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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住在我出租屋楼下的坏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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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12 03:1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住在我出租屋楼下的坏老太太

 李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22-12-06 07:21 发表于北京

她先是向台下的学生展示她每一块勋章的由来,然后脱下了那件别有勋章的外衣,将它放在了地上,坚定地说了一句,“我觉得它们是我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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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78个故事—


我租住的房子楼下住着一个性格特别古怪的俄罗斯老太太。


她叫阿廖娜,是个脸上横亘皱纹,有些单薄的老太太。可从她眼角的余韵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人。但与之不相匹配的是,她的一头白发,不像常见的俄罗斯老人一样梳得一丝不苟,反而乱糟糟的,蓬蓬松松地随着风飘动,以至于同一个社区里调皮的小孩子常在她身后喊她пакет(俄语,塑料袋的意思)她并不生气,反而温和地任由孩子们吵闹,眼里流露出纵容和温情。
可她对待邻居就不是这样了。
当时和我合租的室友还在国内,因此我只能找来搬家公司帮我搬东西。见到她的那天,我正指挥着搬家公司的工人费劲地往楼上搬冰箱,楼里的管理员吼着叫我去登记,我一个人分成两个人用,忙得晕头转向。
不知是我们进进出出的次数太多,还是我们的声音太大,吵到了阿廖娜,所以在我刚搬完纸箱站在门口喘气的时候,一转身就看到她一脸怒气地站在我身后,把我和搬家工人吓了一跳。她语速极快地说了很多,可我一句都没听懂,我瞧了瞧搬家工人怪异的脸色,猜想她应该没说什么好话,但毕竟是我们弄出声响在前,所以我一直在道歉,并表示很快搬完。她并未因我的道歉而停止怒目相对与恶语相向,坚持堵在楼道里,扬言要把我赶出去。
这下家没法搬了。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说话的速度太快,我一时间插不上嘴,搬家工人见状,好言好语与她沟通,但她根本不领情,还骂了那个搬家工人。搬家工人也生气了,语气不太友善,可她的态度变得更加恶劣,眼看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过去,我只能拉住并且安抚搬家的工人,打电话叫来了房东。
房东接到电话一反常态,没像陪我看房时的那般漫不经心,而是立刻赶了过来。吵闹声塞满了整个楼道,周围的邻居纷纷出来看热闹。
房东说尽了好话,才把她勉强安抚住。我本以为闹了这么一出,我一个外国人在这住着也不招待见,便萌生了退意,但房东再三请求我租下这个房子,甚至主动大幅度地降了租金。刚开学交完学费囊中羞涩的我,再三考虑,还是咬咬牙答应了下来。房东当即高兴到要请我吃饭。
饭桌上,房东几口伏特加下肚,便开始大吐苦水。我听到房东的话才得知,这个老太太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独居在此。她没有结婚,也无儿无女。
只是因为这个老太太,他的房子出租得十分不顺利,许多租客都被她气跑,以至于后续根本没人敢租这个房子,无奈他只能再三降低房租。但房东也表示,她这个人有时候说话做事令人讨厌,但是本质不坏,在他小时候还给过他糖。
我不知道房东这话是不是在宽慰我,但我终于明白了这个房子地理位置这么好,价格却这么低的原因。
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我很讶异为什么这套房子这么便宜。毕竟在大学附近,车站、地铁、超市一应俱全,周围的房价飙到55000卢布以上时(折合人民币5500左右),而这里的租金只有30000卢布(折合人民币3000左右),一度让我觉得自己捡到了大便宜。
便宜是有代价的,遇着这么个邻居,着实给了我一闷棍。现在钱已经交了,租也租了,我只能硬着头皮住下去,并且尽全力降低自己在她面前的存在感。
可惜收效甚微。
她会在我正常时段使用吸尘器的时候,愤怒地敲门控诉我影响她的休息;她会因为我对门的邻居举办小型party而报警;她会在我坐在小区楼下长椅上等外卖时,训斥穿着拖鞋的我没礼貌,着装不尊重他人。
总之,她有许多借口训斥我和住在同一栋楼里的邻居,每每遇见她如此,其他邻居都会向对方投以同情的眼神。
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因她的训斥而对她恶语相向。这一栋楼的人,对她包容得出奇。
我一直很好奇这到底是为什么。直到那次。
住在我楼上的一个中学生经常穿着一身奇怪的军装大衣招摇过市,我曾好奇地打量过那个中学生的穿着,看起来像是前苏联的冬季军装。
阿廖娜见了那个中学生的穿着以后,在楼下训斥了他。但那个中学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阿廖娜抱怨的时候不言语,反而顶撞了她。
似是第一次遇到顶撞自己的人,阿廖娜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他们吵架的声音实在太大,那个中学生语气不善,话说得非常难听,令人奇怪的是,阿廖娜在还了几句嘴之后就再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吃瘪,想到这些日子她对我的刁难,心里涌起一阵畅快,可再见到她颤巍巍站在那里,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又觉得她很可怜。
意识到自己在心疼她以后,我把自己生出来的圣母心压了下来,我更好奇这件事会如何收场。
这场闹剧,最后以那个中学生被父亲拎着道歉结束,可阿廖娜仍旧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坐在椅子上。周围围观的邻居渐渐散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过了许久,我去收阳台上晾着的衣物,才发现她还坐在那里。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她坐在椅子的单薄身影和夜幕降临以后亮起的一盏盏路灯,忽然觉得,她好像与这个热闹的现实世界,格格不入。

