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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正午 | “小城故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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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15 02:2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县城人生 | 正午回顾 

2015-06-05 王琛 正午故事


正午的话:


《米格尔街》是一本特别适合厕所阅读的小说集。那些故事每篇都不长,没什么大时代大悲恸,都是些市井俗事,很快读完一篇,默默合上书,就该冲马桶了。 

然后你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想起其中的某一篇。比如,读完王琛的《县城人生》,我想起了《华兹华斯》——我这么说,王琛大概很高兴,奈保尔则不得而知。

谁说过,身边有个作家挺危险的,不知道啥时候就会被其“出卖”。写身边人身边事,恐怕是所有写作者的必经之路。因为熟悉而懂得,又或者是因为恐惧而理解。其中动人之处,便是作者从自身出发的、真实的情感。 

《县城人生》中描写的大勇和张明,是生活在王琛身边的活生生的人,他们的梦想和挣扎也是活生生的,虽然或者不似《华兹华斯》中的梦想那么形而上,那么具有文学上的美感。我喜欢看到卓尔不群,喜欢看到特立独行,也喜欢看到苦苦挣扎中的种种人性。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能够看到我自己。谁敢说我们和大勇张明不一样? 六月,在即将来临的雷阵雨中重读《县城人生》,我在想,好像北京也不过是个县城。 

——正午 叶三


县城人生

文|王琛

每次回到县城,我都能见到大勇。今年的第一次照面是在除夕前,我去亲戚家串门回来,见他站在巷子口,双手叉腰。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身形胖了许多,但站立的姿势照旧,身子挺得直,如果不是两手叉腰,像个摆出“稍息”姿势的军队士兵。

大勇属虎,大我两岁,我们是前后院的邻居,相隔一条巷子,记事起就是玩伴,从上学前捉青蛙,直到高中里踢足球。

在巷子里,我们的对话和这几年每次见面时一样,互相笑着,他总问我几时回来的,我回答刚回来几天。他开口笑着,说到周遭一切都不置可否,言辞里传递着“不好不坏,本该这样”的意味。他说话时,最喜欢做的动作是耸一下双肩,同时摊开了双手。这个肢体语言显然不属于我们这儿,应该是从电视上学到的,他很早就会,我看了总不习惯,好像太洋气了一些。

我们的谈话总是轻描淡写,好像回避着很大的秘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勇的QQ头像换成了一个奇怪的艳妆女郎,原本真实的资料也改了,全部牛头不对马嘴。我曾以为他的号码被盗,但这个号码却又跟我留过言。他的微信号也如此,填的性别是女,资料也是错的。有一次,大勇给我打过电话,我拨回去,语音提示却是空号。他后来解释说,那不是空号,是他专门的设置。他好像很怕人找到他。

我不好问他,只能猜测他仍然在躲债——大勇的名字出现在本地论坛的网帖里,发帖人公布了他的真实信息,指责他诈骗,并表示不会善罢甘休。

“外面的账都清了吗?”我问他。

“差不多了。”他很快回答,说完沉默一下,开口说起了别的话题。我见他不想说,也不再问。


十多年前,在中学里,我和大勇共同的爱好是踢足球。2002年中国男足撞了狗屎运踢进世界杯,球市一片火热。和其他做梦的年轻人一样,我们以为自己踢得再进步一些,也有希望成为职业球员。

在父母看来,踢球是浪费时间影响学业的事情。我们尽力反抗。有时候我们约好了时间,然后各自溜出去,到了学校才汇合。如果我们一起出门,一定被父母拦下,知道是去踢球。有段时间父母不再买足球鞋给我,大勇就借我穿,他的鞋大一码,我只好勒紧鞋带。

大勇身体壮,跑得也快,踢球力气大,技术也细腻,再加上作风顽强从不服输,在球场上很受推崇。他进球后不怎么庆祝,大多就是笑笑,遇到粗野的犯规,轻易也不会跟人急。大部分球赛我们都赢了,看起来我们在职业球员这个方向上值得努力。

但高考这件事逐渐逼近。我比他低两级,成绩勉强还能应付,大勇进了高中,成绩却一塌糊涂。高考像块滚过来的顽石,先压在了他的胸口。我们终于发现,即使踢不进国家队,生活还能继续,但高考如果不通过,好像一切就全完蛋了。

2007 年,在经历接连两次高考失败后,大勇从第三次复读里退出来,放弃了。他的父亲感到没面子,却无可奈何,在闲聊时只好讪讪地说,考不上也好,大勇天生不是上学的料。

他去了一家婚纱店工作,在县城中心最热闹的一条街。县城不大,中心街道距离我们两条街,走过去大约五百米,只用十几分钟。这工作是一个亲戚介绍他的,因为他什么都不会,就从对着电脑剪辑照片学起,简单做些助理工作。影楼每月发他几百元的工资。

那时我离开县城,进了大学。但我在大学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宿舍和足球场。我和大勇偶尔在QQ上聊几句,他看起来比我充实得多。他学到了一些电脑技术,把拍摄的作品传到网上。假期回家,我们还会约了去踢几场球,他有些退步了,技术还在,但体力差了些。他告诉我,因为得上班,踢得太少了。

大勇在婚纱店呆了大约一年。有次他告诉我,跟人打工没意思,受制于人,也挣不到钱,他打算出来自己做。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整日在学校里,对于外面的事情,我毫无概念。我大概附和着他,既然不爽,那不如自己试试。

他很快辞了职,和几个朋友凑了本钱,张罗了几个月,另起门户,在稍远的街道开了店,仍然经营婚纱摄影,但这次他成了老板。婚纱店在那年冬天的元旦开业。

不久后我放了寒假,大勇带我去了店里。刚刚投入新的事业,他显得很兴奋,拉我见了他的几个合伙人。店铺起了个罗马假日之类的洋气名字,租了整两层楼,装修精当,一派欧式风格,门外远看去,在周围的一堆五金店和修车铺里鹤立鸡群。

大勇带我参观影楼的每个角落,介绍各种设施的成本,水晶吊灯花费不菲,大厅的沙发总价几何,营业员们是哪里招聘来的,一个月发他们多少工资。言语里,他信心满满,透露着大干一场的豪情。我也被满屋的物资和颇有礼貌的营业员打动了,翻着茶几上的服务菜单,看着图片后面的一串串数字,好似财源滚滚。那个假期我经常去他们的店里闲坐,我很为儿时的玩伴高兴,他看起来走出了高考的低谷,这么快就有了自己的事业。

但生意毕竟没这么容易,不是搞搞装修就能行的。除了开业之初的优惠活动吸引了几单生意,此后一直门可罗雀,入不敷出。原因邻人们看得清楚,位置偏僻,没人找上门,拍摄没什么特色,口碑普通,总之在全县的一堆婚纱店里,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到了第二年冬天,一年的房租到期,没人愿意继续投钱,店铺撑不住了,剩下了满楼折价的固定资产。大勇认为经营不善的原因是合伙人太多,没法放开手脚施展自己的想法。他看起来心存不甘,仍然跃跃欲试。

接下来两年大勇呆在家里,接一些剪辑照片的零活儿,他的QQ头像总是亮的,常发布一些成功学之类的心灵鸡汤。假期再见面,他比前些年又胖了,正在筹钱,准备再开一家婚纱店,这个行业他熟悉。

那时我也要做些决定了。大学最后一年,父母想我回家考公务员,但我犹豫着,不太想回去。我不确定大勇那样的县城生活,是不是还适合我。


多年来,每次回到县城的老家,我喜欢在街上闲逛,漫无目的的走几圈。我从家门口的巷子出发,慢悠悠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几个公里,就把小学初中和高中全走了一遍。

和大勇相比,我们这些读了大学拿到文凭的人,回到县城的最好工作就是考一个编制,进入政府或者学校,安全而舒服。虽然我们内心都期待能彻底离开那个小县城,但就业的压力,前途的不确定性,总令一部分人望而却步。相比之下,县城的安定显得如此具有吸引力。

但那些不确定性也曾令我们兴奋。大学里,我们都喜欢活跃在社交网络上,比如校内网和QQ群。有人在海边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一张笑脸,同时又有人站在北京的街头,拍下了沙尘暴的照片(配了一行字说,真黄)。有人挂科了,但好像其实挺高兴,有人晒出和女朋友的照片,马上有人回复说,真有夫妻相。看上去,所有人都拥抱着新的生活,练习着新的话语方式。

2007年我进入大学,展示新生活的方式是写博客。在宿舍断电之前,一晚上我就能写几千字,刷新着页面,等待着四面八方的评论。那时我好像有无穷的精力和时间,愿意把任何事情搬到电脑上,我愿意用八百字讲出在食堂忘带饭卡的忧伤,用两千字写出大雪封路,假期回家时堵在了县城外的高速公路上。

大学假期回到县城里,总有人组织同学聚餐。我的高中班六七十人,最多的一次聚集了将近一半。班主任也到了,他喝下一杯带有“桃李满天下”意味的啤酒,笑吟吟地点评每个人的变化。往日的压抑仿佛一笔勾销,再没有人恨不得撕掉试卷然后炸掉学校。大家突然对母校无比爱恋,站在教学楼下,愉快地排成两排,对着相机镜头,摆出V字手指。

聚餐结束,时尚的事情是去KTV唱歌。这儿的娱乐场所越来越多。县城的样子似乎一直令人欣喜地改变着。新开的楼盘一个接一个,工地上尘土漫天,挖掘机劳作着,传递出欣欣向荣的信号。新建的广场悠然地耸立着充满设计感的地标,地下也有了超市和停车场。县城似乎越来越接近一座城市,处处反射出“现代文明”的魅惑。

看起来,该有的渐渐都有了,还没有的,应该也都会有。县城正在以一种崭新的面孔,吸引着我的同学们一个一个回到了家乡。几年过去,那些考上大学出去读书的人,差不多回来了一半。他们拿了文凭,因此大都进了政府或学校,散布在不同的街道和大楼里,随时可以相聚,举起酒杯谈及过往。

没读大学一直留在县里的同学,像大勇一样做着各类生意。我有个初中同桌,读到高一就早早离开学校,起初在店铺学习手机维修,多年过去,如今已经开了一家自己的手机店。每次路过他的店面,我常想,再过些年,总会有一部分人把生意做得更大。

传奇的创富故事在县城里最受欢迎。故事里的人白手起家,甚至背了高利贷,在县城的商界缠斗,最后好似一夜暴富,最后都坐在豪车里,在越来越宽的街道上呼啸而过。这些故事里,努力便有收获,风险等于回报。大勇应该也被他们激励着。


2011年,大勇拿到了贷款,新的事业可以继续了。他租下一个较便宜的店面,开了第二个婚纱店。这次他终于能够总揽全局。邻里仍不看好他,大家觉得,大勇不太会说话,人又实在,做不好生意。

我第一次去他的新店,大勇正在向店员训话。三五个员工排成一排,穿着制服站着大堂,大勇穿了一身西装,语调激昂地说了许多。有些话过于书面,大概是从一些成功学的书上里看来的,他用方言说出口,听来别扭,令人不好意思。但大勇很严肃,他训了话,带着我在店里转了一圈,最后坐下来,点起烟。

看起来事情和以前一样没变化,他仍是筹到了钱,租了房子,先搞了装修,再招来店员,钱剩下不多,坐等生意。

坐在店里聊着,我感到索然无味。我不再觉得开这个店是有多少希望的创业,反而觉得又是个扔钱的烂摊子。但我不能给他泼冷水。大勇这次一个人说了算,有点运筹帷幄的意思,他又问起管理学的事儿,要我讲一点管理办法。

天知道我在大学里真学到了什么人力资源管理的知识。但我不知怎么跟他解释,我是应该告诉他我没怎么上过课,还是应该对他说,那些教材上的东西可能没啥用?在他看来,我出去读书,接受了高等教育,已经是这个城乡结合部的知识分子了。

那年夏天,我终于决定去读研。我想自己纯粹是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而考研是唯一让人思路清晰的事情,只需要投入时间,完成考试。我和大勇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他花了钱,我花了时间,他继续经营婚纱店,我继续去学校念书。他对赚到钱很是渴望,但看起来很难,我对学到更多知识甚至并无迫切,我不知道上学之外该干什么。

此后两年我们的交流变少了。假期回家,我不再去找他,只听父母说他的婚纱店一直开着,生意虽不怎么好,但大勇坚持开着,大概一直花的是贷款。

我们再联系已经是2013年夏天,我离开了学校,已在广州工作。一天上午在报社,我突然接到了大勇的电话。他先问我方便不方便,有点吞吞吐吐,紧张地告诉我,自己经营的项目出了事儿,看媒体能不能曝光。

我仔细听了半天,发现这项目和婚纱店无关,大意是他参加了一项投资,他说得含糊其辞,我只记住了几个数字,他说,大概亏了四五十万。

我有点吃惊,觉得他没有这么多财力。但又想到,大概是他的生意赚了钱。毕竟又过去了两年,他或许运气不坏。挂了电话,我甚至想到县城里那些创富者的故事。在我看来,一下子有四五十万可供亏损,反过来也说明他有了积蓄。我想,印象里那个不被人看好的大勇,生意应该是渐渐做大了。


我愿意相信,时间可以带来任何改变。比如我的同桌张明。他是我高中同学里最早见到外面世界的人。那时他常去上海的叔叔家过暑假,回来以后,讲起他的都市见闻,眼睛总闪着光。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次“暴走”。他描述说,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他想丈量一下,他选了一天清晨,戴了耳机听着歌,兜里揣着地图,一直往一个方向“暴走”,走到黄昏,精疲力尽,再看地图,还没走出一个区。

“上海太大了。”他一遍遍感叹着。

高中课余,我们常在校门口的书店买来二手杂志。和上海有关的明星海报,张明总是撕下来,贴在课桌上。刘德华的《上海滩》也是他爱听的。我们无聊地打发着自习课,漫无边际思考未来时,张明不止一次,喃喃地和我商量,退学吧,去闯荡上海滩,你觉得你想做丁力,还是许文强?

张明大学读的是山东一所医学院。城市当然不比上海,却也比县城大了太多。但他大学四年,很少离开宿舍,一直醉心于一款名为魔兽世界的游戏。在游戏里,他魄力十足,充满领袖气质,正像许文强一样,带着团队大杀四方。

我去他的学校住过几天。打完游戏,我们坐在球场边,或许又聊到了上海,或许没有。问到将来的计划,他说,外面没什么工作可找,留不下来,也许还是得回家。

2011年,大学毕业后,张明终于回到县里的质监局上班,工作内容是查验全县的食品安全。他换上了黑色西裤和皮鞋,看上去老成持重。

张明的工资花在了两个方向。一部分参加同学同事的红白喜事,另一部分扔进了酒局,他对此抱怨,却又觉得,非如此不可。人际网络像一只有无限引力的章鱼,牢牢抓住他。

父母给他买了车。一辆老款的帕萨特。我们开着车在县城的环路上绕圈。如果不是红绿灯,绕一圈只需要十几分钟。我们只在环路上开,进了街道总是随时拥堵——好像所有的人都想买车。张明告诉我,年轻人更愿意选择时尚的车型,而他这款车是乡镇干部的标配——在县城,买车不是为了交通的便利,更多是身份的象征。

此后每年假期回去,我常找张明喝茶。他一个人住在新的小区。父母买的婚房装修妥帖,只等着他结婚——但因为不愿相亲,他常跟父母争执。他不想很快结婚。

新居卧室的墙上,他贴了几幅装裱过的照片,全是大学期间,魔兽世界里的游戏截图。那些截图都是他某些辉煌时刻,比如刚刚通过艰难的一关,又或者穿上了顶级装备。

“上班没什么意思。” 张明泡着茶,重复着这句话。

我们聊着班里的同学,某某结婚了,某某刚生了闺女,某某的老婆竟然是某某。一切令人惊愕,又好像顺理成章。但我们再也没聊过上海。


如果不是投资“项目”失败,大勇一定也买车了——他曾去市里看过几个车型,只等着拿到“项目”的利润。在电话里他没有讲清楚,通过QQ发来了链接。我一点开就觉得不妙——那是个滚动着“六合彩”、“快速致富”等字眼的网页。网页上声称,会员投钱入股,每天返回利润5%。

大勇没说他是怎么找到这个项目的。他先投了一千块进去,果然第二天变成了1050元,如此过了一周,他赚了几百块。这个回报率简直高得吓人。大勇按捺不住了,随后投进去两万块,那是他经营婚纱店要用的流动资金。

项目继续运转正常。这两万块产生着每天固定5%的回报。大勇觉得还是太慢了,要加大投入,没过几天,大勇去银行贷款,找亲戚做了担保,又贷了五万块,全部投了进去。但就是这次,“项目”告诉他,因为暂时的不可抗力,资金暂时冻结了,需要会员加倍投入,帮助项目渡过难关。

大勇身上已经有二十几万的银行负债,因此没法再贷出钱来。婚纱店看起来是个吸引现金的好平台。他很快出台了一个优惠活动。那个活动令所有竞争对手望而却步:凡是在店里拍摄婚纱照的消费者,签订一个月后全额返现的合同。也就是说,实际上,所有的业务都免费,只是需要把现金先交到大勇这里,保存一个月。

