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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重症老年患者:“我乖乖听话,只想让孩子们放弃抢救我” | 人间×天才捕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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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19 04: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重症老年患者:“我乖乖听话,只想让孩子们放弃抢救我” | 人间×天才捕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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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手”或许是爱里最难的课题,但有时候,它却是尊严的最后模样。

在康复科的病房里,住着一位高位截瘫的老人老秦。他曾是个极度自律的老师,却在意外后被困在床上,连呼吸都需要机器。当他绝望求死时,妻子用一本未完成的手稿给了他一个“回家”的新目标 ,让他成了病房里最配合的“优等生” ,最终这对夫妻自己的方式给所有人上了人生一课。

看见这些的人是康复科的护士付嘻嘻。在这间病房里,她看惯了动不了的人和不听话的人,但这对夫妻让她看到了爱与尊严的另一种可能。

付嘻嘻是天才捕手的作者,这个故事就发表在公众号【天才捕手计划】中。

在过去七年里,天才捕手努力从生死之间的职业里打捞弥足珍贵的真实故事,只为了一件事:帮大家从他人的经历里,收获勇气、鼓舞,越活越带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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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康复科工作久了,我越发感觉听话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在这个以神经康复为主的科室里,住着一群不听话的病人。

每天早上病房都会传来“哐哐”的撞击声,这是3号床的“起床号”。他因为一些后遗症,清醒的时间多半在躁动。即便双手被约束手套固定着,他依然用身体把床栏撞得山响,嘴里“噗噗”地朝经过的人吐着口水。

我侧身躲过,心里想着,想在这个病房干下去,没点“功夫”可不行。对面的5号床静静地躺着,全身只有眼睛能动。他看着3号床,眼神里没有恐惧,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能动,能发泄,哪怕毫无理智,也是一种奢侈。我们科室就是这样,一群动不了的人,羡慕一群“不听话”的人。

当高位截瘫的老秦被家人送进病房时,我在心里默默地嘟囔:又一个动不了的人。可就在我准备去关窗的时候,他忽然偏了下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窗台那抹绿色。

那一刻,我心头一震,感觉他和其他人不一样——身体是动不了了,但那双“不听话”的眼睛里,还憋着一股劲儿。



1


那天,老秦像一根接力棒,被小心翼翼地从担架上抬下再抬上病床。秦太太提着大包小包,一边招呼亲戚帮忙,一边冲我笑。我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盯着,秦老师太瘦了,身体薄得像一片秋天的枯叶子,我生怕他一个不留神掉地上,摔了个稀碎。

我正担心着,谁知道刚被安顿好的老秦,已经开始转动着他唯一能活动的脑袋,四处打量这个病房,最后目光精准地黏在窗沿那根绿萝身上了——那是我舔着脸从其他科室花盆里薅来的。我本想趁着这边人少,让绿萝多晒晒太阳生根,谁知一不留神就被秦老师看上了。老秦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我却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你想要是吧?这是我种的。”我决定赌一把。他疯狂地点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用嘴型告诉我“好看!”。

虽然我不明白两片叶子加一截子杆子到底哪里好看。可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东西保不住了。毕竟对一个只剩下“一呼一吸”的人来说,他眼里那点渴望的光,比什么大金链子都值钱,我哪忍心亲手把它掐灭呢?

“它可以给你……”我还没说完,老秦已经高兴地示意家人把绿萝挪到了枕头边,下一秒,老秦的脸贴得极近,都快亲上去了。

“我的……,哦不,你的绿萝,记得多晒晒太阳啊,有了根就可以移到盆子里了。”我及时改口,“拿了我的绿萝,你就得听我的话,配合我们的治疗,你好好的,行吗?”我索性就拿绿萝当筹码和老秦谈判着。

“好!”这是一个气音,不依靠声带共振就可以带出的声响,秦老师张开了嘴,清晰可辨地吐出了这个字儿。

在我们科室,流传着一句话,叫“人生最后一次骨折”。很多老人只是摔了一跤,人就在几个月内没了,即使当时手术非常成功。其实骨折本身不致命,致命的是骨折带来的长期卧床。躺着的人会一点点被并发症吞噬:肺感染、血栓、压疮……一个接一个,像在倒数。