俄罗斯59反法西斯胜利日很快来临。

对于我这个外国人来说,五九胜利日就是法定的额外休假日,意味着我可以睡懒觉,不用苦逼地按着正常上课的时间早起。
然而我这个睡懒觉的朴素愿望并未实现。
5月9日的早晨,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楼下小号、鼓乐以及分辨不出来的乐器声给吵醒。
没睡好的我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怒气冲冲地走到阳台想看看到底是谁扰了我的清梦,然后而让我错愕的是,楼下是一群穿着正式的俄罗斯卫兵,他们在对着我们这栋楼演奏庆祝的军乐。
我的大脑宕机了一分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由于新冠疫情的流行,俄罗斯以往会在红场举办的二战幸存老兵慰问演出,改成了军乐团专程去往老兵所住的地方进行。
看这架势,我们这栋楼里应该有二战老兵,我正好奇地四处张望想看看是谁的时候,军乐团停止了演奏,为首的一位穿着正式的军人拿着扩音器发表了一段祝词,祝词的结尾他喊了一个很长的名字。我有些疑惑,然后就看着阿廖娜拿着拐杖,走到了那个军官面前,不知道在与他说些什么。
我有些吃惊,更让我吃惊的事还在后面,军乐团的代表发表完讲话后会给老兵送礼品,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种荣誉。阿廖娜接下了那人送她的东西。军乐团对着她很郑重地行了军礼。可她似乎并没有注意,转身就上了楼。
送东西的人刚走,楼道里就响起了一阵巨大的摔门声,我开门,探头向楼下望去,发现那个系有胜利日专属的黄黑丝带的礼品盒歪七扭八地躺在阿廖娜的家门口。
很显然,这东西是她丢出来的。
我和对门听到声音开门查看的邻居看了个对眼,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邻居似乎也被我俩同步的行为逗笑,我们站在楼梯口里,聊了一会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阿廖娜。
“你恐怕不知道吧,”邻居有些夸张的表情浮现在脸上,“她参加过2008年我们国家与格鲁吉亚的反战活动,还参加过2013到2014年的针对克里米亚的反战活动
“她站别的国家,却不支持我们自己国家。我真不理解,她还是个二战的幸存老兵。”邻居撇了撇嘴。
我有些惊讶,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邻居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打开了话匣子,“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她不过胜利日。我的很多长辈亲人都是因那场战争而死,我爷爷的战友用命换下了他的命,因此我小时候爷爷总是给我讲他那位战友的一些事。
“我爷爷因战争身体受伤,被病痛折磨了很多年,他生命的最后几年,病痛折磨得他经常咬着东西才能不发出声音,为的就是不让我们的家人担心。他常说,这些苦是值得的,因为我们胜利了。这场胜利对我们来说太珍贵了。我奶奶弥留之际,还在念叨着她以前死去战友的名字。
“可阿廖娜对待这些事表现得非常淡漠,她像是没有心一样,接受着人们对她这个二战幸存老兵的崇敬,但做的事却与她这个身份格格不入。要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以她的脾气,你觉得这栋楼里谁会对她这般尊敬?”
邻居一口气说完,脸上带着不屑。听着她的话,我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知道说什么便岔开了话题,我们又聊了一些别的,便回了各自的家。
晚上从超市回来,我路过阿廖娜住的楼层,又看见了那个被她摔得乱七八糟的礼盒。只不过这次,那个礼盒被重新收纳了,且收得很规整。它仍然立在阿廖娜家的门口,只不过这次上面多了一个便签,上面写着:如果有人需要可以拿走,祝您胜利日快乐。

