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横店，这群人的精神状态领先版本十年

源济

在横店，这群人的精神状态领先版本十年

镜头面前，“合法发疯”

都说旅行就是“从自己待腻了的地方去别人待腻了的地方”，看破这一本质的年轻人，决定把这句话换个关键词——从自己待腻了的地方，去明星待腻了的地方。

这一次，年轻人的目的地是横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横店已经成了普通年轻人过戏瘾的专业摄影棚。在工位扮演牛马累了，就可以来横店演冷宫里疯了的妃子，把上班时受的委屈，用一声声“臣妾冤枉啊”彻底吼出来。

“剧组就像一场成人过家家，看到人们一本正经地喊着老爷小姐，想到平时自己可能也是这样，感觉那些看似严肃的事也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横店里的明清宫苑景区，是按照北京故宫1：1搭建的

追星也像是一场扮演。横店没有“唯粉”，因为明星太多，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出面前经过的帅哥美女，一起起哄完了，才发现一半的人都在问“刚刚过去的是谁”。

人人都在为自己造梦，也在看清梦本身。你会看到，那些光鲜亮丽的主角一样要凌晨四点起床，在混乱的调度中等待；那些看起来运转完美的剧组，可能凌晨四点才知道自己今天要拍什么。

原来，不止我的生活是“草台班子”，所有人的都是。既然如此，又何必为自己那份工作的偶尔混乱、为人际关系里没那么“专业”的瞬间而过度焦虑呢？

一

横店追星，专治强迫症

无人发现的角落，横店追星已经褪去大家刻板印象里追星的疯狂色彩，而变成了“最适合路人粉”的“追星盲盒”。时间成本低、金钱成本低，美丽的脸庞“量大管饱”，来一趟横店，可以一次性满足几乎所有对明星的好奇。

在浙江上学的大学生小D，最开始只是为了追感兴趣的一部剧而来到横店，后来渐渐的，横店成了她的周末安全屋。对她来说，横店最重要的是“安心”，它永远在那里，永远有大戏正在进行。

不需要像参加演唱会、见面会那样提前抢票、布置攻略、舟车劳顿，周五下课坐上高铁，不到三小时，就可以丝滑衔接追星宇宙。“在高铁站看到包上挂着各种明星周边的女生，基本就是来追星的。”一起拼上车聊上天，日常生活的压力就已经被抛在了脑后，要做的只有尽兴，和随缘。

横店高铁站，就像一个内娱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

在横店没有J人。不管你做多少攻略，怎样安排自己的追星之旅，来了都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剧组的进度每天都在变，前一天晚收工，后一天就会晚开工，前一天拍得顺利，后一天可能直接坐上飞机全组转场了。来横店追星的粉丝也只能随缘，放下厚厚的攻略和计划表，加入几百人的通告群——是的，这里唯一的信息流通方式，还是最原始的人传人。

横店追星，最重要的就是在群里蹲“通告”，也就是明星的行程表。有的剧组出于宣传、招募临时群演等目的，会临时放出第二天的行程安排，包括明星的“进妆”（进酒店化妆）、“出妆”（化完妆从酒店出来）时间，甚至有时候会有具体拍摄场次的介绍。

如果碰到精彩的打戏，远看也能过把眼瘾，算是开到头彩。但更多的时候，你明明知道最喜欢的明星此刻就在横店，却不知道他的剧组在做什么、在哪里，只能遗憾擦肩。

于是，最严谨的人也被迫学会了“说走就走”的激情和“不行就算”的随意。你无法内卷，因为卷无可卷。信息的流动是即时的、混沌的，唯一的策略就是放松，然后拥抱所有不确定性。

没有蹲到明星，不如去夜市吃烧烤

也是拜这种不确定性所赐，横店追星先一步达到了天下大同的美好精神状态。在横店，很难有“唯粉”。你很少看到有人来了真的只追一个明星的，更多的是一天打卡七八个甚至几十个，有人自嘲，“追出了面试官的感觉”。

比如追星最常见的“进妆”和“出妆”，几乎所有来拍戏的明星都是在那几个酒店通道进出，几十分钟内，你可能就能看到四五张美丽的脸庞从你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就算根本不认识，也让这趟旅程性价比直线上升。