大勇希望通过这种办法快速获取现金流。然后,在他的期待里,这些钱在“项目”里很快获得高额返利,他再把本钱还给签了合同的客人。

但这次彻底落空了。“项目”当然出乎意料地停止了,带头投资的股东已经断了消息,只剩一帮投资者在QQ群里每天商量对策。

我提示他先报警。令我意外,大勇说自己不相信警察,而且项目就是政府冻结的,“蛇鼠一窝”,他在QQ上发来这四个字。

我觉得有点不认识他了,不知再说什么。

过了两个月,2013年国庆假期,我刚回到家,就听说大勇把自家另一块宅基地卖掉了,用来抵债。我犹豫着,走进巷子,敲了敲大勇的门。他走出来,仍然是先笑了笑,但很快沉下脸来。他把门拉上,和我在巷子里走了几步,停在灯光处。

我问事情的进展,他仍是习惯地耸耸肩,摊了摊双手,告诉我有点麻烦,老宅卖掉后,先还了一部分账。

“到底被骗了多少钱?”我问他。

“不是被骗的,项目暂时冻结了,是政府在捣鬼,你去网上看看,股东都在想办法。等到问题解决了,本息还得补给我,得有九十万了。”我不知道是因为爱面子,还是真的搞不清楚,大勇始终坚信,他没有上当,“项目”还在。

我也愿意事情真是这样。我希望从来没有什么诈骗,我的儿时玩伴,大勇,他参与了高回报的项目,账户里资金每天都在翻滚。我希望项目恢复正常,他将拿回近百万的本金和利息。我希望他的事业顺利,婚纱店继续开下去,如他所愿,某一天击垮所有的对手,开着豪车风驰在街头。最终,我所有的县城朋友们,都能成为这个时代创富传奇里的一员。


插画:胡子大王,本名于晓,画画的,也是picture品牌创办人。

文中“大勇”为化名。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02: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异乡人 | 正午·小城 

 2016-11-29 王琛 正午故事

年轻人离开家乡的方式有很多,外出打工、或考入大学,他们中的极少部分出国、留在大城市,也只有极少部分回到农村。绝大多数人,生活在地级市或县城,成为容易被忽视的一个群体。


正午打算逐渐推出一系列关于小城的故事。不定期的,我们会邀请一些作者,写他们熟悉的地方和人。





异乡人


文 | 王琛



 

我很难忘掉今年九月在老家河边喝酒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河堤的石阶上坐了四个人:最低处是个垂钓者,他穿了迷彩军装,脸朝水面,偶尔接几句话,我得知他是一个退伍军人;最高处是一个女生,读中学的模样,耳机包住头,一晚上没说话;女生旁边是我的朋友,他在北京工作,趁周末到了山东,姑且算是秋游;我的话最多——回到故乡,我徒然像个真正的主人,怀揣本城的常识和历史,急切赠与来客。多年前,这条河还在城缘,对岸坐落着村庄和农田,城区扩张以后,对岸建起茂密的商品楼,这河就变作了城中心的景观,但它浑然不觉,继续往暧昧不清的南方流去。

 

白天我带朋友在街上走。城区太小,几条马路而已,我们走走停停,不小心就回到了原点。我搜索每处街角想找点往事,却总落空。小城早变了。

 

入眼的楼房自然比以往高了许多。二十年前,有栋楼盖到十层,鹤立鸡群,人们觉得那是极限。如今它仍在,不知翻新了多少次,仍隐没于四周更年轻的楼群里,一副仰望之姿。无论高低,以往楼房都是灰的,如今它们色彩斑斓。绿色少了,因为街上没树了,我还记得是一夜狂风把老街几十年的法国梧桐拔掉的。第二天一早我挂着红领巾去上学,远远看见它们躺在地上两排,裸露着树根,觉得末世到了。那些梧桐原本遮天蔽日。政府顺应了狂风的意思,立马把顽强的最后几棵也迁走了。如今路边空空荡荡,马路修了又修。人们把一切工程都理解成政府在捞钱。拥堵的小汽车好似复制而来,堵住一次次拓宽的街道,它们让我想起龙虾猛然出现的那年——大约是2000年夏天,那些大个头突然取代本地瘦小的河虾,成了小贩水箱里的明星,它们暗黑色的身子佝偻着,两臂挥舞,有的太过活跃,跳出水箱,爬到路上。人们纷纷去买,犹豫着怎么吃,还没下锅,关于它们有毒的消息就传开了,“变异”,“有癌”。在小镇,闯入者总是意味着不祥。

 

外地人本就很少,在大人们口中,他们都是可疑的“南方人”。我家还住老房子时,有两间房出租过,起初是一帮青年男女,进进出出,人流量极大,地上铺了席子,夜里也住满人。父亲判断他们是“搞传销的”,赶走了。后来入住的是两个江苏人,做家具生意。那时大概还没有甲醛超标的说法,他们夜里总把刚漆过的桌椅抬进屋里,味道刺鼻,也把水泥地面铺了一层难看的油漆斑点,死死地刮不动。后来父亲决定房子不再出租,换我住进去,住了几年,直到那房子拆掉。我还记得那房间彩色的地面。摆在墙角的是刷了红漆的防震床——那些年地震的预警没有停过,人们愿意把一切异象视作前兆。我也很害怕,有两个权威让我总担心自己震死在夜里:一个是传言里的地震专家,大人们仿佛亲眼所见,说那个专家死在北京,咽气之前仍手指本城的方向;我更相信我爷爷的说法,他认为本城被一只千年的乌龟驮在背上,久了乌龟就要翻身,一翻身就是地震。

 

爷爷死时73岁,2011年11月27日,他的身体和清晨的空气一样凉。我当即认为他是被谋害的,并相信凶手还在附近,守灵时我几次走开,站在门口审视每个可疑的路人。可按照父亲的说法,爷爷早就活够本儿了。1974年他从西北呆了十年回来,只带了一本日记和一叠药方,整个人龙虾一样佝偻着,每天喝一壶中药,让人觉得时日无多。可他却是同辈人里活得最久的。我把床底的十本家谱藏了起来——按规矩家谱只传长子,该给我伯父。家谱记载,清朝年间,本族第一位长者不知自何处逃荒而来,生了七个儿子,此后两百年不止,枝繁叶茂,到我已经是第十九辈。爷爷骄傲于宗族的浩大,总爱讥讽姥爷是乡下人。我跟爷爷长大,跟着骄傲,自认具有更高贵的血统。很晚我才意识到这个想法的可笑。


叔伯们和舅舅们毫无区别,他们共同的信仰只是喝酒。春节时我在父母两边的亲戚间流连,也无非从一个酒桌挪到另一个酒桌。男人们举起酒杯说喝,接着就喝,男人们再举起酒杯说喝,接着就再喝。有人满面通红,有人倒在桌上,女人们永远咒骂,也永远被骂回去。教唆幼童喝酒也是酒桌上的乐趣,喝酒是长大的表现。我在怂恿声里咽下一口酒,得到众人肯定,心里想,这东西该和尿一个味道,我永远不再碰它。那时我并不知道,酒这东西为什么对他们而言不可抵挡。

 


* * *


河边这天晚上,我买了两次啤酒。我越来越喜欢喝酒了。最早我讨厌它,闻着就难受,一年也不碰几次。也许不只是讨厌酒精,还因为饭桌上总有人劝酒。劝酒让人烦。一次回家,同学吃饭,满桌倒了酒,我不喝,他们就劝,说辞毫无新意:“不喝不是男人。”我一点也不想忍,宣布自己是女人,起身走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却主动找人喝酒。酒量仍然很差,喝完几杯,脑子就慢下来,身体发轻,越来越轻。


酒总是喝着喝着就喝完了。河边,我和朋友手握酒瓶,不时碰几下。灯光少,天空和河流都是黑色。浮漂闪着幽光,立在水上,垂钓者抬了几次竿,拽鱼线,摘了几条鱼,收进水桶。

 

以前我常逃了课到这河边踢球。那时两岸只是草地。草太高,球滚得慢,有时踢飞了,落进草丛要找半天。球进了河里,就有人叫喊着,跃进水里,好像等了很久。其他人也跟上去,眼看水里的人游向水面的皮球,抱到怀里,再游回来。那是个额外的好节目。球赛继续。全身是水的人投入了战斗,撞到一起不舒服,我们就躲着他。我不会水,从没下过河。

 

小学时我得到的第一个震撼正来自于这条河。水鬼的传说大同小异,散布在中国每条死过人的河里。传说眼前这条河每年都要带走一个人,五年级那个夏天是例外——同时三个孩子淹死在河里。不同版本的传言均对死状的恐怖有所解释,桥下大闸斩掉了三个人头的说法令我失眠。死状当然已不可考,但他们的确死了,其中一人生前还跟我踢过球,我见过他的妈妈到球场赶他回家。儿子死后,人们说妈妈疯了。还有更冤的死法:有一次为争夺项目,一处建筑工地上发生群殴,有人朝天上开了枪,击中了隔壁楼上探出头的围观者。有一起命案不知真假,发生在桥上,几个混混喝了酒,大概是比起了胆量大小,有人红了眼睛,自称敢于杀人,被激将后掏出了小刀,立马刺进了桥上一名路人的胸口,正中心脏。如果这故事属实,那路人无疑是本县最冤的死者。桥上最近的命案发生在今年夏天,一辆轿车冲破了围栏,落到河里,死了一男一女,据说失控的原因是毒驾。

 

黄赌毒之类,那时离我太远。以我当年仅有的体验,唯一涉黄的只有一家取名为“清华”的网吧。和其他网吧比拼网速和机器不同,清华网吧年久失修,机器从不更新,生意火爆的秘密就是电脑里塞满的各类影片。男生之间的秘密:掀开厚厚的棉布门帘,走进那网吧,也就走进了另一个幽暗世界。

 

为了买酒,我和朋友抄近路走过一片矮楼,黄昏里,每家店面里都亮着暧昧的红光,各色女郎坐在门边,看到人影,每一个都远远地提起了精神,注视我们。我和朋友不知不觉压低了说话的声调。这片红灯区存在了二十多年,想必楼里的女郎换了已经几代,当年我总骑着车路过此地,这才第一次看见她们。

 

那时我骑车去学校。学校和地狱无异,可我不得不去。有段时间我连续逃课,逃久了竟也觉得无聊。真没什么地方可去。最后倒不如回教室坐着——至少还有女同学可看,她们一边做题一边发育。总之并没有什么逃离和反抗,就只是烦闷的青春期,乏善可陈,度日如年。

 

终于毕业了。后来每次回家,我却经常骑车去学校转一圈。停在楼下,看着窗户上的铁丝网,心里留出一秒,假装自己回到当年,顿时有点惊惶,下一秒,立刻把自己释放出来。我热爱这种无聊的假想和快感,总之一个意思:此人早就不再受制于这牢笼,他自由了。

 

回来工作的同学不少,最意外的一个是当了人民教师。他是我同桌,我比谁都清楚当年他是如何诅咒数学老师的——而今他教的正是数学。有次回家,他让我假装听课,混进了教室后排,一上课,他走上讲台,我也跟着起立,和学生一起高喊,老师好。我盯着他,他怕笑出来,躲避了我,板起脸,像个真正的老师。

 

我四处跑。上学,毕业,上学,肄业,工作,辞职,工作,辞职,工作,辞职。北方到南方,南方到北方,一个城市一个城市一个城市,见到的景致越多,回去小城就越觉得单调。有段时间,户口迁了出去,我回家办个什么手续,材料交上去,工作人员给推了回来。她说,你不是本地人。

 



* * *

 

河边有家咖啡馆,白天我和朋友曾进去买酒。没有酒,我们点了两杯“可乐咖啡”。尝一口,可乐不是可乐,咖啡不是咖啡。朋友说,味道还不错。

 

前年春天我离开广州,回家呆了一个月,经常到这咖啡馆呆着。我认识这个老板。早年他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书店,书卖不出,全搬到了咖啡馆,满满几个书架。书没多少人在意,来的人也只是喝茶打牌。我连去几天,有次聊了几句。我告诉他,当年我去书店买过试卷。他笑了笑,说那已经很早了。我大概又问了他生意如何,他仍是笑了笑,说,不行。

 

那个月我本想多陪父母,其实吃了早饭就往外跑,天黑才回家。每次回家都是如此。我对父母撒谎小学时就开始。星期一我总是肚子疼,故作病态,不去上课,其实是周末没做作业,逃避检查。到了中学,每次从网吧回来,都说是去了书店——这类谎话自不必说。现在也是。母亲至今不知我在家抽过烟。我总是躲在楼顶,抽完烟,藏好烟头,漱口洗脸。或许她闻到了,选择不说。反正早年她总想掌握子女的一切。初中时她带我买外套,我选黄色,她不答应,我执意要。趁我去学校,她仍回商场换回了蓝色。我为此很久不跟她说话。很奇怪,关于当年她如何控制我,现在我只记得这一件事。她做了三十年医生,也迷信了三十年算命先生。有一次听说某个瞎子奇准,她就凌晨去排队。回来以后她就把妹妹的名字改了。这几年她总念叨什么都管不了什么都不管了,我信以为真。可前年她突然又请了一尊大菩萨,摆在楼上,每天上香。我才知道她永远担忧一切。

 

我也记得最后一次被父亲打。也是初中,马桶堵了,我和弟弟互相推诿,他刚被下水道折磨过,顿时火了,一脚踹过来。他不太愿意相信我,总狐疑地审视我——那次我倒是真不知道谁堵住了马桶。我相信他的暴躁来自早年的压力,弟弟妹妹在12分钟内先后出生那年,他还不到三十岁。换成我肯定也被吓到。几乎只有看球时我才和他深入交流,我们一起骂中国队和山东队。早年看直播用户外天线,风一起,天线歪掉,信号就断了,我们轮流爬上屋顶,一个调方向,一个调电视。现在他喜欢爬山——我不知道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在家无聊。我没问过他,这种讨论对我们来说太过抽象,很难发生。每次回家,我只见他坐在沙发上,庄重地问我一些重复的问题,并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过得更安心了。他换了更好的车子,开起来舒服很多,可是他的世界——像手动挡到自动挡一样更易于掌握了吗?未必。有一次我跟他去洗车,洗车师傅恭维他,他冷笑,自嘲说自己毫无本事,只有眼前这辆车听他的话。他的意思无非是说我忤逆,迟迟没结婚。


妹妹一毕业就结婚了,但他并不在乎,他的观点和本地的传统一致:女孩嫁出去就是别人的,儿子才意味着繁衍。看上去妹妹倒不以为意,似乎早就清楚这个命运,只有一次,她还没毕业,悲哀地跟我抱怨,为什么人非得结婚。但她一毕业就结婚了,儿子现今早已踉跄地跑起来。他吐字不清,兴奋地喊我舅舅。我不知该摆何种表情,只好先勉强应一声。

 

妹妹察觉到我的局促,兀自笑起来。她竟已经做了妈妈。一瞬间我觉得委屈,不知道是为她,还是为了时间,或者别的什么。我一个人上了楼顶,抽起烟。暮色由远及近,风自己吹自己。

 

年近八十,奶奶仍带着恨意生活。她嫉恨爷爷早死,一遍遍地说,自觉惹人烦了,停掉,又回到往年的话题,直到骂起姥姥家的人。她认为舅舅借了我家太多钱。“寄生虫!”有次她恶狠狠地扔出这句话,像竭力往地上摔了个盘子。我猜她是从电视上学到这个词的。爷爷死后,她始终不会用遥控器,只能看山东台的电视剧。我教她用,她点头记住,可下次我去找她,电视仍停在上次的频道,连音量都没变。见面前,我总想多陪她聊天,可是一坐下又烦——她总说到自己随时会死,希望看到我结婚。我忍不住厉声打断她,接着又后悔、自责。

 

我去姥姥家就更像个客人。姥姥总为我倒茶。我们互相客气。姥爷则笔直坐着,眯起眼,他早已退休,但仍去坐诊。似乎他更习惯医院的生活。家里的事他不过问,全由姥姥把持。一切原则就是维护我的两个舅舅。我本以为舅舅几乎就是负责喝酒的人,去年春节,在饭桌上,我才得知他也在北京呆过。那是八十年代末的某个六月,他在河南还没退伍,随部队进京,呆了两个月。

 

“喝。”舅舅红着脸,又举起了酒杯。

 

表弟也在北京呆过。读书时他被认为染上了网瘾,送去北京戒了一个月。回来时爱讲普通话,被姨父训斥。结婚后,表弟胖得像充了气。当年他瘦得像个旗杆,死死地插在网吧座位上。所谓的问题少年。

 

堂哥的问题是贩毒。被抓前一个月,坊间已经有所传言,长辈们轮次跟他谈话,要他交代情况。他认为受到羞辱。堂姐质问他,他干脆哭了。公安审讯时他却承认得很快。我隔着玻璃看过他一次。这次他是真哭了。嫂子也哭。可是回来的车上,她转过头,又冷笑了,打开他的手机,递给我。他在外面的女人至今不知他被抓,仍不时发来讯息。

 

嫂子说,刚恋爱时,堂哥认真跟她说,这个地方,从小到大就没人爱他。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吸了一口气。

 

所有的人接受了一切吗,如果并不接受,又如何总能笑出来?我不知该问谁。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我跟每个人都能多说几句,也跟每个人保持了生分。哪怕是爷爷,晚年时我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喊他一声,他就满足地笑笑,扭过去,看远处。他一定认为我始终和顽童无异。


 

* * *

 

我带朋友到小城玩,呆了三天。白天在城里转,晚上就坐在河边喝酒。酒快喝完了。天也完全黑下来。垂钓者收了竿,绕了鱼线,起身提桶,拾级而上。路过我和朋友身边时,他笑着说,还没喝完呢。刚说完,他似乎犹豫一下,提高了分贝,朝旁边的女生说,这么晚了,这个闺女还不回家?

