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保孜
编者按:杜修贤1944年参军进了八路军电影团,跟吴印咸学习摄影。1960年起担任周恩来的专职摄影师,1970年开始同时担任毛泽东专职摄影师,直至毛泽东逝世。
在杜修贤的印象中,毛泽东在中南海的住宅“游泳池”是很普通的平房,面积也不大。
毛泽东的客厅是书的海洋。书房里的情景并不像杜修贤所想象的那样富丽堂皇、明光闪亮,倒有点儿灰暗、陈旧。厚厚的紫色窗帘,挡住了户外的阳光,屋里亮着灯,使得本来就很朴素的陈设愈加简朴了。构成灰色主调的要算那一排排、一层层、一摞摞砖头似的书,摆满了环屋的书架子。许多书里还夹着白色的纸条,这是毛泽东留下思考和阅读的记号,猛一看还真像商店货架上的标签呢。
除了书外,醒目的陈设要算是客厅中摆成月牙形的沙发以及挤在沙发之间的三角茶几。沙发旁摆着落地台灯,茶几上整齐的放着国产烟、青瓷烟缸和青瓷茶具,茶几下面有几具白色痰盂……一切都非常普通,也非常亲切。
人虽老 男子汉魅力不减
杜修贤第一次拍摄毛泽东,是毛泽东接见外宾在书房里接见外宾。外宾走了,杜修贤也准备离开。
“老杜!”毛泽东用浓郁的湖南口音喊道。
“老杜,你是么子地方人?”毛泽东开始跟杜修贤聊天。
“陕西米脂。”杜修贤回答。
主席在过厅的沙发上坐下,从茶几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雪茄烟递给他,杜修贤没好意思接,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烟:“主席,我抽这个。”
“嗳!吸这个烟,这个烟有劲哦,不习惯么?”
毛泽东自己点了一支雪茄烟,说“会吸这个烟才叫会吸烟呃!”
毛泽东用手指头敲了一下自己闪亮的大额头。
“陕北有句顺口溜——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可惜啦,你是个汉子。”
毛泽东虽然湖南口音很重,但这几句陕北顺口溜愣就学得有那么股子陕北黄土坡的土腥子味。
杜修贤连连答应:“对的对的,就这么说的。”
“米脂风水好,出皇帝。李自成就是你们米脂人。他也是个汉子,看来,米脂也出汉子嘛!”
接着,主席讲了许多红军在陕北的趣事。今天,杜修贤已想不起来这些趣事的内容,只记得当时主席很开心,和他一起哈哈大笑个不停。
毛主席身上的灰色中山装似乎掩盖不住他诗人的浪漫气质,明明是笔挺的毛料服装,他这么一穿,什么样都没了,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把每个细节都勾画了出来。杜修贤看见,他一个口袋盖掖在口袋里,另一个盖则一半在里一半在外;衬衣领口的扣子没扣;袖口敞着……
不过,眼前的毛泽东比心目中的毛泽东更有魅力,他活生生地叫人感到真实可信可亲。尽管他已是老人,但男子汉的魅力丝毫不减。
林彪坠机后 毛泽东大病
林彪在蒙古温都尔汗坠机后,毛泽东沉默苦思一个多月,终于,病倒了。
毛泽东在游泳池住宅里,突然晕倒。巨大的身躯像一堵坚固的墙突然轰然倒塌……砸蒙了毛泽东身边的工作人员。毛泽东病了。充满生动思辨色彩的书房里,开始飘散刺鼻的药味,尽管毛泽东最不喜欢和药打交道。
当杜修贤第一次见到大病初愈的毛泽东,立即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骇住了。他忧伤而暗淡的目光里丝毫看不见病人渴望康复渴望健壮的意念,仿佛陷入失望、苦恼的境地,让精力、生命在苦斗中慢慢地消耗……杜修贤手微微地颤抖,不敢按下快门,总觉得调不准焦距,过去的形象、现在的形象,在取景框里重叠交融,最后慢慢融化,成为一种困惑,涂抹了他的视线。
红润、健壮、目光敏锐、谈笑风生的毛泽东几个月前还在他的镜头里熠熠生辉,怎么就迅速消失?一下子转换成苍白、臃肿、神情滞缓、沉默寡言的毛泽东呢?
毛泽东和外宾缓慢地交谈,口齿也开始不清了,有时翻译要在旁边问好几次才能听清楚。杜修贤当时想,主席身体这样差,就应该少接见些外宾,让主席多休息,或许能早些恢复健康。
“我和上帝有个约会!”