日子就这样平淡过,阿廖娜刁难我的次数逐渐减少。但仍抹不掉她在我心里是个坏老太太的形象。很快,俄罗斯的祖国统一日到了,每年祖国统一日,有些大学会请一些老兵来大学里宣讲。我的大学也不例外,本来今年我并想参加这个讲座,但碍于教研室主任的强硬规定,我还是去了礼堂。

几个老兵讲演完纷纷退去,礼堂里掌声不断,直到最后一个老兵走上讲台,学生们停止鼓掌,安静地准备听这位老兵的演说。
彼时我正准备翘掉最后一个人的演说溜出去吃饭,但台上的人一开口,我就顿住了,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我循着声音想确定心里的答案,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讲台上的阿廖娜。
她穿得很正式,胸前挂着许多徽章,那是幸存战士的荣誉。可她的表情很淡漠,她先是向台下的学生展示她每一块勋章的由来,然后脱下了那件别有勋章的外衣,将它放在了地上,之后拿着话筒,声音很轻、但却异常坚定地说了一句,“我觉得它们是我的耻辱。”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台下学生议论纷纷,后台的工作人员想去拿她手上的话筒,但被她拒绝了。她忽略了所有人诧异的表情,对着想拔掉她话筒线的工作人员镇定地说道,“请您让我完成我的演说。”
工作人员没办法,只能同意了她的要求,毕竟找人拖一个老兵下场,的确不好看。阿廖娜见得到默许,站在演讲台上开始讲述起她的故事。