我看着枕边那株绿萝。它只要有一点光、一点水,就能重新生根发芽。而人,比绿萝复杂得多,也脆弱得多。我希望老秦能活下去。



2


老秦的受伤是源于家门口的那次摔倒。那天老秦在楼梯上踏空,后脑勺、肩膀、手肘一路从台阶“咚咚”磕下去,直到摔在地上。他发现自己动不了。

老秦住的教师公寓每层楼都有十八级台阶,前十七级一样高,最后一级却不同。30多年前,还是小秦老师的他就细心地发现最后一级台阶好像有点不一样,于是他拉着秦太太带着尺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丈量过去。“高出5厘米!”秦老师收起尺子,脸上还沾着灰尘,笑着和秦太太汇报,就像班级里解开了一道难题的学生一般得意。

然而就是这多出来的5厘米绊了老秦一跤——过去他无数次从这楼梯上上下下,很多时候他还背扶着他的岳母,都没事,但这次他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像一支粉笔在黑板上折断。

等他再睁开眼,世界已经换了模样——他躺在了省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中。我看过他的片子,他这一摔,颈椎摔断了,锁骨以下的地方,再也收不到大脑的指令。更糟的是,伤口还压到了掌管呼吸的那根神经。当时只要家人在放弃治疗的告知书上签字,他很快会因为呼吸衰竭而死亡。

过去的老秦,秦太太说是“一个将自律刻在骨子里的人”。他从不落下一次体检,连降压药也按时吃;衣服总是穿得板板正正,一本工作手册用一个学期,连个卷边都没有。他最害怕的就是有朝一日,变成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就像教师公寓里那些曾经喊着他小秦的老教师还有家中已经无法独立行走的岳母那样。所以在身体健康时,他和秦太太有过非常明确的身后事约定:如果得了重病,不要插管、不要抢救、不要做任何有创治疗。

而现在,他喉咙上切开一个洞,插着呼吸管,想开口,却发现气流全从洞口溜走,一个字也拼不出来。涌上来的痰液堵在气切口,随着呼吸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鼻子里直通胃里的管子,带来难受的异物感。他本能地想抬手去拔,却发现肩膀以下早已不听使唤。

更糟的是,医生查房时用小棍儿划过他的皮肤,只有锁骨以上才有感觉。他彻底躺平了,成了一个只能任人伺候、连吃饭和大小便都需要专门处理的人。

老秦觉得妻子“说话不算话”,那时他求死的意志异常坚决,嘴唇一张一合,反复拼出同一句话:“让我去死吧!”这句话,他对着监护室的医生护士说,也对着前来探视的妻子和孩子说。

医生护士只当没听见,反而不断强调他“有多幸运”:脊髓损伤抢救的黄金8小时,秦太太每一步都把握得很及时。从坚持抢救,联系专家手术,到转运去上级医院做进一步治疗等,她的每个决定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老秦救活。他们还告诉老秦,六十来岁的秦太太,为了每天一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和不错过任何关于老秦的消息,把铺盖卷搬在了监护室的门口。而孩子们,来回往返的高铁票,已经攒了厚厚一叠。

秦太太也听不下去,她眼泪憋得眼角通红,俯下身,将一本未完成的手稿摊到丈夫眼前,一页、一页,缓慢地翻动着。纸张的沙沙声,压过了监护仪器的滴滴声。

老秦是个语文高级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带了一辈子学生。退休后他没有成为广场舞大爷,而是一边陪着妻子照顾有着脑梗病史的岳母,一边开始整理自己几十年的教学心得。他常感叹,现在很多年轻老师工作有热情但缺乏方法,他想把自己的经验写成一本书,留给学校和后来者,让孩子们能遇到更多好老师。

秦太太俯下身,声音带着颤抖,却咬得极稳:“老秦,你的课,还没上完呢。我都问过了,康复的目标不求你能走,只要能坐稳,将来就能用眼动仪、用口述。我帮你打字,咱们一起把这本书写完。那些孩子,还等着你呢。”

那一刻,老秦眼里的死灰动了动。他盯着那叠纸。许久,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回家。”



3


“回家”——这个词有着无法抗拒的力量。从那以后,秦老师把它当成目标:先能脱离呼吸机,接着让生命体征逐渐稳定,离开监护室,最后一步,就是回家。

我告诉他,“开始会很慢很慢,甚至一两个月都看不到任何变化,但只要保持原样,就是进步。你知道吗?”