1975年,拍摄毛泽东成了杜修贤最棘手的难题,几乎整个拍摄过程里都无法抓到一个“传神”的瞬间。
有时照片刚刚见报,电话铃声便会震耳欲聋,读者会毫不客气地将责难之词劈头盖脸砸过来:“为什么将毛主席拍得苍白无力?”“你们是资产阶级新闻还是无产阶级新闻?”……
杜修贤至今还记得有一封人民来信上这么写到:“我们对人民日报上刊登的5幅照片深感不满。我们以为,这样的照片,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故,是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光辉形象的诬蔑,是广大工农兵革命群众所不能容忍的。”
年底,尼克松的女儿和女婿访华,他们走进毛泽东温暖的书房里,似乎给沉静的空气里注入了活跃的生机,毛泽东显得非常高兴,讲话又多又快,可是难懂的湖南话加之他的口齿不清让翻译为难,只好求助于毛泽东身边工作的秘书。秘书仔细地辨听后又告诉翻译,翻译再翻译给外宾。
毛泽东虽然讲话不清,但头脑和听力还是很好的。他表达的意思,秘书理会对了,便笑着点头。如果没听准,他就会烦躁地直打手势,反复地重复这句话,直到秘书听懂为止。
会谈往往就是在这么有趣也很困难之中进行的。
最后客人告辞时,毛泽东仍不忘风趣地说:“我的双腿不让我走了,要我和上帝见面。再见!我不能送你们到门口了。”
毛泽东生了重病以后,在会见外宾时,爱和客人谈起“上帝”。像告诉秘密似的告诉客人:“我和上帝有个约会!”那神秘开心的表情真像是生活中一个甜蜜的约会在等着他去光临一般。
孤寂晚年一看年轻时照片就高兴
毛泽东晚年是十分孤独的,他和江青不和,和孩子们又不能自由往来,最后连眼睛也看不见了,常常一个人枯坐度日。
1975年,有一次,毛泽东的生活秘书张玉凤跟杜修贤聊天说,“主席的眼睛现在糟糕透了,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看字用放大镜都吃力。昨天我进他的房间,看见他在看照片,问他,他不说。我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好像是以前照的,他挺爱看的。我想跟你找找,有没有主席年轻时的照片,找来给他看看……”
杜修贤想起新华社摄影部正在收集整理毛主席的照片,要出一本毛泽东的影集画册,而且已经将黑白照片全部印染成彩色照片了。
于是,再来中南海的时候,杜修贤就带来188张20英寸的彩色照片,从1936年到1975年的都有。
这年冬天,杜修贤带着一身寒气走进主席的住宅,警卫局副局长张耀祠和张秘书已经等在那里了。
“照片主席看过了,提出这两张要换。”张耀祠拿起沙发茶几上的两张照片给我看。
一张是游泳的,一张是在书房里的。
杜修贤问张玉凤:“主席看了照片都说什么了?”
“当然高兴啦!连饭也不吃,津津有味地一张一张地看,这个照片大,他看得清楚,他就讲给我们听,他老人家的记性可真好!很久以前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特别是这张……”张玉凤低头在一堆照片里抽出一张吴印咸在延安抗大为毛泽东拍摄的一张照片。
画面上毛泽东站在窑洞前的空地上,神情激昂地正在讲课,他双手比划着,好像要论证什么观点。脸上充满了自信和深沉,裤子膝盖落着两个醒目的方形补丁,那是艰苦和坚韧的象征。
“主席见这张直叫好,反复看了几遍,他看见年轻时的照片就高兴,唉……人一老就怀旧。他还老看这一张……”
这也是延安时的照片,毛泽东骑着马,身后是江青,也骑着马,因为年代太久了,画面有些灰,不太清晰。
杜修贤心里一沉,岁月留给毛泽东了什么?怀念还是沉思?
后来毛泽东留下了这套照片,并同意出版这本记载他革命一生足迹的画册。
送审单上,他重重地深深地缓缓地划了个圈。这个圈划在他光辉灿烂而又艰苦卓越漫长岁月的尽头,像人生的句号。
影集在他去世的第三个月,也是他83岁诞辰日,正式向海内外发行。
本辑图片选自《毛泽东最后七年风雨路》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9月版 顾保孜文 杜修贤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