 

这女生一晚上都没动静,收到他的提醒,迅速起身,离开了。我意识到此刻我也是被警惕的闯入者。没离开这小城时,我正像眼前的河流,浑然不觉地走掉了,再回来时,我只是个访客。

 



王琛,前正午员工,现就职于《智族GQ》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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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02:2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县城青年的生活简史 | 正午·小城 

 2016-12-26 魏思孝 正午故事

年轻人离开家乡的方式有很多,外出打工、或考入大学,他们中的极少部分出国、留在大城市,也只有极少部分回到农村。绝大多数人,生活在地级市或县城,成为容易被忽视的一个群体。


正午推出了一系列关于小城的故事。不定期的,我们会邀请一些作者,写他们熟悉的地方和人。这是第二篇。




一个县城青年的生活简史


 | 魏思孝

 

 

1

 

徐成的左胳膊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二十几个烟疤,在浓密毛发的遮掩和时间洗礼下,并不容易注意到。第一个是高中刚毕业时和人拜把子留下的,以此来表达结义的决心。没过多久,他们慢慢疏远了,甚少联络。后续烟疤因数目众多,具体时间早已记不清楚,但大多是上大学时留下的,理由多为戒烟戒酒戒赌,除了赌博,他什么都没戒成。徐成说,烫烟疤和纹身一样容易上瘾,烫过一次后,每遇到后悔的事就拿起烟来烫,用来表示自己至高无上的决心。左侧肩头上有徐成身上唯一一处纹身,2009年夏天的某个午后,花了三百多块钱在市区理工大学旁边纹的。狼头毛发藏蓝眼睛深红,栩栩如生谈不上,倒也称得上逼真。7年过去了,除去颜色淡化之外,因徐成体重的暴增,狼头也随之变形,原本威风凛凛的形象倒有些温顺慈祥了。


徐成出生在山东省鲁中地区的某个农村。整个乡镇有大小70余座山头,但也并不是严格意义上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早年前交通不便城乡差距还很明显。徐成上初中时,政府曾组织过手拉手活动,和县城的中学生结对互助。没过几年,房地产繁荣发展对石料的迫切需要,几乎所有的山头在采石机和破石机的轰鸣下被挖空了。有点背景或者头脑的人,置办几台机器,一年豪取百万并不夸张。生态破坏的同时,是巨大的贫富差距,财富聚集在少数人手中,绝大部分老百姓靠贩卖苦力养家糊口。此地彪悍的民风远近闻名。在遥远的农民还需交粮食税的年代,徐成所在的村庄曾发生过村民拒缴公粮被乡政府人员殴打,村民们围攻乡政府,最后乡政府以免除三年粮食税告终。


没有发财的门道时,好勇斗狠往往纠结在鸡毛蒜皮的邻里小事和酒后苦闷情绪的释放。在金钱的诱惑下,平日赋闲在家的小混混们被能人们圈养着,没事时吃喝玩乐过得潇洒,等到因占山圈地引发的流血事件中,身上多几处刀疤甚至送掉性命。大学寒暑假,每次返乡,徐成都会听到某个儿时的玩伴被砍。如果不是考上大学,徐成无疑会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也正是在读大学的四年间,徐成和他这些玩伴有了各自的境遇。高昂的学费和家庭缺少一个壮劳力,让本就不算宽裕的家庭更加拮据。反观那些玩伴,开上了汽车还在县城有了房子。虽然如此,当时的徐成并不灰心,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大学生,毕业后的人生会更加辉煌。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2


家里并没打算让徐成上高中,但考虑到十四五岁的他身体还没发育完全,外出务工赚钱少是必然,还容易跟社会上的人学坏了。徐成讲义气,初中总是出头帮人打架。父母似乎预判到,自己的独生子会在不远的某天惨死在街头巷尾。恰好徐成二舅家的表哥在县城的一所私立高中读书。这所刚成立两年的私立高中,面向的便是考不上高中但又不想读技校的劣质学生,对中考分数没有要求。其对外宣传所用的全军事化管理,也恰好迎合了父母的心意。不指望学有所长,花钱让老师看管几年,等他身体发育完成也好。


谁也没料到,三年后的徐成会成为我们这届二百多名毕业生中仅有的几个考上本科的学生。在我们毕业多年后,从学弟们的口中得知,徐成时常被老师们提及,被当做学渣逆袭的典型。


徐成前两年的高中生活,可以用这样几个关键词来进行概括,睡觉,恋爱,打架。至于学业,简单地用差是不足以形容的,他甚至没正经看过几眼课本。冗长无趣的课堂,单纯睡觉已经不足以熬过去,老师们对这类学生只有一个要求,只要别闹出动静影响其他同学,干什么都行。挤布满脸上的青春痘成为徐成的主业,在高耸课本的遮掩下,将一块小镜片置于书本中间,伏案挤来挤去打量自己坑坑洼洼的脸部,顿时觉得时间如梭。浓密的体毛和青春痘,让徐成感到自卑,好在接近一米八的身材和打架中散发的雄性特征,还是有女生主动投怀送抱。晚自习期间,同班的一个女生把徐成约在女生宿舍见面,脱光衣服躺在床上,反而把徐成吓坏了,低着头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跑掉了。


我和徐成的相识也和打架有关。我和同班的李明打架,他找来的帮手正是同村的徐成。徐成看了我一眼,和李明耳语几句,走出了我的宿舍。留下李明一个人,无所适从,空放了几句狠话。四年后,离大学开学还有两天的暑期,勤工俭学的李明在村边的山上驾驶着小型铲车运石料,天刚下了雨,山间的土路有些湿滑,连车带人翻下山。李明被卡在驾驶室动弹不得,过去两个小时,救护车还未赶到。李明厌烦了,先走一步。


在和徐成正面接触前,便对他已经有所耳闻。一天在楼道里,徐成和几个同学手持棍子将一个同学打得在地上爬不起来。凶狠发疯的状态是我对徐成的第一印象。后来相熟后,得知这次打架的理由,是和对方擦肩而过时,给了他一个不友善的眼神而已。学生时代的打架,理由不外乎看对方不顺眼和因为女同学。徐成打架更多是因为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生怕被别人瞧不起,也正是我们这些农村子弟,去县城求学时隐藏的卑微心理。学生中,徐成的同乡人数最多,抱团形成最大的一股势力,欺辱那些来自县城的学生。有次,徐成在公用的水房中洗头发,洗头膏用完了,他将水灌在瓶子里,晃悠一会,然后倒在头上。这场景被来自县城的某同学看到,他打趣道,穷得连洗头膏都用不起了吗,来,用我的。徐成没说话。晚上,我们七八个人把这位同学拉到一间不住人的宿舍里,一顿拳打脚踢。


高二分文理班,文科班主任拒收徐成。晚上徐成一个人走在漆黑的操场,陷入深思,上学上到没有老师愿意接纳的地步,也真够可以的了。没有选择的境地下,徐成成了美术特长班的一员。半年的时间里,毫无任何功底的徐成开始孤注一掷,空旷的画室里,徐成在画板前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十几年来认为脑子愚钝的他开始用心做一件事,他找到自己所擅长的领域,他对色彩有着常人没有的敏锐,他进步神速成为了班里最出色的那个,他成为老师同学们口中的才子,他拿到了好几所大学的校考合格证。


离高考还剩半年,徐成开始恶补文化课,酣睡一片的教室里徐成专心听讲,泔水横流的卧室里徐成废寝忘食,徐成认识到自己的智商没有问题,以往宛如天书的课本知识也能参悟,老师们投射来的欣慰目光,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师生情谊。徐成收到了重庆一所三本院校的录取通知书。


高考之后在漫长的夏天中,徐成作为家族的荣耀沉浸在对大学生活的美好憧憬中,为女友张丽的意外怀孕筹集堕胎费用,确实让他心烦意乱了一阵,但对扼杀亲身骨肉的悔恨和惋惜,九年后儿子出生他才有了更深的体会。拜把兄弟没在筹钱上伸出援手,倒更让徐成耿耿于怀。此时的徐成在心里已经有意识地和其他人区分开来,自诩为艺术青年也罢,但对放浪形骸的行为,他有了恰当理由进行自我说服。搞艺术就是要独特点,堕胎不恰好可以磨练身心吗。



胶板版画《叔叔你别打人》By袁玮。



3

 

留在老家县城当书店销售员的张丽提出分手,把徐成背井离乡的大学生活分为了两个阶段。前两年,徐成享受空前自由的同时,拒绝了几个女生的投怀送抱,他把多余的精力释放在篮球场和画室。对爱情的忠诚并不能抵消相隔千里的寂寞和空虚,每逢寒暑假在张丽宿舍里数日的肉体狂欢,只是这份感情残存的唯一要义。彼此心中已对这份感情的无望达成了默契,尽管如此,但张丽提出分手的时候,徐成还是难以接受。他开始自暴自弃,旷课去网吧玩游戏,在宿舍聚众赌博,用酒精麻醉自己。更让徐成绝望的是,两年之后的校园中,已经没有多少异性可供选择。


徐成还能做些什么,熬夜和酗酒已经让他没有心思再挥洒汗水,赌债的日夜叠加,让吃饭也成为一个问题。他只好躺在床上尽量减少新陈代谢,对前来索取赌债的同学们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刚踏入校门时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不见踪迹,他长发飘扬面黄肌瘦用虚空的眼神打量着周遭,思索的也都是人类存在的意义等永远不会有答案或者到处都是答案的哲学命题。


回首往事,让徐成庆幸的是,幸好当时没有面向大学生的黑心网络贷款公司,不然他肯定身背上百万的债务自杀了。


七八年后的今天,徐成对大学生涯的总结陈词只有两个字,平淡。但四年求学生涯,还是对他以后的人生有着并不显著却也无法回避的影响。枯坐或站立32个小时的漫长火车旅行,以及在异地生活上的各种不适应,让徐成一早就打消了四处闯荡的念头,他没有四处看看世界让自己眼花缭乱的欲望,在出生地耗完尚不确定年岁的一生并没什么不妥。这就排除了徐成变成背对着我们发出混不好我就不回来的豪言壮语继而成为成功人士的可能性,因为他缺乏坚韧执着的品质和圆滑狡诈的性格。


2008年,携带着学位证的徐成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没有了以往的洒脱,他不再那么容易暴怒,这不是成熟的表现,他身上虽然还遗留着些许的高傲,可更多的是隐忍。和我一样,作为初入社会的大学生,手脚不知道怎么摆放。那个在长途大巴车因尿急,把尿注射进矿泉水瓶,瓶子装不下又将其歪倒在地佯装水洒在地上,使尿液流满整个车厢,当乘务员前来询问时假装睡觉一脸无辜的大学生形象,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就是他,在社会的漩涡中晕头转向迷失了方向,逐渐接受且不再抱有爬上岸的念头。



4

 

报考事业编教师无果后,徐成在某美术培训学校当老师。接连两个月有朋友结婚,刨去份子钱和房租,每月六七百的工资一分不剩还要借债。徐成沉不住气了,辞掉工作,寄居在表哥邓有金家。徐成说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还是很关键的。短暂的美术培训行业经历,让他再也不想从事这一行当。


这年深冬,穿着单衣的徐成出现在刚下过雪的街道上。残酷的天气没能压住徐成内心对艺术翻滚的热火,几个月后春天来临,他没画出一副画。那么只剩下一条路,创业。


抱着发财的目的我们在市区租了一套房子。我所做之事忽略不计。徐成将目光瞄准墙绘市场,在洁白的墙壁上涂抹几笔以彰显自己优雅的生活情调正风靡大城市。五线城市相对落后,在不远的将来必定是一个很大的市场需求。徐成斜躺在床上踌躇满志,似乎看到只有手边插满烟灰缸这一生活用具的空荡房间里整齐码满了人民币。几天后,徐成用从家里拿来的五千块启动资金购置了一台电脑,接通网线后,他端坐在电脑前点燃一支烟调整好心态开始创业。半年后的深秋,徐成收获了数千块的外债和因酗酒而徒增的二十多斤肥肉。没看到人民币,厨房里倒是摆满了喝光的小绿瓶牛栏山二锅头。多月以来熬夜通宵网游,让徐成的面部浮肿,他胳膊上的烟疤尚在结痂。而我在一番徒劳后,只换来后脑勺上的一块斑秃。


大半年同居的朝夕相处,让我和徐成明白,再这样厮混下去只是加快腐烂的速度,那么分道扬镳,各自找个角落慢慢烂掉,会更好一点。我收拾好行李,去投奔了在青岛工作的女友。徐成搬到另外一个小区,租了个大致容得下床铺的房间,晚上去附近的网吧通宵网游,白天在房间里养精蓄锐。这种黑白颠倒的日子持续到第二年的春天。一年来的自我放弃,耗光了父母的耐心,对儿子刚毕业时的满心期待降低为只求其找份能喂饱自己的工作。


徐成在劳务市场找到了一份在商贸城装卸货物的工作,货车载着他和货物,到达地点后徐成像只工蚁将货物放下,然后再去下一个地点。每天十几吨的货物,徐成感受到了活着的痛苦,不再那么麻木了,他的肥肉在逐步消失,然后他辞职了。


徐成开启了他波澜曲折的职场生涯,不要把他频繁换工作认定是追求成功的方式,更准确的说法是,他在被动寻觅着生存的可能。在两份工作之间的漫长休整期,徐成一步步降低生活的标准,完全将艺术这个玄虚毫无价值的东西,赶出他的凡胎肉体中。 


站在盈科环保公司的生产车间里,徐成扫视着一条条生产线上黏合着的工人们,他们和散发着热量的机器是融为一体的,不分你我的,这样说不对,机器是占据主导地位的,你要按照他的节奏来运动,这意味着金钱,可以让你回到家中从容面对父母和妻儿虎视眈眈的饥饿眼神。在即将要成为机器的时刻,徐成退缩了。


然后,他和堂弟小超来到塑料厂,干了三天的投料工人,累成了一条年迈的狗。通过求助省城当官的亲戚,徐成来到济南,成为一名国企酒店的工作人员,在二三十层的大楼里,每日跑上跑下送东西和修理东西。倒是没那么劳累,就是工资偏低。这期间,徐成和张丽恢复了联系。多年后,身单影只的两个人怀揣婚姻的念头走在一起,并在徐成父母四处借债在市区购置婚房后,成为了合法的夫妻。


多亏官员亲戚,徐成成为市区一家生产电池企业的极片修理工,工作内容异常清闲,只需拿着砂纸看哪里不平磨一磨。多年来,徐成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然后张丽怀孕了,面对即将出生的孩子。徐成慌张了,不能安于现状要尽快发财,为老婆孩子提供安逸的生活环境。他和表哥邓有金一拍即合,由表哥出资两个人跑到武汉学习制作辣鸭脖。学成归来后,为了试验,他们没有冒险在繁华的地区租店经营,而是选择一处偏僻的农贸市场。情理之中,半年后,鸭脖店经营不善关门了。表哥作为出资人,对这个项目失去了兴趣,宣告散伙。儿子出生了,面对日常花销,徐成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他在一家没落的国企当拉丝工人,这个颇有些专业的词语,虽仅有两个字,他却学习了整整一个月才稍微能控制住。落伍的设备让工作内容繁琐无比,徐成辞职不到一个月,这个国企也倒闭了。马不停蹄,徐成又去了惠人化工,工作轻松,但对身体有害,干了几个月攒了一笔生活费后辞职走人。在儿子一岁左右,徐成把市区的房子卖掉,在县城买了个二手房。


置换房子让徐成手中有几万块可以支配,他的心又躁动起来,是再找份工作,还是自己干呢,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大半年,等他做好决定时,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拿着从老婆亲戚那里借来的两万块,徐成和朋友大壮跑到泰安学习果木烤鸭的制作,半个月后学成归来。又过了一个月,烤鸭店在农贸市场开张。头一个月生意火爆,半年的店铺租金已经收回。尽管每天起早贪黑两只手在解冻和烤制鸭子的过程中僵疼,联想到未来的小康生活,徐成喜不自持。速生鸭在养殖中使用催生剂等负面新闻被媒体曝光,生意一落千丈。徐成和大壮相互打气,认为这只是暂时的,过了半年他们总算接受了现实。


能有什么办法,徐成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自己做个事情这么艰难呢。这一年,不仅没赚到什么钱,还新增了外债。在郊外的小树林里,徐成端着酒坐在我的对面,头颅垂下,再三问我,到底要怎样,我该怎样呢,你总说会好起来的不会比现在更糟了,我怎么觉得生活深不见底呢。两个月后,徐成在恒久化工厂上班,恰逢建新车间,各种杂活都干。三个月的时间,徐成瘦了二十多斤,人显得精神也不少。只是他灰暗的眼神难觅光亮。


 

5

 

六七年里徐成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现在的他体重一百八十斤,留着小平头脸部略显肥大,面对旁人的询问,他总是先嗯一声,然后头部往外探出一点,眼睛因眼皮耷拉没有神采,等待对方重复一遍。仔细听完对方的话,徐成会习惯性地沉默一阵,然后悄声说上几个字,你从他的嘴巴中得到的答案也都可有可无,让你无话可说。他是个合格的话题终结者。而就此认为徐成是个木讷容易欺辱的胖子,那就错了。每个徐成工作的地方,总有一两个人被他辱骂过。被骂者的表现总是当场愣住,然后在徐成拽其衣领时,用力往后躲的同时表达歉意。


