!


各位!


如果你是一个擅长考试、读书、写作、阅读的人,那就把你的所长发挥到极致,不要去羡慕那种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关系不是搞出来的,是实力说话,交换出来的。


譬如张廷秀,他再去巴结赵昂、说场面话,赵昂也仍然要害他;


他即使在那艘船里,再大哥长、大哥短地讨杨江的喜欢,杨江也会要他兄弟的命。


是对头就是对头,起冲突早晚冲突,技巧可以让你延缓冲突,到你想要的时间去冲突,而不是让你完全解决冲突,那不是人力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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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地老僧能平慕容家和萧家的事儿,不是因为他口才好会交际,而是因为他能把那俩人都打死。


所以好学生的宿命,不是变成坏人、勾结坏人,也不是变成老油条、老油腻、老江湖,而是凭着自身的本领才华,去做爷家的官,当朝廷的人,从此成为恶人不敢惹的人。


当然了,今天我们的选择比较多元,不一定非要做文官或者武官,成为一个出色的医生、律师、教师,仍然会受到社会的尊重,如果你自身有实力,身边的朋友也都是有力量的人。那小人要动你,也要掂量掂量,怕你三分。


下次我们会拆解一下张廷秀的复仇,科举只是一个敲门砖,考中了进士让他有了在官场行走的门票,但是把事情能做多大,那要看他经营处置人脉的艺术,我们下一讲细细说说,他是怎么做够了铺垫,然后面子里子通吃,最终得报大仇。


相信我,张廷秀的复仇,不亚于《奥德赛》里奥德修斯的那场复仇。


武夫用弓箭复仇,有女神雅典娜相助;而文臣则会用王法复仇,有国家机器撑腰。


完全不同的两种模式,细琢磨,好看。


愿大家都远离恶人,远离中伤,家宅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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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9 12: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报仇这件事,可不是怎么过瘾就能怎么来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8-07


今天继续拆解《醒世恒言》名篇《张廷秀逃生救父》,前两篇的链接在这里:


《霸道的父亲啊,知道家里为什么没人爱你吗?》


《遇到最老谋深算的害人者,好学生应该怎么办》


上次说到苏州木匠张权的儿子张廷秀,受到王员外的赏识,入赘成了他家的二女婿,大女婿赵昂想要独吞家财,勾结衙役杨洪,把张权攀诬成强盗,打进了大牢。张廷秀和弟弟张文秀两个人越衙上告,要去镇江,又被杨洪和弟弟杨江下套,捆起来扔进了长江。


两个人都没有死,弟弟张文秀被河南的褚长者搭救,褚长者没有儿子,就收了他做义子,改名褚嗣茂。哥哥张廷秀被困江心孤岛被一个戏班子搭救,在戏班里学了生角。


这个故事有点像张天翼的《大林和小林》,也是兄弟俩失散,哥哥困在孤岛,弟弟报仇的故事,张天翼可能借鉴了张廷秀故事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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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老师的名言是:“我姓猫,上一堂课只要一块鸡蛋糕”


贵人相助


张廷秀不知道弟弟获救,他只知道自己离报仇越来越远了。


士、农、工、商,这是四民,最贵的是读书人,农民次之,工人就有点被轻贱,像王员外和张权,也是商人也是工匠,商人以下,就是贱业了。


张廷秀跟着戏班子到了南京,戏子是下九流里的末流,比行院里的窑姐地位还低三分,想要去参加科举都没有机会。


一日,有礼部一位官长唤去承应。那官长姓邵名承恩,进士出身,官为礼部主事,本贯浙江台州府宁海县人氏。


邵老爷这个人官运平平,六十岁了做到正六品,而且他是南京礼部的主事——明朝的南京有一套备用班子,六部衙门都有,就是为了给大家安排职务,顺便如果哪天北京沦陷了,南京还能运转。


干这种闲职,离告老还乡其实也不远了,偏偏邵老爷还没有儿子,以前的孩子都没活下来,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夫人朱氏,生育数胎,止留得一个女儿,年方一十五岁,工容贤德俱全。


大家别小看这种官运平平的人,有些人虽然上不去,但是品德好、受人尊重,此外就是官运不旺、干闲职的人,有许多空闲时间,可以用来发展兴趣爱好。


比如邵老爷的爱好就是听戏——他听见张廷秀唱戏,就动了心思了——这小伙子唱得真好啊!


具体唱的什么戏,咱们不清楚,不瞎编,但是大家可以想想张廷秀为什么唱戏唱得好。这官员老爷过生日,没有唱粉戏的,你唱《马前泼水》或者《小放牛》,都不合适,就得唱那种峨冠博带、忧国忧民的才合适。


那时候的戏子读书不多,就算识字,见识是差的,但是张廷秀不一样,他正经读书的行家,有家国的意识,明白礼义廉耻,这唱出来,感染力上就不一样,这下就把邵老爷打动了。


戏唱完了,邵老爷不让张廷秀走,让他今天留下。


戏班子有这事儿,去唱戏,唱完了被官员留下了,不过一般留下的都是唱旦角的,有些官员有龙阳之癖,留下漂亮的男孩子玩弄,今天不一样,邵老爷把张廷秀留下了,小伙子虽然精神,但是这是实打实的一个阳刚男孩。


戏班子的潘师傅也不敢问,带着徒弟们走了。


廷秀随着邵爷直到后堂。只见堂中灯烛辉煌,摆着筵席,夫人同小姐向前相迎。众家人各自远远站立。廷秀也立在半边。堂中伏侍,俱是丫鬟之辈。先是小姐拜寿,然后夫人把盏称庆。邵爷回敬过了,方才就坐,唤廷秀叩见夫人,在旁唱曲。


直接把廷秀带进内宅了,这应该意味着什么,廷秀是明白人,他见过老头欣赏自己的那种眼神。


廷秀唱了一套,邵爷问道:“张廷秀,我看你相貌魁梧,决非下流之人。你且实说:是何处人氏?今年几岁了?为甚习此下贱之事?细细说来,我自有处。”


张廷秀虽然爸爸不少,但父爱实在是很缺乏:


生父关在大牢里,岳父直接给他轰出家门,戏班子里师父算计他,今天看见邵爷这么一个长者温言安慰,实在忍不住了,一五一十,把自己经历的这些苦难,跟邵爷说了。


邵爷了不起,这些年仕途比较慢,俩爱好,一个是看戏,一个就是给人看相,他看张廷秀,就是公卿之位,未来能有大出息的,再一听,好家伙,这长江里漂了一夜能不死,这孩子命大啊。来吧,考考他。


“原来你抱此大冤。今若流为戏子,那有出头之日!既会读书,必能诗词,随意作一首来,看是何如。”


张廷秀刷刷点点,写了一首贺寿的词。


词一般,全是仙山缭绕,琼台琪草这样的表达。


但是大明朝就喜欢这种人才!


嘉靖年间,内阁首辅严嵩严阁老就是写青词的,替皇上给老天爷写信,神神道道的。张廷秀的未来,不可限量。


“夫人啊,我今年六十岁了,估计再有儿子也就难了,我想把这孩子认作义子,不知道你觉得如何?”邵老爷问。


你当着孩子问夫人,夫人不可能不答应,当场说好。当下拜见了父母、又把邵小姐认作妹妹。


改名邵翼明。分付家人都称大相公;如有违慢,定行重责,不在话下。


第二天戏班子班主潘忠还跑来要人,邵家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另外找人唱戏,明白跟他说,这个人我们邵家要了。


邵老爷请了老师,教张廷秀读书,廷秀虽然把书扔下了一年多,但是读书,尤其文科这东西,它是童子功,要捡起来非常容易,很快,文章就做得很好了——


昼夜勤学,埋头两个多月,做来文字,浑如锦绣一般。


这一年是乡试之年,按说张廷秀要考秀才,然后才能参加乡试,但是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当监生,邵爷给张廷秀交了钱做监生,相当于同等学力参加乡试,这一考——第五名正魁!


最高荣耀


之前我们讲玉堂春的时候就说过,南京应天府的乡试是大明朝含金量最高的乡试——唐伯虎考第一,贾宝玉考第七,而且前五名就是五种试卷的第一名,称之为“五魁”,划拳的五魁首,就是从这里来的。


邵爷简直就要乐死了。


这边张廷秀中了举人,按说就可以赶紧回家救老爹了。但是邵爷拦住了他——


“你且慢着!不如先去会试。若得连科,谋选彼处地方,查访仇人正法,岂不痛快!倘或不中,也先差人访出仇家,然后我同你去,与地方官说知,拿来问罪。如今若去,便是打草惊蛇,必被躲过,可不劳而无功,却又错了会试!”


邵爷这话没说错,没错,你现在应天府的举人,是不错,大家都恭维你,但是你什么身份呢?你就拍门去苏州府:“我是今年的举人,你们把我爸爸放了!”


这说不过去的,举人不是官儿。你到苏州府,苏州府的大老爷不会拿你当回事,最多是让你见了不用跪,也许会把张权放了,但要让他给你查幕后凶手,一定查不到,像杨洪这样的恶吏,在当地盘根错节,你关系不够硬,后台不够硬,办不下来他。


但是,如果你是进士的话——


进士是天子门生!苏州府的知府,也是进士,看见你这么年轻的新科进士,一定会给你面子,进士的后台,那就是当今圣上。


这个时候邵爷动了一个念头,把小姐许配给张廷秀,就像王员外的思路一样。


但是这事有难度,王员外是个商人,他家里养子变女婿,一句话的事儿。


但邵家是朝廷命官,礼法上看得重了,张廷秀现在叫邵翼明,那就是邵爷的儿子,哪有儿子和女儿结婚的道理?


之前拆解教父的时候有一个堂兄妹恋爱的故事,悲剧:《不是哥哥妹妹吗?怎么突然就谈起恋爱了?》


除非他考上进士,到时候请皇上恢复他的本姓,再行婚配,这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邵爷托媒人跟张廷秀说了这个意思,张廷秀一来也礼法上不顺;二来,我有媳妇”,玉姐可能还等着我呢,我不能随随便便就答应另外一门亲事,这是负心人了。


之前我们拆解过一个王娇鸾的故事:《没事认干妹妹,非奸即盗》,就是男人负心,贪图温柔乡,娶了别的女人。


王景隆虽然对玉堂春不忘旧情,但毕竟也娶了正室,把玉堂春迎进门,也是当妾。


从这点看,张廷秀,乃是三言世界里能排进前三名的好丈夫、好男子。


邵爷想了想,有道理,先让张廷秀去考试了。


弟兄相逢


张廷秀到北京,租了房子居住。


我们小时候看《新白娘子传奇》,说许士林考试的时候还住在客栈里,被老板欺负得很惨。


这就是瞎编了,许士林家就是杭州的,杭州就是南宋的临时都城(赵家皇帝一直认为自己的都城是东京汴梁),他好好的不住在家里,跑到客栈去受气做什么。


大多数举人进京,会住在本省的会馆,或者亲友的宅子里,你中了举,就有人帮你安排这件事儿了,不会在大车店里受苦的。


张廷秀住处的隔壁,住着一个河南来的褚公子,俩人见面打招呼,张廷秀就觉得这个公子有点像自己的弟弟张文秀。


没错,这个褚公子就是张文秀,虽然看着张廷秀,不敢认,分别两年,兄弟俩都在发育的时候,都长得容貌改变了,而且都觉得对方死了,看名字也都不对,一个邵公子一个褚公子。


两个人讲论诗书,谈得投机,褚公子就说:“邵兄,我有家仇,你倘若高中,能不能帮我报仇呢?”


“巧了,我也有家仇……”


“我爸坐牢了。”


“我爸坐牢了。”


“我被扔江里。”


“我被扔江里。”


“你是复读机?”


“你是我兄弟!”


俩人都认出了对方,抱头痛哭,诉说彼此的经过。


张文秀跟褚员外回到河南,原本指望第二年再去南京贩布,顺便回苏州救父亲,但是褚员外身体不太好,不能出门。这期间张文秀在读书,就顺手考了一个秀才。


超级凡尔赛的故事,明清的秀才考取率大概是2.5%左右,多少人一辈子都考不上秀才。张文秀一次考中的难度,跟他哥哥那个应天府乡试前五其实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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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当上皇帝了都没考上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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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秀全当上天王了,都没考上秀才


张廷秀和弟弟一起去参加了会试、考在前一百名内,再参加殿试,都中了二甲进士。


观政已过,翼明选南直隶常州府推官,嗣茂考选了庶吉士,入在翰林。救父心急,遂告个给假,与翼明同回苏州。


张廷秀努力让自己去了南直隶,常州府做推官,那和苏州的推官,就有一点同事之情,你帮我办事,我帮你办事,杨洪这种小角色就非死不可了。


张文秀当了庶吉士,没什么实权,但是有前程,一般来说,一甲前三名进了翰林院,是直接当编修之类的官职,二甲进士进翰林院,就是做庶吉士,类似于机要秘书之类的职务,未来提升会很快,兄弟俩一虚一实团结起来,就更强大了。


复仇的大幕即将拉开了。


报仇的法则


报仇得会报。


张廷秀和张文秀,如果雇一百个河北、山东的壮小伙子,呼啦一下围住王员外家,穿着官服进去,五十个上来就揍赵昂,五十个去杨洪家揍杨洪,好像还挺解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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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这叫泄愤,这不叫报仇。


报仇不能偷偷摸摸,一定要数落对方的不是。


这里举一个反面例子,那就是《天龙八部》的萧峰。


萧峰打死了自己的未婚妻阿朱,就是因为他试图在半夜里去打死段正淳报仇,这是泄愤。


报仇必须公开,要让对方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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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用朝廷的王法来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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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二人离了京师,由陆路而回。到了南京,廷秀先来拜见邵爷,老夫妇不胜欢喜。廷秀禀道:“兄弟文秀得河南褚长者救捞,改名褚嗣茂,亦中同榜进士,考选庶吉士,与儿同回,要见爹爹。”邵爷大惊道:“天下有此奇事!快请相见!”


