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utong9.net 于 2024-10-30 08:57 AM 编辑
很明显,上述这种奇怪念头既是一神教思想的投射,也是帝国主义思想的投射。所以,西式天命观,完全是近代西方文化精英们的产品,彻底偏离了中国文化的原义。可是,西方人却坚信,该套天命观是中国人自己的思想。他们更坚信,中国人拥有那样的思想,乃是上帝意志的表现。
天命是真实存在的?
让我们问这样一个问题:
就算把天命理解成“上帝给中国皇帝的委任”,那么,如此的一条设定,只是人们心里的观念,还是真正存在的?
对读者诸君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笑的荒唐问题,根本就不值得提出来。那种设定当然只是人们心里的想法,而且那想法不科学!
然而,以汉学家为首,在相当一部分西方精英的心目中,天命是真实存在的,有最充足的证据为其存在做了证明。《论中国》有一条表达显露了真谛:
基辛格告诉世人,在“中国”的意识里,“中华帝国应该如同高塔,俯临在它的地理领域之内,这一条,实际上是被当作”“上帝的委任(天命)的一种显相(expression,也可翻译成表现、表达方式)”。
这种阐述反映了西方人藏在史学里的一条神学观点:
中国文明的成就本身,就是上帝的委任真实存在的显相。固然神意是无形的,没有诏书一类的物质载体,但几千年绵延不绝而辉煌的中国文明始终都在体现上帝的委任。
在西式天命观里,上帝一方面狠抓观念,一方面狠抓实迹,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从实迹方面来说,上帝创造了一套“中国的世界秩序”,作为其意志的显相,而所谓“中国的世界秩序”也有具体的显相,那就是朝贡体系。
清代宫廷画师笔下的“万国来朝”
美国作家霍华德·W.佛兰奇(Howard W. French)于2017年出版的《诸天堂之下的一切事务(歪译“普天之下”):往昔如何帮助中国形成其对全球性强权的追求》(Everything Under the Heavens:How the Past Helps Shape Chinas Push for Global Power)是宣扬中国威胁论的标准作品,竟有个童话式的开头:
从前有一个国家就在世界的中央,而其地位得到无论远近的各国人民的承认。今天,我们把那个国家唤作中国。
对邻国的统治者们来说,从中央王国(Central Kingdom)的承认中获益固然重要,但,对一连串中国皇帝来说,让外国人象征性地成为属臣,一次次地来向他们的道德优势与权力鞠躬致敬,于他们的权威也同样重要。换句话说,其他人心甘情愿地卑躬屈膝,拜倒在皇帝面前,这是对内证明了他无懈可击的道德权威,按老话讲,是证明了他拥有上帝的委任(天命)。
这一套说辞实际上是西方学者们的标准答案,一次次在他们的笔下反复出现。
据西式天命观,上帝一面让实迹绵延不绝,纵贯古今,一面给中国人灌输了与实迹配套的全套观念,中国文化里的一些独有的奇妙概念——天命、天子(上帝的儿子)、天朝、中国(中央王国),都是在表达上帝的意旨,是上帝故意让中国人知道了部分真相,是上帝借助中国人泄露了部分天机。
有趣的是,西方人发明了上述神学模式的历史叙事,结果给自己制造了一种精神上的窘境。
在一神教的世界里,不存在“西方的神管不了中国的闲事儿”“中国的神管不着西方人”一类的道理。相反,按照一神教的信仰,只有一位全能的上帝,它笼罩世界,管定世界,严格来讲,它无形无象,但它的意志决定一切,构成了万物的命运(fate、destiny)。而如此的信仰导向一项结论:
在中国那里,自古至今,一直有着种种的显相,明白无误地证明着上帝的委任确实存在,那么,降下那项委任的神绝不是中国的地方神,而是那唯一的至高神本身。也就是说,把世界信托给中国皇帝让他代治的神,就是那“万能的主,唯一的上帝”——所有人共同的神,在不同的文化系统里可能有不同的称呼,但神本身是唯一的。
中国通们研究来研究去,成功地研究出一项疑问:神意究竟要干什么呢?这就成功地让西方人两眼一黑,觉得他们的文明在处境上变得微妙、艰险和困难。
马嘎尼使团随行画师笔下的乾隆皇帝和清朝官员
具体来说,那项总的疑问包括但不限于下列疑问:
上帝设置中华帝国、中国皇帝、信托委任令,目的到底是什么?中华帝国,究竟该有多大,其范围和边界最终该在哪里?上帝授命她统治的世界,包括哪些地方?那委托令,最终的信托对象包括谁,指向谁?上帝意欲置西方人于何地呢?
这些我们压根想不到的疑问,在一些保守思想的西方人那里却是活生生的问题,构成了他们的焦虑甚至歇斯底里。
中国威胁论里藏着神学迷信
我们不容易注意到的是,很多西方学者的中西关系、中美关系研究里就嵌着上述疑问,他们以西式天命观为前提,丝毫不怀疑那则神话。例如格雷厄姆·艾利森,在《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一书中,藏在理性言论之下的,是他对天命的执着:
“在今天……中国相信,终于,它正回归其在世界上应有的位置。
‘这个帝国自视为文明宇宙的中心, ’学者哈利·盖尔伯解释,‘中国的学者和官员根本不是按照现代意义思考“中国”或“中国文明”。’
(尽管美国自视‘我最伟大’)但中国的观念是把自己当成人类与天堂之间唯一的联系,大概更欠谦虚……让中国人理性地接受一种‘天有二日’的宇宙观,或让美国人同意与另一家很可能地位更优越的超级大国共存,哪一种会更困难呢?”
如果不了解西式天命观,就体会不出艾利森的微妙语意,他的意思是:
中国人脑子里的思想也是神意的一种显相,就如同上帝植入的软件,只能按照既定程序运行,那程序里只有“天无二日”的指令,所以让中国人改变观念那是不可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