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欧,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
十多年来,我对新生代女工的追踪研究表明,女工的一生都是在满足不同阶段的家庭照护或经济需求,她们的人生轨迹随着家庭需求而转折,并用自己的劳作托举整个家庭。
大家好,我是王欧,来自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主要从事农民工相关问题研究。我对农民工问题感兴趣,与我的经历密切相关。我父母在我小时候就离开江西农村老家,去深圳打工。从那时起,我就成为了留守儿童。每年寒暑假,我会以小候鸟的身份去他们的打工地深圳龙华看望他们。至今我还记得,我要坐一整夜的班车,第二天天蒙蒙亮到达时,感觉就像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因此,我很小就知道了工业园、工厂、流水线、加班倒班,熟悉城中村、工厂宿舍和二房东这些概念,也接触到了很多各式各样的农民工。这些经历让我读博时一接触劳工社会学知识就受其影响,并且一直对农民工问题感兴趣。「农民工」是指拥有农村户籍,但离村到城市务工的劳动者。这个群体在改革开放初期就已出现,规模逐渐扩大,到去年已接近3亿人。随着中国人口结构的变化,农民工群体内部也在经历代际更替。50、60、70年代出生的老一代农民工逐渐老去,部分人正离开城市;而80、90、00后出生的新生代农民工已成为农民工的绝对主力。我自己主要关注新生代农民工群体,重点关注这代青年打工者的家庭建构、家庭维系,特别是与之相关的情感问题。我之所以关注这一群体,和我曾经遇到的一个困惑有关。2010年发生了富士康工人的连环跳楼事件,当时在学术界尤其是农民工研究领域引起了极大反响。仔细看,那些工人大多是20岁上下的青年农民工。2014年,我看到了一项很有影响的新生代农民工调查,其中指出与老一代相比,新生代农民工更远离农村、更亲近城市,劳动伦理在退化,不那么能吃苦耐劳,频繁换工作,收入也多在城里消费。起初,我对这些结论比较信服。因为我在父母打工地接触到的年轻工人大体符合这一印象。但当我独立开展研究时却发现,那些结婚生育的青年工人可不是这样,他们非常能吃苦,愿意加班倒班,生活也十分节俭,甚至舍不得下馆子。工友偶尔聚餐,都是自己去菜场买菜,轮流在家做饭。这让我产生了一个很大的疑问:为什么结婚成家,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这个群体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带着这样的困惑,我开始对农民工进行城乡多点追踪调查——先到农民工打工地,到他们工作的地方、也到他们生活和消费的地方收集资料;接着跟着他们回到老家,在农民工输出地村庄、乡镇和县城收集资料。我有意识地收集农民工生命史和家庭史。每访谈一个工人,都从他的家庭背景开始询问,小时候读书怎么样,什么时候出去打工,混了哪些工作,有没有谈恋爱,结婚以后又怎么办,怎么安家养小孩?并且将他们不同生命阶段与其所嵌入的城乡制度结构关联起来思考。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他们的生命历程的转折,看到家庭、特别是孩子对他们的深刻影响,也看到他们经历的复杂情感纠结。我首先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从离开学校到结婚成家之间的几年,年轻、单身的新生代农民工表现出很强的消费自主性,并强烈追求浪漫关系。我在沿海工业区调研时,住过工人聚集的城中村,也住过工厂宿舍。这里密布着青年人共同消费的场所,饭馆、商店、网吧、游戏厅、KTV、溜冰场、钟点房、小旅馆等等。工人挣钱自己花,身边又有很多同龄人,很容易产生情感联系。尤其对女工而言,她们远离了父权社会的约束,拥有更多自主空间。“在中山、深圳那几年,打工虽然累,但是挣的工资是自己的,放假的时候可以睡饱了再起来,起来就和姐妹们一起去逛街,去吃好吃的,去买衣服、买鞋子、买化妆品,去做头发、做美甲,逛街逛到脚都走不动了还要逛。”