我没有安慰他“很快就会好”,老秦是上世纪6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我不能用简单又含糊的语言去欺骗他,那是对于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不尊重,也不真实。

我拿起旁边的一个水杯,递给秦太太:“您看,我现在把水杯给您,这是一个简单的指令,对吗?” 她点点头。

我接着说:“但现在,秦老师的大脑发出了‘拿起’的指令,可信号在半路上就断了。康复,就是我们要帮他,一寸一寸把那条断掉的路重新接上。可那不是修马路,更像在荒野里找路——没有参照,没有尽头。”

我转过身,看着老秦:“也许要花很久,才能让您的手指动一下,您得有心理准备。”

老秦沉默地看着我,几秒后,他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气音:“好!”短促,却无比坚定。

“你可答应我了哈。好好的,咱们拉钩!”

老秦想努力抬起佝偻在胸前的双手,我托起他的左手,勾住他的小指头,在秦太太的注视下,郑重其事地拉钩盖章。



4


老秦的康复训练正式开始了,肌肉训练、OT作业治疗、吞咽训练、平衡和站立训练……每天的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这些听起来只是一个个医学名词,可每个都是一道难关。

就拿最基础的“站立训练”来说,人被绑在一个冰冷的铁板床上,床板再一点点、一点点地缓缓升起。对我们正常人来说,站立是本能,但对老秦而言,重新对抗重力,会让血液猛地冲向下半身,带来剧烈的头晕和恶心。我见过无数病人在这个过程中脸色煞白,浑身冷汗。

老秦也是一样。他每次都咬着牙,感受着那双不属于自己的腿,像两根面条一样颤抖。而他要做的,仅仅是在我们的搀扶下,站住,哪怕多站一秒。

至于那些更精细的,比如用那双蜷曲的手去拿起一颗小小的木珠,更是难如登天。

面对枯燥的训练,老秦的孩子们想了个法子:买来小红花和奖状,每完成一项,就郑重地贴上一朵。秦太太则更有想法,她把站床推到落地窗边,那里正对着几百米外的公交站台——有一路公交车,直通他们家。每次训练,她就对老秦说:“你看,离家又近一点了。”

在那段时间,同事们都说我看秦老师的眼神就像看班级里唯一能保送清北的优等生一般。老秦也履行着他的承诺,不断地为自己加注。我看着这个“学生”按时完成各种康复项目,在一群颓废的病人里,他格外出众,我见谁都夸他,尤其在秦太太面前,我简直能把老秦夸成一朵花儿。

听到我的夸赞,秦太太也笑得格外大声,骄傲地接过我的话头继续给老秦吹彩虹屁:“我们老秦就是勇敢又有毅力!”说完两人还挺默契地对视一笑,显得我有点碍眼。

慢慢地,老秦成了大家的“榜样”。有人偷懒不练,家属就说:“你看人家老秦。”被点名最多的,是燕荧。她才不到五十岁,却因为脑出血落下半身不遂。命运对她不善,丈夫又冷漠,还动手。刚来时,她整天阴沉着脸,不肯训练。

那天,我正劝她做电刺激,偏巧秦太太推着老秦路过,笑着劝她:“燕荧,你得练啊,不练哪有力气。你看我们老秦,瘦得跟纸片似的,不也天天在坚持吗?”

燕荧抬眼瞥了老秦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我赶紧接上:“你得有力气啊!等你练好了,下次你老公要是敢欺负你,你还能揍他!我们都支持你,到时候还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病房里的人一听,全都起哄,笑声不断。燕荧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被点名的次数多了,燕荧的牢骚渐渐少了,动作也开始跟上。有时候我还故意逗她:“快点练啊,别让老秦把你落远了。”旁边的病人家属也跟着附和,“干脆整个排行榜,谁超了老秦,大家凑钱请客!”