文秀到了厅上,扯把椅儿正中放下,请邵爷上坐,行拜见之礼。邵爷那里肯要,说道:“岂有此理!足下乃是尊客,老夫安敢僭妄?”文秀道:“家兄蒙老伯收录为子,某即犹子也,理合拜见。”两下谦让一回,邵爷只得受了半礼。


按说救父亲要紧,不应该在南京停留,但是一来是顺路,二来,张廷秀是想要成全邵家小妹妹和张文秀——他俩没有宗法上的束缚,一个姓邵,另一个姓张还是姓褚,总之无所谓了。


果然,邵爷对张文秀非常满意,就起了招女婿的意思,不过别急,张文秀还得告诉褚家爸妈和亲爹亲娘呢,先定一个意向。


即雇了船只,作别邵爷,带领仆从,离了南京。顺流而下,只一日已抵镇江。分付船家,路上不许泄漏是常州理刑,舟人那敢怠慢。


两日已到苏州,把船泊在胥门马头上。


弟兄二人只做平人打扮,带了些银两,也不教仆从跟随,悄悄的来到司狱司前。


报仇要公开,但是准备工作必须隐秘,我们看《基督山伯爵》《连城诀》《张广泰回家》,都有隐瞒身份回来探听消息的情节。


让对方充分地暴露自己,然后再一网打尽,这种落差,能让报仇更有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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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随身带着音箱放BGM,就更好了


江山无限《康熙微服私访记》(器乐)

先见娘。

望见自家门首,便觉凄然泪下。走入门来,见母亲正坐在矮凳上,一头绩麻,一边流泪。上前叫道:“母亲,孩儿回来了!”哭拜于地。

老太太一看,两个儿子都长大了,快认不出来了!

要哭吗?这两年眼泪流干了。

要笑吗?大悲大喜,笑不出来。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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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子各将被害得救之故,细说一遍,又低低说道:“孩儿如今俱得中进士,选常州府推官,兄弟考选庶吉士。只因记挂爹妈,未去赴任,先来观看母亲。但不知爹爹身子安否?”

陈氏听见儿子都已做官,喜从天降,把一天愁绪撇开,便道:“你爹全亏了种义,一向到也安乐。如今恤刑坐于常熟,解审去了。只在明后日回来。你既做了官,怎地救得出狱?”

恤刑,指的是冤案复查的官员,这个官在常熟办公,正好提审张权。

廷秀道:“出狱是个易事。但没处查那害我父子的仇人,出这口恶气。”

好大口气,还是要做进士不是?

文秀道:“且救出了爹爹,再作区处。”廷秀又问道:“向来王员外可曾有人来询问?媳妇还是守节在家,还是另嫁人了?”

这里要解释一句——他固然担心媳妇的贞洁,但这件事还不是重点,如果王玉姐仍然守着没有嫁人,那王员外就还是自己的岳父,那对他就要更加客气,如果岳父逼得媳妇嫁了或者死了,那这个仇就大了。张廷秀毕竟是个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吃了这么多苦头,说他不怨恨王家的那个老糊涂,是不可能的。

老太太看出来了,这么劝他:

“你今只记他好处,休记他歹处。总使媳妇已改嫁,明日也该去报谢。”

这就是老太太仁慈的地方,儿子是有权了,但是咱们不能欺负人,有这样的娘,儿子就会做一个好官儿。

报仇其实就是四个原则:

公开、审慎、善意和对等。

公开,刚才说了。

接下来就是审慎,大仇得报之前,不能松懈,你不能让敌人翻盘。

张廷秀兄弟把娘搬到了船上,一来是生活条件好些,二来就是更加安全,毕竟杨洪和赵昂,当年要杀人的人,如今还没有倒台。

第三个原则是善意,蓄谋伤害我们的人,这是罪首;直接下手伤我们的人,那是毒手。这两样都可以报复,此外的人,比如被误导或者有疏忽伤到我们人,尽量少报复,老太太让张廷秀别报复岳父,就是善意。

最后是对等,以血还血,以眼还眼,以命抵命。

这就是杨洪、赵昂这些人要付出的代价。

大闹酒席

第二天早晨,兄弟俩穿上了官衣,来到府衙,知府大人太爷还未升堂,先来拜理刑朱推官。

那朱四府乃山东人氏,父亲朱布政与邵爷却是同年。

你看,朝里有爹好做官,张廷秀之前吃爹是木匠的亏,现如今有了邵爷这么一位进士爸爸,就有了关系,朱推官的爸爸是布政使,相当于省长。

相见之间,十分款洽。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缘何馆驿中通不来报?”廷秀道:“学生乃小舟来的,不曾干涉驿递,故尔不知。”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一门?”廷秀道:“舟已打发去了,在专诸巷王玉器家作寓。”

张廷秀报的是岳父家里的地址,就为一会儿让大老爷把轿子抬进王家,亮瞎这帮人的钛合金狗眼,王家的家人,好人不多坏人不少,之前被赵昂收买,说了张廷秀不少的坏话。

廷秀教朱爷屏退左右,将昔年父亲被陷前后情节,细细说出。朱四府惊骇道:“原来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却又罹此奇冤!待太老先生常熟解审回时,即当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罪。”

证据什么的,都不重要,你是进士,那你爸爸肯定不是强盗,这就是我们的逻辑。

弟兄俩这会儿又来见太守,也说了一遍。

冯梦龙这里忍不住刻薄吐槽了一句:

放者兄弟两个进士,莫说果然冤枉,便是真正强盗,少不得也要周旋。

说完了委屈,张廷秀说:“我如今扮作贫人模样,先到专诸巷打探,看王员外如何光景。你便慢慢随后衣冠而来。”

看看王家撵不撵他,揍不揍他。再决定如何报复。

张廷秀进王家的时候,王家正热闹。

赵昂选上了官,山西省洪洞县县丞。

注意了,《玉堂春落难逢夫》那个故事里,贪赃枉法、诬陷苏三的,都是洪洞县里的人,京剧里更是干脆有句唱词,叫“洪洞县内无好人”,这出戏我们之前拆解过。

好闺女,我能给你的礼物,只有这根棍儿了

赵昂这个坏蛋居然也当了洪洞县的县丞,我推测哈,冯梦龙先生深爱过的名妓侯慧卿可能是被一个洪洞县商人买走的。

王员外家终于有个一个当老爷的,正是春风得意,赵昂的这个县丞,用了不少的钱,是个肥缺。员外为了庆祝,在家里叫了戏班子,正在开心。

廷秀来打探,听得里边锣鼓声喧,想道:“不知为甚恁般热闹?莫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么?”心下疑惑,又想道:“且闯进去看是何如?”望着里边直撞,劈面遇见王进。

廷秀叫声:“王进那里去?”王进认得是廷秀,吃了一惊,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见?”廷秀道:“在远处顽耍,昨日方回。我且问你,今日为何如此闹热?可是玉姐新招了女夫么?”

中西的好戏,其实都差不多,荷马史诗《奥德赛》里,奥德修斯历经辛苦回到故乡,就是先找到忠于自己的牧猪人,再找到儿子,然后大开杀戒复仇杀光对妻子求婚之人的。

王进在急遽间,不觉真心露吐,乃道:“阿弥陀佛!玉姐为了你,险些送了性命,怎说这话!”

王进话一说,张廷秀知道自己的妻子一直在等自己,于是进来看情况,只见赵昂在席上扬扬得意,戏子扮演的却是王十朋《荆钗记》。

这是一个南宋年间的故事,讲的是女主角忠贞不二、男主角考中状元,最后大团结的一个故事,张廷秀被故事触动,于是跟大家打招呼:“列位高亲请了!”

家里的亲戚,都认识张廷秀,但是样貌变化太多,亲弟弟还不认识了呢,这一下都傻了。

廷秀复身向王员外道:“爹爹拜揖!”

王员外一看,没死?正好玉姐也不肯嫁人,要不再让他俩……于是王员外说了一句台阶话:

“你向来在何处?今日到此怎么?”

这话说出来,就等着张廷秀跪下求自己呢。

廷秀道:“孩儿向在四方做戏,今日知赵姨丈荣任,特来扮一出奉贺。”

王员外一听张廷秀做了戏子,当场就翻了:“谁是你的父亲!”

张廷秀嘴硬:“那?就叫岳父啊?”

这边赵昂抖威风,就要叫家人打张廷秀:

“张廷秀,那个是你的姨丈来,到此胡言乱语?若不走,教人打你这花子的孤拐!”

孤拐就是脚踝骨,孙猴儿打八戒,总威胁要打孤拐,那里肉薄,打起来疼。

廷秀道:“赵昂,富贵不压于乡里。你便做得这个蚂蚁官儿,就是这等轻保我好意要做出戏儿贺你,反恁般无礼!”

这话可是不简单。这像是新闻联播里的话,我们平时不这么说话。

王三叔,是王员外的一个本家兄弟,过去是张廷秀的媒人,向着张廷秀,他一听就知道,这孩子有后手,他可不是乱打的。

王三叔一想,我起哄吧:“是不是亲戚回头再说,赵昂,你看张廷秀来唱戏,我们就一起听听,如何啊?”

推着廷秀背道:“你自去扮起来,不要听他们。”众亲戚齐拍手道:“还是三叔说得有理!”将廷秀起入戏房中,把纱帽员领穿起,就顶王十朋《祭江》这一折。

亲戚肯定是向着亲戚,但是亲戚家里内讧的时候,基本就要看看笑话。

廷秀想着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与玉莲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这折戏上,浑如王十朋当日亲临。众亲戚眼泪都看出来,连声喝采不迭。只有王员外、赵昂又羞又气。

唱完了戏要说话,外面有人来报,说知府来拜常州府理刑邵爷、翰林褚爷。

王员外当时就傻了,家里没这俩人啊。

这时候张廷秀出来,去见知府老爷,他身上穿着的是戏台上的官服,就这么去了。王员外和赵昂得出一个结论:张廷秀真的疯了。

知府和张廷秀聊了半天,王员外是各种疑神疑鬼,赵昂是越来越害怕。

反倒是瑞姐,看见张廷秀回来,还嘻嘻哈哈地来拉妹妹看:“你家张廷秀学唱戏了。”

玉姐一听,以为是挖苦,不去看,老夫人徐氏也不爱去,今天是赵昂请客,娘两个都不去吃他的酒。

后来丫鬟们奔进来,都说是张廷秀回来了,徐氏出门亲自看,果然是张廷秀,才回来叫玉姐,玉姐一看张廷秀穿着戏装,眼泪就流下来了,他怎么落魄成这样了?徐氏在一旁给女儿打气:“别怕,我做主,不让老头赶走女婿,你们好好过日子!”

好丈母娘。

却说王员外看见知府大人和张廷秀谈笑风生,心里大概明白,这小子做官了,这下尴尬了,道歉?拉不下脸来。他想了想,赶紧让老伴出面是真的。

“她妈,小女婿回来了!”

你看称呼都变了。

“回来回来不咧。”

“你别这样,他当官了,我过去得罪他不浅,你过去替我说两句好话……”王员外求老伴儿。

徐氏这下开心了:闺女!廷秀当官了!自己是直接冲到前面,去见女婿。

徐氏道:“三官,想杀我也!你往何处去了?再无处寻访。”廷秀方上前请老夫妇坐下,纳头便拜。

给足老太太面子,这是这个家里最善良、最明智的人。

王员外以手扶住道:“贤婿,老夫得罪多矣,岂敢又要劳拜!”

廷秀道:“某实不才,不能副岳丈之望,何云有罪!”拜罢起来,与众亲眷一一相见已毕。

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

廷秀道:“赵姨丈如何不见?快请来相会。”童仆连忙进去。

这是怕赵昂跑了,赵昂也确实在收拾东西,准备明天逃去山西。

赵昂本不欲见他,又恐不出去,反使他疑心,勉强出来相见,说道:“适言语冲撞,望勿记怀!”

廷秀道:“是我不达,自取其辱,怎敢怪姨丈?”赵昂羞惭无地。

公开打脸,赵昂是姐夫,廷秀是妹夫,长幼有别,但是现在——廷秀是进士!

