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被导演克里斯托夫·卢吉亚(Christophe Ruggia)侵犯时,阿黛拉·哈内尔(Adèle Haenel)只有12岁。18年过去后,阿黛拉终于决定站出来,这一年,她30岁。
「是我创造了你」
2025年2月3日下午1点钟,巴黎法院的一间法庭里,36岁的女演员阿黛拉·哈内尔(Adèle Haenel)正在旁听席踱来踱去。20分钟后,被告克里斯托夫·卢吉亚(Christophe Ruggia)在两名律师的陪同下进入法庭,二人没有对视。这是一场长达5年的审判。2019年11月底,阿黛拉向法院提出起诉——2001年拍摄电影《恶魔的孩子》期间以及之后3年的时间,导演卢吉亚对她进行了长期的性侵犯,而这种侵犯最初发生时,阿黛拉只有12岁。在阿黛拉决定站出来之前的18年里,这件事一直藏在她心中最隐秘的地方,不停啃噬着她的内心。2000年12月,11岁的阿黛拉陪想要演戏的哥哥参加一次选角活动时,意外地被《恶魔的孩子》的选角导演选中,进入了剧组。在这部电影里,阿黛拉扮演的是一名患有心理疾病,与哥哥相依为命的小女孩。卢吉亚是那部电影的总导演,他被阿黛拉身上早早展现出来的那种自由、坚定的气质打动,「这孩子太特别了,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她一样。」选角导演后来回忆称。当时,阿黛拉一家也沉浸在喜悦之中,「这就像一个童话故事,这件事发生在我们身上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阿黛拉的父亲格特说。在后来的日记中,阿黛拉这样追忆当时自己的心情和感受,「我的心中有很多新的意义。」图源电影《恶魔的孩子》
据阿黛拉回忆,卢吉亚时常会搂着自己,会跟她脸贴脸站在一起,还会亲她的脸颊。有时,卢吉亚还会把手放在她的臀部,叫她「亲爱的」和「甜心」,此外,他还逐渐将她与家人隔离开来,告诉她的父母不要来片场,以免分散她的注意力。《恶魔的孩子》的其他剧组成员也都发现了这一点,这证实了阿黛拉的回忆。很多剧组成员都表示,卢吉亚当年的举动令他们印象非常深刻。他们形容,在片场,卢吉亚与阿黛拉的关系「暧昧」且「不健康」,而阿黛拉看上去「疲惫且精神痛苦」。有的工作人员记得,在剧组的时候,卢吉亚会以塑造角色状态的名义刻意将阿黛拉与其他人隔离开,限制她的活动范围,「只有他有权利和她接触。」这些工作人员并非沉默的大人,包括剧组的摄影师、剧本监督在内的工作人员都曾向卢吉亚提出过质疑,但卢吉亚总是会搪塞过去,他告诉剧组的人们——不用担心,自己只是在教导阿黛拉演戏,他还形容自己是在照顾她,「就像保姆一样」。之后,工作人员的每一次质疑都是不了了之。那一年,阿黛拉只有12岁。在法庭上,法官播放了《恶魔的孩子》中的7个片段,其中时常会出现阿黛拉裸体的画面。一看到这些,她便会迅速将目光移开,并用手帕擦拭泪水。「当我看到这些可怕的影像时,我仍然会感到震惊、害怕。」阿黛拉说。当年《恶魔的孩子》的拍摄进行了3个月。拍摄结束后,卢吉亚仍然经常打着艺术的幌子,邀请阿黛拉去他的公寓。卢吉亚会向阿黛拉展露自己对于戏剧的热情,他还总是开车到家里来邀请她去餐厅吃饭,第一次吃饭的时候,阿黛拉还因为自己没有足够的钱支付账单而愧疚了很长时间。后来,阿黛拉几乎每周都要去卢吉亚的公寓学习法国电影经典,有时候,是卢吉亚来接她,有时候,则是爸爸把她送过去。卢吉亚的家里有非常多电影DVD,他们会一起观看电影、吃下午茶,卢吉亚还会和阿黛拉一起阅读她收到的剧本,并为她提供表演建议。卢吉亚的行为不止于此。阿黛拉一直记得,在那个公寓里,卢吉亚会抚摸她的大腿,喘着粗气亲吻她的脖子,还会将手伸进她的 T 恤、抚摸她,并且多次将手伸向她的隐私部位。而为了躲开他,阿黛拉不得不更换自己的位置。先是在沙发上,后来是窗边,最后又被逼到了屋子里一个小小的脚凳上,每次阿黛拉都被吓得瑟瑟发抖。但只要阿黛拉拒绝他、推开他,卢吉亚就会很生气,开始发火。除了肢体的侵犯,卢吉亚还试图用言语控制,并从精神上「绑架」阿黛拉。