去年冬天,下了夜班的徐成坐在沙发上,他刚喝了几口塑料桶装的廉价白酒。他再次萌生了换工作的念头,不抱希望地在手机上查看着招聘信息。盈科环保公司正在招聘油画师。徐成终于找到一份和自己专业相关的工作,每日在已经打印好的画上涂抹几笔,给人以真实油画的错觉。他没有了以往的浮躁,他偶尔会有动笔作画的念头,却因家庭琐事总是中断。他喜欢莫奈,阳台的画架上,一张人物画面几个月也尚未起形完毕。三岁儿子坏掉的玩具车在画架旁边,上面落了一层灰。


七年前的秋天,大学毕业第二年,徐成躺在租住房间里的床上面如死灰。右胳膊上因被藏獒咬住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疼,可相比于心灵上的痛苦却不值一提。几分钟前他刚接到二舅的电话,这个善于交际的农村能人,给自己的外甥带来了个好消息。今年负责征兵的干事是他的老同学,有一个面向毕业大学生的名额,送到军校学习两年,毕业后安排事业编制工作。而这个名额,毫无疑问是属于徐成的。徐成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他点上一根烟,言语因激动有些语无伦次。而左肩头的狼头纹身已经蜕皮完毕,正面目清晰打量着徐成的居所。他如实将纹身的事情告诉二舅。二舅没说话,只哀叹一声。改变人一生的机会只有那么一两次,徐成已经错过了一次,余生他还会等到第二次吗。

 



题图:胶板版画《天气好,我要埋掉我叔叔》By袁玮。


魏思孝,写小说,暂居山东,已出版小说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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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02: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嬉皮,旧灵魂 | 正午•小城 

 2017-01-12 刘2 正午故事

正午推出小城故事系列,这是第三篇。民谣歌手刘2,写他的家乡滕州,他的八九十年代。

 

“一晃17年过去了,我现在是一个嗓子废掉的三流歌手,此刻我在北京通州租来的房子里回忆往事写下这些,然后戴上口罩去遛狗,红色预警后街上的人比以往还要行色匆忙,连小狗拉完屎也不愿在外面多呆一会儿。这里的空气现在可以杀人,去他妈的宝贝理想,我只想远离这个城市。”

 





老嬉皮,旧灵魂 


文| 刘2

 

 

宝书


1983年的滕州还叫滕县,我印象里它有一股梧桐叶子的味道。这个印象的由来一定是因为府前路上的两排大梧桐树。府不是贾府也不是荣府,叫这个名是因为县政府就在这条路上,也就是说梧桐树长在了核心上,因此这条路格外肃穆,所以我印象里的梧桐叶子味还带着严肃,和浪漫没关系。不过府前路上也有它的不严肃,这条路的路口有一家音像店叫环球音像,是当时滕县为数不多卖唱片、磁带的地方,老板叫宝书,和我们家有点远亲,论辈份管我爹叫声叔,宝书属于最早一批下海经商的个体户,他的音像店经营得风生水起。

 

我们家住在县城的北部,离家不远有一条河,本来叫小清河,可常年无人治理散发着恶臭,周围的人都叫它小黑河。梧桐叶子味和发臭的小黑河占据了我童年嗅觉的很大一部分。我爹那时候还没有经商,是一个建筑公司的采购员,在当时算是个吃香的工作,我们家自己盖房子的建筑材料就是占了他工作的便利,这些物资个人是很难买到的。我爹爱赶时髦,我们家那时候有一台日本的三洋收录机,偶尔他会带着我去宝书的店里买磁带(给不给钱我忘了)。深秋的一天午后,我妈冲我爸说,今天游街宝书在车上呢。那年我六岁,上边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哥,我的小妹妹还没出生。没过多久我开始进入高度紧张状态,迎接马上来临的学生时代。

 


青蛙


那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叫袁浩洋,他的嘴长得很大,所以我叫他青蛙。九十年代的滕县已经改了名字,叫滕州市,县政府改成了市政府。我和青蛙先后辍学,提前进入社会。我俩关系非同一般,不光因为是邻居,很多地方我们都很像,我们的爹都是下海经商的失败者,他有个姐,我有个哥,他不爱学习,我一看书就头痛。凑了点钱后我们俩在府前路路边的梧桐树下摆了个摊儿,卖扎啤和煮花生。一杯扎啤一块五,一盘花生一块钱,卖出去一杯我们一开心就喝两杯。那时我最爱的事情是逛音像店,宝书是什么时候又出现的我不知道,但环球音像一直没有关门,整个九十年代的上半部分我只要挤出点钱就去买磁带和看电影,宝书在的话有时不要我的钱,但他媳妇在时另说。宝书看到我卖扎啤专门过来照顾过一次,我记忆犹新,他喝了一杯扎啤给了我一百块钱,很阔气!


青蛙的爹承包河塘养鱼,挣钱时富得流油,在那个年代我见过最豪华的房子就是青蛙家的客厅,光雕刻着龙凤的大理石柱子就好几根,房顶上是个超级大吊灯,上面的玻璃装饰就像嬴政冕上的玉旒子。人乍富就喜欢挥霍,青蛙的爹爱上了赌博,总是大把大把输钱。一露富就容易出事,后来他爹的河塘遭人下毒,一夜间鱼全部翻了肚皮,青蛙的爹捞出来扔掉重新下鱼苗,好不容易养肥了,下毒的人又来了,青蛙的爹偷偷拉了电网,结果把其中一个下毒的人给电死了,法院要枪毙他,青蛙的妈一边花钱买人命一边陪人家命钱,这么着家底子就没了。青蛙的妈一气之下撞在了客厅的大理石柱子上,没死,据青蛙说血把龙的眼睛都染红了。青蛙他爹的命总算保住了。


卖了几天扎啤后青蛙突然说自己要去参军了。九十年代征兵难,国家开出有利条件鼓励年轻人入伍,那两年光我就送走了五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去当兵,这些人的家长送走儿子后个个如释重负,他们相信国家会还给他们一个更好的儿子。青蛙走的时候我从滕州市武装部跟着他们的队伍送到火车站,手里还拎着一个录音机,家驹在唱《海阔天空》,音乐的魅力立刻呈现出来,排队的新兵蛋子里有人掉了泪,青蛙却一脸兴奋的样子,我心里有些难过,可想想他闪光的未来也替他高兴,我大声喊,袁浩洋,加油!



镇关东


96年前后我和朋友在滕州开了一家卡拉ok,其实就是一个音乐茶座,客人喝酒点歌,所有人挤在一个大厅里,人多的时候每张桌子只准唱一首,轮流来。宝书的环球音像那时叫环球电器,改卖进口电视机影碟机之类的。我们店里的音响设备都是找他买的,他的进口电器比别人的国产货还便宜,二十五寸索尼大彩电三千块钱,倍儿清楚,全是假货。我一直认为宝书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贵人,从他那儿我听到过的歌影响了我后面的人生。那时候我们谈话已经没什么顾忌,我问他八十年代是不是因为卖黄色录像带被抓,他没正面回答,只是说当时和镇关东一起游的街,自己只是个小儿科属于陪绑。他说的镇关东,83年就给枪毙了,是我们那儿的一个地痞头子。不过经过添油加醋提炼升华,他被塑造成了一个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人,和镇关西的形象相差千里。不知道究竟他犯过哪些罪又积过多少德,但毕竟只是一介草莽,在真正的洪水猛兽面前连脖子都不能抬一下。传言说枪毙镇关东时他的一帮兄弟企图过劫刑场,我觉得八成是传言的人造谣。那年严打人心惶惶,大人们总是私下里议论着什么,连我和哥哥在街上玩耍都被勒令提前回家,他们总吓唬我们有人在暗处盯梢呢。

 


刘2当时打工的渔具店,后来是一家小吃店。邱小孩摄于2006年。由作者提供。



我爹


九十年代的很多时间里我爹都处于失联的状态,有时到年三十儿才回来,呆上几天就又不知去向了。我爹到老了的时候回忆说,当年他决定做生意时一点本钱没有,于是找银行贷款,几十万的债务,突然一天银行和信用社分家要把贷款全部收回去,他只能借私人的钱补,亲戚朋友认识的全借遍了就开始借高利贷,窟窿越补越大。那些日子只要我们家大门一响,我们娘几个都有条件反射,因为全是催债的,公家的还好,就害怕亲戚或黑道上的,前者愧疚后者害怕。1995年,我妈觉得自己的儿子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太过委屈,于是给我哥买了张火车票把他送上了火车,十八岁的他开始北漂生活,男儿志在四方,五年后我也跟着来到了北京。现在回头看,我爹压根就不懂做生意。我也一样,我的音乐茶座没到一年就倒闭了。



故事

 

关于做生意,我们那儿还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刚进入八十年代的时候,有两个精明的南方人坐火车路过滕县,透过车窗隐隐看到远处一座佛塔,其中一个人相传眼睛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他盯着塔看了一会儿,这时火车刚好停靠滕县车站,于是他便拉着另外一人匆匆下了车。此塔名龙泉塔,始建于什么年代无从考证,有说宋朝便有了。原来塔是建在寺里面的,可那些庙宇佛堂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都相继毁掉了,只剩下这座高四十多米的佛塔。据说长了火眼金睛的南方人看见塔底部有五个埋藏已久的金佛头。后来滕县的老百姓恨死了他们,宝贝被别人就这么轻易拿走了,最可恨的是自己从来就不知道有这些个宝贝。于是他们开始反击,八九十年代滕县一拨人开皮包公司专门欺诈南方客户,近则江浙远则福建广东,骗钱骗货声名狼藉。故事有多少真实性实在说不好,不过从此滕县生意人的口碑在外面臭了起来。我爹那时候去南方进货,不把全部货款付清没人敢给发货。

 


再见了友谊


1996年我爹的生意彻底破产,法院封了我们家房子,我们被迫搬出。他们雇了两个拉三轮车的车夫把我们家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抬,大门前的那条街堆满了我家的破破烂烂,执行的法官是个女的,她坐在我家的院子里,让法警给她摘葡萄吃,那棵葡萄树被丢弃在院子里从此无人问津。没过多久后的某个晚上,我独自爬进了我们家的院子,让我感到惊讶无比的是满院子的野草早已齐过我腰,我试了几试竟没敢进到那空无一人的房间,一切都已消失。

 

我和我妈我妹妹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日子,东过阵子西过阵子,最多的时候一年换租过三次房子。那时候我的音乐茶座也刚刚关张,某天我竟碰到了刚复员的青蛙,他变化很大,说起普通话来,非要拉着我去舞厅。那是舞厅正火的日子,坏学生、小流氓、约马子吊凯子谈对象搞外遇所有人都在那里面。我看着青蛙和陌生的姑娘跳着贴面舞才明白,我们的友谊其实从他参军起就已经不在了。

 

我想起我和青蛙友谊的建立是因为一碗馄饨。八十年代中期的滕县,物资不匮乏但也算不上丰富,油条五分钱一根儿,豆粥三分钱一碗,我和我哥每人每天早点的定量是两根儿油条一碗粥,每人都是一毛三分钱。可学校门口偏偏来了一个挑着扁担卖馄饨的老头儿,他的馄饨汤里会放一小包自制调料,像味精却不是,出奇的好吃,我至今没吃过能和它媲美的馄饨,那绝不是记忆的味道,那是确确实实的美味。一碗馄饨一毛五,我买不起,青蛙每次都会给我二分钱。冬天的早晨天还没完全亮,我们俩吃完热乎乎的馄饨就成了好朋友。

 

人在不同的阶段会有不同的朋友陪伴,总有人会突然从你生活中消失,即使他还在那儿,那份感情也只会在回忆时才显得格外真挚。从我的音乐茶座关张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我再没见过宝书和青蛙。前两年我回老家还问起过另外一个同学,袁浩洋现在搞汽车运输,家庭美满。至于宝书,连消息也一点也没有了。



七哥


1997年6月,我在朋友的渔具店里打工,帮客人绑鱼钩,电视正放着柯受良驾车飞越壶口瀑布,我心里有些澎湃,同时为自己的状态感到失落。一个月后,举国同庆的同时,我遇见了我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人,孙傧,一个落魄吉他手,一面之后我决定拜师。音乐,我注定和它脱不开关系。孙傧有六个姐姐排行老七(我一直叫他七哥),从小就给溺爱着,十八岁完婚后接了他爹的班在银行工作,天性顽劣的他哪受得了朝九晚五的日子,他迷上了摇滚乐,于是不顾老婆和刚刚出生的儿子,办了停薪留职准备一个人去北京闯荡。老婆岂能容忍他如此狠心,一怒下和他离了婚带着儿子就此离去。单身后的孙傧更潇洒,拿了一笔钱就去了北京,直奔当时刚刚建立的也是唯一的摇滚学校,北京迷迪学校,成了该学校的第一批学员。


两年的学业还没结束孙傧已经快玩腻了,带来的钱早已被挥霍光,他只能和很多当时的摇滚青年一样靠卖打口磁带换些钱来花,穷的时候他睡过桥下,吃喝更是能凑合就凑合,想想在家时生活上的优越简直和现在是天壤之别。北京是很多人的天堂也是很多人的地狱,孙傧最终没能在现实面前站稳脚跟,他背着一把价值不菲的电吉他和一大包卖不出去的打口磁带回到了滕州。


那年正好赶上国家开始实施下岗制,国有企业大规模裁员,孙傧虽是银行部门的职员,但因长期不上班单位不同意他恢复工作。一不做二不休,他一气之下辞了职。他的父亲那时早已去世,年迈多病的老母亲一辈子没工作,只能靠六个出嫁的闺女偶尔救济些钱生活。孙傧没辙了,拿出他的吉他换上琴弦,开始到处张贴小广告,他要关起门来当老师教吉他。我在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里发现了他。


孙傧骨子里的纨绔和朋克一直相互碰撞着,就连在外形打扮上他也是一个矛盾体。比如他会套件脏外套趿拉着鞋顶着一头打绺的头发出门;有时他又西装笔挺,领带打得相当漂亮,领口一尘不染,头发上还打了发蜡。那时候他找了一个小女友,两个人在外面租了一个小院子,小女友的工作是隐蔽性的,拿回来钱他们就一起吃火锅。孙傧在北京时爱上了北京的涮羊肉,回到老家就想吃这一口,那个小院儿经常会飘出羊肉的膻味。我从他那里听到了大量从来没有听过的西方摇滚乐,那感觉太奇妙了。孙傧不是一个好师父,除了我和另外一个半途而废的学生再没收到过学徒,自己的技艺也算不上好,不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他就像上帝一样。多年后我从北京回去看他时他依旧没工作,那段时间他疯狂地迷上了跳国标舞。那是一次奇怪的聚会,他当年的小女友做东,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穿便衣的警察,他和孙傧根本不认识,那个女的就坐在警察腿上吃了一晚上,我无法形容那个警察的猥琐形象,总之穷极你的想象也勾勒不出一个人在公共场合的下流程度,孙傧那天西装领带吃得从容不迫。

 


1997年,刘2开始学吉他。图片由作者提供。



善园


善园一滴水也没有了,只有晚风徐徐吹过。昔日这里是滕州的水上商场,后来成了色情中心,一家挨一家,胭脂红粉墙花路柳,让每个路过的男人都会心动。善园,出自孟子之口,古时他来滕讲学看到民安物阜便称善国也,从此千古流传。没想到千年后这里成了楚馆秦楼,倒是建这个园子之前的名字听起来更契合,滕州人当年管它叫养鱼池。

 

1997年前后我把从宝书手里买来的彩电、影碟、功放、音响全部卖给了善园里的某家色情场所,换来了一小部分钱和姑娘悦耳的笑声。


前年我回滕州办事路过这里想起了孙傧,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他的QQ一直是黑的,手机号也早就成了空号。他家就在善园附近,如今这里是滕州最繁华的街段,整条街成了购物聚集地,行人熙来攘往。我穿过老善园一带,绕来绕去最终找到了孙傧家的旧址,可早换了样,现在全是鳞次栉比的小区楼,打听了多人也没问到只能扫兴而归。

 

走在滕州的街上我像是一个标准的异乡客,已经辨认不出大部分地方,恰巧耳机里是陈升的《老嬉皮》,特别应景,只不过他是在异乡流浪,我是在故乡迷路。以前的府前路成了商业步行街,两排梧桐树也早不知去向,小清河河岸被改造得有模有样,河水虽没有当年的恶臭,但离清澈透明还有很长的水要流。我想起幼时爱去玩耍的两个地方,鬼屋和新星电影院,决定去转转。于是让朋友开车带我过去,让我想不到的是朋友竟不知道鬼屋在什么地方。

 


鬼屋


鬼屋其实是老滕县麻风医院旧址,一千三百平方米的西洋楼群,四周用一道大墙把它们与世隔绝。淘气的孩子总是喜欢刺激,越是大人不让去的地方我们越心生向往,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和青蛙没事就会偷偷跑到那里去玩耍。那时的麻风医院已经停用早就不再收治病人,可仍旧有一些康复后无处可去的老人住在里面的平房区,由于他们都得过麻风病,长得不是面目狰狞就是肢体缺失,看上去极其恐怖。他们很少出现在硕大的园子里,有时能看到三两个老人晒太阳,听到有人进去他们便匆匆消失,给这里又增添了许多阴森感。我和青蛙每次去都害怕碰见他们,可又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吸引着我们放了假就往那儿跑,再加上园子里种满了槐树、一座座破败的洋楼,偶尔平房区升起的炊烟,分明就是鬼屋。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了这片楼群的故事,当我听完这件真实的故事后无法抹去心里的感动。


清末民初,一个叫罗米阁的传教士漂洋过海来到滕县开布道传福音,之后他在滕县北坛附近购买了大片土地,成立了当时的华北基督教长老会,除此之外他还创办了华北神学院、华北弘道学院、华北孤儿院、华北医院,在当时是有名的“滕县五北”。1910-1920年前后,陆续有一些牧师从美国来到滕县传道,这里面有一位叫道德贞的修女。当时麻风病正肆意猖獗,发病的病人受到莫大的歧视,有的被活活烧死,他们被逼四处流离,很多冻死饿死在山间荒野。道德贞修女见此状后,向美国教会求助,筹到善款成立了孤贫会,同时作为鲁南和苏北地区最大的麻风医院,用来收治病人。1937年战乱后,道德贞在多次收到日本人警告后,不得不回国,临走时她把毕生积蓄拿出来并委托乡绅日后救治病人。一直到解放后很久,这里都在接受麻风病人。文革期间这里成了红卫兵的作战部,可能是害怕那些麻风病人,没过多久他们便撤离了,临走时那些西式洋楼被毁得千疮百孔。


1989年夏的某个周末,空气异常闷热,天上的乌云久久不散,我心里期盼着大雨倾盆可始终没一丝动静。我从青蛙家出来(记不得当时他为何没和我同行)径直跑去了鬼屋。刚进去我就撞见了死人,确切说是一个刚刚死去的人躺在一辆排车上,排车由一个穿白大褂戴着墨镜和口罩的人拉着前行。(那里虽不再做为麻风病人的救治中心,但因为一些患病老人终年住在那里,政府安排了一些看护人)那个拉车人的头低着,他穿过一幢幢小洋楼和槐树林从我身边经过,头始终没有抬一抬。我看到排车上躺着的死人被草席子捆扎着,头露在外面,那是个麻风病人,他脸上没有鼻子只有两个鼻孔。这个镜头从此留在我脑袋里再也忘不掉,不知为何当时我一丝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回去的路上雷声四起,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那年的雨水有些咸咸的味道。


华北基督教长老会的地契依然在外国传教士的后代手里,多年来无数官商动过那里的主意,但外国友人始终不让步,他们同意政府在那里建造免费使用的公共场所,但禁止一切商业盈利。2004年一场无名大火将那里化为灰烬,大火过后人们纷纷议论究竟这里是个什么地方,百年的恩情啊!也化为灰烬随它去吧.......


