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作家。著有《繁花》《回望》等。
2014年5月,一席邀请金宇澄先生在上海演讲,我们重新编辑整理后推送。同时推荐大家看金老师在一席app的枝桠采访。
繁花
2014.05.25 上海
大家好。刚才是梁文道介绍《繁花》这本书的一个片子。
我在写,或者说我在修改《繁花》的时候,有一天想到我在一九九零年看的台湾的《光华画报》。
一九九零年的时候,中国的这些旧建筑,门窗,旧家具,古代的篮子,都不是很值钱,这个时候两岸已经有了一些交易,所以《光华画报》记录了第一个大陆旧东西的集装箱到达台湾的一系列照片。
我为什么会觉得特别震撼呢?是因为打开这个集装箱的时候,台湾接这些货物的人,每个人都戴着白手套。而这些物件在大陆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是做货运的,他当时告诉我,海关会说,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检查。
里边都摆得很好,一检查要全部搬出来。等到再把它放进去,有的东西就多出来了,不专业嘛,有时候甚至于用脚踹,实际有很多东西已经损坏了。
为什么我看的时候会觉得感动呢?等于说是这些传统的元素,在某一个时代,我们大家都会忽略它,或者把它以很便宜的价格卖掉,但是过了很多年或者到现在,我们再来看待这些东西,就会看到它的价值。
那么这从文学上面来讲是什么意思?就是我在改《繁花》的时候,我觉得我要加强我们传统这一块的内容。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我们大量接受的就是现代白话和翻译文本的教育,这两种标准的国语,或者到后来的普通话写作、阅读和翻译文本的二手熏染,到最后,当你要面对一个作品,你要去修改它的时候,你就会感觉无力:我究竟怎么来做?
所以呢,西方也有一句话,意思是说当你感觉无力的时候,你就要到传统中去寻找力量。就像这些旧的家具,曾经把它蒙上灰尘、把它忘记的这些东西,在五四之后把它摈弃掉的这些东西,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它放在一个小说里边?
文学的,比如说鸳鸯蝴蝶派的一些词语,甚至繁体字。《繁花》里的人物只要提到一本旧书,在这个书里边就会出现繁体字,他如果念三十年代的一个作家的旧诗歌,诗句都是繁体字。
小说里有一个人叫小毛,他背诵一首宋词,他是拿了一本书,所以我接下来都是繁体字,什么原因呢?纪念繁体字。
▲「上海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开门迎来千年难得寄售旺季,据说常有盗贼匿于柜橱,乘夜窃物,店方养一狼狗,务必每夜巡逻。」《繁花》插图 / 金宇澄手绘
就是讲一些平常的故事,
像开一个超市一样
现在大家写作都用普通话,作家和作家之间,不在乎一点的话,差别不是很大。但是三十年代的时候还没有普通话,所以说很多人都会用自己的家乡母语,加上我们所谓的官话,用这种方式来写作。相对来说,每一个地方的人,他的措辞就会不一样。
所以在修改《繁花》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用我们中国的文化元素。
古代文人有一句话叫“爱以闲谈而消永昼”,就是说,我们讲故事是闲谈,是来消磨时光。国外有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叫博尔赫斯,他也是这么说,他最喜欢的小说文本就是《一千零一夜》。他觉得文学的功能就是给人以消遣和感动,不是一种劝化的作用。
实际上我知道,文学也有一种劝化的类型,比如说像《伊索寓言》,它有很多哲理,但是我觉得比较符合我们中国传统的文本,就是讲一些平常的故事,一些笔记体的小说。它就没有那种特别宏大的目标,甚至于像开一个超市一样,可以让你自己进去选择。
为什么我要做一个沪语思维的上海小说
另外呢,刚才片子里也讲这是一个用上海话书写的小说,其实这是一个用上海话思维或者说是改良上海话的小说,这是因为,上海话在目前这个形势下,和过去起了很大的变化。
上海在1843年开埠之后到1930年,人口大概只有三百多万。到了1990年,大概已经有两千多万人口,所以说,大量外地来的人进入上海。
那么1990年之后这个局面是什么样?是大量的富豪进入上海,大量的局一级的干部进入上海,还有大量的大学文化以上的优秀的人进入上海。他们都是受普通话的教育,在一个几代人都接受普通话教育的背景下,他如果听到说上海话,肯定会非常理直气壮:请你说普通话。
为什么我要做一个沪语思维的上海小说,就是要把里边外地朋友看不懂的上海字全部去掉。
所以《繁花》里边,大家注意了,没有侬这个字,侬在上海话里就是你;伊这个字也没有。那是为什么?如果我是上海人,我打开一本书,里边到处都是侬啊,伊啊,还有上海话叫伊拉,就是他们,这个书我相信上海人都不要看。而且上海话的味道也并不是一定你要逐字逐句地都依照它来做。
我在写的过程中,因为用上海话思维,就会发现上海人经常讲的一句话,叫“不响”。这是什么意思呢?上海人经常在转述一件事情的时候,会说到这两个字。譬如说我去找我领导,讲了半天,我领导没意见,没有表态,他会说,我领导不响。或者我为了什么事情我跟我妈妈说,说了半天,我妈妈不响。
尤其是王导,
他喜欢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故事
“不响”这两个字,在《繁花》里面大概用了一千三百多个。
里边有一个最有趣的东西,也是我们王家卫导演特别喜欢的一个故事,是在《繁花》的后半部分。
小毛晚上打牌回家,半夜的时候,遇到一个和他差不多阶层的女人。他们俩大概都是四五十岁的样子,也打不起出租车。两个人在等通宵车的时候,小毛就去搭讪这个女的。这个女的拎着两包衣服,小毛再三地跟她说话,这个女的就是不响,低着头不响。最后说了一句话,说,我是去洗衣服。
