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父母,认知是建构在一个吃饱穿暖、有好工作的基础之上。但他们没有意识到,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更多孩子可能是在想:我怎么活着才有意义?如果孩子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天天刷题,他可能觉得毫无意义,所以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就崩溃了。”
在当下社会,似乎存在一个令人费解的悖论:一方面,父母们前所未有地追求亲子之间的“尊重”和“平等”,科学育儿的理念成为主流,大家都在努力摒弃祖辈不合理的教养方式;但在另一方面,由亲子冲突酿成的悲剧却频频上演,不断刺痛我们的神经。
当我们的社会在高速发展,父母的认知看似在不断升级时,为何我们悉心呵护的孩子,其心理与情感世界却变得愈发脆弱?在“爱”与“教育”之间,究竟哪里出现了致命的错位?
作为一个母亲,作家梁鸿也观察到,“生病”的孩子越来越多了。那不是来自身体的疼痛,而是各种各样的心理创伤。于是在过去三年,她将目光投向了许多因为情绪问题而失学、休学在家的孩子,以及在退学和抑郁边缘挣扎的孩子,写成了《要有光》一书。
《要有光》
作者:梁鸿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2025-9
也许每一个饱经家庭伤痛的东亚孩子,都能从中看到熟悉的、习焉不察的语言或行为暴力。尤其是那些在崩溃边缘的争吵,模式是那么熟悉,利刃般的恶言一遍遍循环,却没有人知道从哪里能够一刀切断。
梁鸿最初关注到这个议题,是因为自己的孩子在慢慢长大,她也在同步经历着育儿过程中的迷茫和痛苦。
但当她环视周遭,发现并不只是一两个孩子的问题。根据《2022-2023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抑郁症患者中在校学生占比高达50%,18 岁以下人群占 30%。第一次面临孩子发病的家长,大多病急乱投医,他们苦恼于孩子的阴晴不定,只能辗转各地求医,或者到处听课和买课,不确定哪个心理咨询师有奇招。
一个巨大的疑问在梁鸿内心萌芽。在她的童年时代,就连上学都很艰难,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但现在念书的条件如此之好,孩子们怎么就连学都不愿意上了?
念书成为一些孩子的负担。(图/《年少日记》)
这也让她想起当年写“梁庄三部曲”时,遇见过的那些孩子:有些孩子跟着爷爷奶奶留守在老家,有些孩子跟着妈妈漂泊在异乡。这些孩子都慢慢长大了,他们过得还好吗?
梁鸿想听听孩子们的故事。当她网上发出征集后,雅雅是第一个呼应她的孩子。雅雅曾是众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打小成绩优异,但在升上高中后,因为成绩下滑而变得极度焦虑,情绪低落,不时会大哭大叫,还有伤害自己的行为,最后躲在家中不愿意见任何人。
雅雅的父母对此都束手无策。一开始,雅雅的母亲反应非常情绪化和灾难化,“我大哭,她比我哭得还厉害。我沮丧,她比我更沮丧,她脸上生无可恋的绝望神情让我更加绝望。”——雅雅告诉梁鸿。
父亲的表现则是爆发式的,有一次甚至跪在地上向雅雅磕头,叫喊着:你快点好,我们都受不了了。
看起来,一路走来的雅雅吃了很多苦,很多时候只能自救。但让梁鸿惊叹的是,雅雅一直是非常敞开的状态,愿意亲自剖析自己和家庭的关系。雅雅觉得,如果她的事情能被大家看到,或许会有一点意义,因为能给他人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就是人生除了做题,还可以有别的。
一些女孩的童年,充满原生家庭阴影。(图/《女孩》)
雅雅还带梁鸿进入了一个未曾接触过的世界——“阿叔补习班”。这是一个曾在某中部城市十分出名、以“收留差生并承诺学生考上高中和大学”为口号的补习班,阿叔本人也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十多年来,阿叔招收了几百名学生,梁鸿也在他的补习班上看到了众多家庭样本。尽管每个病态的家庭是千差万别的,但梁鸿还是能从中看到某种普遍的“致病因子”。
中国家庭,到底缺失的是什么?她要去寻找这些东西。她想知道,是什么困住了我们的孩子,让他们置身于无尽的漩涡之中。
最初,梁鸿给这本书起名为《别吹灭那光》。这来源于雅雅2023年10月11日所写的日记。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她给自己的祝福是——“雅雅,你有从头再来的勇气,有不被定义的自由。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但任何人都无法成为你。别吹灭那光。长大快乐。”
梁鸿很喜欢“别吹灭那光”这句话,但她又能深切感受到一个孩子卑微的祈求,觉得太心痛了,干脆改成《要有光》,更敞亮也更坚决。
以下,是新周刊与梁鸿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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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病灶
《新周刊》:在书中,你对比了“滨海市”、“丹县”三个不同地方的青少年问题,你觉得它们的社会根源和表现形式有何不同?