王员外见廷秀冷言冷语,乃道:“贤婿,当初一时误听谗言,错怪你了,如今莫计较罢。”

王员外还在说合,觉得自己有几分面子,他觉得赵昂的过错,无非是进谗言赶走张廷秀,他不知道赵昂买凶杀人的事。

徐氏道:“你这几年却在那里?怎地就得了官?”廷秀乃将被人谋害,直至做官前后事细说,却又不说出兄弟做官的缘由。众亲眷听了,无不嗟叹,乃道:“只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可晓得么?”廷秀道:“若是晓得,却便好了。”

赵昂松了一口气,他以为廷秀没有他犯事的证据。

其实就像冯梦龙的点评,现在如果要办赵昂,不需要什么证据。

众亲眷多要逊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谦逊不过,只得依了他,竟穿着行头中冠带,向外而坐。戏子重新登场定戏。这时众亲眷把他好不奉承。

这个时候,两路人都来到了王家门口,一个是杨洪和杨江,要来继续勒索赵昂,因为最近押解张权去常熟的差,是杨洪办的,他觉得自己辛苦,就来趁着赵昂没去山西,再勒索一次。

这哥俩在门口等赵昂,遇到了张文秀和随从们,张文秀对杨洪和杨江太熟悉了!日日夜夜记得的仇人啊。反倒是这两个恶人,见了长大了的张文秀,完全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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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记仇,能记一辈子。

张文秀进去跟哥哥一说,大家派出家人,直扑杨洪、杨江。

众人赶出去,揪翻杨洪兄弟,拖入里边来。杨洪只道是赵昂的缘故,口中骂道:“忘恩负义的贼!我与你干了许多大事,今日反打我么?”

他还以为赵昂要杀人灭口。

正在乱时,报道:“理刑朱爷到了。”众家人将杨洪推在半边。廷秀弟兄出来相迎,接在茶厅上坐下。廷秀耐不住,乃道:“老先生,天下有这般快事!谋害愚弟兄的强盗,今日自来送死,已被拿祝。”

耐不住三个字特别好,到底是少年人心性,就为了报仇,再一个,他没准备私刑折磨杨洪兄弟,这也是他的敞亮之处。

朱四府道:“如今在那里?”廷秀教众人推到面前跪下。廷秀道:“你二人可认得我了?”杨洪道:“小人却认不得二位老爷。”

文秀道:“难道昔年趁船到镇江告状,绑入水中的人就不认得了?”二人闻言,已知是张廷秀弟兄。吓得缩作一堆。

这里是文秀耐不住,要是换了我,就让他多猜一猜,估计还能多审出几条命案来。

朱四府道:“且问你有甚冤仇,谋害他一家?”二人道:“没甚冤仇。”朱四府道:“既无冤仇,如何生此歹心?”

二人料然性命难存,想起赵昂平日送的银子,又不爽利,怎生放得他过!便道:“不干小人之事,都是赵昂与他有仇,要谋害二位老爷父子,央小人行的。”

坏人和坏人会勾结,但是稍有外力的时候,就会互相背叛,不要迷信坏人的联盟,正义总会给他们打出缺口的。

廷秀弟兄闻言失惊道:“元来正是这贼!我与他有何冤仇,害我父子?”

这里就是这哥俩会做戏了。他们早听了种义的话,知道是赵昂,这里就要当做自己没猜到,好让朱四府审案有动力。

朱四府道:“赵昂是何人?住在那里?”

留神,这里要留神!随口答一句“是我姐夫”,完了,家务事,人家朱四府不好审了。

你答一句:“是山西洪洞县的县丞”,也不行,朱爷要拿人,要不要考虑山西那边的公文?把人家副县长法办了,又要担着干系。

廷秀道:“是个粟监,就居于此间。”

这个定位!做官的人里,鄙视链最底层就是粟监,当场打死都没人管的货色,这么一说,张廷秀赢定了。
  
朱四府喝声:“快拿!”手下人一声答应,蜂拥进去,把赵昂拿出。

朱四府即起身回到府中,先差人至狱内将张权释放,讨乘轿子送到王家。然后细鞫赵昂。初时抵赖,用起刑具,方才一一吐实。

拷打赵昂,主要是为了读者爽一下。

这边家里,瑞姐知道赵昂必死无疑,自己上吊死了,王员外夫妇恼怒他夫妻害人,也没有太难过。

杨洪又招出两个摇船帮手,顷刻也拿到来。赵昂、杨洪、杨江各打六十,依律问斩,两个帮手各打四十,拟成绞罪,俱发司狱司监禁。朱四府将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由,备文申报抚按,会同题请,不在话下。

不久圣旨下来,把坏人都杀了。张廷秀又托朱爷给一直照顾父亲的种义洗雪了冤枉,让他无罪释放。

接下来就是大家结婚的事了——张廷秀和玉姐成亲,张文秀和邵小姐成亲,邵爷居然老树开花,也提了一级,到福建任职。

张廷秀因为父亲的冤狱,成了一个特别著名的善于探案的官员。

张廷秀和玉姐生了三个儿子,分别继承了张、王、邵三家;张文秀有两个儿子,老二姓褚,以感激养父褚员外的恩情;褚员外和邵爷都去世之后,廷秀和文秀守孝期满,都恢复了本姓本名。

张、王、邵、褚四个姓的后世子孙,做官的很多。

这个故事很长,知识点很多:

老年人不要固执,不要相信谗言,应该只相信证据;

比如别招惹少年,尤其是那种看上去成绩比较好的少年;

报仇的时候,要注意四个原则:公开、审慎善意和对等;

对恶人不能手软,不把他送到头,他还会反咬一口;

多利用坏人之间的矛盾,打出一个突破口。

还有啊,对忠于你、在乎你的爱人,要好一点,实在一点。

希望大家都能像张廷秀一样击倒恶人,笑到最后;像王二姐一样金石为开,苦尽甘来!

p.s

另一篇讲西方复仇的故事,附在后面,是《教父》系列里的:

“复仇这盘菜,凉了更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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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20 09:5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一年在酒桌上被灌酒,同学们的头都喝掉了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8-13


几天前给大家重温了一下《女性酒桌气场指南》。


公号里回复“酒桌指南”(发送消息,不是留言)可以看到,讲的就是在酒桌上如何自保的一些法门。


那些灌酒的酒桌,其实是权力场,权力场不仅买卖和欺凌女子,也同样腐蚀和戕害男人,这个戕害还真不仅仅是精神意义的,也有物理意义的戕害——真的会死。


今天拆解一个油腻酒桌害死人的故事,出自《醒世恒言》,小回目叫做《张淑儿巧智脱杨生》,一起来看一下。


天才少年杨延和


明朝正德年间有个读书人叫杨延和,祖籍成都,但是因为祖上来南直隶做官,就在扬州长大。


杨延和生得肌如雪晕,唇若朱涂,而且非常有才华,用今天的话说,算是国风美少年。


杨延和读书非常强——


开着古书簿叶,一双手不住的翻,吸力豁刺,不勾吃一杯茶时候,便看完一部。人只道他查点篇数,那晓得经他一展,逐行逐句,都稀烂的熟在肚子里头。


吸力豁刺,我们今天写作“稀里哗啦”,有人说三言是文言文,看不懂,这是误会,如果一个词你不理解意思,念出来试试,你会发现就是今天的方言——明朝的白话和今天的白话区别没有那么大,只是有些词不再使用了,才有了阅读的隔阂。


一遇作文时节,铺着纸,研着墨,蘸着笔尖,飕飕声,簌簌声,直挥到底,好像猛雨般洒满一纸,句句是锦绣文章。


读得快、背得快、写得快,这就是高智商。今天也是如此,一个孩子聪明不聪明,看他听说读写的能力就明白了。


杨延和七岁能写打字,八岁能写古诗,九岁就能写八股文,十岁进了府学,十一岁第一的身份补廪。


这是天才,读我们“三言二拍”这个系列比较多的同学都知道,十七八考上秀才的难度大概相当于今天考上北大,杨延和十岁中秀才,简直就是吊打全县同学的存在。


不久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他被迫丁忧了六年,古代的规矩是这样,父母去世不能继续当官,也不能参加考试,但是可以好好读书,暂停了六年之后,杨延和杀回科场,十九岁那年,乡试第二。


注意哦,他是扬州人,他参加的是南直隶的乡试,也就是应天府乡试,有扬州、苏州、南京这种霸道城市学子的参与,这是最有难度、含金量第一的乡试,他考了第二名,比苏三的丈夫王景隆、王二姐的丈夫张廷秀、薛宝钗的丈夫贾宝玉成绩都好,仅次于秋香的丈夫唐伯虎。


应天府考前五,那就是有问鼎全国一甲的能力,杨延和一肚子气,他觉得自己应该考第一,考了第二,他觉得可惜。


乡试考第一叫解元,会试考第一叫会元,殿试再点第一,这叫状元,考过这三个第一的人,叫连中三元,这是一个伟大的人生成就,明朝之前只有12个人做到了这一点,如果你不把辽国和金国看做正统,还能少两个。


杨延和为没能考解元郁闷的时候,一起考中的同学都来找他进京赶考,杨延和虽然嘴上傲娇,身体却很实诚,变卖了一些家里父母留给他的房产,凑够了路费上京去了。


同行的是六个同年中举的同学:焦、王、张、韩、蒋、刘,这六位里,前四位家里都有钱,小蒋和小刘就差一点,不过也是小康之家,杨延和属于家境比较困难的,七个人一起出门,相互有个照应。


这里最阔的那位就是王举人,家里人称外号叫“小王恺”,王恺是西晋的巨富,皇帝的舅舅,王家是如此有钱,以至于据说这个举人的名头,也是用了点钱搞来的。


六位举人都带了跟班随从,杨延和就跟着一起走,就像今天大家自驾游,你没车,跟着别人一起出去玩,虽然不自然,但毕竟比自己单独走路要安全。尤其是几个大少爷,家丁还都携带了武器,弓箭和刀剑都背着,那意思是见到山贼还要跟人比划比划。


扬州进京赶考,其实最安全的路是水路,之前我们讲张廷秀的故事,杨洪要害张廷秀,运河上船多人多,不敢动手,非要等到进了长江,才敢杀人,就是这个道理。


走水路就跟坐火车差不多,虽然路上更安全,但是到了今天的通州张家湾,运河就到头了,就要上岸再雇马和骡子,不够方便、也没有排场。


要是走旱路,就可以鲜衣怒马,一路气派进京,京城里也有自家的马匹牲口,这就是富人的选择。


富人的纰漏


一帮举人春风得意,准备着蟾宫折桂,他们的管家则是各怀心事。


走到山东的时候,管家们决定把一些银两换成铜钱。


冯梦龙是这么评点这个举动的:


大凡出路的人,第一是老成二字最为紧要。一举一动,俱要留心。千不合,万不合,是贪了小便宜。


这句不好理解,我们解释一下,明清两代的情况都差不多,在山东换铜钱,要比进了北直隶(河北)换,要换得多,北京城和江南富裕地区,一个有赋税一个有贸易,都有银两输入,山东的财富主要就是田赋,所以铜贱银贵,出门带银子方便,管家们其实就是憋着自己挣一点差价,就把铜钱装满了所有的箱子——压得马和挑夫都气喘吁吁的。


行到河南府荣县地方相近,离城尚有七八十里。路上荒凉,远远的听得钟声清亮。抬头观看,望着一座大寺:苍松虬结,古柏龙蟠。千寻峭壁,插汉芙蓉;百道鸣泉,洒空珠玉。螭头高拱,上逼层霄;鸱吻分张,下临无地。颤巍巍恍是云中双阙,光灿灿犹如海外五城。


寺门上有金字牌扁,名曰“宝华禅寺”。这几个连日鞍马劳顿,见了这么大寺,心中欢喜。一齐下马停车,进去游玩。


扬州进北京,不路过河南,河南也没有荣县,这个也许是笔误,可能是河间府的青县,但是也可能是冯梦龙故意写错,用了两个假地名,怕当地人找他的麻烦,就像今天的电视剧里经常有什么“江州市”“衡州市”一样。


几个少爷一看有个大庙,当时就决定进去游玩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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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是不能乱拜的


读书人多多少少都会看点佛经,至少读一些禅宗公案,跟和尚聊聊,观赏一下佛像壁画,也是正常的娱乐活动,每个举人都没想到,这个行动会有什么风险,他们遇到了一个中年和尚——“油头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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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这感觉


之前有朋友留言问过我,说,熊师傅,到底看相这件事有没有?我说没有科学依据,但是有些经验提炼出来的歧视相当有用,甚至可以保命。


一个人的相貌,应该和他自称的经历相符合,比如一个人长期精研佛法,与人为善,那表情应该是轻松的,如果他长得太油腻,或者满脸横肉,那就非常可疑,这就是面相的合理之处。


油腻和尚自称叫悟石,听说几位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赶紧接待。


说师父出了远门,现在寺里就是自己管事,一边让了举子们坐下喝茶,一边出门看他们的随从和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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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也不能乱喝


只见行李十分华丽,跟随人役,个个鲜衣大帽。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暗暗地欢喜道:“这些行李,若谋了他的,尽好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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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石第一个念头就准备害人,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悟石决定先把举子们留住,晚上下手,他说:


“说也奇怪,小僧昨夜得一奇梦,梦见天上一个大星,端端正正的落在荒寺后园地上,变了一块青石。小僧心上喜道:必有大贵人到我寺中。今日果得列位相公到此。今科状元,决不出七位相公之外。列位相公,若不弃嫌,过了一宿,应此佳兆。只是山蔬野蔌,怠慢列位相公,不要见罪。”


男人很好骗的,你只要告诉他说,你不是一般人,你有远大前程,你和普通人不一样,他就傻呵呵地跟你过来了。


这个拴马桩的功夫,原本是行院里窑姐对付得意孤老(有钱客人)的招数,你看坏和尚学了来,跨界使用,那就是碾压式的打击。


几个人一听欢喜得五迷三道的,就要留下。


杨延和不乐意,悟石的阿谀面谄,不像个正经和尚。


“这样荒僻寺院,和尚外貌虽则殷勤,人心难测。他苦苦要留,必有缘故。”