这种氛围也使得平时在互联网上可能互相不对付的粉丝群体，在线下变成了互帮互助的战友。互相报信、交换彼此拍到的美丽照片，比起粉籍，帮忙占座、一起A饭钱的革命友谊更重要。

甚至有时候，加入拼车、拼饭队伍的，还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明星、群演。“好看的人太多了，以至于我都不容貌焦虑了，因为在这里美貌不稀缺，不美，反而有种你很有钱或者很有本事的感觉。”

二

灯光下，另一种牛马生活

有人选择在横店追星，也有的人跃跃欲试，想在横店当明星。

横店旅游很早就在试图放大“影视基地”四个字的内涵，陆续打造了秦王宫、清明上河图等多个风格不一的景区，除了电影电视用剩下的美丽置景以外，更重要的是在景区里安排上大量妆造齐全、自带戏份的NPC，配合游客过把戏瘾。

在这里，e人可以应聘剧组拍一段抓马的滴血验亲，i人也可以躺着体验红衣公子的壁咚。其中设计比较完备的清明上河图景区，更是用一个“片酬”的积分玩法把整条街从头串到尾，游客走进景区的一刻，就走进了一场“扮演演员”的大型游戏。每到夜晚，“梦外滩”景区还会亮起灯光、烟花绽放，在“造梦”一行上，颇有向主题乐园看齐的架势。

在景区参与互动活动，会得到红包形式的“片酬”，可以兑换礼品

不过，对于更会玩的年轻人来说，花钱演戏还是落于下乘，怎么才能去过把戏瘾还赚到钱，他们有自己的节奏。

打工人丁丁用自己gap的一个月混进横店，从头到尾体验了一遍当群演的感觉。在此之前，她除了小时候披床单扮仙女以外，从没演过戏，所有攻略都是在网上找的。

横店当群演，首先要注册办一个演员证，名额有限，网上说尤其夏季等旺季，年轻女演员多，女性办证预约可能要抢号。丁丁本打算尝试一次，没抢到就跑路，没想到正好抢上了。

简单的培训后，管理员会把群演拉进一个群聊，随时有剧组需要群演，就会在群里发招募信息。信息里会附带说明对群演的要求，大多是身高、年龄等，有古装造型的会要求演员头发长度，还有的会要求自带某类型的服装。有时候戏里有跳舞、挨打等特殊戏份，也会提前说明。

“年轻女生的戏很难抢，来的人多，剧里需求又少。比如有个街景什么的，不能满大街都是姑娘吧。男生就可以演一下跟班、抬轿子什么的，像上了点年纪的更好找戏，我们群演有一个大爷，就是横店本地人，普通话都说不太好，演了不知道多少场。”

新手群演会有一次“福利”，“群头”会安排新演员的第一次戏，再之后就要靠自己抢。“通告不好蹲，开始抱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心情，一犹豫群里就报满了。后来还是狠狠心觉得不能白来，拿着手机守，抢到了第一次，半夜十二点多发的消息，也是没一会就满了。”

丁丁第一次尝试的角色，是一个古装剧街头的NPC，几乎不会被摄像头扫到的那种。短短的一个镜头，当天她的总投入时间是10个小时：

凌晨4点就起床，和其他群演一起坐大巴去到片场，简单戴上做了造型、换衣服，等待将近5个小时才轮到自己的戏份；作为背景板，需要配合前景不断换机位重拍，这样就又好几个小时过去。等到最后被大巴拉回城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

也许有人会质疑，当群演也只是一份工作，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假期换个地方累死累活当牛马？但对丁丁来说，这个过程挺有意义的。

“就像旅游，有的人喜欢去爬泰山，我觉得那个过程很重要。”

剧组像一台乱哄哄然而坚持运转着的机器，几百人各司其职，在镜头运转起来的瞬间，所有人都要瞬间压低声音。这种时刻让坐惯了办公室、永远在和同事微信沟通的丁丁感觉很神奇，“所有人同时很认真地在做一件事，这种感觉很难得。这件事明明不是真的，可是他们都相信这是真的。最后去看监视器的时候，会有‘哇’一下的感觉，原来所有人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幕”。