在这样的氛围里,没多久燕荧的平衡能力明显改善了,可以回家继续康复。

那段时间,老秦的状态也很好,恢复虽慢,却充满了希望。我打心底里佩服秦太太的坚韧:“您真是太了不起了,我没见过几个家属能像您这样撑下来。”

我本以为她会说些“没办法”“应该的”之类的客套话。可她摇摇头,眼神里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其实,这些都是老秦教我的。”

她告诉我,十几年前,她母亲突发脑出血,是老秦,硬是把岳母从医院接回家,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照护。“80年代的老楼,没电梯。他一手搀着我妈,另一只手再扛起轮椅,愣是把自己逼成了一个全能护工。”

“但那不是最重要的,”秦太太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最重要的是,跟他这样有趣、细心的人过一辈子,不累。就说当初摔倒那个楼梯,最后一级高了五厘米,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还像做研究一样,拉着我拿尺子去量,提醒街坊邻居。”

她看着床上的丈夫,语气轻了下来:“我们早就说好,谁先倒下,另一个人就照顾他。老秦怕麻烦人,可我不怕。因为我知道,若是我躺着,他也会这样,不会抱怨一句。”

秦太太说她内心深处其实藏着一个梦想——和老秦一起庆祝金婚,拍一张婚纱照。

我下意识地在心里算了一下,他们离金婚还有好几年,以老秦现在的身体状况,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仿佛看穿了我的疑虑,秦太太笃定地说:“肯定能实现的。到时候他坐在轮椅上也好看。西装我来选,他身上的胃管、气切套管让照相馆给P掉。”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说出了那句让我至今都无法忘怀的话:

“只要他还能笑,就还是原来的样子。”



5


在康复科,长期卧床的病人,样貌和气味都会慢慢变化。可在老秦身上,那股子书卷气却顽固得很。治疗间隙,他儿子在床头安了个手机支架,让他看点视频打发时间。有一次我查房进去,看到他正盯着《红楼梦》,播到“黛玉葬花”那一段。我顺口问他:“你最喜欢哪个角色呀?”

老秦立刻来了精神,嘴唇一张一合,和我“聊”了半天。我们一起叹林妹妹的命,他还比画着说——四大名著里,他最不喜欢宋江。

我笑着回他:“那我给您推荐首歌吧,《凤凰花开的路口》,写给老师的。”从那以后,这首歌就成了他每天的“背景音”,常常单曲循环。“等我回家把书写完,”他比画着,“要把这首歌印在后记里。”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是亮的。

在医院里,“回家”有很多种含义。对秦老师来说,它意味着回到生活。孩子们重新布置了房间,换上电动床和康复器材;阳台上整齐地摆着搬运机。可所有这些设备,都比不上一个人手的细心——真正挑起大梁的,是秦太太。

从老秦入院那天起,她就没停下过学习。翻身、拍背、吸痰、喂食……这些护工口中简单的词,对她来说,每一个都是从零开始的战场。

她第一次尝试鼻饲。因为紧张,推得太快,老秦当场呛咳。她吓得丢下针管,脸比老秦还白。

后来每次喂饭,她都格外小心。左手托着注射器,右手一点点推送。我站在一旁,心都提着。老秦喉咙里冒出一声“咕噜”,她立刻停下,俯身去听他的胸口,确认呼吸平稳后,才又慢慢推进去。

每次做完护理,她总要拿出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写着:“体温36.8°”“尿量500ml,淡黄”“痰浅黄,黏稠”。字迹微微发抖,却一笔不落。我常想,这几行字,比监测仪还让人安心。

洗身、清理大小便,这些她过去从没做过的活,如今也做得一丝不苟。手套脱下时,手指常被水泡得发白,她仍抖着写下:今天翻身七次。要知道,像老秦这样的病人,在护工市场里是“最高价位档”,价格五位数起步,还常被拒单,因为风险摆在那里。在康复科,十个高位截瘫患者里,九个家属会先崩溃。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这份照顾没有尽头。

老秦的病房里面还有一个住院住了四年多的老奶奶,一直都是护工照顾,她儿子只有在办理出入院的时候才出现,每次签完字就走,连病房都不进去。

还有另一个病人生病后脑子不是很清楚,每天就是不间断地喊她老公的名字:家宝,家宝。时间长了,家宝干脆花钱找了个护工,负责冒充他。所以在我们科,稳住家属的情绪比稳住患者情绪还要重要。

我劝秦太太请个护工,我担心,时间一长,她也撑不住。但秦太太婉拒了,她的立场很坚定:老秦是个爱面子的人,他不会希望自己狼狈的样子被别人看见,他的照料者,只能是我。

我懂。生病后,守住这份体面,成了老秦每天都要打的一场仗。他接受不了自己大小便要人伺候,也不愿意看见气切的痰液弄脏衣服和床单。每次我们帮他换气切口的纱布,他都会吃力地提醒:“小心点,别弄脏你们的衣服。”

老秦拒绝了所有同事和学生的探视,反复问我:“我现在这个样子,吓不吓人?”