鬼屋现在叫弘道公园,复建了当年的小洋楼,免费开放。那天朋友开车带着我过去,恰巧赶上多年难遇的一夜大雪后,我躺在公园里的雪地里不愿离开,风吹得脸上像刀割了一样。




胶板版画《睡觉的爱人》By袁玮。



新星电影院

 

成长中有烦恼,但更多留给我的是开心,比如那些伴随我成长的电影,有的喜有的悲有的无聊有的心跳,它如此吸引我让我流连忘返。滕县新星电影院建于1980年,是当时最大的电影院,和它差不多时期的还有滕县革委礼堂、政府礼堂也放电影,但都没新星影院在我心中的位置重要。童年基本上是我妈带我去,她是个电影狂热分子,那个年代的《大众电影》杂志她一期不落的买。


1982年我妈带着我哥和我在新星电影院里一起看了那部著名的《少林寺》,回去我没有跟着我哥一起练武而是哼起了《牧羊曲》,我不喜欢李连杰,他竟然把牧羊犬给吃了。


我记得看得最早的一部外国电影可能是苏联拍摄的《机组乘务员》,当时不知道这种类型电影叫灾难片,看到最后我被吓坏了,如身临其境。我到现在坐飞机还吓得要命,很大原因是这部电影。


看完《海市蜃楼》后,我跟班里的同学吹牛我在天上看见了大海,差点连我自己都信了。


有一次我妈带着我和堂姐一起看电影,放映的是什么没印象了,影片正演到高潮有人大喊地震了,我妈抓起我和堂姐就往外跑,所有人乱成一团。最后才知道是小流氓搞恶作剧。


还记得《野鹅敢死队》吗?我被队长最后的死感动哭了,不骗你。


大人们的精神世界最后都被现实生活瓦解,九十年代我爹开始经商后,我妈再没看过电影,连《大众电影》杂志也都当废纸卖了。初中时我顺利进入叛逆期,成了一名合格的坏学生,电影院是我和青蛙逃课后最常去的地方,那时我只要弄到钱,除了买磁带就是看电影,没钱就逃票看。新星影院南侧有个大铁门,翻进去就是影院大厅外面的院子,公共厕所设置区,从那里可以直通大厅。大铁门上见身手,“翻墙敢死队”队员在当年那也是一批批的。后来被影院工作人员发现,经常是翻到半截还没跳时他们来个两面夹击,我一直幸免于难,青蛙被抓过,一般是罚款,没钱踢两脚也就给放了。


1990年前后我和青蛙周末去看一部风格诡异的伦理电影《地狱·天堂》,白天的非黄金时段影院里人并不多,加上那是一部晦涩难懂且恐怖的片子,观众稀稀拉拉没几个。我正被电影剧情弄得一头雾水,突然腰间被一个东西抵住了,两个流氓把我和青蛙夹在了中间,抵住我腰的是一把刀。流氓把我们身上为数不多的钱洗劫一空,我俩吓到腿软。被劫反倒成了炫耀的资本,那阵子我常对别人说,你知道那刀子有多长吗?说着还得用手比划,腿软的事当然是缄口不言。

 

九十年代中期去电影院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昔日影院门前排大队的景观再也看不到了,新星影院濒临倒闭,为了促销影院开始放连播,像录像厅一样,一张票可以看三个片子,不清场随时进,但无论怎样变花招也已无力回天。虽然我对那些嘈杂的录像厅很不屑,可终究难敌电影的诱惑,只能转战到那里,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大多都是在录像厅里才能看到。不过电影院始终是个高级的地方,比如谁会把女孩儿约到录像厅呢。1993年我在新星影院的昏暗里把初吻献给了身边的姑娘,并不浪漫,姑娘是大我一年级的学姐,比男生还叛逆,略有口臭。虽然我的初吻不十分理想,但当时的确没心思关注电影的剧情了。


新星电影院拆了,现在叫新星国际影城,在原来的地方重建的。


 

北上


九十年代后期我和我妈还有我妹妹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我妈单位不景气提前办了内退,退休金也不按时发,我在朋友渔具店帮忙,工资还不够我自己花的,最困难的时候我妈去菜场捡人家卖不出去的剩菜。我除了去孙傧家练琴的时候才开心,他劝我走,说留下就瞎了。我妈看出了我的心思,虽不舍但还是鼓励让我出去闯。儿行千里母担忧,临走前我妈给我包了饺子还炖了鱼,看着我和妹妹吃,不觉她已老泪纵横。我心里其实特别矛盾,可我知道我要离开滕州了,我已经不再喜欢它了。


2000年春,我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脑子里的前方是比环球音像店还要牛一万倍的音乐天堂,我憧憬着将来。火车上拥挤不堪,乘务员说,花生瓜子八宝粥,声音洪亮。老家离我越来越远,车窗外龙泉塔早被林立的高楼遮挡住,当年南方人北上盗走了宝藏,如今我也北上去寻找我的宝贝理想。我和窗外告别,和我的整个八九十年代告别。


一晃17年过去了,我现在是一个嗓子废掉的三流歌手,此刻我在北京通州租来的房子里回忆往事写下这些,然后戴上口罩去遛狗,红色预警后街上的人比以往还要行色匆忙,连小狗拉完屎也不愿在外面多呆一会儿。这里的空气现在可以杀人,去他妈的宝贝理想,我只想远离这个城市。




题图:胶板版画《他们的膜拜方式》By 袁玮。

 

刘2(刘东明),山东人,民谣歌手,现生活在北京。音乐作品:2005年《刘2的把戏》,2009年《根据真人真事改编》,2013年《大地迷藏》,2016年《新编好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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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02:3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5-15 02:35 AM 编辑

医院里的春天 | 正午·小城 

2017-03-02 袁凌 正午故事

正午小城故事第四篇,作家袁凌写广佛。事关医院、毒蛇和少女的照片。


“医院和粮管所之间的空地上有很多的事情。耸起来的老柳树,树下搭过戏台,刚开始搞集贸市场那阵,唱过用一根松树枝子当马骑的大戏,令人费解。舞台下面到处是人和棚子,棚子里是琳琅的货品,甚至有从未见过的金黄的面包。我们却要看戏台上那么一小块沉闷的情景。”




医院里的春天


文 | 袁凌

 



  

那个春天,我们总是结伙去区公所偷花。


一般是晚上去,一直到很晚,区公所的大门都是不关的。门洞里很黑暗,叫人心里生怯,我们总算习惯了。


前院也有两个大花坛,地上也种着一些花,可是后院是更主要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后院起了三层坎子的花坛,长度超过小学的操场。不知从哪里来的种类,有的名字听起来就很不寻常。这些花都在黑里,暗中结了沉甸甸的花籽。有的花籽很大,像掏过木炭的手指头。有的需要挖花根,就特别危险,一般是哥哥和孙东他们干,总提防着有个人忽然站出来喝一声“干啥子”,那样就全完了。虽然白天这里的人和医院的大人很熟,我们也喊他们叔叔,到了晚上却可能变成根本不同的人,毕竟他们是区公所还有派出所的。


那天哥哥他们在靠坎子转角挖一根什么大花,坎下的屋子里放过镇上头一次电视,那间房子又窄又深,从电视机前到门口都站满蹲满了人,我和几个伙伴像壁虎一样附在两边门框上。从这里看进去,电视机似乎放在一块幕布前面,电视机里面也是一块幕布,一个唱戏打扮的女人在幕布前唱,她已经唱了很久,之前换过一个男人,但他们唱的我听不出变化。有一会忽然没了,变成雪花。这雪花似乎是刚才唱的结果。


区公所有个人去旋了一下屏幕旁边的一个钮,嘣的一声又旋回来,画面一扯出来了原来的样子,还是那个人在唱。我很闷,又有些奇怪,电视就是这样的。大人们却不为所动,听得入神。


这间屋让我有种忌讳的感觉,离远些在通向食堂的阶梯两旁花坛里找花籽,掉下来的要比还结在花蕊里的好些。我的口袋里装满了各种各样圆的扁的花籽,一粒粒都是沉甸甸的。顾雁也跟过来了,她悄声问我十样锦的花籽是不是就是她手里的,我只是点了个头。


我有点不自在。春天种太阳花和麻杆花的时候,她的铁盆就搁在我的旁边,我们的都冒出了圆溜溜的碗豆一样的苞苞,她的只有小蚂蚁那样的杂草的荚。我觉得挨着她的盆没有面子。她一个人打死也不敢来偷花籽,可是我们又不带她,她就弄不到好的花籽。今天她不知怎么跟来的。


哥哥他们那边忽地传来一声喝叱,一扇门拉开了,一条又长又瘦的光带一直铺上了坎子,现出一个同样又长又瘦的人影。我心里一乍,就往后边溜了,哥哥和顾雁他们不知怎么办的。我趁黑跑到食堂边上的一扇窗子下,前面有一丛麻杆花。这排房子是区公所的饭堂跟仓库,晚上一点光线都没有。


蹲了好一会,忽然听见身后窗户里有人说话,我的头发一下竖起来。


一个声音说:“他们牵走的时候牛在害病,晓得病成哪么样子了。”


他在对另一个人说,两人在我背后屋子里打地铺,声音很低。我忽然明白这是白天看见在院里砸煤炭的两个八道河的人,他们是被派出所拘留的。


拘留的人白天一般就在院子里砸煤炭,所以区公所的煤炭总是好大一堆,烧也烧不完。晚上就关起来,一直以为派出所另外有关人的地方,原来就在这里。


“他们把我的牛牵走了,还要叫我砸半个月煤炭。你说这比交租子还过恶。”


“哪个叫你舍不得牛,要去搡人家,派出所的那是好搡的。”


“我养了七八年了,硬是舍不得。每年开春耕地东家请,西家也要请。我们沟里三个生产队,就剩我那一条牛了。”语气里面有自得又是惆怅。


“你总算是再砸七天就圆满了,我还知不道哪天能出去,叫我交两千块罚款,房子拆了也卖不出来。说起来羞人,打天九都是打的五毛钱一张。上桌的人身上搜出来总共不到五十块钱。”


我大致明白了,两个人一个是欠了村上的款,一个是赌钱。这种事今年子多得很,院子里砸煤炭的人也络绎没断过。有的人剃了光头,不知道这两人剃了没有。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家里第一年喂猪,喂的是任务猪,眼看猪长肥了,妈妈托三舅把猪背到大队上去。我看着三舅的背影,第一次有了心里空空的感觉,还有一股愤恨,觉得世上一切全被夺走了。


院子里没有什么动静了。哥哥他们和顾雁不知去向。有一股有点涩的花香的味道,很多种花揉在一起的味道是这样的。我要离开这里,可我还有点担心,不敢从中间的门洞出去。我往侧边先走了一段,打算从小路绕到前院。


这段小路挨着围墙,隔壁是粮管所。路旁几丛很高的芭蕉,投下了一大团阴影。我在阴影里又站了一下,有点惆怅。


也许我是在等什么。


我听到一阵脚步在墙外边朝这头走来,一直走到快抵墙的地方。


脚步声消失了,却有另外一种细微的声响,有点像水流。我想,她在刷牙。她不愿意把牙膏的痕迹落在屋门前,总要走过来一些。


从来听不到另外的脚步声。只有她自己。虽然据说她是结了婚的。


我等到脚步声回去了,才离开了这里。前院有灯光的窗户只剩下一扇,门全部黑了。我提着心走出大门洞,这个大门洞里一定发生过一些事情,要不我每回进出时背上总凉飕飕的。


走进“广佛街地段医院”几个浮雕字体下的大门洞,才安下心来。

 

 

 

顾雁还有个姐姐叫顾倩,她们肯定和我们一起干了不少事情。但大部分时候,我想不起来和她们一起做过什么。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家正在阁楼上端碗吃中午饭,顾雁哭哭啼啼又喘吁吁地爬楼梯上来,找我妈去劝架。她的父母又打起来了。


这两天她们家不太平,头天派出所来过,医院的人猜测纷纷。今早顾雁的妈又请假,人家说是派出所喊去的。我放下了饭碗跟着有点犹豫的妈妈下去,顾雁瑟瑟地躲在后面。我们还没走到楼梯下就看见顾雁的爸逃出来,一边逃一边回头骂着,这个干瘦的讲究仪表的男人身上全湿了,从衬衫到裤子横一根竖一根挂着面条。


他身后顾雁的妈圆滚滚的身形追了出来,手里扬着一把菜刀,嘴里泼洒着比男人更多的咒骂。顾雁爸爸逃走的过程中注意到了墙边靠着的一根木杆子,有一下他样子是在犹豫,要不要拿下这家伙扳回局势,但马上就放弃了——手臂粗的杆子对他来说太沉重了,也显得夸张。他只能一直逃到了院子中心大花坛那里去,还防着老婆飞刀的袭击。顾雁的妈手里的菜刀自然也让妈妈畏惧,不过她这种形势下天生的勇气却叫她迎上前去,挡住了顾雁的妈。


顾雁的妈也意外地停了下来,她在得胜的定局下,倒不是全无分寸。“顾雁她们吓到了”,妈妈平和地说。就这么一句,顾雁妈平静了下来,竟然给劝回屋去了,我跟着她们进门的时候又吃了一惊。满地是泼的水和面条,一个大耳锅跌倒在地,显然顾倩顾雁她们的午饭对顾雁的爸派了用场。眼下的情况,只能用一个我刚刚从文学杂志上学到手的词“狼籍”来形容,杂志是向护士小毛阿姨借的。顾雁的妈已经开始对妈妈哭诉,她滚圆的身体似乎是投到了妈妈怀里,我实在担心身体虚胖的妈妈是否承担得起。顾雁出现在了门口,她怯怯地想要收拾地上的面条,虽然这无助于她下午将空着肚子上课。妈妈叫她先莫扫,到我家去吃碗饭。


忽然我想起这个过程中一直没有看见顾倩,不知她到哪里去了。这次骇人的冲突起因来自顾倩,在顾雁妈妈的哭诉中我听到了公安局和顾倩的名字。我知道这和顾倩与储蓄所的马宁谈恋爱有关。


马宁比我们要高好几级,那时候已经高中辍学两年了。他在小学里的事迹是给同桌女生写了一封情书,内容是“XX,我和你生娃子”。这足以让十来岁的女生眼泪汪汪告到班主任处,马宁因此受重罚,让我们初次领教了“记大过”这个名词。不久前他再一次出名,这次不再是男女之事,却是一个吓人的词“反革命”,他和招待所陈姨的儿子李宁结成一帮,加上县上的两个小伙子,竟然成立了一个什么党,据说通过无线电和台湾联系。李宁在外地杀掉了一个武装部门卫,弄到两只五四手枪,警察在火车上查验危险物品,在他身上搜出了没有子弹的手枪。他很顺从地供出了本党的活动。