被有钱的员外收做女婿、被美女倒贴、被和尚阿谀奉承,都要留神,多想一想“这样的好事怎么能轮到我”,就不容易中招。


可惜几个同学都笑话他多虑:“我们一行四十多个人,还怕这几个村和尚不成?如果年兄你的行李丢了,我们负责赔偿就是了。”


这不是行李丢了的事儿,杨延和说:“再往前三四十里,就是正经投宿的客店,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


张举人和刘举人都是好热闹的人:“放着正经僧房可以休息,为什么要急着赶路,如果杨年兄你非要走,你就自己走,我们不陪你了。”


这话就说得很不客气了,你一个蹭着我们队伍一起走的人,干嘛要当家做主?你爱留不留,自己走吧。


杨延和在这里嘀咕,悟石和尚也看出来了,赶紧劝:“前面十几里有个黄泥坝,歹人很多,天色晚了,你们要是过那里也不安全,还是明天再走吧。”


杨延和无奈,就和大队人马一起留下了,悟石和尚一声令下,让寺院里摆酒。


酒桌上的骗术


悟石一看他们留下了,赶紧——


分忖道人宰鸡杀鹅,烹鱼炮鳖,登时办起盛席来。


和尚不像和尚。


各位今天如果结交出家人,也要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如果一个出家人又吃鱼又好色,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今天的僧侣当中,藏传佛教、上座部佛教(小乘佛教)的一些流派是可以吃三净肉的,三净肉就是你没看见这动物是因为你而死、没有听见这动物是为你而死、没有怀疑这动物是因为你而死。


所以悟石杀鸡、鹅、鱼、鳖,那就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和尚就算做肉,也绝对不能自己杀生。


原来这寺和尚极会受用,件色鸡鹅等类,都养在家里,因此捉来便杀,不费工夫。


几个举人丝毫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悟石摆了七桌酒宴,拿上酒来。


吃了数杯之后,张弢伯开言道:“列位年兄,必须行一酒令,才是有兴。”刘取之道:“师父,这里可有色盆?”和尚道:“有,有。”连唤道人取出色盆,斟着大杯,送第一位焦举人行令。


色盆,就是骰盅,咱们唱KTV的时候玩的那种东西。寺里有这种东西,还有大杯,你说他家能是好人不是?


河间府青县,今天归沧州管,地近山东,这里的酒比较烈,偏偏和尚会酿——


把酒来浸米,曲中又放些香料,用些热药,做来颜色浓酽,好像琥珀一般。


香料、蜂蜜、果汁都能遮盖酒的味道,人更容易中招。


这几个会试的路上吃惯了歪酒,水般样的淡酒,药般样的苦酒,还有尿般样的臭酒,这晚吃了恁般浓醖,加倍放出意兴来。猜拳赌色,一杯复一杯,吃一个不祝。


你在店里喝酒,店家都加水,喝不到纯的,店家在酒上挣你的钱,和尚给你喝醇酒,就为了让你倒下,人家不从酒上挣你的钱,而是从酒上要你的命。


小和尚在外面陪那些管家、仆人、马夫,不久就把下人们都灌倒了。


有一个人不肯喝,那就是杨延和,他的理由很简单,肚子疼,这下他的几个同学都不干了,反倒帮着和尚劝他:


“途路上或者感些寒气,必是多吃热酒,才可解散,如何倒不用酒?”一齐来劝。


入乡随俗,到了北方就学了北方的规矩。


那和尚道:“杨相公,这酒是三年陈的,小僧辈置在床头,不敢轻用。今日特地开出来,奉敬相公。腹内作痛,必是寒气,连用十来大杯,自然解散。”


是不是很耳熟?今天你在酒桌上说自己感冒了,一定就有这种坏东西劝你,说感冒喝点酒睡一觉就好了。你要信了他的鬼,一定会头疼一整天。


杨元礼看他勉强劝酒,心上愈加疑惑,坚执不饮。


众人道:“杨年兄为何这般扫兴?我们是畅饮一番,不要负了师父美情。”


又是熟悉的味道:“要给主人面子。”


和尚合席敬大杯,只放元礼不过,心上道:“他不肯吃酒,不知何故?我也不怕他一个醒的跳出圈子外边去。”又把大杯斟送。


元礼道:“实是吃不下了,多谢厚情。”和尚只得把那几位抵死劝酒。


拼死不喝,对方其实不能把你怎么样,那就把脸薄的家伙多灌几杯就是了。


最后举人们都喝多了,这段描写,冯梦龙老师特别刻薄:


这些吃醉的举人,大家你称我颂,乱叫着某状元、某会元,东歪西倒,跌到房中,面也不洗,衣也不脱,爬上床磕头便睡,齁齁鼻息,响动如雷。


男人喝多了就这样,你恭维我、我恭维你,你吹嘘我,我吹嘘你,安乐祥和,互称状元,都是吉祥话,男人们的酒桌,就是如此油腻。参加过这种酒局的朋友一定不会陌生的。


和尚们没睡,人家憋着要算计你,不会真喝多,分酒器里有猫腻。


却说那和尚也在席上陪酒,他便如何不受酒毒?他每分付小和尚,另藏着一把注子,色味虽同,酒力各别。


今天大家喝酒的时候,要防备鸡尾酒这东西。


有些坏人要算计姑娘,就买通酒保,让人在她的长岛冰茶里加三份伏特加,自己的酒里只加一份,姑娘不知道这个奥秘,以为跟对方一比一喝着,就遭了坏人的毒手。


间或客人答酒,只得呷下肚里,却又有解酒汤,在房里去吃了,不得昏迷。


和尚们一碰,有个四川和尚觉空对悟石说:“那几个读书的,都是废物点心,我们先把屋外那些个随从杀了,然后对付他们。”


悟石点头称是,和尚们就从外面杀了起来,好可怜!遍地人头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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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这班酒透的人,匹力扑六的好像切菜一般,一齐杀倒,血流遍地。其实堪伤!


死里逃生


杨延和没有睡,他在琢磨这事儿:


“这些和尚是山野的人,收了这残盘剩饭,必然聚吃一番,不然,也要收拾家火,为何寂然无声?”


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有人放轻了步子走过来,心中更加疑惑了。又一会儿,只听得外面连声叫嗳哟,有模糊的说话声,又有好像人摔倒跳起的响动。


“不好了,不好了!中了贼僧计也!”


急忙里用力去推那些醉汉,那里推得醒!也有木头般不答应的,也有胡胡卢卢说困话的。推了几推,只听得呀的房门声响。


元礼(杨延和的字)顾不得别人,事急计生,耸身跳出后窗,见庭中有一棵大树,猛力爬上,偷眼观看。只见也有和尚,也有俗人,一伙儿拥进房门,持着利刃,望颈便刺。


可怜六个举人,就这样做了刎颈之交。


杨延和不敢多看,赶紧从树上跳墙出去。


奋身一跳,却是乱棘丛中。欲待蹲身,又想后窗不曾闭得,贼僧必从天井内追寻,此处不当稳便。用力推开棘刺,满面流血,钻出棘丛,拔步便走,却是硬泥荒地。


带跳而走,已有二三里之远。云昏地黑,阴风淅淅,不知是什么所在,却都是废冢荒丘。又转了一个弯角儿,却是一所人家,孤丁丁住着,板缝内尚有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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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跳而走,就是字面意思。


杨延和上前敲门求助,五十来岁一个老妈妈从屋里出来。


“夜深人静,你敲什么门呢?”老妈妈问。


“学生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请您收留,想要借宿。”


“老身我是个寡妇,收留你不方便,再一点,大半夜的,你一没有行李,二没有随从,说着我不懂的外地方言,我不敢留你。”老妈妈说。


杨延和一想,要想别人相信,你得说自己的真事:


“妈妈在上,其实小生姓杨,是扬州府人,会试来此,被宝华寺僧人苦苦留宿。不想他忽起狠心,把我们六七位同年都灌醉了,一齐杀倒。只有小生不醉,幸得逃生。”


老妪道:“嗳哟!阿弥陀佛!不信有这样事!”


元礼道:“你不信,看我面上血痕。我从后庭中大树上爬出,跳出荆棘丛中,面都刺碎。”


老太太看了看他,果然是一脸的书卷气。


“那好吧,不过你如果这次高中了,千万要照看老身我,别忘了我今天做的事情。”


杨延和感激不尽:“谢谢妈妈厚意,我给您关好门,您就安心睡觉去——我在这桌上打个盹儿,天一亮我就走。”


“那个门不要紧,没什么好偷的,但你是贵客,是参加会试的相公,你来了,我得招待你一下,老身我有个姨娘家里是卖酒的,我拿着壶去打一壶酒,回来给你解乏压惊,我让闺女出来陪着你,你安心坐着吧。”说完,老妈妈拿着酒壶,出门去了。


女孩仔细端详了杨延和一番,一个劲地叹气。


元礼道:“请问小姐姐今年几岁了?”


这句就是冯梦龙的原文,“小姐姐”这个称呼,还真的是个古代用法,就是尊称比自己小的姑娘的一种方式。


女子道:“年方一十三岁。”


元礼道:“你为何只管呆看小生?”


女子道:“我看你堂堂容貌,表表姿材,受此大难,故此把你仔细观看。可惜你满腹文章,看不出人情世故。”


各位,十三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直接嘲讽十九岁的乡试第二名,你学问大,人情世故是一点不懂。这姑娘真真是精灵古怪。


“你怎么说这话,你让我好疑惑啊!”杨延和说。


“你觉得为什么我妈开始不肯留你?”


“你们一个老太太,一个小姑娘,留男人不方便。”


“后边你说了是被和尚害了,怎么她又留你了?”


“这是你妈妈恻隐之心,同情我了。”


你看,杨延和已经是七个人里最有戒备心的了,他知道油头滑面的和尚要防备,却总是把女人、老人往好里想。


女子道:“这叫做燕雀处堂,不知祸之将及。”


这话什么意思?房子着火了,小燕子小麻雀还在屋檐下,不知道祸事就要来了,意思是说杨延和无知无觉,傻乎乎的。


“难道你妈妈也要害我?我现在身上一没有钱,二没有行李,她害我做什么?”


“小姐姐,莫非道我伤弓之鸟,故把言语来吓诈我么?”


他还觉得人家姑娘在跟他逗。


“你觉得我们家住在寺院附近,我们靠什么为生啊?”


一句话就把杨延和点醒了。


寺院都是大地主,只靠香火钱是不行的,他们都会吞并周围的地产,附近的农民和商贩,用今天的话说,都是他们的副业、三产、子公司。


“我家三口人,我妈没有儿子,过继了一个哥哥叫张小乙,我哥做生意的本钱,就是寺里和尚给的,他昨天去给寺院里交利钱去了,晚上就没回来,杀你同学的这帮人里,可能就有他……”


“果然,我说怎么杀人的人里,不全是和尚,还有俗人。”杨延和想。


“既是你妈妈和寺里和尚们一路,如何又买酒请我?”


也是遭遇了大难,脑子突然就坏掉了。


女子道:“他那里真个去买酒!假此为名,出去报与和尚得知。少顷他们就到了,你终须一死!我见你丰仪出众,决非凡品,故此对你说知,放你逃脱此难!”


杨延和听了,拔腿就要走。


“别走!你走了,我妈回来要拾掇我怎么办?”


“那我应该怎么办?我带你一起走……哦,你走不动,我背着你……背不起来……”


“有办法,你把我捆上!”


“啊,使不得。”

“使什么不得?”小姐姐从箱子里拿出一锭银子来,“这钱给你,这是和尚给我家的本钱,你拿着路上用,你把我捆上,我妈一回来,我就说你想要强奸我……”


“我绝无此意……”


“哎呦喂您这……我要这么说,就说你捆了我,抢了钱走了,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杨延和一边捆这姑娘,一边暗暗称赞:


“此女仁智兼全,救我性命,不可忘他大恩。不如与他定约,异日娶他回去。”


这是杨延和有德行的地方,有人可能会说,难道这么聪明的女子,就一定要做别人的妻子吗?那没办法,这是明朝的故事,女孩子没法受教育,这是杨延和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解决方案了。


姑娘如果留在这个贼窝里,长大一定会被和尚欺负,或者嫁给另外一个贼的。


“小生杨延和,表字元礼,年十九岁,南直扬州府江都县人氏。因父母早亡,尚未婚配。受你活命之恩,意欲结为夫妇,后日娶你,决不食言。小姐姐意下如何?”


女子道:“妾小名淑儿,今岁十三岁。若不弃微贱,永结葭莩,死且不恨。只是一件:我母亲通报寺僧,也是平昔受他恩惠,故尔不肯负他。请君日后勿复记怀。事已危迫,君无留恋。”


这话高明极了——我母亲虽然给坏人通风报信,看我救你一场,不要计较。杨延和没法拒绝这样的请求。


杨延和出门逃命,外面张小乙、老太太带着和尚们也追来了:“人呢?”