小毛就跟她讲说,那你到我家去洗好了。因为他是单身汉。我家有洗衣机啊,我家什么都有啊。说了之后,这个女的还是不响。这一段里面,大量地用了这个女人的不说话。
等到他俩先后坐上同一个通宵车的时候,坐了几站路,当小毛要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女的就拎着两袋子衣服一直跟着他走。到了小毛家里之后,小毛一个人住,他把门打开以后,突然发现这个女的完全不像一个陌生人,像一个就是生活在这种石库门房子里的家庭主妇,给他拉出洗澡盆啊,烧水啊,洗澡啊,伺候小毛。因为小毛他老婆死了,他就会想起他过世的太太。
回到房间里面,这个女的就变成一个熟人了,但是也不说话。完了之后,两个人洗了澡,做了事情。之后小毛就睡着了,等他醒过来,他就听见,厨房里边,这个女人在洗衣服,而且她没有用洗衣机。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洗完衣服进来,跟小毛说,我洗好了,我走了。小毛就躺在床上听她拎着两袋子东西,门声一响就走掉了。
这个故事当时也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我觉得这个故事非常特别的地方在于,这个人物就是一声不响。
我当时我问我的朋友,你既然碰到这个事情,你为什么不问她,她是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一系列的东西。他说,我是从来不问的。
当然之后我也自己在分析,譬如说像工薪阶层,可能会非常警惕一个陌生的女的,即使他们做了这个事情,他如果心里不喜欢她,他也不想近距离跟她接触,因为他认识了自己的家,或者说,他自己的钱有限。
我朋友说,就是你们这种人会打听,我们是从来不打听的。
尤其是王导,他喜欢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故事。
包括“不响”,
这种上海人每天要说十几遍的词
我后来跟王导说,我另外有一个故事。
在“文化大革命”最最残酷的阶段,有大户人家,知道明天要来抄家了,把家里的金条都放在一个饼干桶里边,要转移财产,把这个饼干桶交给自己的女儿说,你赶紧把它藏到女同学家里去。
这个女孩子当天夜里抱着这个饼干桶,走了很多路,走过苏州河,到了一个棚户区里面交给她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女同学是工人阶级出身,没有问题。
十年之后她家里的人说,“文革”也结束了,你去问你的女同学把这个要回来吧。找到那户人家,问了她以后,她的同学说,我不记得有这件事,你一定是记错了,你可能是送给别人了吧。她说,你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到我家来,我家就这么小一个房子,你可以到我家来找。
我说了这个故事以后,就发现电影导演和作者的想法不一样。王家卫导演说,后面部分没什么意思,最有意思的就是,那天晚上,这个小姑娘抱着饼干桶,那天晚上肯定下大雨,她摔了一跤,或者怎么样,这个就是他的画面感,非常好。
当然最后王导也提醒了我,他没说,是我自己想的。我觉得这户人家和其他倒霉的家庭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家的重要财产,在这个十年里已经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所以说他们即使吃再多苦,心里会很高兴,他就觉得我的财产已经转移了,我有活下去的信心。
《繁花》就是这样,包括像不响,这种上海人每天要说十几遍的词。
另外一个就是它的饭局。《繁花》里面有很多饭局,我们的当下,我们的家里的客厅里已经基本不接待客人了。我们很多的事情都是通过吃饭,我们吃过的饭里,实际你过了十几年,可能完全忘记了,但是如果有一个人写成书,或者变成一个录像带告诉你说,十年前有一个饭局,你要不要看?你肯定非常喜欢。
半斤馄饨就是十碗嘛,
十碗端上来他知道不对了
所以我是觉得,把它做成一个没有上海字的文本的话,会使很多外地朋友对上海有一个了解。
包括春晚也好,我们其他的一些节目也好,把上海人做成一个非常小气,或者斤斤计较的人。但实际上,因为我在东北待了八年,我知道有很多是出于误解,误解在哪里,就是因为语言不通。
举一个例子,比如说在改革开放之前那时候,北方是没有菜场的,到秋天的时候,大白菜买两吨,两吨煤,家里藏起来,因为外地头要结冰嘛。但是上海这个地方因为比较温暖,到处都是小菜场。
一个北方朋友到上海来玩,跑到人家家里一看,厨房里面有两根小葱,他想好久没吃葱了,就把两根小葱偷偷吃掉了。吃掉了他还说,上海人太小气了,我家买葱一买就是三百斤。
后来没想到,刚说完这个话,家里一个做饭的老太太急死了,因为这个葱她是做鱼用的,没有葱了,这个鱼怎么做呢。这个老太太急得团团转。这位朋友才刚刚发现,原来上海人是不吃葱的,就是要做鱼才去买两根。那这实际是一个生活方式的问题。
还有比如说,半两粮票。“文革”时代是全国都发行粮票,只有上海有半两。外地有一个很有名的作家,经常提这个问题,哎呀,上海人真小气啊,全国只有上海是半两的粮票。但是他不知道,上海滩有很多东西是论个买的。
比如说我到哈尔滨,朋友带我吃早饭,说,来两斤油条;到馆子里边吃饺子也是论斤,论半斤或是怎么样。但是上海有几种食品,它是半两的,比如说油条,它一根是半两,有时候上海人吃泡饭要用油条蘸酱油,这是一种。
还有比如说小馄饨,当时也是半两。北方人不知道,跑到上海的馄饨店里说,来个半斤馄饨,半斤馄饨就是十碗嘛,十碗端上来,他知道不对了。
所以说《繁花》呢,我的目的是要消除这些语言上的障碍,使得外地的朋友能够了解上海的市民生活是什么样子。
现在时间到了,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