那几年,追求她的男性不少,后来她选择了一个彼此喜欢、也用心追求她的年轻小伙。她知道男友是广西农村的,家里很穷,但她更在意这个人是真心对她好。访谈时,她给我看他们一起旅游的照片,那段生活丰富多彩,情感充沛。这和老一代农民工非常不同。老一代农民工通常缺乏浪漫爱情,就像我父母和打工的亲戚们一样,他们的婚姻是打工前在农村,通过相亲完成的。随后,小玉和男友开始租房同居,直到她怀孕两三个月,才考虑结婚。在结婚前的这个阶段,他们与打工城市的关系是良性的:城市提供赚钱机会和消费场所,他们拥有消费自主权,容易建立浪漫关系,发展丰富情感。然而一旦结婚成家,他们就面临生命历程的重大转折。这时,城市的另一幅面孔马上就出现了。新生代农民工结婚,首先面临婚房问题;生孩子,则涉及医疗资源和照护问题;孩子读书,又关系到学校和教育资源。这些都触及城市公共服务的供给问题。以我调研的昆山为例,当地通过一套精密的积分入学体系来吸纳和排斥农民工。积分看房产、学历、社保等。例如,在乡镇买一套房加40分,大专学历加5分,社保每个险种每年加4分......公立学校学位有限,按积分排名分配,排到就有,排不到的就没有。普遍情况像小玉一样,新生代农民工一旦面临结婚、生育、子女教育等问题,他们就不得不离开城市,回到老家,甚至重新嵌入父权体制。几年前,我再次追踪回访小玉。在广西一个距离县城50公里左右的村庄见到了她。那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在老家断断续续留守四年多了。她除了带孩子之外,每天还需要养蚕,天蒙蒙亮就要去采桑叶,背回来给蚕吃。还要处理蚕的粪便,把蚕养大结茧出售,周而复始。每年年底,她还要砍甘蔗、背甘蔗,都是重体力活。我在村中看到小玉的时候,她坐在屋前的门槛上,整个人显得精疲力尽。她告诉我,一生中最开心、最明亮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与我父母那一代相比,新生代农民工对子女教育的重视程度甚至不亚于城市中产阶级。他们让子代向上流动的意愿很强,希望孩子读高中、上大学,将来当白领坐办公室、吹空调。为此,他们愿意投入大量资源。十年前我在昆山的一家电子厂做调研,一位女工在填完问卷后迟迟不走,而是在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字,边写边掉眼泪。后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在解释「妈妈为什么打工」,唯一理由就是在孩子教育的关键期,为他创造更好的条件。过去二十多年,中西部农民工输出地经历了撤点并校——村小被撤并,教育资源集中到乡镇。在我调查的一个中部农民工输出乡镇,共辖28个行政村和1个社区,2023年仅剩两所村小、一所中心小学和一所初中;两所村小的人数也跌破100,预计很快会被撤并。结果就是农民工子女从小学甚至幼儿园起,就要离开村庄,不能住家里,只能住校、陪读或去留守儿童机构托管。无论哪种方式,都增加了家庭教育支出。更重要的是,中西部县城建了大量商品房。地方政府以教育为手段推动土地财政,普遍将优质教育资源集中到新楼盘附近,从老城区和乡镇抽调优秀师资,并将学位与房产绑定。房子是入学的门槛,农民工家庭要让孩子获得好的教育资源,就得买房(要不然就得找关系租房陪读,但这条路现在越来越窄了)。在我调研的一个县,高峰期一年卖出2万套房,主要买家就是农民工。我在农民工输出地调研时,第一站通常是先到县城,首先就会看到鳞次栉比的新楼盘,上面打着「上好学、住好房」这样的广告。那农民工在县里买一套房子要多少钱呢?我调研时借住过农民工新买的房子,仔细算过。在江西南部的一个县,房价是6-7千;广西西部一个县,房价也要4-5千。一套100多平的毛坯房加上装修,至少要六七十万。这对农民工家庭是一笔巨大开支,甚至耗尽两代人积蓄,还要贷款十几二十年。访谈陪读妈妈时,我也仔细算过在县城陪读的花费:孩子教育、辅导班、兴趣班、零食、玩具、家庭生活费......一个农民工陪读家庭加上房贷,每月刚性支出达五六千元。对农民工而言,县城成了一个高消费的地方。在这样的经济压力下,男性工人拧紧了挣钱发条。他们在结婚成家之前,通常动不动就换工作,宁愿进轻松的服务业,也不愿到流水线打螺丝,更不愿到建筑工地搬砖。然而家庭化转型之后,他们突然变得特别能吃苦耐劳,主动选择重体力、长时间、高工资的工作。事实上,包括城市里的骑手、生产线上的工人、烈日下的建筑工......只要你深入了解一下,主体都是那些已经结婚成家、为了家庭发展特别是为了孩子教育的已婚男工,他们在家庭中被窄化为极度单一的经济化角色。然而残酷的是,过去十多年,新生代男工工资增长有限,甚至比老一代还低。他们再努力、再专门化挣钱,也难以满足日益增加的家庭再生产压力。▲数据来源:清华大学社会学系课题组《社会转型与新生代农民工》调查报告于是,家庭经济压力自然传导到女工肩上。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过去十多年女性农民工数量持续增长,到2024年已达1.127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