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队的球员和教练,以及球迷,已经庆祝了大半分钟了。西班牙球员也已经沮丧地准备开球反攻了——然而,皇恩浩荡,VAR上帝突然传来圣旨——刀下留人呐!
伊朗0-1西班牙
关于死刑前的突然大赦,有很多真实的故事和电影虚构的故事,而最著名也是俄罗斯人最熟悉的故事,当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184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其他20人一起被控颠覆国家政权而被处以死刑,押赴刑场,穿着法衣的神父已经向死刑犯念过训诫词,检察官也宣读了判决书,甚至最后加上一句:沙皇已核准。第一批三人已经被绑着推出去等待枪决,而老陀在第二批。结果马蹄疾传令到,大赦令突然传抵,死刑犯全部被赦免,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改判发配西伯利亚苦役四年。陀夫人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在回忆录中如此写幸存的老陀:“他整整一天在牢房里不停走动,不停唱歌,高声歌唱,生命又回到了他身上。”
沙皇尼古拉一世比起历史上很多残忍的暴君,还是小巫见大巫了。但他才是一个戏剧大师,以及心理操控大师,这出复活剧无疑是他有意导演的。一个死刑的仪式,或许比死本身更为恐怖,死,都没有“吓死”那么恐怖,死刑前的一道道仪式程序,那种残酷的煎熬和折磨,已经足以一点一点让你沦为活死人。但最后一刻的死里逃生,又令你感受到皇恩仿佛真的来自上帝。这是尼古拉一世对世界文学史巨大的贡献,他把刑场变成了剧场,而这极大地激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球场即剧场,即刑场。点球是死刑的模拟,而互射点球像是古时简单粗暴的决斗(如:普希金与丹特士对射),人类不断发明了游戏的规则和仪式,为了让足球游戏更加与时俱进,更加精彩。而现在我们迎来革命性的转变——VAR的第一届世界杯,或者说,世界杯的VAR新纪元。
对VAR运用的一大质疑是:容易打断比赛进程,破坏比赛的流畅性和观赏性,尤其是在对抗激烈的英超,正干得热火朝天呢,突然手机响了领导打来的,突然门铃响了快递小哥来了......
俄罗斯世界杯小组赛第二轮,西班牙1比0战胜伊朗。62分钟,伊朗任意球发至禁区,乱战中埃扎托拉希破门。但是裁判通过VAR判定进球无效。
然而从本届世界杯来看,VAR远不仅仅是给场上主裁纠错这一实用功能那么简单。首先,VAR加剧了足球场的剧场效应,延伸扩展了剧场,将剧场从室外扩展到室内——视频裁判间。而全方位全景直播,令全球观众能够见证整个过程,VAR的介入,加上直播导演剪辑的同步即时性,将足球比赛作为悬疑大片的游戏功能,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不单是画面切换,而是同步呈现不同的画面,在同一个屏幕上:场上的球员,场边的裁判,场边的教练,看台的观众,视频裁判密室,你至少可以同时看到三个画面,同格的不同画面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戏剧张力。这一两分钟让球员的身体得到了休息,却让他们的心理经受了加倍的煎熬和折磨。
比赛被打断了?假如我们把审美视为一种需要回味的韵味,那么这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更重要的是,在裁判呼唤机器的那一决定的瞬间,比赛不是被中断,而是被转化和提升了,它不仅仅是两支球队之间的对垒,还是人和机器之间的较量和协商。貌似折断的树枝,却旁逸斜出,撑开另一派景色,与其说VAR让比赛中断了,还不如说,VAR给比赛一个新的起点。