阿廖娜在卫国战争时期,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游击队员。

那时候他们的村子被屠戮,村里剩余的劳力被组织分成了几个小组。阿廖娜所在的小组只有一个成年男人,还是个被流弹射伤没了脚的跛子,其余的人都比她小,所以她就成了那个负责照顾全组的人。
那时候的纳粹德军常有扫荡村庄的传统,他们听从组织命令,把所路过的村庄建筑烧了个干净。在德军再次扫荡的过程中,他们这支游击队抓到了几个德军,这本该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但当阿廖娜看到那几个德军与她一样稚嫩的脸,本该雀跃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游击队对那几个人缴了械,打了他们一顿又把他们绑了起来。大部队需要增援别的地方,但带着几个俘虏又走不快,因此,负责人就把看管俘虏的任务交给了阿廖娜她们这一组。
阿廖娜带着游击队员与那几个德军俘虏同吃同睡,虽然一开始这几个德军让她们很有危机感,但经过了几天的相处,阿廖娜忽觉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这些德军士兵的年纪很小,最大的比自己还小几个月。由于语言不通,阿廖娜与这些德军士兵只能跟对方比划着表达自己想说的话,时间一久,他们稍微动一动手,比划一下,就能知晓对方的意图。
其中一个德国士兵,教了阿廖娜怎么用简单的德语进行日常问候,以及在战场上,如果听到了一些特定的德语口号是什么意思,他还给阿廖娜看了他母亲的照片,他的蓝眼睛里闪烁着对回家的期待,以及对这场战争的厌恶。他还给阿廖娜唱了一首至今她也不知道是德国哪里流传的乡间小调。
时间就这样缓慢流逝,在他们走到某个树林的清晨,阿廖娜遇上了本该增援大部队的游击队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负了伤,正惊慌失措地准备突围。幸存的游击队员告诉阿廖娜,他们中了敌人的埋伏圈,在天黑之前必须得突围出去,不然他们可能会全军覆没。
但带着俘虏突围,他们是突围不出去的。
阿廖娜几乎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游击队员的意思,他们现在损失惨重且负了伤,为了突围乃至活命,那几个被俘的德军只能被处决,可自己小组里的同伴是做不了这件事的,她们太小了。因此,了结这些德军俘虏的任务只可能落在自己的头上。
阿廖娜感到一阵眩晕,但很快她就打定了主意。同时带着几个俘虏一起处决是不可能的,于是她骗那个给她唱歌的俘虏,说她需要有人帮她打水,那个俘虏几乎没怀疑就跟她走了。阿廖娜走在他的身后,呼吸越来越乱,于是在那个俘虏回过头示意她这些水是否够用了的时候,她开了枪。
那人询问的表情就像雕刻的大理石像一样,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阿廖娜跪在了地上,脑子里不断想起那个人唱给她的那首小调,她努力想甩掉那个声音,可那个声音却扎在了她的脑子里,直到她从少女变成了老太太。

但杀掉一个是不够的。冷静之后的阿廖娜,还是拿起了枪。之后的她如法炮制,将剩余的几个俘虏一一处决,冷漠得就像从未和这些人接触或者遇见过一样。

在这次突围之后,阿廖娜因出色的表现获得了奖章,那是那个年代很高的荣誉,周围的人都将她视为英雄,可阿廖娜总是会想起那个俘虏青涩稚嫩的脸,和那首盘旋在她脑海里数年的小调。即使,她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小调叫什么名字。
也不知道那个没等到儿子回家的德国母亲,有着什么样的结局。

阿廖娜讲完以后,礼堂里并未像想象中的那样安静。有情绪激动的同学控诉她不配称为英雄被人尊敬,因为德国人对他们的至亲的确做了不可饶恕的恶行,不能因为一个可怜的德国士兵就怀疑这场神圣的卫国战争。

阿廖娜站在台上静静地看着台下群情激奋的学生,她站在那里安静地聆听学生对她的咒骂以及议论,眼含悲悯。
眼看事态要升级,工作人员连忙拉着阿廖娜下去,而她却在走下去之前,拿着话筒说了一句,“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再卷入战争。”
她的声音淹没在礼堂议论声与咒骂声里。我坐在后排看着她像木偶一样被工作人员带走,脸上再次换上似以往一样冷漠的表情。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小区里见过阿廖娜。
有人说她说错了话被联名举报了,所以她不能再凭借二战老兵的殊荣住在这片安置房里;也有人说,她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回乡下去了;还有人说,她年纪大有基础疾病,已经过世了。
租住期到期后,房东喜气洋洋地和我说,因为阿廖娜的离开,他的房子租金可以提高了。
至此阿廖娜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的消失,却让全楼的人松了一口气。
只是在离开那个小区的前一晚,我站在阳台上向下看,还是会想起她一个人站在昏黄路灯下的低矮身影。

作者:李冉,留学生

编辑: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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