在他们相处的时候,卢吉亚会告诉她,自己爱上了她,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对他而言是一种诅咒。甚至,他还说阿黛拉只是一个有着孩子身体的成年人。「他认为这就是爱,是相互的,我欠他一些东西,他给了我这么多,我却不肯顺从这份爱,是个混蛋。」阿黛拉解释称卢吉亚一度给自己强加了严重的精神控制,每当阿黛拉试图反抗的时候,卢吉亚就会告诉她:「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是我创造了你。」 卢吉亚。
图源路透社
「你不可以闭嘴吗?!」
阿黛拉向卢吉亚怒吼,用手敲着面前的桌子,随即她大步走出了正在审讯中的法庭——这是2024年12月9日第一次庭审时发生的一幕。起因是面对阿黛拉的回忆和讲述,卢吉亚却以保护之名一直在狡辩。
对阿黛拉来说,要回想自己与卢吉亚的相处,整个庭审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根据《纽约时报》及法国多家媒体的记录,在那两天时间里,阿黛拉一直都很紧张痛苦,她经常双手抱头,和身边的朋友调换座位,她的手会焦躁不安地动来动去,脸部肌肉也抽搐不止。
卢吉亚否认了阿黛拉的所有指控。他对法官说,自己和阿黛拉一直保持着柏拉图式的情感关系,他的所有做法实际上都是想要保护阿黛拉,以免她会因为《恶魔的孩子》中那些露骨的影像在学校遭到嘲笑。他还一直在法庭上抱怨,试着让大众同情他,他声称自己在事发时已经40多岁,面对阿黛拉的时候,只是一个人在家照顾12岁的孩子。
当被问及警方在查看他的电脑时发现他曾在互联网上使用「阿黛拉·哈内尔性感」等词汇进行搜索的证据时,卢吉亚表示他不记得进行过这样的搜索。而当被问及听到被阿黛拉指控的时候是什么感受的时候,卢吉亚则展露了自己的傲慢,他认为阿黛拉站出来指控,是因为她没有机会参与卢吉亚其他电影作品,从而对他进行了报复。
这让阿黛拉十分愤怒,离开法庭半个小时后,她才带着律师回来。她知道,自己要尽量冷静、克制下来。「我很专注,我尽量做到最好、尽量说清楚、直接指向事实。我必须要让卢吉亚认清,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一种暴力。」
现实中,这种暴力持续了4年时间,和很多性侵犯案件类似,这是一个复杂的、充满了矛盾与挣扎的漫长历程。
当时,12岁的阿黛拉在心智上,完全没有能力应付这一切。她知道,是卢吉亚让她认识并接触到了电影,她从不遮盖这一点,「对我来说,他(卢吉亚)就是一个明星,像上帝降临人间一样,因为他背后有电影、有力量,还有对表演的热爱。」阿黛拉说。电影也令她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出身于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妈妈是教师,爸爸是翻译,因为电影,自己和父母都「突然变得杰出了」。
当时,卢吉亚还告诉阿黛拉,她是「未来的玛丽莲·梦露」。这让一家人都觉得振奋。
图源电影《恶魔的孩子》
其实,早在《恶魔的孩子》拍摄的时候,阿黛拉的母亲法比安妮就曾发现过异常。她向媒体讲述过,当年,在自己抵达马赛的片场时,心中总有不安。她看见的是,卢吉亚和两个小演员站在一起,他的手臂分别搭在两人的肩膀上,亲吻着他们。
这引起了她的警惕,觉得卢吉亚对待孩子的态度很奇怪。只不过,法比安妮当时什么也没说,她以为是自己「不懂电影行业」。在回家的路上,她仍然很忧心,在一个加油站找到一部电话,打电话给女儿,问她「卢吉亚为什么会那样做」。但阿黛拉当时并没有理会妈妈,让她赶紧回家。
来自上位者的侵犯,像一张巨网,令年少的阿黛拉难以挣脱,她承认,每次被侵犯后,她都迫切地想要离开对方,「我对卢吉亚的感情,由感恩崇拜,逐渐变成恐惧怨恨。」但这种挣脱,用了整整4年时间。
2005年初,饱受煎熬的阿黛拉终于主动给卢吉亚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明确写到,「我不再想去你家」,并且公布了自己的决定——退出电影界。后来回忆起这封信,阿黛拉觉得,自己当时是带着「放弃很多东西」和「放弃自己的一部分」信念写的。
