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舒的话:
大家好,这里是这个月因为卖房而被中介折磨ing的阿舒。
因为频繁出差但被天气的变化弄得毫无准备,所以现在只好穿我小时候的衣服,这两天频繁被读者们认出,请不要被我的大棉袄惊呆。
后台有同学点播《沉默的荣耀》,我国庆期间看了几集。中国台湾地区戒严时期的历史,我个人一度非常感兴趣,2019年参加台北书展,买了一堆相关的书回来。当时想研究叛徒蔡孝乾,一个参加过长征的人,为什么会在后来“为了吃牛排”就叛变呢?在一个旧书摊,一个老人给我推荐了谷正文的几本回忆录,这几本书看的我当时目瞪口呆,我记得自己看这本书甚至看得坐过了站,看完只有一个反应——
这个人可真是能写啊!!
我给你们看看他的目录。
看过《沉默的荣耀》的人,当然会对谷正文这个角色印象深刻了。他干过的坏事罄竹难书,包括但不限于——
- 在北平市市长何思源家中放置炸弹,炸死其女儿
- 破坏《光明报》,导致中共在台组织遭受严重破坏
- 策划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案,企图暗杀周总理未遂,造成16名中外记者遇难
但我记得卖给我这本书的老摊主的话:这书里很多吹牛的成分,和沈醉的差不多。
为啥国民党特务都这么喜欢把自己的故事写成传奇呢?
相反的,我们的地下工作者们永远是做的比说得多,谦虚谨慎沉默。
难怪国民党要覆灭,因为他们只会吹牛!!!!
在写这些回忆录的时候,谷正文已经垂垂老矣,他写这些,是为了反对当时的中国台湾地区执政者李登辉,所以回忆录里有很多不真实的成分。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人的人生,确实充满了不可思议。
坏人当然不是一开始就变坏的,我对于这个老特务的青年人生更为好奇,在他还没有那么狡猾、那么老辣的时候,他有着怎样的经历?他是如何蜕变成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作家严平在2009年出版了《1938年:青春与战争同在》,这本书当中最为珍贵的一个故事,居然是她无意中窥见的谷正文的青年时代。
我在读了这本书之后,也根据严老师的线索,发现了一些之前未曾披露的谷正文在青年时代的细节,对于辨别他的谎言和早期生活轨迹有很大的帮助。
今天的推送,我们来看看大魔头谷正文年轻时的一段“文艺往事”。
谷正文当然是化名。
他的真名叫郭同震。
而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是演员张瑞芳的妹妹、陈荒煤的太太张昕,当时正在研究北平学生移动剧团的作家严平讲述了这个故事:
接到张昕老师打来的电话,她说:你看到“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的报道了吗,那就是郭同震干的呀!他后来改名叫谷正文了!
——严平,消失在历史尘埃中,《收获》2008年 第06期
张瑞芳、陈荒煤和张昕都是北平学生移动剧团的学生。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之后,北平的学生们纷纷南下,按照当时的北平市委书记黄 敬(也是蓝苹女士的前夫之一)布置的任务,剧团在江苏、山东、河南、湖北、山西五省34个县宣传抗日,历时年余,历程2万里。
北平学生移动剧团的影响力不算小,我曾经在多个回忆录里看到,比如在南京的时候,剧团到街头演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张瑞芳演唱《打回老家去》的时候,一个东北籍大兵当场大哭,说要打回老家去。
团里有一个叫郭同震的年轻人,他的绰号叫“杂牌”,团长荣高棠对他的评价很高:“他是我们剧团的主力演员,演戏演的很不错啊!”
但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特务。
谷正文在自己出版的回忆录里说自己是民国二十四年(即1935年)参加军统的。
但是他后来在接受严平采访的时候,又说自己只是拿了一点钱,没有参加军统。
我问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加入军统和国民党的,他说,在参加移动剧团之前自己并没有参加军统,只是拿了人家的钱,为人家做一点事情,当时也弄不清是军统还是中统。正式参加军统是在移动剧团之后,而参加国民党是到中国台湾地区后才加入的,连军统的人都很吃惊,他竟然还不是党员呢,可我d却总认为他早就是国民党了。
——严平,消失在历史尘埃中,《收获》2008年 第06期
他当时的身份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但北京大学档案馆1932年到1935年前后的新生入学登记或学生名单里都没有“郭同震”这个名字。
但有一点是真实的,就是他的太太(一说未婚妻)吴春莲确实是北大学生。
吴在1934年8月被捕,10月在狱中参加了绝食运动,1935年5月在狱中去世。
我找到了当时的新闻——
严平在文章中说,剧团的团员们在复盘的时候,认为郭同震可能是因为和吴春莲同时被捕,在狱中变节的:
至于说郭是叛徒的根据,他们分析起来认为可能是,1931年,郭同震的妻子吴春莲被捕后他也被捕了,吴春莲死在监狱里,他却活着出来。
——严平,消失在历史尘埃中,《收获》2008年 第06期
这个说法也许不是很准确,1935年4月《世界日报》有一篇报道,郭同震并没有被捕,而是一直在想办法营救吴春莲。当时吴春莲得了肺结核,狱中还同意让郭和她见了面——
吴春莲当时埋怨了郭同震,说自己病成这样他也不管她,当时郭说自己一直在想办法。后来严平采访郭同震,他也说自己那时候想了很多办法,但最终还是没能拯救吴春莲的生命。
郭同震对张昕说,他对于妻子的去世非常难过,曾经把名字改成“吴郭同震”。报纸上其实也有关于他的消息,说他在吴春莲追悼会的前一天精神失常,失踪了。