一看淑儿头发散乱,被人捆在柱子上。


“那人见母亲出去,竟要把我强奸,道我不从,竟把绳子绑缚了我。被我乱叫乱嚷,只得奔去。又转身进来要借盘缠,我回他没有,竟向箱中摸取东西,不知拿了甚么,向外就走。”


那老妪闻言,好像落汤鸡一般,口不能言,连忙在箱子内查看,不见了一锭银子,叫道:“不好了!我借师父的本钱,反被他掏摸去了。”


这边老太太解放女儿,那边和尚们出门追赶,追了一会儿,没找到杨延和,想了想庙里还有四十多具尸体要处理,也就不追了,杨延和逃过一劫。


和尚们开了举人们的行李,才发现那些沉重的行李大多数都是铜钱,白银也就是八九百两,也有点觉得不划算,感激老太太通风报信,又拿了一锭银子给她本钱。


血债血偿


杨延和走到快天亮,进了县城,这是应该找衙门报官,还是什么,正在犹豫,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定睛一看,是自己的叔叔杨小峰。


杨小峰一向在京生理,贩货下来,经繇河间府到往山东。劈面撞着了新中的侄儿,真是一天之喜。元礼正值穷途,撞见了自家的叔父,把宝华寺受难根因,与老妪家脱身的缘故一一告诉。杨小峰十分惊諕。挽着手,拖到饭店上吃了饭,将自己身边随从的阿三送与元礼伏侍,又借他白银一百二三十两,又替他叫了骡轿送他进京。


这下就对了。


我经常说,三言二拍是市民阶层、商人阶层的颂歌,像杨小峰这样的行商,他行走江湖,知道什么样的安全,他安排一个随从跟着侄子,侄子就不用怕出事。


像那些官宦子弟、土财主,跟着的家人,基本就都是一些没有江湖经验,被这些坏和尚平白算计的笨人。


姑娘淑儿也是如此,她是小商人的女儿,所以对人情世情极其明白,江湖上的事情,书呆子不知道,商人之女知道。


一路无书,杨延和到了京城,进场会试,考中了第二名。


会试也是考五经,五张卷子,杨延和考的就是他那一张卷子的第一名,五个第一名再排一个先后,他排在第二,有点可惜。


然后是参加殿试,杨延和中了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探花”,入了翰林院。


中了功名了,就可以报仇了,杨延和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年叫舒有庆,他爸爸舒珽,是山东巡按,正管那块地面,杨延和说了自己的遭遇,舒有庆就写信给父亲去查——


杀了六个举人,这算是大案要案了。舒老爷为学子伸冤,在仕林当中必然也会名声大噪。


随着府县拘提合寺僧人到县。即将为首僧人悟石、觉空二人,极刑鞫问,招出杀害举人原繇。


押赴后园,起尸相验,随将众僧拘禁。此时张小乙已自病故了。


舒珽即时题请灭寺屠僧,立碑道傍,地方称快。


什么叫灭寺屠僧?一般来说,杀了坏和尚也就罢了,但是这个案子性质太恶劣,认为这个寺院都坏到根里了,再一个,寺院里杀了四十多人,以后也不会有什么香火了,那就干脆连寺院都毁掉,立碑就是为了警醒世人。


这半年多里,张小乙得病死了,张老婆子觉得害怕,要带着淑儿逃跑,淑儿自己担心,如果这么跑了,就再也见不到杨举人了。


没想到这一天,张家来了一个老头:


“您是张妈妈吗?”


“不敢当,亡夫姓张。”


“您有个女儿,叫淑儿是吧。”


“我家女儿的小名,您怎么知道?”


“我的侄子是扬州举人杨延和,我是他叔叔杨小峰,他之前在宝华寺被恶僧追杀,幸亏您家女儿收留,还赠了银子一锭——他们两个孩子有了终身之约,我这次来,就是接你们去扬州的。”杨小峰说。


张老婆子当时就吓傻了,淑儿看见她这个样子,赶紧拉她进来:


“妈妈,当晚我看他人才非凡,才放他逃生,也跟他说过,您受了和尚的恩惠,让他不要追究,您这一过去,安心做您的丈母娘,不要多想。”


杨小峰接着母女来了扬州,租房居住,等到杨延和衣锦还乡的时候,就让淑儿和杨延和正式成亲。这途中,杨延和还顺道拜祭了六个同学的坟墓。


老妪不敢进见元礼,女儿苦苦代母请罪,方得相见。老妪匍伏而前。元礼扶起行礼,不提前事。


淑儿和杨延和生了个儿子,后来中了状元——杨延和一直想当状元,但是总考第二第三,他家儿子,真的中了状元,估计还是淑儿这种智力超群的娘提高了后代的智商。


故事讲完了,杨延和在历史上有原型。


大明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对,差一个字。


杨廷和真的是成都人,不过是江西生活多年,不是扬州,他考中了进士,妻子是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儿,不是贼的妹妹。


杨廷和的儿子确实是状元,叫杨慎。杨慎有一首词叫《临江仙》,一说大家就知道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滚滚长江东逝水杨洪基 - 三国演义 电视剧原声带

就是《三国演义》开篇的那首词,这个故事为什么会被描绘成这样,也是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低级红,看见人家杨慎和爸爸两代都是进士,就给杨慎设计了一个聪明仗义的妈妈。

还有人认为是高级黑,因为杨廷和的政敌很多,迁怒于杨慎的人也很多,就编了一个故事,说他舅舅是个叫张小乙的杀人犯,你再是才子、再是状元,如果你舅舅是杀人犯,那就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过故事被冯梦龙整理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政治纷争早就过去了,这就是一个聪明有胆色的姑娘拯救落难书生的故事,同时也是给普通百姓的行路指南——

出门不要图小便宜;

行路不要衣着光鲜、夸耀富贵;

警惕过于殷勤的人;

出门不要醉酒;

警惕不像出家人的出家人;

防备喝不惯、没喝过的酒;

南方人要提防北方人劝酒;

杀人未必都是谋财害命,还可能是为了灭口;

贼窝不是一个点,往往是一个圈——没有逃远的时候,要留神自己安全;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你看,是不是梳理出来,跟《关系攻略》快差不多了。

这就是我跟大家推荐这几本书的理由,它真真记录了人们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和生存智慧。

愿意大家都遇到杨延和一样漂亮长情的男子;遇到淑儿一样慈悲聪明的女子,生下杨慎一般聪明伶俐的儿女。

诸位,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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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21 05: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言不合就砍人,你们神仙怎么这么江湖?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8-21


今天继续拆解“三言”故事,讲一段神仙之间的恩怨,这就是《醒世恒言》里的《吕洞宾飞剑斩黄龙》。


“三言”里有一些神魔斗法的故事,大多写得很一般。


冯梦龙作为这些故事的编纂者、修订者,他知道明代的苏州和宋朝的汴梁的精神气质是怎么样的,人的喜怒哀乐如何,但是他不知道神仙是怎么生活的,所以这些神仙的故事就看有点太接地气。


今天我们说的这个故事不太一样,里面的神仙都非常江湖:


吕洞宾跟师父打赌,要三年收三千个徒弟;师父给他一口宝剑,让他下山;吕洞宾和尚斗法,输了还要砍人,最后拜了和尚为师,大彻大悟的一个故事。


对了,这里提到的道教、佛教人物,都是小说里的文学形象,不是宗教当中的人物,修仙念佛、精通三坟五典的读者,不要苛责深究。


如果坚持认为这篇文章亵渎神佛,可以去江苏省苏州市相城区黄埭镇新巷村的冯梦龙纪念馆抗议。


不多说,开始拆。


嘲笑师傅的新手神仙


有个人叫吕嵒,也写作吕岩,字洞宾,在终南山修道,已经了断生死,不免就有些得意。


吕洞宾的师父叫钟离权,据说是个汉朝将军成道,民间也叫汉钟离。


这一天吕洞宾问师父:


“俺道门中轮回还有尽处么?”


这个话的口气很大,道按说是不生不灭的,道士求得了长生不老,已经是修到顶了,现在吕洞宾问道本身轮回有没有尽头,那就是问问时间尽处是什么了。


红豆王菲 - 王菲幻乐一场演唱会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汉钟离是个实在人,他告诉吕洞宾,道门当然有尽头:

“自从混沌初分以来,一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世上混一,圣贤皆尽;一大数,二十五万九千二百年,儒教已尽;阿修劫,三十八万八千八百年,俺道门已尽;襄劫,七十七万七千七百年,释教已尽;此是劫数。”

129600年之后,世界上的圣贤都会消失湮灭被忘记,259200年之后,儒会消失,388800年,道教没了,777700年,佛教没了,这些都是命运。

这段表达很有意思,汉钟离说了三教的保质期,钟离老师没有自吹自擂,说自己的门户是最厉害、最命长的。他给出来的数据上看,佛教比道门还要厉害一点。

洞宾又问:“我师,阎浮世上,高低阔远,南北东西,俱有尽处么?”师父曰:“如何无尽处!且说中原之地,东至日出,西至日没,南至南蛮,北至幽燕,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四百座军州,三千座县分,七百座巡检司,此是中原之地。”

历史上的吕洞宾是唐朝人,但是时间有争议,他得道的时间被设置为宋朝,这里说的地理数字,说的就是宋朝的疆域。吕洞宾先问了时间,又问了空间,时间和空间合起来,就是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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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和3维空间加在一起就成就了高维空间,《星际穿越》

洞宾曰:“弟子欲游中原,从何而起?从何而止?”

我要是汉钟离,吧唧就给吕洞宾后脑勺上打一下:“你小子怎么这么多问题,你出门旅游,爱去哪去哪,问我干什么!我最烦给别人规划旅游了!”

师曰:“九九之数属阳,先从山前九州,山后九州,两淮三九二十七军州,河北四九三十六军州,关西五九四十五军州,西川六九五十四军州,荆湖七九六十三军州,江南九九八十一军州,海外潮阳四州,共计四百座军州。”

钟离老师的涵养真好。

洞宾曰:“四百座军州,有多少人烟?”

我觉得就是找茬,想起那个段子:

斯大林问:“朱可夫同志,我们在莫斯科保卫战里,消灭了多少法西斯啊?”

朱可夫说:“50万人,斯大林同志。”

然后斯大林转向赫鲁晓夫:“这50万人都叫什么名字啊?”

师曰:“世上三山、六水、一分人烟。”

汉钟离直接回答了一个比例,我估计详细数据他也不知道。

洞宾又问:“我师成道之日,到今该多寿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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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曰:“数着汉朝四百七年,晋朝一百五十七年,唐朝二百八十八年,宋朝三百一十七年,算来计该一千年一百岁有零。”

师父其实已经有点不太乐意了,不过还是给他明白算了一下自己的岁数,1100多岁了。师父就应该问一句:“吕岩啊,你饭量怎么样?你一顿吃几碗干饭?”

从天地人问到师父的年纪,吕洞宾图穷匕见了——

“师父计年一千一百岁有零,度得几人?”

师父曰:“只度得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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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分了,唐三藏还颠簸着仨徒滴呢

洞宾曰:“缘何只度得弟子一人?只是俺道门中不肯慈悲,度脱众生。师父若教弟子三年严限,只在中原之地,度三千余人,兴俺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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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人其实很多,吕洞宾没概念

师父听得说,呵呵大笑:“吾弟住口!”

他俩是师徒,“吾弟”是汉钟离客气的表达,今天有些老先生们对自己的弟子、后辈还会这么称呼。

钟离师父的笑,有点尴尬。

吕洞宾这是“小马初行嫌路窄”,但他总觉得自己是“大鹏展翅恨天低”,天底下的年轻人、新手,容易有这种态度。觉得自己比老师、前辈都高明,觉得自己可以拯救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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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弟振涛就是太气盛,被凯取一刀

度人真难,真的难

说真的,如果我是吕洞宾,听说老师1100多年就收了我一个徒弟,我一定觉得我是千年不遇的天才,但吕洞宾就有点想不开,他觉得这是老师没用。

汉钟离对吕洞宾说:

“世上众生不忠者多,不孝者广。不仁不义众生,如何做得神仙?”

吕洞宾决定跟老师打赌,为期三年,要下去度人。汉钟离说,也不要度三千个人,哪怕就收一个合格的,也算你优秀。

《旧约》里有一个类似的故事,上帝要毁灭索多玛,先知苦苦哀求,上帝说:“但凡城里能找到一个好人,我都不毁灭索多玛城。”一降再降,就是为了显示后面的公正和强硬。

临走之前,汉钟离给了吕洞宾一个法宝,叫做降魔太阿神光宝剑。

“此剑能飞取人头,言说住址姓名,念咒罢,此剑化为青龙,飞去斩首,口中衔头而来,有此灵显。有咒一道,飞去者如此如此;再有收回咒一道,如此如此。”

吕洞宾满心怀喜,觉得师父给了自己一个大杀器。

真的吗?当然不是。

这把剑其实是师父对吕洞宾的考验,我把凡人的生死诛杀大权交给你,你用这个能轻松杀掉你的对头,你会用吗?

