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根廷队惨败给克罗地亚之后,有人整理了两百多个版本的名曲《别为我哭泣,阿根廷》,如此排山倒海蔚为奇观的悲情,将音乐与足球绑定,把民族主义激情提升到宗教的高度。如同在圣彼得堡体育场,阿根廷对尼日利亚的生死战,阿根廷球迷拉起了巨幅头像——梅西的头像,教皇方济各的头像。Dolce& Gabbana设计的T恤,则将梅西置于圣母像的前面,并打上了捐赠梅西基金会的字样,消费主义巧妙挪用了宗教。
民族主义,消费主义,宗教,三位一体, 而梅西必须用一个圣杯,去完成这三重救赎。
Dolce& Gabbana+梅西
然而,这可能是马拉多纳时代以来最差的一支阿根廷队,至少,在梅西参加过的四届世界杯中,这是技术层面上最差的一支阿根廷队,是球队实力和梅西最不相称的一次。能够弥补技术缺陷的,唯有血性。
面对法国这样比自己实力高一个级别的球队,也只能依靠全队“向死而生”的斗志,加上一点梅西的天才和一点运气。桑保利学蒂特,在世界杯首战前就公然公布首发名单,不断打脸之后,他宣称“阿根廷还有五场决赛”(赢了尼日利亚之后又说还有四场决赛)——简直是在写血书,桑保利一跃成为三暴力。而马斯切拉诺这位铁血领袖,又适时地以满脸鲜血,带领待宰的羔羊逃出祭坛。
看台上的马拉多纳是梅西的庇护神,阿根廷永恒的圣像,更是伟大的小丑(注意,这里的“小丑”是褒义),在阿根廷生死战的剧场,他远不止是一个观众,还是另一个主角,他双手合十祈祷,他鼓掌助威,他竖起两根中指,他像耶稣一样高举双手……他因兴奋过度而昏厥送医,最后恢复过来,又竖起拇指和食指——全套仪式,一环扣一环,碾压一切戏精,粉碎所有戏骨,迭戈·马拉多纳从戏剧小丑,一举升格为世界杯的阿根廷巫师。
世界杯看台上的马拉多纳
但是,给梅西最大压力的绝非C罗,而是马拉多纳。阿根廷强大而又脆弱的民族主义,需要圣杯来支撑,阿根廷两个历史时代的断裂,需要梅西去缝合,而这种蛮不讲理的要求——堪称情感的律令——足以撕裂梅西,足以不断把梅西变成新的伤口。
关于阿根廷队,没有比前阿根廷队和巴萨主教练马蒂诺说的更一针见血的了:
“阿根廷队怎么了?这不是一个我能回答的问题。阿根廷人每天都过得很扭曲,在阿根廷,生活很艰难,因为人们活得越来越紊乱。大家总是在与人争斗,而不是享受生活。人们总是在到处找问题,找找看哪里有冲突,就好像没有冲突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一样。阿根廷社会发生的一切,也一天天地渗透到了足球领域,我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生活。国家队的球员们是阿根廷人,这个国家的人所经历的一切,他们也会经历。即便身处俄罗斯,他们也会受这些风气影响。”
“与人争斗其乐无穷”?然而后果可能是泯灭了梅西和他的队友踢球的快乐。
何止是梅西没有踢出在巴萨的水准,伊瓜因、迪马利亚、阿奎罗,何曾有在欧洲豪门的风采?阿根廷的主力阵容平均年龄高达三十岁半,然而梅萨和帕文这样的年轻生力军,昨晚也失误连连,血性固然值得讴歌,但快乐精神的消失更致命。
马拉多纳的时代遥如古代:冷战,帝国主义,军政府极权。马拉多纳在那样的时代夺得圣杯,并确立了自己的左派身份政治神话——就像一头史前恐龙。
而相比之下,梅西则是全球化资本主义时代的珍稀宠物,他在阿根廷和欧洲之间飘荡,他拥有双重国籍,又身处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的火山口,他在巴萨登上欧洲之巅,而他在身份政治的光谱上是模糊的:在狭隘而“纯粹”的民族主义者眼中,梅西的形象是可以随时分裂的,当阿根廷队表现好的时候,他是最伟大的“自己人”,当阿根廷队表现不好的时候,作为替罪羊,梅西转眼沦为一个疏离的他者。
阿根廷的政治,当然和很多国家一样,不管是左还是右,还是所谓第三条道路或中间道路,无非最终还是要诉诸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马拉多纳的左,更多是左派幼稚病和狂想症,例如他对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的支持,就遭到了他的队友如肯佩斯等人的唾弃。但不管马拉多纳的政治立场如何,他作为人民英雄和民族英雄,永远是可资各派利用的道德和文化资源。
假如梅西没能替阿根廷拿到圣杯,他的“原罪”似乎就是洗刷不掉的,他身上的“阿根廷民族性”的纯粹性就始终会遭到质疑,这是欧洲与“第三世界”之间不可弥合的鸿沟,民族主义的狂热之爱,始终是霸道的——混杂着一荣俱荣的民族自豪感和一损俱损的被抛弃的妄想症。
阿根廷式民族主义,是以马拉多纳和梅西的名字命名的,唯有通过一个球王,唯有通过一个球王的圣杯,阿根廷式民族主义才能赢取普世的神圣光环。
因此,不管输赢,不管褒贬,阿根廷都容易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狂欢。阿根廷足球孕育了源源不断的天才,也孕育了《奥莱报》这样最具诗意和幽默感的体育媒体,然而最近阿根廷媒体似乎沦为造谣专业户——而中国媒体作为二道贩子则尤其善于通过标题党把谣言不断放大:在吾国的网络热搜上,前几天源源不断出现“阿根廷主帅下课”、“阿根廷七名球员退出国家队”之类“不点不是中国人”的新闻标题(当然,“德国赌球”之类是另一种有中国特色的世界杯热词)。桑保利固然该骂,但他一语道破了传播在互联网新媒体时代的特性:“不能只怪媒体,媒体也只是在制造人们愿意相信的谣言”。
《奥莱报》不同日期封面的梅西
在社会危机和民族主义戾气的双重作用下,梅西的诗意,以及《奥莱报》的诗意,显得如此奢侈,如此容易被淹没。鲜血和眼泪固然动人,但我更想看到梅西的笑容——像他的儿子蒂亚戈和马特奥那样天真无邪的笑容,哪怕在成王败寇的功利世界,在爱的专制的强光之下,那圣婴的笑容,像萤火虫一样微不足道。
梅西在阿根廷队缺乏血性?梅西在世界杯上更缺的,其实是享受足球的快乐。
“像男人一样战斗”容易退化为一种粗鄙的民族主义直男癌,而“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则容易沦为闺房怨妇的爱国主义滥情。
我宁可为梅西播放一曲皮亚佐拉的《自由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