也只有秦太太的照护,才能让他放松下来。秦太太自制了接痰杯套在气切管外圈;给他穿上修改过的侧开襟背心和沙滩裤,而不是像其他病人那样穿病员服;老秦需要擦身、清理大小便时,她亲自动手,细致小心。



6


我常觉得,秦太太是我们科最“完美”的病人家属。

她像一台稳稳运转的仪器,一边照顾丈夫,一边维持整个家的秩序。

从老秦摔倒那天起,她就在做同一件事:把混乱的生活重新整理好。

她安顿老母亲,安抚孩子,调整自己。为了照顾好老秦,这位退休的数学老师成了全天候的“学生”。

她抱着厚厚的护理教材,笔记本翻得页角起毛,手机里全是护理视频和课堂笔记。康复师示范时,她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医生查房时,她紧握笔记本,追问得格外认真。夜里病房灯还亮着,她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翻书复习,嘴里默念着各种护理步骤。

只要能让老秦活得好一点,她什么都愿意尝试。

没多久,她已经能熟练地把老秦安置在轮椅上,推着去院子散步了。

面对秦太太的勤奋,我常常想,如果我也有这股劲头,或许早就成了作家。说这话时带着玩笑,可我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母亲的病,让我已经停笔两年。在奔波与争吵之间,别说写作,连重新拿起笔的力气都快耗尽了。

记得母亲的靶向药评估结果出来时——肿瘤没变大,各项指标稳定。医生说:“这是好消息。”我长舒一口气,立刻打电话告诉她:“妈,肿瘤没长大,药有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传来那句熟悉的话:“没长大?那还没好。花了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而此刻,我看到康复师正对秦太太说:“秦老师最近进入平台期了,短期内可能不会有大的进步,但能维持住不退步,就是胜利。”

秦太太听后,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她快步走到轮椅边,俯下身,紧握丈夫的手:“老秦,你听到了吗?医生说我们现在很稳定,这就是胜利!说明我们离用眼动仪写书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说实话,我很羡慕秦太太,羡慕她在付出一切之后,仍能得到家人的爱与认可;也羡慕秦老师,觉得他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大德,才会娶到这样一位好妻子。

在康复科,时间最能考验人性。我见过一个高处坠落的年轻人,只有工地赔偿时老婆出现过一次;也见过脑出血术后刚转到康复科的患者,家人一边哭穷,一边挥舞奔驰车钥匙叫嚣没钱治病。但在这对夫妻身上,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他们把爱变成了日常功课。

那天,阳光正好,秦太太推着老秦到院子里看锦鲤,气切套管被红围脖巧妙遮住,秦太太穿着红色冲锋衣,笑声和脚步一样轻快,老母亲坐在一旁含笑。老秦什么也没说,他们谁都没说话,却彼此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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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个月的照顾,老秦终于可以出院了。虽然身上管子还拔不了,但医生评估后说,他的状态已经比较稳定了:呼吸平稳,血氧也正常,全身皮肤健康,没有感染问题。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就把照顾老秦的任务彻底交到了秦太太手里。

秦太太表示早已做好准备了,住家保姆照顾老母亲,她护理老秦,儿女们轮班帮忙,无论是房子还是家,都在欢迎着秦老师的回归。

临别时,护工阿姨特意送给他们一份“礼物”——她一遍又一遍地教秦老师用“啧啧”的舌音来表达需要,阿姨说:“晚上大家都睡了,他要是不舒服也能叫,秦师母躺着也能听见,这样才不累人嘛!