火车,五四式,无线电这些词,我们没有一个是听说过的,自然这个新闻让广佛街轰动不停,跟同一时期的“追捕二王”不相上下。我印象中不一样的是,除了“反革命”活动,我知道马宁并没有停手男女之事,顾倩刚上初二,个头长得比我们高些之后,他开始和顾倩谈恋爱,这和李宁不一样。李宁就是嫌马宁没出息不带他去劫枪。


顾倩什么时候开始和马宁谈恋爱我们不清楚,但我疑心马宁是在那次储蓄所的跳舞中看上了顾倩。


储蓄所是镇上唯一一座三层楼房,楼梯从外面绕到了三层的背面。我和妈妈是在黄昏时候去的,在楼梯上已经听到了轻微的音乐声,音乐放得不算大。进去之后,大家都站在墙边,直到医院的小毛阿姨和邮电所一个女的开始跳。小毛阿姨穿着一件毛衣和喇叭裤,毛衣当时挺少的,妈妈在说给我们打一件,但还没学会织毛线。喇叭裤和高跟鞋穿在小毛阿姨身上也挺不一样的,我忽然看见了她的腰和小腿,有点紧的样子看起来说不出地好,如果我掌握了后来学到的词,我会说她窈窕。


她们跳的是一种挺规矩似的舞蹈,妈妈说是“交交舞”,后来我知道是交际舞,两个人的手搭在彼此的腰部,按照一种说不出的节奏,一进一退的。只有女的和女的跳,没有男的和女的跳,也没有男的和男的跳,虽然场上也有几个男的。录音机的音乐放完了一曲,小毛阿姨下场了,那个邮电所的女的还在跳。这时候和她跳的人是顾倩了,我看到这个的时候吃了一惊。


顾倩开始跳舞的时候,我发现她不比小毛姨矮多少了,尤其是那天她也穿了一件毛衣。她开始有点拘束,不久却比小毛阿姨跳得自如,动作要复杂,那个女的还擎起胳膊带她转圈。马宁那天并没有进来,虽然他是储蓄所的人。他跟着李宁,李宁只是带着马宁和另一个人在窗户外面看了看,又靠在门口斜睨了几眼,大约他觉得这种场合固然他应该现面,却不值得下场,和他的革命事业相比太不算什么。


马宁自然不会这么想,但跟着李宁他也得显出派头,他们那么站了一会就走了,对那几个靠墙畏缩着不敢下场的男青年流露了轻蔑。这些男青年有两个穿着喇叭裤,却并没有让他们更勇敢些,反而因为紧身显得畏缩。


马宁虽然只在门上站了那么一会,并且是在李宁旁边,不过他走的时候已经牢牢记住了顾倩跳舞的样子,我相信那天他看见顾倩跳舞就和我看见小毛阿姨跳舞一样,有一点地方和以前不同了。其实,以前我们还有顾倩到马宁家里去玩过。


马宁的父母似乎是老出差,他家里的东西是我们这些人家不会有的,比如一个保险柜。他有好几个可以变形的铁臂阿童木,能上好发条挥动胳臂走路,姿势显得威严。自然还有一大堆铁臂阿童木的书,这些深色封面的图画虽然他只是随便摆在那里,我拿起来翻一下的时候却是郑重而不安。


那次跳舞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和马宁、顾倩一起玩过,他们应该常常一起呆在马宁家里,马宁为此疏远了革命组织。他们的恋爱像地下活动一样隐秘。案件破获后储蓄所的门前贴着一张布告,李宁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另外还有两个死刑,马宁则判刑20年。首犯李宁的黑魆魆的头像被印在布告下方,看不出来是枪毙之前还是死后。


看到布告之后不久,我和妈妈在镇上招待所的门前见到了陈姨。陈姨哭诉着她为李宁出了5毛钱买子弹费的事。李宁在被枪毙之前拒绝见妈妈,买子弹是她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不知为什么,她还讲了另一件事。一个杀人犯枪毙前见到妈妈,要求再吃一口奶,妈妈答应了喂他奶的时候,他却死命一口把妈妈的奶头咬掉了。“妈你生了我养了我却没有好好教我,让我走上了杀人的道路,我恨我吃过你的奶。”这个故事我当时印象不深,后来妈妈一遍遍把这个故事转讲给别人,我却渐渐越来越感到恐惧,虽然作为十来岁的男孩子,我的乳头只是一个小黑点,还软软地陷在胸膛包着骨头的皮下面。


李宁的妈讲话时,我往里看招待所的穿堂,穿堂里很暗,没有吃饭的客人,穿堂的一头直接连着厕所,传说有一阵这里的散花鸡蛋汤卖得好,客人很爱吃,有一个挑嘴的客人觉得只有蛋黄没有蛋清,暗暗地跟到了厨房去,发现招待所是把厕所粪池子里的屎花子直接舀起来兑成鸡蛋汤,所以看起来只有蛋黄没有蛋清。这个故事似乎是真的,从那以后招待所的生意就不好了。那次和陈姨说话后不久,招待所就关门了,陈姨再也没有在镇子上出现。李宁和马宁过了一阵也被大家忘了。


那天顾倩的爸在吵完架后就回乡下了,他在八角乡卫生所工作,半脱产。这是他在家里地位不如老婆的原因。顾倩有段不怎么跟人说话,后来大家把这事都忘了,她自己看起来也忘了这件事。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听说她和孙东谈了恋爱。


胶板版画《一个蜘蛛女》By 袁玮。

 



孙东和哥哥在围墙根下抓住了一条菜花蛇。


他们是用手抓住的,说是菜花蛇毒不大,咬一口只是肿一会。这种动手的事当然也只有孙东和哥哥能干。他们把蛇拿到了水塔背后的炭场,这里有三根长在炭灰里瘦巴巴的松树,松树之间一根木杆上悬着我们练功的沙袋,沙袋是几个蛇皮口袋,已经被我们揍出了几个大小的眼。少林寺刚演过不久,我们全都和李连杰一样剃着光头。我们的手掌都很刚硬,地上铺着一层我们在我们掌功之下砉然碎裂的砖头瓦块。


孙东倒提着那条蛇先是抖了几抖,蛇开始还扭着头想够回来,两下就松垂下去了,孙东说这是蛇浑身的骨头被抖散了。果然,蛇软软地垂着,只有圆圆的小头还有点动。毒蛇是三角形的头,毒性不大的蛇是圆头,这是上学期中间的防蛇咬课上学到的,每年夏天到来前会专门讲这么一节课。蛇头动着有点茫然的样子,似乎它身上的感觉也和骨头一起被抖散了。孙东却又把它顺提了过来,他练得很硬的一只手捏住了蛇的七寸,这真是一条不大的蛇,好像它还没有在春天吃到多少食物的样子,肚腹没有鼓起来。它生命中可能也就度过了这一个春天。


孙东的另一只手捏紧了七寸的下方,忽然顺着往下捋去,他捋得很用力,蛇的头顿时显出一种与刚才松垂时完全不同的神态,它团转动了两动,眼睛着急又惊愕地瞪大了,可是在孙东很硬的大手里它只能动这么两下,它在七寸以下的身体被孙东练了功的大手一路硬捋下去,捋过的部分变得很细,里面的东西都被捋到下面,很快肚腹就胀得很粗,又从小腹上的排泄孔里被硬挤出来,射到地上。


我们都躲开了一些,孙东的腿上溅了一点,但他的手毫不放松地一直捋下去,很快所有的物质都从小孔里飞溅出来了,蛇身变得很细很瘪,蛇头没有了动静,眼皮闭上了,也许是昏迷了过去,我也像有点昏迷了。孙东说:“看,蛇胆!”


我回过神,看见他捻着一粒小小的黑色的东西,很小,搞不清为什么这样小的蛇身里要藏着这么小的一个东西。我们正在看,他就扔进嘴里吞了。生吞蛇胆这种事虽然听过,这么看人吞下去还是不一样,孙东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连喉结都没有动上一动,一扬手把蛇扔过了围墙。蛇也许还没有死去,一条失去内脏的蛇怎么活?它拿啥子来吃东西?我脑子里藏着这个疑问。


孙东使我不自主地敬畏,除了吃蛇胆,敬畏感有一些是从鸟上来的,有一次我们在大荷塘沿比赛谁尿得远,我看见了孙东的鸟。颜色比我们的要深,龟头好好的露在外面和包皮一样是深色,我一看之下被震住了,它有那么大那么粗。这么大这么粗的一个鸟和我的完全不能比,即使是和哥哥的也不同,它即使垂着也含有一种忧郁的尊严,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它处于无用状态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


我并没有经常看见孙东的鸟,那极像是唯一一次。以后的岁月里我曾经想过,是不是那时候我还小,孙东的鸟被我的印象夸大了。但是多年之后,当我听到顾倩和孙东结婚,我脑子里涌出的第一件物事是孙东的大鸟。


孙大夫很瘦,看着跟炭灰里的松树一样干,有人说这是他长年泡在中药房里修炼出来的。他的中药房是一个和西药房完全不一样的地方,西药房的神秘装在玻璃瓶里,外面整整齐齐的,连地板都是木头的。中药房的神秘弥漫在房子里,好多中药都是炮制过的,孙大夫先在屋里的一个木匠用的木马样的东西上拿铡刀把药切成一片片的,然后在药房门外的一个铁碾子里一道一道把药碾细,再拌上蜂糖在大锅里炒,炒出满屋子焦糊的香味,常常会引来蜜蜂一股股地穿梭。


这些药制成后装进瓶子、袋子和盒子,最主要是靠墙一大排带着小盒的药柜,每一个小盒上用毛笔蘸白漆写着四种药名,有些透着古怪,比如“海蛸”“阿胶”或者“地龙”,有些却熟悉而温暖,比如“紫花地丁”“黄花地丁”。药总是随常在收进来,尤其是收购季节,盒子里满了,药柜顶上的大袋小袋里也装着未制好的药,还有一些散放的纸袋,地上堆着一些装满药的笸箩,这是在院子里大太阳底下晒过收进来的。这些从袋子里瓶子里盒子里和纸包里散发出来的药味拢到一起,笼罩了药房,阳光好的时候温暖浓郁,下雨天又沉闷艰涩。


西药房属于很多人,中药房只属于孙大夫。他的白大褂也像是经过了炮制,带着烘烘的气味。正像那些炼丹的道士一样。孙东个子那么壮实,一种可能是孙大夫用中药给儿子进补了。往后爸爸为上初三的我配了一副含有鹿茸的补中益气丸,这副药促使我过于迟钝的身体开始发育,副作用却是让我几年中浑身发热,终于在高二的那个夏天学会了手淫。摸到自己变得像样一些的鸟时,我想到了孙东,也想起了他的弟弟孙西。


孙西在我们里面是最小的一个,我们练功的时候他基本上不了手,脚抬起来踢不到沙袋。他有一种羞怯的神气,比较愿意接近年龄相近的我。


接近端午的一个傍晚,两家的大人正好要回老家,顺便搭医院的救护车。救护车坐不下所有的人,孙大夫让孙西留下了,爸爸问我和哥哥哪个留下,我在犹豫。本来,我挺喜欢坐救护车在傍晚进山的,穿梭在很多捉摸不定的影子里,但是那天我被一种不高兴的情绪控制。孙西看出来这一点,极力怂恿我和他一起留下来。我也就留下来了。


我的留下让孙西很兴奋,他张罗着为我俩在土灶上做醋溜洋芋片,这是他们家的主菜,我们家没人会做。他做了一大铁锅,我感觉有些没熟,我们一人用着一个洋瓷碗吃了。暮色从褐色的瓦屋顶滑落填满了四合院,似乎一个大院子只剩了我们两个。我们俩睡在他们兄弟过夜的阁楼上,孙西要睡一头,接着忽然有点兴奋地对我说,“我们来‘搞经’”。我惊讶万分。


“搞经”在我们方言里是男女之事。我知道在学校里,全班寄宿男生睡在一个通铺上,有人搞这种事,一个人趴在另一个人的屁股上。但是我仍旧不能想象。孙西又说了两句,是解释这种事可如何做,我只是不答应。他顺从了,改了一个要求是我们互相含雀儿,雀儿在我们那里是鸟比较亲昵的叫法。我还是不答应。被他纠缠之下,说那你先含我的吧,他得到了这句话很高兴的样子,也不叫我同样承诺,就钻进被窝爬到我脚头去含,含了两下我觉得不习惯,止住他了,他爬回来之后,我说我不含你的,孙西显出很失望的样子。一下子他变得很沉静,和先前的多话完全不一样了。


我有点想不清这件事,但睡意把我覆盖了。不知道孙西那夜睡得如何。


 


粮管所的水泥地上白光光的。


妈妈和她站在一片谷子旁说话,每一块谷子的形状有圆有弯的,就像大片大片的领地。麻雀由东飞到西,无视领地的界限。


妈妈和她的话像小风吹走了。也许她们没有多的话。


粮管所的大门和医院相对,她时常过医院来,到西药房拿一种药。据说,是因为她没有孩子。她的丈夫在县上,很少下来。


她本来和小毛阿姨一样瘦。那天和妈妈说话的时候,却有点胖起来了的样子。似乎她是在说,只要按时吃药,她就能要上一个孩子。她露出了一点微笑,和她的胖一样,有点虚。


春天正在过去,她越来越胖,和原来完全是两个样子了。我有些不能接受这个变化,我不能再听见隔着区公所围墙那样走来的轻捷的脚步声。但是她固定地来吃药,似乎是着意坚持一件什么事情。妈妈谈起她来说,她在吃一种激素的东西。


这种事情让人悲伤,却没有什么惊动的。有一天我知道,她丈夫不会再下来,他们离婚了。


她的药也许停了,却不能回到从前。因为我心里不愿意看见她后来的样子,我就似乎不再看见她。她渐渐地从我记忆里消失了,或许是调离了广佛街。


医院和粮管所之间的空地上有很多的事情。耸起来的老柳树,树下搭过戏台,刚开始搞集贸市场那阵,唱过用一根松树枝子当马骑的大戏,令人费解。舞台下面到处是人和棚子,棚子里是琳琅的货品,甚至有从未见过的金黄的面包。我们却要看戏台上那么一小块沉闷的情景。我不能爬上柳树从高处看,那里已经有几个人。平时,树上是我的领地,我在柳丝披覆下读《人到中年》,中年对我来说是一个和戏台上的马鞭一样费解的词。


老柳树后身坎下是水田,倚着坎子的那家油条铺已经关了。油条铺在一个寒潮的早晨出现,它的柴火在炉膛里呼呼地燃着,从热油里脱出了圆滚滚的金黄的油条,我以前没见过油条可以炸得这么酥和大,令人安心的是价钱并不比坡下路上的小吃店贵,我们和过路人都可以跳下土坎去买两根。它只是一个窝棚,不算铺子,没有坐的地方,棚里面对着水田的一切都是黑色的,炸油条的两口子也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他们成了镇上的著名人物。


但是他们也同样突然地销声匿迹。有天我从学校回家,铺子关了,人不见了。人们说,他们用洗衣粉炸油条,被派出所逮了。黑色的窝棚还站在寒潮里,过了几天也不见了,似乎它不是倒下了,而是所有的木头都被取走,就像起初不知从哪里到来。


那块水田渐渐缩小了,粮管所将它包进去一部分,修起了鱼塘。人们用包着青白色石灰的石头砌墙,特意让石头从石灰中勾勒出来,像是一张张面孔。这种做法让我有些着迷。那正是镇上到处在养鱼的时候,但我没有在粮管所的死水里看到什么鱼。


很多年以后,我在县药材公司的家属院里意外地看见了她,当时她在廖婆的屋里。廖婆是我高中同学的母亲,原来她是我同学的姐姐。廖婆一个人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很多年,手腕不知怎么断了,没接好,手掌很怪地向上竖着,像要随时做一种击掌的游戏。


她坐在母亲旁边,微笑着没有说话,我发现她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婉约苍白,中间那些年月的臃肿,像是完全没存在过,不留一丝一纤的痕迹。她和中年丧偶的廖婆一样没有再结婚,自己住在县上粮食局的房子里,偶尔过来看母亲。她没有和我说话,那个她曾经认识的小孩子跟激素带来的臃肿一样,在多年的岁月后终于消失了。

 

那个春天过去之后,我们在医院大花坛种的花开得很好,一到夜晚满院子香气。


我考上了市里的高中,要离开广佛了。去林特站领毕业照片的时候,我最后一次见到了顾雁。长头发的照相师有一明一暗两间房子,我的照片从暗房的水盆子里夹出来,那个水盆子里漂着好多我们班同学的照片,我能认得出来他们。我的照片有两张被扔掉了,因为面目不清。照相的门前坡下到处是碎照片,都是面目模糊没照好的,脸都剪碎了,难以认出是镇子上哪个人。其余我的照片晾在太阳下。我打量照片上晾着的自己的时候,顾雁来了。


照相师把顾雁的照片也从刚才那个盆子里捞了出来,和我的放在一起晒。照片上的她和眼下的她一样穿着白衬衫,我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我问顾雁要了一张小照片,一要她就给了,这时候大家都互相赠照片。顾雁的小照片还有点湿,我小心地捻着一只角,一路向着阳光晒。走到正街有一溜美发店的地方,才装到上衣兜里。



— —  — —



文中部分人物是化名。


题图:胶板版画《一个热吻》By 袁玮。


袁凌:作家,已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我们的命是这么土》,现任真实故事计划总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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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02: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嘿!西单天桥的流浪汉们! | 正午·小城 

 2017-05-15 袁玮 正午故事

“25岁我真正离开北京时,我的困扰是,为什么我没有故乡感。现在我已经32岁了,还是没有故乡感。前不久听说,我家在西单的小院要卖掉,我忽然眼泪就掉了,心慌,感觉再也不愿意去西单那个地方了。”


正午小城故事系列,这是第五篇。写的是北京和青春。西单就跟上海滩一样,起起伏伏好多故事。




嘿!西单天桥的流浪汉们!