也许这就是所谓“经济上行期的美”，为了搭建戏里那个真实的世界，戏外的人们或多或少都需要“入戏”，相信齐心协力，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

“熬了一整天回去，睡到第二天晚上才醒，醒来身上还酸疼，但又感觉很精神，像打了一针鸡血一样，跟以前那种上一天班有气无力的感觉不一样，还想再来。”

但她也承认，自己近期没有计划再去来一次类似的体验；在横店的一个月里，她总共也只接了5次群演。“名额不好抢，想到去了有多累就犹豫了，一犹豫就没有了，然后就劝自己算了吧，一拖二拖的，又该回去找工作了。”“经济上行期”的鸡血，只能偶尔打打。

剧组拍戏时间不一定，往往一熬就到后半夜，看了一个又一个日出

这场体验最大的好处，也许落在日常生活中。去横店体验过演员后，丁丁看电视剧都带有了一种别样的心情，“以前只知道看剧情，现在看电视好像看见同事上班，会想这个镜头得拍多久，这演员说话都冒白气了得多冷。还是上班舒服，有些钱就给别人赚吧。”

三

现实的骨架

除了追星和当群演，横店还有一套隐藏玩法，只对真正的“老炮”开放。

在横店开了几年民宿的小L看来，横店最有价值的其实是全套现成的影视生产链。全国最好的化妆师、灯光师和场景美术都常驻在这里，来横店拍照片，就好像去景德镇学陶，算是找对地方了。

这些大佬的档期平时有钱都买不到，然而在横店这个P人大魔窟，大佬们也经常因各种工作变动，空出来几天行程。这些空余的时间，如果他们有精力，就可能会在朋友圈开放档期，接受一些个人预约。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加上这些大佬的微信。对普通人来说，更容易“蹭”到的是剧组的置景。

除了一些要去深山老林里取景的剧组以外，大部分剧组会在横店收费的园区内拍摄。他们会提前把场景根据需求布置好，“甚至地板都会用水喷湿，这样看起来湿漉漉的光比较好看”。

小L曾经“蹭”到一个剧组布置好男女主大婚的场景，现场放置着考究的礼器，她自己正好又穿了一身红色的古装，摄影师比她还激动，连声说“遇到人生场景了”。

小L蹭到的“人生场景”，桌上还摆着女主角梳妆台的道具

比起贴着现代化标语、围着人山人海的名胜古迹，和被封在博物馆玻璃柜里的古物，剧组的置景不但考究细致，还具有生活气息，真正有一种穿越到古代的感觉。如果要自己租个影棚布置成这样，拍摄成本就奔着四位数去了。

当然，这种“蹭景”也不能常来，更不可能像普通场景一样开放，剧组也会担心弄丢道具或造成更大的损失。熟门熟路的小L会在进入置景前和旁边的工作人员打好招呼，从面相上找出最好说话的那个，买瓶水说两句好话；拍完以后也会再说一声，提醒工作人员可以进去检查或收拾。

而这只是横店“人情”的一面中的冰山一角。在横店待了几年，小L觉得，“这里本质还是一个小县城，最基本盘的那种。”

“很多事需要‘看眼色’。比如我们问司机一些事，司机会打太极，说‘世界上的事不可能这么简单，做人做事要有代价’，我同行的小姑娘就听不懂，司机就会跟我说，‘你教教她们’。其实就是要钱，很简单一个事，但是他不能直接说。”

当然，大部分游客不需要去思考横店的这一面。

只是来开一个“追星盲盒”，看一场景区的烟花，拍一套在宫苑中奔跑的公主照片，给自己繁重的生活一场纯粹的梦境，就很足够。

当游客们心满意足地带着九宫格照片和一身疲惫离开，横店这座巨大的造梦机器，也完成了它最重要的使命。它提供了一种安全的“失控”，一场限定的“穿越”。在这里，发疯是合理的，崩溃是有美感的，失败的后续一定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

反正在剧本里，主角做什么都是对的。

作者  小山  |  内容编辑  小山  |  微信编辑  秦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