出院那天,老秦穿着一身喜庆的大红外套,戴着围巾和帽子,把胃管和气切套管都遮住,只露出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长长的衣服下摆巧妙地掩住了那根尿管。他坐在轮椅上,一家人簇拥着朝电梯走着,我站在病房的窗户前,看着窗外的车流,里面有一辆载着秦老师,一点儿一点儿靠近7公里外的家。



7


秦老师出院后,我像往常一样做随访。电话那头,秦太太总是兴冲冲地汇报秦老师的进步,我也乐呵呵地让她开扩音器,一项一项地表扬。哪怕是按时排便,她都能兴奋地说上半天。只是挂电话时,我和她有个默契——不说再见,而是默默倒数放下。因为在康复科,最怕的就是老病人再次入院,那往往意味着坏消息。

可康复科偏偏是复发高发地。我记得有个脑梗患者,第九次住院时,他儿子已憔悴得不成样子。作为护士,我常常希望他们都好好地,再也别来。

但几个月后,秦老师还是回来了。这一次,他被匆匆推了进来。

担架一路颠簸,满脸都是呕吐物和食物残渣,气切口喷着带血丝的痰。

秦太太紧跟其后,前襟湿透,手里攥着纸巾,整个人都在发抖。我替秦老师检查清理,秦太太在旁边不停地向我解释:“我就喂了他一顿饭,饭还没喂完,他就呛了。我知道打鼻管喂饭要抬高床头,我抬了,也没让他翻身。还有回抽胃液,我都做了,每天检查好几遍胃管刻度,生怕脱出来。”她的声音里有疲惫,也有自责。

秦老师吸上氧后,呼吸逐渐平稳,只是疲惫得厉害。替他换衣服时,我发现胸前粘着一小块鲜红的肉块。我和医生对视,心里清楚——这是在他脖子上开口放管子的常见并发症:肉芽肿。小小的新肉反复摩擦,脱落出血,引起了呛咳。

他安静躺在床上,秦太太坐在一旁,神情恍惚,手里还紧握着他的手。秦太太衣摆上留着零星食物残渣,我递给她湿巾,她没接,只低着头发呆。孩子们劝她吃口饭,她也毫无反应。

按照惯例,再次入院的病人要做一系列检查。像秦老师这样长期卧床、身上管道又多的,往往会出现一些被忽视的并发症。秦太太拿着那本眼熟的笔记本,里面记录着他每天的情况:血压、体温、鼻饲量、大小便、运动次数、外出时间……一天一页,密密麻麻,像写日记。记录停在昨天午饭,显然是还没来得及写,就被突如其来的呛咳打断了。

很快,检查结果一项项出来:肺部感染、低蛋白血症、尿路感染……我盯着化验单,只觉得心口一沉。秦太太这些日夜不眠的照护,终究还是没能挡住并发症的到来。

和医生谈完话,她站在窗前发呆,我喊了几声才回过神来,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

教科书上写满了病人的症状、治疗方案,却从来没有一章教我们——家属该怎么办。直到自己也成了病人家属,我才慢慢明白:家属,永远比病人更难。

病人只需要负责生病,而家属却要负责提心吊胆。我太懂那种感觉了。母亲得了癌症,每次复查,等CT和磁共振结果的那几天,我都像在渡劫。一个学医的人,却在那几天成了彻头彻尾的“玄学大师”,什么转发锦鲤、拜佛许愿都信。

我尽量安慰秦太太:“卧床久了,免不了会出点状况。秦老师年纪大,又瘦得不足八十斤,更容易出问题。好在突发情况都有预案,我们随时能把团队叫上。”

可她的眉心还是紧紧锁着。时隔几个月,老秦又从家回到医院。只是这一次,他归期未定。



8


再次住院的老秦,神情还算轻松。他以为只是个小插曲,住几天、打点针,很快就能回家。可他并不知道,在办公室里,主管医生正皱着眉头,一张张检查单摊开,电脑上打出来的诊断足有十一个。每一个都和他的高位截瘫有关,有的是原发病,有的是并发症。这些病,就像阴影一样层层压在他身上。

气切套管能帮他呼吸,却容易引发肺部感染;尿管能排尿,却增加尿路感染的风险。不能吞咽让他营养不足,鼻饲管虽然能灌食,却刺激咽喉,还可能误吸。瘫痪的四肢渐渐僵硬,肌肉萎缩,脂肪变薄,压疮随时会冒出来。下肢长期不动,还可能形成血栓。

秦太太和孩子们一直努力托举着他,可康复的路太漫长了,随时可能中断。

老秦依旧认真配合治疗,盼着能再回家。我也盼着,可现实不由人。年纪大,抵抗力弱,加上损伤位置过高,并发症接二连三:今天肺有痰影,明天血检蛋白又掉下去。每一次复查,报告单上都没有一句好消息。

“回家”成了老秦心里的执念,却是我始终不敢给出的承诺。

太久没听到“回家”这两个字,老秦渐渐察觉不对。他一次次问,秦太太总是岔开话,孩子们也只是劝他安心治疗。没人能给出确切答案。最后,他转向我,直直地盯着我问:“我还有机会回家吗?”