从那之后,阿黛拉不再参加影视表演,并切断了与当时经纪人的联系,整个人也变得不爱说话,变得郁郁寡欢。当时,她还不满16岁。
阿黛拉的家人也注意到了女孩的变化,当时,他们将她的「疏远」和「发脾气」归咎于青春期,他们也注意到卢吉亚突然消失了,阿黛拉也不想再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情了。但对于十几岁的女生来说,交谈非常困难,一家人都没有再深究下去。
尽管阿黛拉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卢吉亚,但卢吉亚多年后仍然寄给了阿黛拉两封信。
在信中,卢吉亚写道,有一天在街上看到她,他的心「在胸膛里爆炸」,他对她的思念就像一道「伤口」,他对她的爱「一直很真诚」,但阿黛拉并没有回复他。
卢吉亚带来的心理伤害延宕了很多年,但阿黛拉并没有向任何人讲过自己的遭遇和心情,她沉默了,选择在日记本里记录了自己的痛苦——从2006年开始,「头脑中一片混乱」的阿黛拉决定开始写日记,她说,自己需要写下来「以记住这些事情」,因为她「有点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在她的日记本里有一些零散、混乱的记录——
2001年,我成为了人们关注的焦点。
2003年,我有一个秘密,我从不谈论我的生活,我身处成人的世界,觉得孤独、奇怪。
2005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卢吉亚。
2006 年,有时我觉得我可以说出一切……我情不自禁地想到死亡。
18年
当2019年阿黛拉决定公开自己的经历后,她面对最多的问题和质疑就是,为什么你等了这么多年才发声?
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重要,因为同样的困境不仅发生在阿黛拉一个人的身上,在不同的国家发生的数起性侵犯案件中,很多受害者都面对同样的结构性困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阿黛拉一直在想,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不用理会卢吉亚对自己的伤害,「我去走自己的路」。她想要重新建立一种轻快的、自在的生活,摆脱抑郁、摆脱灰暗。
阿黛拉说,自己之所以选择沉默,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并不信任司法系统,因为取证艰难等原因,法律往往「只判处很少的施害者有罪」。
她的悲观并非空穴来风。法国议会曾经公布了一份名为《国民议会妇女权利和男女平等机会代表团提交的关于强奸刑事定义的信息报告》。该报告显示,在法国,每10名强奸受害者中,有8名受害者没有向警方报案。其中,24%的受害者表示,她们已经放弃去警察局,因为「那毫无用处 」,16%的受害者则担心她们的证词不会「被认真对待 」。
阿黛拉也是其中之一。她说:「正义忽视我们,我们忽视正义。」
让阿黛拉改变想法的,是导演瑟琳·席安玛。
阿黛拉和瑟琳于2007年相识,当时,在《恶魔的孩子》的选角导演的极力劝说下,刚刚高中毕业的阿黛拉参演了瑟琳的首部电影作品《睡莲》。
《睡莲》讲的是三位少女对性的理解和觉醒,阿黛拉饰演了花样游泳队队长。整部戏拍摄了一个多月,瑟琳一直在引导阿黛拉从身材、步态和外表入手来塑造角色。
阿黛拉发现,在一部讲述性启蒙的电影里,瑟琳却鲜少利用演员赤裸的画面,而是将镜头转向水面和水下,借这些意象来呈现三位女生的成长。为此,阿黛拉花了40多小时跟教练学习花样游泳,学会了所有的水面动作和手臂动作。这也让阿黛拉又重新体会到了拍电影的乐趣,「为了拍电影而学习,这真是一次值得的冒险。」
图源电影《睡莲》