他等着看吕洞宾会不会用这把剑,以及,怎么用。

汉钟离还跟吕洞宾约法三章:“第一不要和和尚起冲突;第二不要丢了宝剑;第三,三年期满就算度不了人也回来,没关系,不要延误了期限。”

而且,如果丢了宝剑,就要把吕洞宾斩首灭形——就是神仙的死。吕洞宾满口答应,下山去了。

第一年,吕洞宾遇到了很多人,却没有什么有根器的,都是一些凡夫俗子,他在太虚顶上看世间,一团紫气,是五霸诸侯;有黑气的地方,是妖魔鬼怪;只有有青气的地方,是有仙缘的人。于是他瞄准一处青气,叫来土地问话:

土地道:“下界西京河南府在城铜驼巷口有个妇人殷氏,约年三十有余,不曾出嫁。累世奉道,积有阴果。此女唐朝殷开山的子孙,七世女身,因此青气现。”

吕洞宾喜欢度女孩子,所以才有“三戏白牡丹”之类的话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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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游记》,何仙姑是新加坡女演员郑秀珍,不是章子怡

这个殷姑娘30多岁了还没有结婚,无心俗务的人,其实更容易出家,土地说她是殷开山的子孙——《西游记》里,唐僧的姥爷就是殷开山。

殷姑娘家里是卖蜡烛的,吕洞宾进了她家的店,看见姑娘眉间一道青气,但是可惜——这个人怒气太重。

你看,光有根器还不成,还得性格好,怒气太重的人,老师不愿意教。吕洞宾提笔留了两句诗,落款“口口仙”,就出门了。

“出山罚愿度三千,寻遍阎浮未结缘。特地来时真有意,可怜殷氏骨难仙。”

姑娘一看落款是口口仙,知道是吕洞宾,赶紧让家人出去追赶,哪里赶得上!这姑娘本来就易怒心窄,错过了仙缘,一下子就疯了,十二年后——死了。


新手神仙真讨厌啊,他觉得自己开悟的,学会的,就是宇宙真理。

这种新皈依者,看见不成器、执迷不悟的就特别凶。

要写顺口溜骂人家,吐槽人家。

吕洞宾是聪明人,聪明人里,慈悲的少,刻薄的多,聪明人一旦刻薄起人来,普通人是承受不了的。

第二年,有个符官来送信儿:

东京开封府马行街居住,奉道信官王惟善,于今月十四日,请道一坛,就家庭开建奉真清醮三百六十分位斋。请往来道士二千员,恭为纯阳真人度诞之辰。特赍请状拜请。

王惟善是吕洞宾的超级粉丝,用今天的话,他请了2000个道士吃斋,庆祝吕洞宾的生日,符官知道吕洞宾在人间云游,就送信给他,看他愿意不愿意去看看,吕洞宾一想是个好机会。

洞宾于荆筐篮内,取一个仙果,与符使吃了。拜谢上马而去。

你看,冯梦龙笔下的神仙和神使之间的关系,就像买卖人和送信小孩儿似的,给个果子吃拉倒,充满了烟火气。

吕洞宾去了王惟善家,一看,果然家里非常热闹,王惟善非常虔诚。

却是个中贵官太尉,好善,奉真修道,眉间微微有些青气。

太监比较好,没有男女的欲望。

洞宾吃罢斋,支衬钱五百文,白米五斗。洞宾言曰:“贫道善能水墨画,用水一碗,也不用笔,取将绢一匹,画一幅山水相谢斋衬。”众人禀了太尉,取绢一幅与先生。先生磨那碗墨水,去绢上一泼,坏了那幅绢。

太尉见道:“这厮无礼,捉弄下官,与我拿来!”

叶公好龙,整天说自己是吕洞宾的真粉,本命爱豆到了,又认不出来。王太尉当然没抓到吕洞宾,他回来一看那脏了的绢,傻了。

绢上是一尊完美的吕洞宾像(吕祖简直自恋到了极致),才知道自己遇见的是真仙,当时就把绢画送进宫里给太后,自己辞官进山求仙,后来他二遇吕洞宾,得道成仙。

吕洞宾两年挖掘了两个苗子,都黄了,眼看第三年了,吕洞宾有点坐不住了。

这一次,在江西黄州的黄龙山发现了青气,叫来土地一问,那里有个善人,叫做傅永善。

别人家的地头

吕洞宾来到黄龙山下,进了傅家:

先生曰:“结缘增福,开发道心。”太公曰:“先生少怪!老汉家斋僧不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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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发际线,四舍五入也算和尚了

洞宾曰:“斋官,儒释道三教,从来总一家。”

这话说得就很无力,确实民间风俗当中,觉得三教一家,但是道士自己说这话,就没有什么说服力,既然是一家,为什么你不做和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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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太公曰:“偏不敬你道门!你那道家说谎太多。”

傅太公就把道士方士欺骗秦皇汉武、徐福拐带童男童女的事情数落了一遍,而且说:“何况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上青天。”

《道德经》五千字,根本就没有提到任何修仙服药的法门,也没有白日飞升之类的东西,傅太公是读书的,他知道道家和道教是两回事,道士的任何法门、法术,在原典里都找不到根据。

吕洞宾其实可以说:“那些都是骗子,我是真的。”然后猛露一手给傅太公看看,但是他没有。

吕洞宾这个人玩心重,好胜心更重,对粉他的人,他反复试探人家,对傅太公这种黑粉,他反而要征服人家,他就问傅太公,佛门有什么好。

“且说俺黄龙山黄龙寺黄龙长老慧南禅师,讲经说法,广开方便之门;普度群生,接引菩提之路。说法如云,度人如雨。法座下听经闻法者,每日何止数千,尽皆欢喜。几曾见你道门中阐扬道法,普度群生,只独吃自痾,因此不敬道门。”

傅太公的话,代表了许多知识分子的看法,过去的道教,要么走的都是上层路线炼丹,像张果老那样,要么就是造反,像张角那样,中间层的士绅富农,道教很难拿下来。

唐朝是因为皇帝姓李,天然道教就有优势,宋朝的宋徽宗、明朝嘉靖沉溺于道教,但是道教在底层群众里打不过佛教,在王重阳建立北宗全真派之前,修道非常花钱,炼丹需要矿物炉具,修房中则需要妾婢(还有道德负担)——根本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

这种被动局面直到丘处机西行谒见成吉思汗之后才有了改变,全真派是内丹一派,修炼的就是心性了。

吕洞宾被激怒了,他决定彻底打垮傅太公的爱豆黄龙长老,把傅太公争取过来。

这不对,大家都是同行,其实市场很大,许多和尚许多老道都容得下,应该去联手寻求扩展,去外卷,不应该你卷我,我卷你。

吕洞宾忘了一件事,那座山都是人家黄龙寺的,这是人家的地盘,他觉得自己是有名有号,有了正果的神仙,拾掇对面的一个凡夫小意思,格局小了。

话中且说黄龙禅师擂动法鼓,鸣钟击磬,集众上堂说法,正欲开口启齿,只见一阵风,有一道青气撞将入来,直冲到法座下。长老见了,用目一观,暗暗地叫声苦:“魔障到了!”

这就是高人之间的小默契,俩人尚未过招,闻一闻气味,就知道彼此之间的分量和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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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场子

便把手中界尺,去卓上按住大众道:“老僧今日不说法,不讲经,有一转语问你大众,其中有答得的么?”

转语,是禅宗的用语,就是机锋的意思。黄龙长老知道吕洞宾是来砸场子的,索性就不讲正课,做好了辩论的准备。

言未了,去那人丛里走出那先生来道:“和尚,你快道来。”长老曰:“老僧今年胆大,黄龙山下扎寨。袖中扬起金锤,打破三千世界。”

这里给大家解释一下,佛门是亲近群众的一种宗教,净土一宗专门念佛,和传统佛教不同,但是禅宗尤其在乎知识智慧的分享,所以傅太公这样的士绅很认禅宗。

长老这话,其实让了吕洞宾一步,知道你造化高,成了真仙了,但是众生当中痴迷的人很多,所以我胆大在这里开一个道场,你要是进来了,会了,你比我高明,也让让老僧我,出来混是要互相给面子的。

其实写公号也差不多,你写浅一点,就会有聪明人来砸场子,跟你说:“你说的都不对,见识太差,你看我,如何如何……”世间万事都是修行,写公号和当和尚,其实也差不多,都是晨钟暮鼓、战战兢兢的。

先生呵呵大笑道:“和尚!前年不胆大,去年不胆大,明年亦不胆大,只今年胆大!你再道来。”

吕洞宾也是想起这两年的挫败感来了。

和尚言:“老僧今年胆大。”先生道:“住!贫道从来胆大,专会偷营劫寨。夺了袖中金锤,留下三千世界。”

众人听得,发一声喊,好似一风撼折千竿竹,百万军中半夜潮。众人道:“好个先生答得好!”

黄龙长老被吕洞宾一通怼,他的弟子和信众都为怼人的欢呼,这是黄龙长老不如吕洞宾吗?

当然不是,其实这说明黄龙长老这个人不当教主,他不让大家去迷信他。不搞一言堂,反而主场观众为客场选手先加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吕洞宾听了想砍人

长老拿界方按定,众人肃静。

先生道:“和尚,这四句只当引子,不算输赢。我有一转语,和你赌赛输赢,不赌金珠富贵。”去背上拔出那口宝剑来,插在砖缝里双手拍着,“众人听贫道说:和尚赢,斩了小道;小道赢,要斩黄龙。”

好狂!

这个有没有原型?真的有,玄奘法师就曾经在天竺和敌对门派进行过赌头的辩论,输了的要把头割下来。

一个道士,进门先怼和尚,接下来就要鲨人,口气这么大,听法的僧俗都吓坏了。

先生说:

铁牛耕地种金钱,石刻儿童把线穿。
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
白头老子眉垂地,碧眼胡僧手指天。
休道此玄玄未尽,此玄玄内更无玄。

这几句,解说得高深莫测的很多,比如铁牛耕地、石刻儿童,其实没有那么复杂,铁牛我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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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又串台了!

铁牛没法耕地,因为你不能赶它,同样,石刻儿童也没法穿线,因为不是活人。说到底,就是三个字——“带不动”。

铁牛可能说的是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而石刻儿童,可能就是佛祖出生时候一手指地、一手指天,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那个造型。

小米粒里有世界,一口锅里能煮下山川,要往小处用力,非常难。

白头老子,说的就是太上老君,碧眼胡僧,就是对佛祖的蔑称。

吕洞宾挨了三年的瘪,现在一开口,就是玄玄玄,觉得成正果是玄学。

黄龙长老是这么答的:

自有红炉种玉钱,比先毫发不曾穿。
一粒能化三千界,大海须还纳百川。
六月炉头喷猛火,三冬水底纳凉天。
谁知此禅真妙用,此禅禅内又生禅。

红炉就是打铁炉,人就是修炼的丹器,你自己修炼就能练出玉钱,不应该去苛求外力相助。

一粒小米能化作三千个大千世界,人类非常复杂,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像大海一样去接纳百川。

吕师兄你现在就像六月的炉头一样怒气冲冲,我觉得你应该冷静一下。如果你能够明白了禅的妙处,你就会发现,在你的正果、成就之上,还能有新的成就、更大的觉悟。

话是好话,但是吕洞宾今天是来找茬的。

先生道:“和尚输了,一粒化不得三千界。”黄龙道:“怎地说,近前来,老僧耳聋!”

我不知道大家看不看辩论节目,其实群众围观的辩论,基本上不是输赢靠逻辑,大家看的、听的,都是辩论者的魅力,你气场强、会煽情、诚恳、幽默,都可以占上风。

黄龙长老把吕洞宾骗到跟前,一把捽zuó住

“我问你:一粒化不得三千界,你一粒怎地藏世界?我问你:半升铛内煮山川,半升外在那里?”

前一句倒也罢了,后一句真的难倒了人——宇宙之外是什么?今天的科学家说,宇宙仍然在快速膨胀,所以我们怎么追都追不到宇宙的边缘,吕洞宾没想到这里。

“本欲斩你,佛门戒杀。饶你这一次!”手起一界尺,打得先生头上一个疙瘩,通红了脸。

众人一齐贺将起来。先生没出豁,看着黄龙长老,大笑三声,三摇头,三拍手,拿了宝剑,入了鞘子,望外便走。众人道:“输了呀!”

打人脑袋,这是把人家当自己学生或者儿子了。

黄龙长老虽然赢了场子,但也明白吕洞宾不会善罢甘休,他告诉弟子和听众,都赶紧跑,吕洞宾半夜会飞剑砍我,砍完我估计也可能伤你们,你们回去睡觉,都戴个帽子,让他的剑以为你们是俗人、不是和尚,就保准没事。

大家唏嘘不已,纷纷去准备了,有胆小的私下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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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先的状态大概这样

当天晚上,吕洞宾在自己住处发狠:

“限期已近,不曾度得一人。师父说道:休寻和尚斗!被他打了一界尺,就这般干罢?和尚,不是你便是我!飞将剑去斩了黄龙,教人说俺有气度。若不斩他,回去见师父如何答应?”

这段其实被好多人啐得特别狠,说吕祖是神仙,觉悟肯定很高,怎么可能飞剑去砍别人,这不跟流氓似的吗?