VAR不仅仅是制造了戏剧高潮。VAR制造的,是一个启示录般的、末日审判般的起点。生死大回转,对于西班牙球员来说是死里逃生,对伊朗球员来说,则相当于刚被释放、刚刚走出牢房仰天高唱,就被一枪崩了。
伊朗队球员空欢喜一场
球员双手合十向裁判哀求,这是司空见惯的场面。然而崭新的画风是:在主裁已经同意视频裁判,已经决定启用VAR的时候,球员——以及观众——也纷纷双手合十,这,乃是VAR创世纪的受洗仪式:人,向机器膜拜,向科技上帝,向科技真主,祈祷。哪一个上帝(真主)会原谅我们?最公正的那一个,似乎是VAR上帝(真主)。再想象一下在电视机前、在电脑前、在手机前,那亿万双手合十或者在内心默默祈祷的观众,哦也,机器解放全人类,还是机器奴役全人类?看看这些无辜而无助的表情吧,在VAR上帝面前,人类再次沦为羔羊。
然而,幸好,按钮仍然在人的手里,仍然是视频裁判有权决定是否通知主裁,仍然是主裁有权决定是否召唤视频裁判并启用VAR。也就是说,人类犯错的可能性依旧保留,裁判,依旧是场上的主宰,他仍然必须尽量减少对VAR的依赖,不仅仅是为了不过多中断比赛而拉长比赛时间,他还必须冒着犯错的风险,来证明自己的权威——准确,迅速,果敢——来证明自己并非机器的傀儡;而他随时可能犯下的错误,依旧令他承担“众人的替罪羊”的角色,球迷观众依旧可以从对裁判的质疑乃至责骂中,获得存在感。
巴西对瑞士,祖贝尔对米兰达的犯规,英格兰对突尼斯,突尼斯球员对哈利凯恩的犯规,假如启用VAR,判罚会逆转。拉莫斯和美颜科斯塔两次踩伊朗球员的脚,也都逃过了处罚,尤其是美颜那一次,不单可以吃红牌,搁在我国足协王小平主任那儿,还可能领受到秦升的待遇(但中国足球的差距就在这儿:秦升无法像美颜那样踩得如此云淡风轻若无其事)。
太多的判罚失误会扼杀足球,但在VAR上帝无微不至的监视下白玉无瑕全程无尿点,未免也太高冷了。错误,依旧是足球魅力的必要组成部分,假如没有1966年世界杯赫斯特门线世纪之谜,足球的传奇魅力还真的会少那么一点。裁判的错误,就是像盐一样,撒多了倒胃口乃至令人呕吐,但一点都没有,味道似乎又没了。
足球场作为“圆形监狱”,现在似乎来了新的监狱长。理论上全世界都可以看到你老人家一举一动,但在肉眼之下,犯罪行为依旧容易逃脱,VAR在技术上可以臻于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通杀境界,监控一切犯罪行为,并对潜在的犯罪行为起到极大的威慑作用。不单对球员,对现场观众也一样,比如,在技术上完全可以开启无敌的人脸识别系统,并通过嘴型识别,逮住每一个骂诺伊尔是同性恋的墨西哥球迷,令他们从此再进不了球场。比如,博彩公司甚至可以运用远程跟踪技术拍摄勒夫,并开出“勒夫本场会不会抠鼻屎乃至吃鼻屎”的赔率.......
足球场作为刑场,在科技的加持下,有了新的审判室——VAR视频室有一种与以往我们对足球的认知格格不入的阴暗气氛,更像是医生们正在做癌细胞病变分析,或者核专家正在做卫星定位。一种密谋的氛围,却是在以机器的不容置喙的公正透明,纠正人的错误。
足球场作为宗教祭坛,现在有机会迎来“基督的第二次降临”,VAR可能令你复活——某日审判的弥赛亚时刻,导演了生死轮回,也开启了“早死早投生”的生死时速。
足球作为人类发明的最有趣最高明的古老游戏之一,通过VAR重新隐喻了新时代精神与人类处境:如何在上帝的身旁,坐下来和机器握手言欢。他们深知还有“天眼”在审视着他们,但肉眼和天眼之间的灰色地带,依旧是有机可乘的,依旧是险象环生的,依旧是难以决断的,而足球场依旧属于晦暗而肮脏的人类大地,正义的审判固然鼓舞人心,但谁不喜欢看越狱大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