文 | 袁玮



 

青春期的两年,比我一生的任何时期都要漫长。

 

那是2001年,我16岁,就住在西单商业中心后面的胡同里。北京的王府井是旅游纪念品基地,而西单的外地游客很少,每个角落里蹲着的或者飘来飘去的,都是各种黄头发、绿头发的安七炫和张佑赫——那一年韩流袭卷北京,H.O.T.和神话组合首当其冲。


西单购物中心的六层到八层统统分成了小摊位,卖所谓韩国的首饰、衣服,还有最时髦的贴纸照机器,以及喷着烟雾和出租臭鞋的滚轴溜冰场,那里被统一叫做“韩国城”。而西单购物中心的一层进驻了耐克、阿迪达斯、乔丹气垫鞋这样的“奢侈品牌”,最受欢迎的还是李宁和纽巴伦的板儿鞋。二到五层,成熟而过时的服装店仍旧为中老年人服务,这里永远象征着北京最优质的质量与信誉,他们对五层以上的世界嗤之以鼻。这个购物中心里最最神秘的地方,就是楼道,每一层都有一个团伙驻守,男男女女,抽烟,吐痰。

 

从我念书的学校骑着自行车,穿过西单购物中心的马路,十来分钟就能回到家。就相当于住在香舍丽舍附近,每天回家都要穿过香榭丽舍大道,就算饭后穿着睡衣邋里邋遢地散步,也是会到香榭丽舍。显然我不是那种能被韩流洗脑的性格,但当时学校里仍流传着我是最像张佑赫的女生,就算我多么的不啻于此,我还是穿着150码的校服上衣,搭配180码的校服裤子,把刘海拉直了遮住半张脸。Walkman里播放的是魔岩三杰、Nirvana、或者是Jim Morrison。在西单,有还没装摄像头的图书大厦音像区,马路对面的大世界音像店里,国内专区整整齐齐摆着大陆摇滚乐手的新专,难得地与港台明星平起平坐。在我眼里,他们的艺术水准则更高一层。

 

就是一首许巍的《故乡》促使我在西单的过街天桥上逗留。在天桥的正中央,三四个人坐在一起,他们长发,弹着吉他,穿白T恤衫和牛仔裤,用脚打着拍子。其中一个脸色红润,长发及腰,另一个脸上骨骼轮廓突出,卷发,低着头,鼻梁和眉骨鲜明。当时的西单过街天桥刚刚被透明的玻璃围成全封闭的环境,温度炙热难以久留,金属栏杆带来生硬的未来感,胶质地面散发着化工厂里的味道。歌手弹琴唱歌的声音在密闭的天桥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混响,像是闷在游泳馆里。

 

我想讲的故事就是从这一段开始的。

 

 

 

当年正值春节庙会盛行,我和我的发小拿了我爸单位发的一打庙会票,跑去白云观庙会门口以半价出售,赚回来一百多块钱。我们吃了些小吃,就回到西单乱逛。在那个温暖的冬日骄阳下,流浪歌手的一幕闪现在一伙一伙的张佑赫与安七炫之间。我站在那里定睛看着,确实有被击中的感觉——长发、干净的T恤,穷苦的瘦削,以及一闪一闪的自由的光芒。

 

我把卖票赚来的钱丢在了他们面前的琴套上,之后坐了下来。我们互相自我介绍。那天下午,我翻他们的歌本儿,挑里面的歌儿让他们唱,有时候我会一起唱,路过的人有的会放下几块钱就走,连步子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偶尔有人停住,打量一番,眼神好像朝阳大妈。我很警惕地侦查着,以防某个盯着我看的面孔过于像我妈,或者我爸。

 

我迅速和这群流浪歌手交上了朋友,虽然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但是他们来天桥的时间非常固定,我们提前打好招呼,就在天桥上碰面,坐下来一起玩。偶尔我也背上我的吉他,但是我弹得很烂。刘宁教我弹吉他,一个和弦教一下午,我也学不会。

 

刘宁24岁,来自大连。他20岁过后离家出走,背上吉他来到北京,火车坐了一半,另外一半路程几乎是走着过来的。然后他就来天桥唱歌了。在老家的时候,刘宁在酒吧里做服务生。我提到电影里对妓女的同情,把妓女浪漫化文学化的时候,他跟我讲,在老家的酒吧,他们这些服务生和妓女一起玩,很友好地一起喝酒,这些女孩并没有什么悲惨的身世,也没有凄惨的爱情故事或者是值得同情的地方,她们和所有人一样,找了一份工作,只是这份工作对她们来讲相对省力,来钱更快。刘宁自己倒是比较嫌弃这些女孩,他觉得那些女孩都好吃懒做,喜欢讨好人。他觉得她们习惯性地往男服务生身上扑,撒娇耍赖的样子让人腻歪。

 

李小平要开朗一些。他是湖南人,二十出头,当时正在交往一个女朋友,女孩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大学生。那个女孩相貌平平,少言寡语,后来来天桥上接过他。我问李小平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因为口音问题,我真的听不懂他说的“平”字,于是他拿起身边的一个装了白开水的罐头瓶,说“就是这个”。老实说,在认识他们之前,我都没见过外地人,也没跟有口音的人讲过话,西单商场的售货员当时都是要有北京市户口的,这样比起来,我感觉自己有点寒碜,北京小孩就像井底之蛙,优越感简直就是传说。为人低调,玩命谦和是我家的家规,我爸妈都是政府的公务员,爸爸和他的哥哥们全都老老实实地入了党,小心翼翼地做人。当时我连去外地旅游都没有过。那时候也不流行旅游。

 

陆陆续续,我还见过好多流浪歌手,有一个小眼睛的男孩,看起来简直比我还小,听说他21岁,山东人,但是瘦小得像福建人,头发又直又长,油油的。刘宁说他叫小彬,“家里可有钱了,因为在家受宠,所以叛逆,离家出走来到了北京,也像模像样地过穷日子,当流浪歌手,他在另外一个地下通道里唱歌,追他的女孩可多了,都是你们北京女孩,他爱跟女孩搭话,也会讨好女孩,别看长得一般,他是这群人里最受女孩欢迎的。”不一会,小彬就走过来主动和我打招呼,他确实很招人疼爱。有一个女孩从天桥另一端走过来,大声高喊小彬的名字,打断了唱歌的声音。这个女孩微微有点胖,短发,笑起来有酒窝,她穿过人群走过来。他们说那是小彬现在的女朋友。她蹲下来的时候,牛仔裤的上沿露着股沟。这留给我一个深刻的印象,这简直是我第一次和这样的女孩牵连在同一个群体里,我虽然能感觉到开放的女孩“辣眼睛”,另一方面又羡慕那种“一闪一闪的自由的光”。好啦,她是接小彬“收工”的,到点儿了,我们也都一起收工,各自回家了。

 

整整一个寒假,我都用各种借口搪塞我妈,下午溜出去在天桥上和流浪歌手们碰面,那一个月里,我才知道,流浪歌手是一个群体,他们分头在不同的地下通道,或者地铁里唱歌,像西单天桥这样的全封闭天桥是唯一的。别的流浪歌手也会突然造访西单天桥,就跟串门一样。

 

我认识的这些人是北京的第三代流浪歌手,第一代歌手已经都洗手不干了,现在混出头的,最有名的一个叫尹吾,我在马可波罗饭店二层的大世界音像买到了他的专辑《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由“新蜂”唱片出版,后来他又为国产的网游写过主题曲《繁殖吧生命短促啊》,再后来,我在高晓松写的《青春无悔》那张专辑里,在几首歌的伴唱里找到了他的名字。我的朋友都说并不认识他,但他是元老,算得上神级人物,因为他最终混进了唱片签约的队伍里。当时我也觉得这个尹吾了不起,我认为,这个人就是我的这些朋友们奋斗的标杆吧。

 

第二代流浪歌手里面最著名的叫黄山,他的老家就在黄山,出来唱歌的时候他就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我印象中,黄山拎着吉他来过一次西单天桥,打了个招呼抽了一根烟就走了。我感觉就像大人物造访一样,一天心情都很欢快。当时我买了一张黄山自己录制的专辑,真的好厉害,自己有专辑了,里面的歌都是他自己写的,也就是说,黄山是北京流浪歌手里面的一个明星。刘宁指着这张专辑说“我正在攒钱,想录一张专辑。”我问他“那你有自己的歌了吗?”他说“有几首了,正在写。”我高兴极了,那太好了,他这是朝着流浪歌手里的明星在前进。

 

还有一个朋友,叫古今。他来天桥好几回了,我觉得他有趣,他自己录的专辑是彩色印刷的,封面上他半张着嘴,端着一盘豆腐,专辑的名字就叫《一盘豆腐》,到现在我都记得有一首歌是“淅沥沥的小雨就这么的下,下了整整三天半”。我当时并不是特别喜欢古今的专辑,有点软,像是校园民谣的小调。

 

有一天还来了一个老前辈,叫张可飘,也是又长又直的头发,油乎乎地扎成一个马尾,不像流浪歌手,倒是像穷困潦倒的艺术家。他的专辑封面上有个手写的“兽”字,他坐下来,客串唱了一首歌,感觉挺像那个“兽”字,很粗暴也没什么旋律。

 

刘宁告诉我,在天桥上唱歌,就要唱《灰姑娘》,所以我跟他们一起最早学会弹唱的就是《灰姑娘》。刘宁还说,任贤齐、赵传什么的最好卖,给钱的人多,但是他们又不喜欢唱,许巍的歌算是折中曲目,最好听的莫过于《故乡》。

 

25岁我真正离开北京的时候,我的困扰就是,为什么我没有故乡感。其实到了现在,我已经32岁了,还是没有故乡感。前不久听我爸说,爷爷的院子要卖掉,我忽然眼泪就掉了,心慌,感觉再也不愿意去西单那个地方了,就像是你的家族徽章又一次没有了,而且是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尹吾专辑封面。


黄山的专辑封面。


古今的专辑封面。


张可飘的专辑内页。



 

刘宁开始省吃俭用,他说他一天只吃一个馅饼。他给我讲过他老家的海鲜馅饺子多么好吃,他知道有个地方做得很地道,他如果带着我们去吃,一共可以花几块钱。我又一次觉得自己是白痴,因为我有一个贤妻良母的妈妈,我几乎就没在外面饭馆吃过几顿饭,更别提去吃饺子或者其他的东西。

 

那天,我和我的发小决定在不上课的日子里,光顾我们的流浪歌手的朋友家。我的发小也住在西单附近,有时候也会来天桥上找我玩,她是一个学霸,但是非常好玩的那种学霸,谈恋爱比我们都早,化妆也比我们早,总之韩国城的每个摊位她都很熟悉。

 

我其实已经不记得当时我们去的是不是树村。我和我的发小去超市买了一些食物,去了刘宁和李小平住的地方。说真的,我一进门就哭了,我也想象过穷困的人,但等我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不一样。刘宁的房间打开门,三分之二都是床,还剩下一个抽屉坏掉的斗柜,李小平的房间有一个硬板铁管单人床,墙壁上贴着两张白纸拼起来的一副字,上面写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全文。

 

我用他们院子里一个小煤气炉做了一顿晚饭,当然是十分简陋的晚饭。然后我在刘宁住处的墙壁上写了一首诗,墙壁上糊满报纸,随便哪里都可以下笔。

 

是的,我当时已经开始写诗了。我住在四合院里,半夜开着门,外面漆黑一团,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听着Tom waits和Nick Cave,写一篇篇的文章,从一些情绪纪实,发展到一篇篇短篇小说,后来再到一首首诗,偶尔还会给自己配一点画儿。我的睡眠时间是上午前四节课,我不知道我怎么那么好运,连续遇到了三位语文老师都格外照顾我,她们一开始对我非常生气,后来逐渐建立信任,她们可以每天阅读到我头一天晚上写的东西,然后像写信交流一样,给我写下一些感受,再在上课前若无其事地还给我,并且对我在课堂上的蒙头大睡表示不以为然。她们逐渐不再以教学标准要求我,甚至向我借阅一些书籍,这给了我巨大的自由空间去尝试写作。

 

那次在刘宁送我们去车站回家的路上,我指了指远处一个小区的房子问,“你会不会看到这样的灯火,也会希望自己能停下来,过日子?”我当时肯定是因为天黑伤感,才问了这么一个傻逼问题,没想到刘宁说:“会。”

 

一周之后的周末,在天桥上,我们如期聚会,刘宁拿了一张专辑给我,封面是黑白的照片印刷,他说苦恼了很久的最后一首歌终于写了,然后就进录音棚录了,那首歌是写给我的。

 

为录这样一张专辑,刘宁只能保持每天只吃一个馅饼。于是,我也每天只吃一个馅饼。刘宁和李小平的房间都是木板床,没有取暖设备,于是我也撤掉床上的所有被褥,关掉通向我这屋的土暖气,只盖着一床薄被。

 

每天夜里的写作和阅读,让我悲伤极了,有一度我妈带我去医院检查心脏,因为它总是突然间每分钟就跳到140下。也有一度,我连续做噩梦,连续了三个月之久,一天都没有停过,大哭着醒来,然后被住在我家附近的同学骑着自行车带到学校里,继续趴在桌子上睡,甚至有好几次我都认为,在课桌上睡更踏实。

 

我们家的位置是可以听到电报大楼的钟声的,每天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整点报时,先是半分钟的《东方红》配乐,接下来就是敲钟。我们家还可以听到天安门广场升国旗奏国歌,国旗升起的时间点每天都不一样,是随着太阳升起设定的时间。国歌响起的一瞬间,准有一声鸟叫。

 

有一次,我因为不想睡觉,而早早出门打算走到学校去。西单购物中心的广场格外冷清干净,雾蒙蒙的,没有半个人影,所有的张佑赫和安七炫都不在那儿。我穿着牛仔夹克,插着裤子口袋走着。有一辆自行车从我旁边穿过去,车上的人回手拍了我的胸脯,我原地定在那里看着他,他一边骑远,一边回身望着我,一脸诡异的笑。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是一个摸胸的流氓,而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可能是因为牛仔夹克太厚,也可能是苦行的人穿行在噩梦里不惧怕这些。

 

整整一个月,我饱受饥饿和寒冷,是真的饿和真的冷,我感觉到,我离我的朋友们越来越近了,我就是他们了。那些夜晚,我蜷缩在床上读《灿烂涅槃》。我妈妈当时可能也挺担心的,虽然她夸奖我把院里的核桃树干用油画颜料涂得五颜六色。当我哭着醒来,她认为是祖宅里上演过的故事留下的气氛给我造成了压力,她开始催促我爸搬家。

 

一个月之后,我突然决定吃一顿饱饭,我想起刘宁说的那句“会”。他们希望越过越好,我也应该越过越好,而不是这样体验穷苦。我们是一类人,尽管现状或起点并不一样,但我们是一类人的这种直觉使我穿过张佑赫们,坐在了流浪歌手的身旁,我想可能就是那一闪一闪的自由的光吧。

 


 

长此以往,我的学习成绩没有起色。倒是我写东西的本子越来越厚,我在半夜里录下的FM97.4张有待的节目磁带,覆盖了我几乎所有的英语磁带,第二天,我再按照《通俗歌曲》杂志上的信息,一一对照有待的节目,标记出播放了哪些歌曲。我的书柜日渐丰满,CD架子也塞得满满当当。满屋子贴着我画的画儿,只有颜色没有什么轮廓。

 

我节约了每个月150块钱的饭费,全部花在了买碟和买书上,新街口离学校不远,打口碟没落,黄标碟兴起,国内小厂牌的碟在大世界音像店全部买得到,王凡或者苍蝇乐队,都是那时候纳入我的收藏柜里的。而当时我最最喜欢的是张楚。

 

北京当时不流行念艺术学校,艺校的学生都是因为学习太差被学校劝退,一技之长也被看作是差等生的标志。在高二,我们会经历会考,也就是各门科目的结业考试,一共八门课,通过四门以上,才有机会念高三,参加高考。而当时我的成绩很差,老师们因为对我的特殊关照而无法管教我,我被劝退的可能性极大。由于我在学校也不属于坏学生,老师也不愿意请我家长,老师总是很悲怜和喜爱我,给我妈妈打电话时候就哭,说是我能触及到她们情感深处的一些东西,我妈其实挺不屑这些的,所以她不知道我的成绩其实已在悬崖边儿上。

 

我和我的流浪歌手朋友们说了这个让我焦虑的事情,虽说焦虑,但是我其实并没有感觉到焦虑,只是觉得我学习很差这事将尽人皆知,而感觉到危险。李小平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说:“你怕什么,我们正计划南下!”刘宁也点点头:“你要真是考完试会被劝退,你跟我们走吧。”

 

好激动呀,我即将离家出走!