我倒是觉得这件事很真实,天底下有很多明白人,一时被面子给僵住了,下不来台,就起了狠心。

念念有词,喝声道:“疾!”豁剌剌一声响亮,化作一条青龙,径奔黄龙寺去。吕先生喝声采,去了多时,约莫四更天气,却似石沉沧海,线断风筝,不见回来。急念收咒语,念到有三千余遍,不见些儿消息。

吕洞宾想到了斩首灭形,心里开始害怕了。当下自己腿到了黄龙寺,一路走进来,却发现从山门到方丈,门都大开着。

“可惜早知这和尚不准备,直入到方丈,一剑挥为两段。”

这是从法术攻击换成物理攻击,从远程改成近战。心越发偏了。

长老高声大叫:“多口子!你要剑,在这里!进来取去。”

名字都不叫了,叫多口子,吕喦可不就是五张嘴么。

吕先生揭起帘子,走将入方丈去,道:“和尚,还我剑来。”

黄龙一指,那剑插在泥里。

吕洞宾想了想,去拔剑的时候被和尚暗算就麻烦了,先用话稳住他:“你还我剑,我们两下罢休吧。”

黄龙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本来应该斩了你,看你师父的面子。”

吕洞宾去拔剑,心头暗想:“拔出来一剑就砍了他。”

他发现剑拔不出来。

“想你拿了剑好回去见你师父,你还想害我是吗,那就不还了!”黄龙长老哈哈大笑。

这在神通里是他心通,知道你想啥,打开这个功能的,都是大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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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明老人还在纠结“开天目了吗”,就是弟弟玩家

吕洞宾拔不出剑,也破不了禁咒,黄龙也不跟他玩了,老和尚直接召唤了护法神韦陀——寺院里面拿降魔杵那位。

护法神道:“先生快请行!”吕先生道:“那里去?”护法神曰:“走,走!如不走,交你认得三洲感应护法韦驮尊天手中宝杵!只重得一万四千斤!你若不走,直压你入泥里去。

前面礼貌,后面就是满满的威胁了。吕洞宾被押在困魔岩之下,黄龙禅师让人每天给他送一个馒头,让他耗子尾汁,好好反思,不要搞窝里斗。


这把剑,就成了全城人民参观的景点——黄龙长老的名声更响了。

教育徒弟的艺术

吕洞宾丢了宝剑、也耽误了时限,臊眉耷眼回来见师父。

双膝跪下,俯伏在地。

钟离师父呵呵大笑,自已知道了,道:“弟子引将徒弟来了?不知度得几人?先将剑来还我。”

吕先生告罪说:“不是处,望乞老师父将就解救弟子!”

师父曰:“吾再三分付,休惹和尚们,你头上的疙瘩,尚然未消,有何面目见吾?你神通短浅,法力未精,如何与人斗胜?徒弟们不曾度得一个,妆这辱门败户的事!俺且饶你初犯一次,速去取剑来。”

吕先生:“拜告吾师,免弟子之罪。此剑被他禁住了,不能得回。”师父言:“吾修书一封,将去与吾师兄辟支佛看,自然还你。不可轻易,休损坏了封皮。”

汉钟离原本就认识黄龙长老,称之为“师兄”,他早早吩咐吕洞宾不要去惹和尚,就是因为他本来就跟和尚联系好了,准备教育这个徒弟。

自己打自己的徒弟,打完了容易被嫉恨,回头天天憋着算你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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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袭师父的屑

互相打对方的徒弟,打完了老师们互相给面子,这就是比较健康的一种生活方式。

吕洞宾江湖,一言不合要砍人;汉钟离更江湖,因为他看见不服的徒弟,就发出去让他到社会上去栽跟头,但是又跟熟悉的老哥们联系好,不让他真的性命堪忧。

这就是中国民间对神佛们的看法。

对了,汉钟离管黄龙长老叫“辟支佛”,这是正果之一,辟支佛是在无佛之世自学成才悟道的,释迦牟尼出生大概是西周时候,黄龙长老至少是商、周朝出生的,正经的神仙界老大哥了。

我很怀疑他就是《封神榜》里那个总被反派吊起来虐待的黄龙真人,但没有证据。

吕洞宾带着师父的信来跟黄龙长老认错,这次是真的服了。

“黄龙曰:“你肯拜我为师,传道与你。”

吕先生言:“情愿皈依我佛。”

吕洞宾听黄龙讲道说法,一时福至心灵,会了。

“拜谢吾师,弟子回终南山去拜谢师父。”

黄龙曰:“吾传道与汝,久后休言自会,或诗或词留为表记。”

有意思,你别日子久了不认我,说是你自己学会的,你写个诗词,告诉全世界说你跟我学的。

这是民间智慧,很多师父教徒弟,后来徒弟混得好了,师父寂寂无名。

最好的徒弟肯定是拼命捧师父的,比如黄飞鸿其实名气不大,但是猪肉荣后来学会了搞图书出版,就出了好多武功秘籍,来给师父传名,才有了电影上的超级英雄黄飞鸿黄师傅。

吕先生磨墨蘸笔,作诗一首。诗曰:捽碎葫芦踏折琴,生来只念道门深。今朝得悟黄龙术,方信从前枉用心。

吕洞宾从此踏踏实实在世间行走,也不狂了,也不砍人了,成了一个为人民服务的神仙。

今天的故事,大家就各取所需罢:

需要调教徒弟的,学学汉钟离;

需要辩论压倒对手的,学学黄龙长老把人一把捽住的本事;

需要威胁人吓唬人的,学学韦陀那句先客气再严厉的法子;

喜欢发脾气的,想想尴尬的吕洞宾。

同行之间要联手做些事情,不要搞窝里斗。

于我来说,我倒是更在乎吕洞宾的成长。

我们也许已经很好了,在自己的领域有些小成就。

但是只要不断地去去访问高人,我们还可以精进修炼,提升自己,这件事,非常重要。

祝大家都脚步不停,勇猛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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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28 05: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人没有害男人的心,男人却有伤女人的意呀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8-28

今天拆解的故事来自《警世通言》,小回目叫做《金明池吴清逢爱爱》,讲的是女鬼的故事。


“三言”里的女鬼,性格相当不同,有的专一害人,有的则一往情深,恋慕着男子。


法力的高下也不一样,有的被男子找个道士和尚就能拿住,还有的连真人出面做法都收拾不了。


这些区别,和女鬼的早年经验有关,一个女子如何变成鬼很重要,被男人害过的女鬼,往往下手就更狠一些。


今天的女主角卢爱爱,就是一个拿不住的女鬼,她因为男子的轻薄而死,但她对钟爱的男子,仍然一往情深。

 

偶遇


北宋时候,开封府有一个吴员外,是个实诚的有钱人。


吴员外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吴清,这个孩子和他爹不一样,特别爱玩、爱交朋友,喜欢去那种有歌女的地方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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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版《银魂》


吴清有两个朋友,都是大宋的宗室子弟,他们是兄弟俩,哥哥叫赵应之,弟弟叫赵茂之,他们的父亲是赵八节度使。


这俩也是爱花钱玩乐的少爷,有一天风和日丽,赵大赵二哥俩跑来找吴清,问他愿意不愿意去金明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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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择端的作品《金明争标图》,在天津博物馆


在“三言”的世界里,金明池是北宋汴梁的地标。春天,许多年轻人都去那里游玩,好看的姑娘和小伙子,都在那里熙熙攘攘,大概就相当于今天的三里屯、外滩、太古里。


这仨朋友出门,都是小员外花钱,他事先派了童子仆人,挑着酒肉打前站,三人骑马,边走边逛,到了金明池,坐在地上喝了一会儿酒,吴小员外觉得没有陪酒的人,有点可惜。


这个时候突然一阵香风——


“绝似麝兰香,又带些脂粉气”。


吴小员外迎这阵香风上去,忽见一簇妇女,如百花斗彩,万卉争妍。内中一位小娘子,刚则十五六岁模样,身穿杏黄衫子。生得如何?


眼横秋水,眉拂春山,发似云堆,足如莲蕊。两颗樱桃分素口,一技杨柳斗纤腰。未领略遍体温香,早已睹十分丰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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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黄衣最好看的,应该就是李绮红的郭襄


和江南山水相比,河南的金明池没有特别出色,但这里有全东京最漂亮的男子女子。男子想要看女子的装扮,女子也愿意展示给同性和异性来看。


这是一个合法的展示个人美的窗口,这里可以合理合法地看,在妇女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代,这就是一个舞台。


吴清看见,当时——


“遍体苏麻,急欲捱身上前。”


这就是坏了规矩了,你看看可以,如果上去语言或者肢体骚扰,那就会惹麻烦。


却被赵家两兄弟拖回,道:“良家女子,不可调戏。恐耳目甚多,惹祸招非。”


宋的权力在文臣集团手中,皇帝对宗室的管辖比较严格,赵家的孩子们没有太多特权,不像明朝有些宗室子弟,在地方上横行不法。


赵大赵二一看吴清没头没脑要去搭讪,赶紧拉住,这俩人怕事儿。


东京汴梁是天子脚下,你就算家里有钱,你知道人家姑娘家里做什么的?招惹了贵胄的女儿,那就是取死之道了。


吴小员外虽然回了家,却惦记上了这个黄衣小娘子——


“好个十相具足的小娘子,恨不曾访问他居止姓名。若访问得明白,央媒说合,或有三分侥幸。”


这里的央媒,不是中央媒体的意思。


佛陀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吴清觉得小娘子十相具足,就是说这个人的相貌毫无缺点,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全面无死角、女神级别的好姑娘,他想着怎么能打听人家家是哪里的,求媒提亲。


这个是正理,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在任何朝代都不算耍流氓。


第二天吴清又约了赵大赵二,出门希望遇到女孩子。


女孩子一般不会天天出来,这么找肯定找不到,就有点闷闷不乐。


赵大看他心情郁闷,就跟他说,有些地方有漂亮的老板娘陪酒,说说唠唠,就能解闷了。


小员外对这些女子不屑一顾,他惦记的还是那个黄衫女子。


赵二哥道:“街北第五家,小小一一个酒肆,到也精雅。内中有个量酒的女儿,大有姿色,年纪也只好二八,只是不常出来。”小员外欣然道:“烦相引一看。”


奇怪,一个酒肆老板的女儿,为什么不常出来?


她的爸爸应该很爱她,希望她嫁给一个好人家,再也不要当垆卖酒,从事这种辛苦而卑微的工作了吧。


只有在家里特别忙的时候,女儿才会帮忙,而赵二这样的浮浪子弟,是经常呼朋引伴去试试运气的,这次,他拉的就是吴清。

 

女鬼


三人进了酒肆,发现没人营业,老头老婆子上坟扫墓去了,就剩下小女儿看着店——来对了。


娇娇媚媚,妖妖娆娆,走一个十五六岁花朵般多情女儿出来。


姑娘看见这三个小伙子,一下子也怔住了,想要进去回避,却根本动弹不得。


我们经常看见一个词,叫“情窦初开”,什么叫情窦?窦,就是空。《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提到“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说的就是狗洞。


年轻人刚刚发育成熟,心就像是敞开的门户,这个时候遇到三个公子哥,互相吹捧、调笑戏谑,很容易被对方征服。


这不是道德问题,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你倘若压抑这种爱欲,日后说不定哪天就会爆炸出来,到三十四十了喜欢上别人,那才是老房子着火,吃亏更大。

 

姑娘挨着三个公子哥坐下,让丫鬟拿酒来,才喝了一杯酒,女孩的父母上坟回来,三个人扫兴地走了。


吴清自然也没有去娶人家酒肆姑娘的意思,一年过去了,又到了清明,三个人想起来了去年的风流浪漫,相约再去那个酒家,只见门户萧条破败,大家都吃了一惊。


坐进去请老头打了酒,就问对方消息:


“丈人,去年到此见个小娘子量酒,今日如何不见?”


话没说完,老头眼泪就下来了。


“老汉我叫卢荣,那个量酒的就是我的女儿卢爱爱。去年的今天,我们老两口去上坟,来了三个轻薄的小子,和我女儿吃酒,见我回来,他们就散了,中间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和她妈轻轻骂了她两句,说她不应该不规矩,没想到这孩子气性太大,愁了好几天,绝食死了……你看这屋后,就是女儿的坟……”


老头一哭,这仨小伙子都吓坏了。


弄出人命来了,只要老头知道他们就是祸头,薅住了去开封府,这仨一个都跑不了,赶紧出门上马,三个人也都心生伤感,一起掉眼泪。


这眼泪把仨人救了,说明还是有点良心的。


有个类似的故事,唐朝有个诗人崔护,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到访一个酒肆,女儿爱上了她,第二年他再去,女孩儿相思而死,于是有了这首《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传说中的崔护唤醒了死去的姑娘,最终两人结为连理,崔护也考中了进士,是个大欢喜结局。


现实中的卢爱爱因为他们死了,他们觉得自责和恐惧。


三人骑马落荒而逃,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卢爱爱。


“素罗罩首,红帕当胸,颤颤摇摇,半前半却,觑着三个,低声万福。”


三个都觉得卢爱爱是鬼,但是看了看太阳下面有影子。


“我爹妈骗你们说我死了,堆了一个假坟墓,准备骗过你们,不让我跟你们在一起。万幸我们在路上碰见了。我在城里租了一个楼房住,环境还不错,要不要一起过去喝酒?”


三个人一听这个解释有道理,三人下马和女孩一起,去了她的住处,果然,环境不错。


酒到痛饮。那女儿所事熟滑,唱一个娇滴滴的曲儿,舞一个妖媚媚的破儿,挡一个紧飕飕的筝儿,道一个甜甜嫩嫩的千岁儿。


这是北宋常见的一种娱乐方式,叫做打酒座,《水浒传》里,阎婆惜也这么唱给过宋江和张三听,金翠莲也在酒楼上给鲁达、史进和李忠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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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里的金翠莲,是不久前车祸去世的于月仙老师,她还演过谢大脚


这三个小伙子觉得女孩子本事厉害,他们就没想到这里的不对劲,小门小户的卖酒女儿,又是独女,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精通音律呢?