最终,凭借这部影片,阿黛拉获得了2008年凯撒奖最有前途女演员奖提名。 此后,阿黛拉和瑟琳也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阿黛拉在事业和生活上也充分信赖瑟琳。
此后,在事业上,阿黛拉一再证明了自己是一位极具表演天赋的青年演员——她曾先后6次提名法国电影凯撒奖,两度获奖。2015年,她凭借电影《初恋战士》获得了第40届法国凯撒奖最佳女主角奖。
一位曾经和阿黛拉一起工作过的导演阿瑟·纳齐西尔这样评价她:「她工作努力,好奇心强,反应敏捷。」她记得,阿黛拉有一次在奥斯陆拍戏,电影需要她学习挪威语,她已经掌握了一些基础知识,每天拍完戏她就一边在城里散步,一边找当地居民聊天练习挪威语。3天后,她就已经可以在自助餐厅与演员们交谈,而且语速非常快。
但过往的伤害仍被她藏在内心深处,不知何时会再次引爆。据瑟琳回忆,有一天她和阿黛拉一起观看《恶魔的孩子》,阿黛拉突然尖叫了起来并晕倒,看起来很痛苦。随后,她向瑟琳讲述了自己年少时的遭遇。
当时,瑟琳拥抱着阿黛拉,给了她充分的鼓励:「不要保持沉默,不要让凶手逍遥法外,要继续说出来。」
不久后,阿黛拉看了那部著名的纪录片《离开梦幻岛》。看完她意识到,当年自己与卢吉亚的关系并非对方所说的「爱」,而是一种控制和精神操纵。
当时,有亲近的朋友告诉她,卢吉亚正在筹备一部新的电影,他又找了两位青少年演员担任主演,甚至两位主角的名字也会延续《恶魔的孩子》中两位主角的姓名。这让阿黛拉既愤怒又充满警惕。她认为卢吉亚不仅没有正视他曾经给自己带来的伤害,还用这种看似「充满纪念意义和浪漫色彩」的举措美化自己的行为,引导公众将他们的关系定义为「恋情」。
「我不能让他这么做,我不能让他再拍一部和青少年相关的电影了。」阿黛拉下定决心站出来,「这不仅仅是一件私事,而是一件公共事务。」
阿黛拉这样剖白自己的初衷:「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我的童年如何,因为它已经被毁掉了,但现在的孩子们有权享受她们的童年,这才是最重要的。」
在决定说出真相后不久,2019年4月,阿黛拉认识了玛丽娜·杜尔奇——这是一位在网络媒体Mediapart主要负责报道性暴力犯罪的记者,阿黛拉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讲述了卢吉亚曾经对自己的侵犯与骚扰——此时,距离最初的侵犯发生,已经过去了整整18年。
随后近7个月的时间里,玛丽娜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和采访。她寻找了30多位证人,包括当年《恶魔的孩子》剧组的很多工作人员,以及熟悉阿黛拉和卢吉亚的亲友。最终报道采用了23位受访者的证言。
让玛丽娜印象深刻的一位调查对象是莫娜·阿查什,她是卢吉亚曾经的工作搭档和恋人,当年在《恶魔的孩子》剧组担任调度。
莫娜透露,卢吉亚曾经亲口对她说,自己已经对阿黛拉产生了爱慕之情,他还讲述了一次与阿黛拉发生身体接触的情况。后来,卢吉亚看到了阿黛拉眼中的恐惧,自己也被吓到了,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听到这些,出于对卢吉亚的怀疑与愤怒,莫娜选择立刻离开了《恶魔的孩子》剧组。
此后多年,她都想联系阿黛拉,但没能找到她的联系方式。直到玛丽娜前来采访,她才松了一口气——令玛丽娜更为难以置信的是,她接触到的30多位采访对象,没有一位要求匿名。
玛丽娜形容,这次调查充满了人们的愧疚,「很多人在采访过程中都哭了,很多人因为阿黛拉愿意站出来而非常感动,还有很多人谈到当年自己看到了一些不对劲,却什么都没做,他们为此感到很愧疚。」
2019年11月4日,Mediapart发表了玛丽娜的报道,这篇文章立刻引来了社会各界的关注。很快,卢吉亚因性侵未成年人被巴黎警方拘捕,报道发表后的第二天,法国电影导演协会(SRF)发表声明支持阿黛拉,并决定开除卢吉亚——这也是该协会在1958年成立后第一次开除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