 

有一刻,那种一闪一闪的自由的光,就像是我能修好的电源线短路(我确实很喜欢修理各种电路)。别说现在回想了,就连当时,我都觉得那只是一场内心戏。

 

我从来没有离家出走过,唯一一次夺门而去,是跑到学校找我的语文老师,她带我去了图书大厦,带我读了两个小时的丰子恺,然后买了一双班尼路的袜子,送我回家。我妈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两个小时,才肯让我进屋。

 

当然,我的会考成绩通过了六门,而且根本没有四门不通过即劝退的说法。我会顺利地参加补考,即使两次补考仍未通过,我只能拿到高中结业证书而不是毕业证,我也能参加高考继续念大学。

 

但这接下来的一年,格外漫长。


刘宁专辑内页。


刘宁专辑的歌词。




2002年,我17岁。


刘宁的新专辑花费了他积攒一年的辛苦钱,也没有任何好消息,20块钱一张的专辑销售量也不多。具体说起来,就是有一张专辑在琴套上摆着,显得多了一分资历,第三代流浪歌手也都混成老江湖了。李小平还和他的北京电影学院的女朋友谈着恋爱,而且同居了,偶尔会接到一些剧组的活儿,挣一点零花钱,他倒是没有那么强烈的音乐梦想,只是很开心地举起装着白开水的罐头瓶,喝之前指着瓶子打趣说:“这是我。”

 

又一年冬天到来,那是天桥上最难熬的季节。周末来临,我从购物中心旁边的小路拐过来抬头看,几个星期,都没有看到那几个位置固定的人影。我又转身走回去。

 

连续两个月了,没有任何一个熟人出现在天桥上。直到过完年,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是刘宁,他说:“下午过来天桥吧,我们回来了,在那里聚会。”也挺奇怪的,我当时也没有手机,我是怎样接到了他们的电话呢?

 

下午我如约去了天桥,他们一行七八个人站在天桥上,没有一个人背着琴,没人打算弹琴唱歌。他们都捂着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子。我冲过去,一一扯掉他们的帽子,嘴里喊着:“还装逼戴上了帽子。”而一边扯帽子,我的嗓音就开始颤抖,他们也都站着不说话,任我扯。最后一个帽子被扯掉之后,我蹲在地上哭了。

 

一个个光着的脑袋,头发被剪短了,几乎像寸头一样的短。

 

事实是,他们集体被骗去广东的一个地方做非法传销。最近这半年,已有很多流浪歌手消失不见了,由于大家都是各自为政,偶尔串门,所以也没人留意。

 

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广州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传销这种组织和现在的也完全不一样。一旦进入传销组织,会被没收随身物品,当然包括吉他和长发。他们完全禁闭,采用一个人盯着一个人的制度,不准逃跑,不准报警,也不准打电话,组织会给他们上课洗脑,逼他们卖一万三千元一身的西装给别人,并且要求他们联络朋友到广州来入会。就这样,他们一个带一个地进入了这个传销组织,如果要脱身,只能上缴一万三千元赎身。

 

家境优越的小彬已经几年不和家里联系了,这次他不得已给家里打去电话,叫他妈妈拿着一万三千块钱来帮他赎身。李小平的女朋友从北京坐了三天的火车去了广东,找到了李小平,用自己的学费给李小平赎了身。而刘宁趁着看守不注意给外面打了一个电话,接应他逃跑。

 

北京真的是太小了。真的。我从来不知道我能走到的边界在哪里。那时候说起留学新西兰并不遥远,反倒是广东省的非法传销组织,显得那么那么远,漆黑,而且无能为力。

 

当时我刚刚考完地理会考,我在我墙上巨大的中国地图上,把广东省整个涂黑了。

 

刘宁拍拍正在哭着的我,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拿出一盘磁带来说“给,我只带回了这个。”那是张楚的第一张专辑《一颗不肯媚俗的心》。

 


 

树村拆迁,北京地铁的13号线最北端通到了霍营,如果你乘坐2号线到达东直门,你拿着2号线的车票给13号线的售票处看,你就能买到一张2块钱的车票去往霍营,而不是3块钱。我当时就不知道这一点,于是又买了一张3块钱的车票,坐着在地上奔跑的轻轨去了霍营。

 

刘宁搬到了霍营,还有小彬,我去看他们。当时刘宁听说电脑可以做音乐,他决定攒钱买一部电脑。他说一千多块钱就可以买一部二手电脑,不干别的只是做做音乐,应该够了。他们又开始不吃不喝地攒钱。这次我去霍营,就是去看他们的新电脑。

 

霍营正儿八经是个村子,而不像是城乡结合部了,刘宁带着我在村子里遛,我心里上下打鼓,我从来没背着我妈跑到过这么远的地方来。刘宁指指一排农民房,说:“这是病蛹的排练室。”我问他“为什么窗子上挂着棉被?”刘宁告诉我:“隔音。”

 

刘宁带我到了一个朋友那里,他说是他新认识的朋友,有点神经质,但是很有意思,名字叫老张。老张房间里的地上铺着一块地毯,脏乎乎的都是土,有点波西米亚的感觉,大家都席地而坐。老张特别热情,开始跟我聊起音乐,问我爱听什么。我说我就是不爱听电子,于是老张翻出来一张碟,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张封面,乐队的名字中间是两个“o”,正好是做成了一个眼镜的样子。老张说:“这他妈是我最喜欢的电子,太迷幻了!”确实特别好听,跟我之前听的Moby不一样,然后老张问我平时做什么,刘宁很骄傲的说:“她写诗,写小说。”我朝老张笑了笑,老张忽然停下来盯着我说:“你的眼睛真他妈亮呀!”这句话我一个字儿都没有省略,因为那天老张说了无数次。

 

晚饭吃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反正刘宁请客,然后就去了他的房间里看他的新电脑。小彬兴致勃勃地拿着一张VCD往主机里面塞,刘宁耸耸肩膀说:“我们最近都用它看电影,村口有个租电影的,还是挺便宜的。”当然是港台片,我们坐在一个破旧的沙发上一起看,后来越聚人越多,人们进来打招呼的时候我意识到,这都是到点儿来这里看港台片儿的乐手。至于买电脑来做音乐这茬,刘宁说:“根本做不了。”


老张的乐队叫香水。

 


 

2003年,我18岁。


西城区作为北京市政府第一批救助站的试点机构成立了,我妈妈正式从民政局调派到救助站成为员工。那时我们已经搬离了西单四合院,住进了德胜门地区的新家。高考刚刚结束,也就是“非典”刚刚结束。我的成绩真的太差了,没有任何一所大学录取我。我每天都睡到中午,并在下午准时到西城区救助站报到。我几乎成了那里的员工。

  

我遇见过一个被硫酸烧没了眼睑的男人,他没有胳膊,是我之前每次去西单天桥都会遇到的乞讨者。令人震惊的是,十年之后,我又在某个热闹的路口遇见了他,我能认出他,这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的脸被硫酸烧成那样。

 

救助站的故事很多很多。我曾经劝说一个离家出走的15岁男孩回家,因为他的父母没有钱再负担他念书。而傻逼的我劝说理由竟然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那时候我才刚刚有了电脑,只会用电脑上一些诗歌论坛,比如诗江湖什么的,我真的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


虽然我仍旧保持每个周末去一趟西单天桥的习惯,但毕竟高考加上非典,年轻的时光比我预想的要压抑很多。

 

一个中午,我妈妈往家里打电话把我叫醒,让我赶紧来救助站一趟,因为来了一个歌手,背着吉他唱歌,我妈说:“我们听不懂,但你肯定喜欢。”

 

我的确喜欢。他用蹩脚的汉语说了老半天,我才知道他叫阿蒙。我见到他时,他正站在楼道里弹着吉他大声唱歌,引来了周围几个科室的阿姨驻足围观。阿蒙说他是蒙古的歌星,被人邀请到山东演出,到了山东才发现只是一个酒吧,演出费一场50块钱,他认为他被骗了,于是一路来到北京,过程中丢掉了背包,身份证件全都不见了,所以才来救助站求助。他反复地说“在蒙古,我可是一个歌星啊!”

 

我后来说不清楚这事是不是真的,但是当时,见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乞讨者,我一点也没怀疑他。阿蒙长着一张蒙古脸,又长又卷的头发,我还留意到他的琴头是断了之后被胶水粘合过的。我以前听的都是流浪歌手们照着歌本唱《灰姑娘》,就算他们写的歌,也都是各种朗朗上口的旋律,我从没见过一个真人这样肆无忌惮地唱歌,而且非常开心。

 

我给刘宁打了电话。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星期四的下午,并不是他们去天桥唱歌的日子。我带着阿蒙去西单天桥,刘宁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刘宁告诉阿蒙可以在这里唱歌。阿蒙摆摆手说:“我在蒙古是一个歌星!”刘宁无奈,自己拿起了琴,把琴套摆在前方,并朝里面扔了张紫色的五块钱,坐下来开始唱歌。阿蒙听得开心,也抱起了琴高声唱。我们离开的时候,阿蒙一直都背对着天桥的过道唱歌,直到黄昏,一个路过的行人都没有,整个天桥密闭的空间里,都是阿蒙的歌声。

 

我叫阿蒙来天桥,是因为,我想告诉他,回去山东你也还是回不了蒙古,如果你想唱歌,天桥是一个好地方。

 

在救助站紧急救助时,我的笔录。



 

天桥是一个好地方,但这个地方现在已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又复读了一年,然后辗转去了大兴念大学,流浪歌手朋友们各奔东西,已渐渐没了联系。青春期的两年,比我人生的任何时期都要长,我现在仍坚信这一点,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现在我成年了,我如愿成了不让自己省心的孩子。

 

大学校园非常适合我,就是那种逐渐朝着一闪一闪的自由的光芒靠近的感觉,我不用在西单电报大楼敲响黄昏六点钟的钟声时,准时出现在我妈妈的面前了,我不用一天接9个我爸爸的电话,以便他确认我手机没有丢。我确实更加自由,我可以抽烟了,也可以喝酒了,我继续写诗,并在互联网上找到了同类。我已渐渐忘了我还写过一本书。

 

高考那一年,我把我过去写过的东西重新抄写在A4纸上,结集成了一本书,我当时用的笔名叫“原委”,呵呵现在看起来这两个字都很陌生了。当时每节课的课堂上,我都在抄写和整理这本书,那可是高考呀,我真是不太懂事。

 

我管我妈借了100块钱,找了一个小复印店印了十本,拿到西单与音乐厅之间的地下通道里出售。那天是圣诞节,外面下了雪,我和我当时的男朋友蹲坐在地下通道里不知所措,终于勇敢地开口叫卖了。可能音乐厅正巧一场音乐会散场,蜂拥的人群把我们围堵在中间,也有人拿我跟韩寒做比对,或者跟春树做比对,我记得我只报以一笑,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可能是一个仪式吧,告别西单和流浪者卖艺的仪式。

 

我们那天用卖书的钱买了许巍刚刚出的新专辑。还了我妈借我的100块钱之后,我冻得要死,钻进被窝,耳畔回响的是笛子声。地下通道里,我们不远处跪着一个残疾的男人在吹笛子。我卖书的全程中,笛子声没有断过,那种奇妙的混响,就好像侵泡在游泳池里面一样。

 

大学有大学的生活,我根本想不起来跟新朋友讲我的过去,我可能都没有再提起过流浪歌手这回事儿。那是一所很小的学校,我很快被校领导找到,任命我创立校刊并任主编,当时也有男生听说我听摇滚乐,而堵在女生宿舍楼道口,跟我攀谈音乐。

 

宿舍群居的时光让我并不自在,总是在半夜,我读我那些奇奇怪怪的书而不是郭敬明,我听奇奇怪怪的音乐,但我也学会了唱张韶涵。电话终于在某一天熄灯后打来了。

 

是刘宁。

 

我上大学前,刘宁回了一趟老家,结束了自己名为出走的时光。又回到北京后,刘宁与李小平等人迅速投入可以糊口的生活,算起来,那是2005年,刘宁27岁,他们靠着李小平在剧组积累下来的关系,打起了短工。

 

我问:“那么,感觉怎么样?”刘宁说:“你还记得小彬吗?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陈慧琳来北京拍MV,影棚里的背景布是白色的,陈慧琳的高跟鞋踩在上面有脚印,导演一喊停,小彬第一个冲过去,跪在地上,手里拿着抹布,搬起陈慧琳的脚,给她擦鞋底。”

 

刘宁问我说:“你还记得那个蒙古的阿蒙么?”我说:“当然记得。”刘宁说:“前不久我坐公交车的时候看见他了,就在西单,跟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在一起,靠着垃圾桶在睡觉,旁边还有酒瓶子什么的,唯独没有吉他了,衣服又脏又破,跟捡垃圾的人没什么差别了。”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我其实早就把阿蒙给忘了,我以为我帮了他。刘宁接着说:“有时候帮一个人跟害一个人,你自己也分不清楚对吧。”我只好说:“对。”

 

我问刘宁:“其实当时,我根本没有想过要跟你们去南方。”刘宁说:“我其实也知道。”我又问:“你们现在还敢带我走吗?”刘宁说:“不敢,”接着又说“好好念大学吧。”

 

我们就这么断了联系。小彬跪在地上给陈慧琳擦鞋底的动作仿佛就像我亲身经历的一样清晰,我感觉我站在旁边都要冲过去拉住他了。可我为什么不想让他去做这件事呢?

 

西单的天桥。



 

我是在北京土生土长的,25岁时离开北京去了云南,26岁时移居到了杭州。我没有故乡感,可能因为童年时搬过太多次家了,而没法产生归属。

 

西单的小院不一样,它包含着我的家族的过往,甚至可以说它证明了我姓袁。

 

我爷爷当年用11根金条买了西单这座四合院,那时候爷爷凭借着图形记忆法记忆英文,经营起东安市场里面的外文书店,成了资本家。后来经历了三反五反,又经历了文化局派人进驻到四合院里进行监视,两进两出的四合院搞成了大杂院。爷爷被送去山西劳改,听说每次回来探亲,奶奶就要多生下一个孩子。直到爷爷80岁,全家老小带着爷爷去文化局平反,也真是倒霉,我家院门正对着文化局的后门儿,爷爷当时被文化局的人从楼上推了下来,摔断了胳膊。我小时候养的猫跑丢进文化局,没再回来,我就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文化局的人肯定没有好心眼喂猫。总之爷爷晚年时候还是平反了,文化局派来的人已经住了几十年,都住成了有感情的老街坊,还有跟我一块儿长大的小朋友,那会儿还是含泪挥手告别。他们都搬走了,一个动荡的时代结束了。我们家恢复了对小院的统治权,就好像这个家族又夺回了家族徽章。

 

西单就跟上海滩一样,起起伏伏好多故事。

 

我念高一的时候,我们学校新一批初一的孩子里面,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说话的声音就好像是沙哑的铁器铃铛那么迷人。初三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学校里念书了。之前,她还把我当作学姐里比较需要尊重的一个,见到我会温柔又调皮地问好。当我到了高三,灰头土脸地埋着自己一肚子的故事和经历,不再在学校里招摇时,这个女孩又蹲在学校的门口。她跑过来找我借10块钱,我甚至都没什么心情跟她打趣,直接给了她钱就要走,她看着我仍旧用她沙哑的铃铛声音问:“姐,你怎么都变成这样儿了。”

 

后来这个女孩跟了西单的老大,19岁的时候生了老大的孩子,但那一年老大因为犯了大事儿进去了,被判了好多年。关于这个女孩的事儿,我也只是听了这么多。

 

作为成年人,我爱听的乐队,也没有向外扩展超过10个,我天生没什么节奏感,怪不得刘宁教我一个和弦要用一下午,我的吉他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当我刚刚搬进又一个新家,蹲坐在这一堆堆的蓝色编织袋中间,回忆往事,那一张张印刷潦草,设计简陋的CD,刻录了青春期最漫长的几年时光。 我一直都在写诗,并且出版了三本诗集,我可能还有其他一些优秀的地方,我已经搬到杭州好多年了,我可能以后还会——我并没有预想过,一个刚刚过了三十岁的人,竟然有这么多可以回顾的过去。

 

路过天桥的时候,我往往还会抬头看一看人影,后来再习惯性抬头看,都忘了自己在看什么了。有次偶然路过我卖过书的地下通道,有一个男孩戴着眼镜在弹琴唱歌,吉他声噼里啪啦。我鬼使神差地站到了他面前,他唱歌的声音更加抖动,然后他停下来,看着我。过了半天我才从我的回忆里醒过来,跟他说:“你调一调弦吧。”他真的开始调弦,按住七品,明显两根弦都不在一个调儿上。我说:“调弦用五品。”他迅速找到了五品,然后说叹了口气说:“啊,这样对了。”

 

所有的安七炫和张佑赫都蒸发了。西单地区成功沦为过时的游客聚集地。

 

 

 

2010年,我25岁。我辞了工作,闲来无事在朋友的饭馆里面帮忙,忽然,有个人认出了我来,并问我是不是认识刘宁。

 

这个人约到了刘宁。刘宁和李小平一起来到了朋友的饭馆里。我莫名其妙打了一条领带,言谈中我听出来,他们似乎认为我是一个出了柜的拉拉。李小平和他那时的女朋友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而且还离婚了。刘宁也在跟一个女孩谈恋爱,生活安定下来了。我问刘宁:“还做音乐吗?”刘宁说:“我给杂志拍拍照片,业余时间组了一个乐队,前不久第一次演,我第一次上台演。”我说:“祝贺你,真好。”

 

后来就真的再也没联系了,翻看着那些他们当年录过的CD,传说中“流浪歌手”这个浪漫的情节,大体上就是这样一部过往。

 

“嘿,朋友,你的弦调错了。”

 


—— 完 ——


袁玮:诗人、占星师,从事职业写作,绘画创作。


文中人物,刘宁为化名。所有图片都由袁玮提供。她也是题图版画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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