这个失踪应该是暂时的,从1936年开始,郭同震开始在《清华周刊》等报刊上发表一些戏剧和小说作品。我注意到了一篇叫《御桥河上》的小品文,讲警察抓住了一个开车违反交通规则的人,那个人说自己是为日本人办事的一个买办,警察把这个人抓到警察局,没多久这个人被释放了。这篇小说从纯文学的角度来说有点“大头小身”,并不算成熟,但是这种题材在当时来说,显然是非常进步的。
不得不说,郭同震的文笔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开头对于氛围的描述,在当时同时代人的水平来看,说个中等肯定不为过。
这篇文章引发了一些书评,写书评的人说之前没看过郭的文章,但觉得这篇写的很好,当时的标题排版有点“一语成谶”的意味——
值得注意的还有一篇叫《写给孩子》的文章,尽管这篇文章在文末,郭同震说是根据亡友的日记整理而成的,但结合文内的内容来看,这封信显然是写给他和第一个太太的孩子的,这篇文章中也可以窥见一些郭的人生轨迹。
他的第一个太太应该是自己的表姐,结婚时,他十五岁,而表姐十六岁——
两个人感情并不好,郭在十六岁离开了家去读书,但因为父亲停止给钱而辍学。
他在社会这所大学里混了四年,这时又遇到了一个姑娘(显然这个姑娘就是吴春莲),在这篇文章里,郭终于承认自己并不是大学生,而只是因为这个姑娘的关系“住在了大学里”。
他隐晦地写了吴春莲入狱的情况和自己探监的细节,和报纸上的报道也可以对应。
这篇文章里的青年郭同震和大半个世纪之后洋洋得意地写回忆录的老特务谷正文,是同一个人吗?人的变化,有时候确实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不晓得谷正文在晚年是否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写过这样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的结尾,他曾经这样写道:
1936年和1937年的郭同震,是一个失去了爱人的“爱国青年”(不管是隐藏的还是真实的),所以他加入到进步的北平学生移动剧团,是一件比较顺理成章的事情。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郭同震和团员们相处得很不错,当时剧团的团员们轮流记日记,在日记里,可以看到郭同震是个热心和负责任的人,比如受伤了还坚持演出:
老郭因用手打破玻璃杯,把手割破了一大块,血花花地流出来,又不好去管他,只(直)到戏完才到医院去包起来,受伤的是右手大拇指。
《放下你的鞭子》是这个剧团的代表剧目,郭同震扮演里面老汉,和扮演孙女的张瑞芳配合非常默契。据说那时候,因为演到激动的地方,郭同震就忘了自己演的是老头,一下子把腰直起来说话,为了克服这个问题,郭同震想到了一个办法,“把一根粗绳子从自己的脖子上垂下来绕过大腿打一个结,腰就被紧紧地拉住了,绳套藏在长袍里观众看不见,腰却很难直起来。虽然一场戏下来整个人都被弄得很不舒服,但老汉的形象贯彻始终”。
他在团里也经常有一些新点子,比如可以学女声,可以用鼻音模仿胡琴的声音,在日记里,他同时担任着宣传干事和剧务部干事两个职务。他演话剧、唱山西梆子,承担许多杂务工作,剧团缺演员的时候,他还一直忙着招募新人——
所以到很久很久之后,话剧团的团员们,都无法把郭同震和谷正文这两人联系起来。
当然,在这个小小的剧团里,国共两方面的力量始终在暗中较量。
1937年9月,剧团到济南的时候,当时的山东省教育厅长何思源将其改名为“山东省教育厅移动剧团”,当时的团长是钟志青(也是一名特务),何思源承诺剧团所需经费由教育厅负责,每人发给生活费和办公费。
之后,济南沦陷,剧团撤退到徐州,又转战河南、安徽等地。1938年8月底,团队大多数进步青年根据中共长江局委员董必武的建议,决定前往西安(实际上是去延安),何思源虽然觉得遗憾,但还是慷慨地送给剧团400元钱做路费。多年以后,在北京,何思源再次见到了荣高棠,他说自己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延安,并且笑着说:“怎么样,我当时对你们还是不错的吧?”
郭同震在这时候宣布,他打算跟着何思源和钟志青——当然,那时候的何思源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当时唯一跟着他的热血青年,在几年之后,居然会因为他的爱国立场,而组织策划了一场针对他的刺杀事件,最终杀害了他的女儿。
对于郭的决定,大家都很不理解,因为郭一直是团内积极分子,而且和张瑞芳的关系特别好,曾经宣称要“永远追随张瑞芳”。郭说自己决定离开是因为“人事摩擦,工作兴趣不合,换一环境”,张昕跑去问他:“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走?”
郭同震笑着说:“因为你们不可爱了。”
但荣高棠回忆说,这段时间,“郭同震大哭过几次”,我想,他的内心,也不是毫无波澜的。
大家开了一个送别郭的谈话会,会上大家互相批评和自我批评,谈着谈着,日军忽然空袭,大家冲进了防空洞,十五分钟之后,轰炸停止,大家又跑出来接着开会。
分别的时候,所有人都哭了。
奔赴延安的青年们,将青春和热血投入到创造新中国的洪流中,历经磨难,成为了共和国的建设者。选择另一条路的郭同震,则在时代的阴影与权力的漩涡中,变成了可怕的国民党特务谷正文。曾经共同的理想,相似的青春,最终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归宿,战火中的一次挥别,竟成了彼此人生无法回头的路标。
1937年移动剧团在前线慰问伤员,二排右三为谷正文,二排左三为张瑞芳,二排左五为张昕,三排左二为荣高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