梁鸿 :像“京城”这样的大城市,可能在家长高度控制、高度推动的情况下,孩子们会有情绪问题的爆发;在“滨海”这种中等城市,可能家长会把孩子送到补习班里,大家有一个群体战争,家长和孩子在认知上有巨大的差异,虽然他们会供养孩子,但是在骨子里是有某种冷漠的;而在“丹县”,可能更多是亲子之间的亲密关系难以形成,因为很多留守孩子都是在父母缺席的情况下长大,亲密关系是缺失的,他们有内在的创伤。
所以我特意分成三个部分来写,是因为我察觉到虽然他们同样是抑郁焦虑、休学厌学,但他们背后的根源是不一样的。
《新周刊》:家庭往往是青少年抑郁的病灶,也是药方。在青少年陷入抑郁的家庭,通常存在哪些典型的互动模式? 梁鸿 :我觉得每个家庭是不一样的。雅雅生病之后,妈妈说“我也病了,我比你病得还严重”。在雅雅的成长过程之中,妈妈一直是个弱者的形象,这也造成了雅雅在生活中诚惶诚恐。在京城里,吴用的妈妈可能是另外一种,就是不断推动孩子报补习班、参加竞赛班,她以为自己是非常爱孩子的,安排得严丝合缝。在这个过程中,家长会非常自信,认为我对孩子是1000%的好,但是孩子有没有感受到爱呢?
我觉得每个家庭都有自己非常独特的那种——比如冷漠、冷嘲热讽,但是如果一定要抽象出一个词,就是对孩子的“不理解”,很少或者从来没有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并对自己的行为高度认同,很少去反思。
习焉不察的语言暴力。(图/《年少日记》)
《新周刊》:“病耻感”是阻碍很多家庭寻求帮助的重要原因。你对此有哪些观察?抑郁的学生是否遭遇污名化? 梁鸿 :是的,中国社会对“精神病”这三个字有非常大的病耻感。那天在“滨海”市的时候,精神科医生张殊就讲道,如果一个家庭里有个精神病人,大家都会绕着走,认为这个家是很可怕的。在我们的文化氛围里,假如孩子因为抑郁焦虑,待在家里不上学,几乎所有的家长都会捂得严严实实,不让别人知道。我觉得这也是病耻感的一个巨大表征,这就导致父母和孩子之间无法对话、父母和社会之间无法对话,甚至不敢去找医生,每个人都把自己压抑到极致。
情绪疾病实际上就像感冒一样,但是因为有的小孩可能有躯体反应,比如说胳膊颤抖、反应迟钝等,在我们的文化氛围里面,我们对此是恐惧的。这导致我们从来不想真正去求医,甚至连朋友都没法说。
反而是一些孩子挺落落大方的,像雅雅、敏敏、吴用,他们在学校里都不会隐藏自己,反而说“我在吃药”。实际上,我觉得下一代是有新的认知的。
《新周刊》:书中是否触及到代际创伤的传递?父母自身在成长中未被疗愈的伤痕,如何无意识地复制到下一代身上?
梁鸿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缺失。比如说像我自己,我的母亲去世很早,我就会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把我的爱更多地给到孩子,我觉得一定得让我孩子享受到母爱。但是把加倍的爱给孩子,也许会成为孩子的负担,这也是一种创伤的传递,其实孩子会意识到你的焦虑、你的紧张、你无所不在的眼光。再比如说像敏敏,她观察到姥姥打姥爷,会意识到好像妈妈也在传递这种暴力。这种性格的问题一定会有传递性,因为亲密关系太近。要打破这种循环的关键,在于每个人要有自我反思,你不能无意识去往下传递。
典型家庭训话。(图/《狗十三》)
《新周刊》:在书中,母亲的发言比父亲要多得多。“父亲”的角色处于一个怎样的位置?当代父亲们普遍面临着怎样的失语? 梁鸿 :可能每个父亲也不一样,但对于孩子生病,大部分父亲还是选择一种视而不见的状态。他们可能不会认为自己的孩子真的生病了,有的人可能反应迟钝,因为他并不真的关注孩子的情绪。我原来写到一半,突然发现好像父亲太少了,但在我的采访对象的叙述里和生活里,父亲确实很少陪伴,确实是有相当一部分父亲是缺席的。现在社会上也有一种偏见,认为都是母亲在那瞎胡闹,都是母亲的错,是因为母亲唠叨、因为母亲过于控制孩子、因为母亲怎么样……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这后面有个缺席的父亲,如果父亲也在,母子之间是不是就不会被绑得那么紧?所以我觉得这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