天晚了,赵大和赵二告辞走了,卢爱爱把吴清留下,在自己住处过夜。


这就是吴清不对的地方。


你既然喜欢了黄衫女子,就应该认真去寻找对方,就不应该去找卢爱爱。


既然喜欢了卢爱爱,认真地去跟对方父母提亲,也就没有了祸患。


直接两个人干柴烈火,违背了那个时代的社会良俗,你就要万事偷偷摸摸来,一旦偷摸行事,各种风险也就来了。


第二天,两个人难分难舍。


絮絮叨叨,不肯放手。吴小员外焚香设誓,啮臂为盟,那女儿方才掩着脸,笑了进去。


古人不习惯在恋人脖子上“种草莓”,反而钟意在胳膊上咬牙印儿。


《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就曾经咬过殷离的手腕,殷离记了好多年,赵敏听说之后,抓过张无忌的胳膊就咬了一口,就是为了留疤给对方,让情郎记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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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先生熟读三言二拍,这桥段是致敬经典。


这种咬胳膊的女孩子,控制欲都挺强的,咬的时候浪漫归浪漫,咬完了也是真疼。


吴清一回家,父母看他不回来,一夜担心,问他在哪里过夜,他说赵大赵二两人要他陪着同住,父母一想,这兄弟俩是皇亲国戚,不会乱来,就没有细问。


来往了一些日子,吴清的身体坏了。


笋芽儿般后生,遇着花朵儿女娘,又是芳春时候。


冯梦龙老先生一本正经开黄腔的能力还是很厉害的。


但是吴清的这个状态,比一般的恋爱要严重:


但见女儿时,自家觉得精神百倍,容貌胜常;才到家便颜色樵淬,形容枯槁,渐渐有如鬼质,看看不似人形。饮食不思,药饵不进。


父母一看,知道不妙,赶紧请赵家兄弟俩来问,我儿子跟你们哥俩出去,后来就变成这样,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告你们吃官司。


赵家哥俩也吓坏了,北宋宗室没有封地,虽然二赵的爸爸是节度使,但都是虚衔,只有嫡长子世袭爵位,二赵这样的远支,只有些生活补贴,此外就是朝廷解决上学的费用。


赵家的孩子也有当官和挣钱的压力。如果真的被吴员外告一状,赵大赵二也受不了,而且眼看着朋友要死,也是非同小可,不能替他瞒着了。赶紧把卢爱爱的事情告诉吴员外。


也幸好吴清是和两个朋友一起遇到卢爱爱的,倘若是他自己,一个知情人都没有,那就更危险了。


所以要尽量避免各种地下情,就是因为亲密关系又私密又危险,一点都没人知道,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被对方害了,都没处找去。


 “如此说,我儿着鬼了!二位有何良计可以相救?”


赵家兄弟想了想,有个皇甫真人,据说擅长捉妖,于是赶紧去请真人。

 

杀人


皇甫真人一来吴家,就知道这家有妖气,吴员外听真人说准了,赶紧苦苦哀求。


真人道:“你依吾说,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这鬼必然先到。倘若满了一百二十日,这鬼不去,员外拼着一命,不可救治矣!”


皇甫真人的策略真的不高明。


一个有道的高人,就应该等着鬼妖怪,见面一般要先问问:


“您和他有什么恩怨,您有什么诉求。”


如果是男人负心了、害人了,真人可能根本就不管这事,天道轮回,让你报仇就是了。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也讲过一个故事,有个男人贪图狐狸的美色,去北京黄庄那里求狐狸,要一个女狐狸做妾,人家真的吹吹打打,送了一个女儿给他,这男人把狐狸娶回家,狐狸老婆特别能吃,把他家生生吃穷了。


男人受不了,找道士来捉妖,道士见到狐女一问,人家把婚书拿出来了:“您看,三媒六证都有。”


道士转身就走,跟男的说,这是家务事,不是人和妖的冲突。后来这个男人求穷得穷,潦倒而死。


皇甫真人不问妖物的诉求,只是简单地劝吴小员外跑到三百里外西京河南府,这是回避冲突、回避问题。


再一个,重病的人,要从开封骑马去洛阳,这身体能不能受得了很难说。


“小员外请两个赵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时,由你登山涉岭,过涧渡桥,闲中闹处,有伴无人,但小员外吃食,女儿在旁供菜;员外临睡,女儿在傍解衣;若员外登厕,女儿拿着衣服。处处莫避,在在难离。”


每天都被女鬼盯着,根本就没法离开,又不能说破翻脸,想想就是毛骨悚然。


其实像这种情况,吴清可以有担当一点,直接开口问爱爱:


“爱爱,我快死了,你饶了我吧,告诉我该怎么做,你才肯离开?”


他不敢,他不再相信爱爱的话,就想着逃到洛阳能安全。


恋人也好,夫妻也罢,到了互相提防,一句话都不敢说的地步,那就完了。


信任能不能回来?在这种提防出现之前可以,如果你已经觉得对方会害你,那就再也没法信任她了。


眼看着在洛阳到了一百二十天,吴清看见真人骑着小驴来了。


吴清和两个赵公子赶紧求救命。


“员外你应该今天就死,不过这里有一把剑,你拿回住处去关好门,倘若今天运气好,你就能把鬼砍了,倘若运气不好,伤了人,那就算你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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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主意真不怎么样


吴清住在店里,皇甫真人这个招,就是给他把剑,要是砍了鬼就砍了,砍到人,那就活该倒霉。


眼看到了黄昏,听见门外有敲门的声音。吴清不露声息,悄然开门,便把剑砍下,有人中剑倒地。


吴清又惊又喜,心窝里突突地跳,连叫:“快点灯来!”


众人点灯来照,吃了一惊,是店里的小厮阿寿,十五岁。出门上厕所被关在门外,敲门被吴清当做妖物,被剑砍死了。


店里赶紧报给地保,带着兵丁一来,吴清和两个赵公子都捆起来送进了河南府。


洛阳是北宋的西京,归河南府,相当于直辖市,重要性仅次于东京开封府,府尹一听人命案,就把案子交给狱司。


狱司叫提点刑狱司,是北宋各路(几个州为一路,类似于今天的省)专门搞刑狱的官员,负责人被尊称为“宪台”,是高级官员。


不过冯梦龙这里说的狱司,应该就是河南尹手下刑事类的属官。


狱司一问,吴清苦苦哀求,说你看,我是听皇甫真人的话斩鬼的……


这种辩白毫无用处,老爷只会觉得你拿他当傻子。


“打!”


狱卒看看吴清,确实是久病之人,怕出事,就跟老爷说:“这人确实病久了,先不打,等缓一缓吧。”


狱司把吴清关起来,二赵是皇亲,也没有杀人,先取保候审。


当夜的监狱里,吴清哭了起来:


“我爹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从小都是寸步不离,早知道一定要死,为什么要死在这异地他乡的监狱里!”


又开始埋怨卢爱爱:


“小娘子呵,只道生前相爱,谁知死后缠绵。恩变成仇,害得我骨肉分离,死无葬身之地。我好苦也!我好恨也!”


吴清这几句话,算是明白了。听皇甫真人的话,跑这么远来吃官司,这不是傻帽儿吗?


还哀叹卢爱爱害他,他知道苦了,知道疼了,但他还没有反思自己有没有做错的地方。


睡着了之后,卢爱爱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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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小员外不要怨恨我了,我死了之后,幸亏太元夫人空中经过,她心疼我无罪早死,授以太阴炼形之术,所以元形不损,且得游行世上。”

 

太元夫人这个神仙来头极大,她是西王母和元始天尊的母亲,据说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有人说,她丈夫就是开天辟地的盘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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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之差,大元夫人就是一个坏人


太阴术是一种道教修仙的法术,人死了,尸体不坏,在地下头发、指甲都继续生长,最后成仙,所以卢爱爱现在不是鬼,而是太阴精魄。


“我们俩有一场缘分,按说要做一百二十天的夫妻,本来昨晚我是来跟你告别的,结果你起了坏心思,要用剑砍我,我才让你受一晚上的牢狱之灾。”


卢爱爱没有解释为什么吴清会生病。


《聊斋》里,蒲松龄借狐狸精之后说过一嘴,就是所有的女鬼都会让男人弱下去,但如果是狐狸的话,只要狐狸不主动采补,人就不会生病,太阴精魄是仙家的一种状态,但让吴清生病,可能是因为之前他害卢爱爱相思的一种惩罚。


“那个叫阿寿的小厮在东门外的古墓里,你让官府去重新验尸就能脱罪了,上元夫人(跟太元夫人不是一个神,是西王母的丫鬟)给了我玉雪丹二粒,小员外你服一粒,身体就能好;另一粒你好好收起来,他日能成就你的一段好姻缘,也算是你我一百二十日夫妻一场。”


说完了吴清也醒了,一摸丹药,真的在身上,当时就有了底气,吃下一粒,身体好了,开始喊冤。


河南府再次开棺检视,棺材里没有阿寿,是旧笤帚一把。差人们寻到东门外古墓——


“阿寿如醉梦相似,睡于破石椁之内”。


大家都明白是女鬼作怪了。


吴清无罪释放,皇甫真人道术不灵,自己惭愧,进山修炼去了,店主跑来跟三个人道歉,三位离开洛阳,回东京汴梁。

 

姻缘

 

走到离汴梁五十里的时候,在路边一个大镇子上看见一个招募医生的告示:大财主褚员外女儿病重,谁能治好,谢金十万贯。


吴清一看,应该就是卢爱爱说的姻缘了,当下找来酒家掌柜的,问了详情,女孩子是狂病,病了一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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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说,所以可以,现实中疯疯癫癫的女人,再好看也不要招惹比较好。


“我想娶这女孩子为妻。”


“您要娶亲,也得她病好了不是?”


“我有秘方,一定能救。”


掌柜的一看,不像是撒谎,就带着吴清和二赵去见褚员外,吴清和员外约定,如果治好小姐,就娶小姐为妻。


二赵在傍,又帮衬许多好言,夸吴氏名门富室,又夸小员外做人忠厚。诸公爱女之心,无所不至,不由他不应承。


吴清先要进屋里看看病人,说到底还是看看姑娘好看不好看。


小员外进门时,那女儿就不狂了。吴小员外假要看脉,养娘将罗筛半揭,帏中但闻金训索琅的一声,舒出削玉团冰的一只纤手来。


这手眼熟!


先治病,先治病,吴清收拢心神,把丹药给姑娘服下去,果然见效,褚员外见到女儿康复,非常感激,赵大、赵二做了媒人,吴清娶了褚小姐。


洞房花烛那天,吴清看着新婚妻子,觉得越看越眼熟。


“妻啊,你的闺名叫做什么?”


“我的小名,叫做爱爱。”


“啊!”


吴清吃了一惊。


“你去年春天的时候,是不是去金明池游玩过?穿了一件杏黄衫子?”吴清问。


“对呀,相公你怎么知道?这不,就是箱子里这件……”


吴清看着褚爱爱,百感交集。


这是卢爱爱给他安排的姻缘,把他一直惦念着的女子安排给了他。


褚爱爱不知道吴清为什么会问到金明池和杏黄衫子,只是觉得自今天之后,她的夫君变得特别体贴,特别温柔。


新婚三天之后,吴清来找赵大和赵二,说了卢爱爱的安排,大家都吃了一惊。


二赵说:“此段姻缘乃卢女成就,不可忘其功也。”


吴清于是来到了卢家,带着金银,跟卢老头说了卢爱爱对他的帮助,他把卢氏夫妇也认为岳父岳母,改葬了卢爱爱,还给她的父母养老送终。


卢爱爱在吴清的梦里又出现了一次,表示了感谢,从此就再也没有来过,吴清和褚爱爱白头偕老,再也没有不老实过。


这是一个哀痛的故事,却有一个欢喜的结局。


在故事里,卢爱爱是因为太元夫人搭救,才没有陷入鬼道,成为一个偏激的复仇女鬼。


吴清也是如此,一开始的他,是一个被欲望压倒了一切的小年轻,只贪图眼前的快活,间接造成了女孩子的死亡。


现实中没有女鬼,但是多少糟糕的恋情,多少分手不得的怨侣。


彼此相杀的决绝,比人鬼的故事只怕还要血腥一些。


天底下有很多大道理,比如要控制风险,要认真对待感情,但是只有亲身疼过的人,才能够理解得最深。


比如吴清,他在余生当中,应该不会随便和来路不明的女子去戏耍调笑了。


病痛、折磨,死亡,都是其次,从开封到洛阳的三百里,阴魂不散,如影随形,想到就觉得毛骨悚然。


这是卢爱爱运气好,遇到太元夫人,修成太阴精魄了。


她有处去、有前程,所以不纠缠、不贪婪,还把世俗的姻缘成全于你。


如果她苦无处诉、冤无处伸,那最后的结局,可能就是活撕人腹、生吃人心。


得不到就毁掉,是男女之间永不过时的戏码。


所以,标题里的“男人”和“女人”,交换之后——


完!


全!


说!


得!


通!


祝大家都能善待爱过之人,祝大家也都能被爱过的人善待。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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