我只好撒了个小谎,笑着说:“当然可以啊!你先安心治病,好了就能回去。”他眼神里满是怀疑,我赶紧补一句:“回家以后,还要继续你没写完的书稿呢。”

也许是书稿打动了他,他冲我笑了,无声说了句“谢谢”。我揣着这声“谢谢”,一整天都不好意思再看他。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老秦的肺部状况一直不好,尿液里也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絮状物。肺部感染、尿路感染——这是卧床病人最常见,也最危险的并发症。他每次检查结果一出异常,我们就得马上调整护理方案,每一步都小心再小心,只希望他能挺过去。

可频繁的治疗和探望,让老秦心里起了疑。他大概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能不能回家”,只是越来越沉默。后来,他彻夜不眠,甚至出现谵妄。很快,他又多了一个新的诊断:抑郁症。这在高位截瘫病人中很常见。对老秦来说,年纪大,又伴着多种并发症,想撑过去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9


老秦刚瘫痪时,几乎彻底丧失了活下去的意愿。是秦太太,为他搭建了一个能够接受的梦想,把他一点点拉了回来。

但这一次住院后,秦太太自己却陷在挫折里,不敢轻易许诺。看清现实的老秦,终于在又一次彻夜无眠后,向所有人提出了新的请求:终止治疗,平静等死。他再次提起了那个被“违背”的约定。他用口型,清晰地对妻子、对儿女,也对我这个护士说:“说好的,不抢救。”他神情平静,仿佛在告诉我们:你们努力过了,我也努力过了,现在是时候兑现我们最初的承诺了。

他的嘴像上了发条般,反复嘟囔着这句话。这句话,我们康复科的工作人员听过;秦太太和儿女也听过;哪怕路过的一只蚊子,估计也听得清清楚楚。老秦在用自己仅剩的方式,讲授人生的最后一课。

面对这堂课,家人和我最初都选择了“逃课”。我会拉着他胡扯,把话题转开。有时遇到感兴趣的东西,他会客套几句。可一旦面对家人,他就直截了当,反复问:“我能不能回家等死?”

家人无法回答,也无处可逃。只要他们一离开,老秦就用护工教的方法发出连续的啧啧声,把人唤回来,然后又切回“想死”的话题。

没有得到答案的老秦,仿佛把所有生命力都投入了这最后一课里:彻夜不眠,那响亮的啧啧声,成了他在寂静世界里的“教鞭”。孩子们白天工作,晚上陪夜,身心俱疲,梦里都是那循环往复的声音。不到一个月,他们几乎被熬干了。

老秦的儿子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对我说:“难道我爸以为,多说几句我们就会成全他?”女儿也说:“当初如果签字放弃,他可能一天都挺不过去。我们把他救回来,不是为了现在亲手放弃他啊。”

我想起秦太太曾讲过的事,走过去,压低声音对儿子说:“你还记得你外婆的事吗?你妈妈说,当年你爸给外婆的是最大的尊重。也许他现在,只是想要同样的尊重。”

儿子愣住了。疲惫的眼神里慢慢多出一点别的东西——也许是理解,也许是疼。

在这场一群人求生、一个人求死的极限拉扯中,没有对错,只有爱与挣扎。病床上的老秦,正用他最后的方式,为所有人上着这沉重的生死一课。



10


这课还没结束,最先“翘课”的是护工,她对我说,没想到啧啧声会被老秦用得这么高频。连续干扰一个多月,晚上不够睡,白天还补不上,她只能选择辞职保命。

紧接着,儿女们也到了极限。儿子神思恍惚,开车差点追尾;女儿骑电动车打瞌睡,连人带车直冲小河沟。事后她拍着胸脯说:“要不是后面车喇叭把我惊醒,大概今天就轮到我出殡了。”

秦太太也跟着萎靡了。自从老秦再次查出一堆毛病,她再也不相信靠自己一人就能照顾好他了。那天查房,秦太太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我是不是太没用了?当初总想着,只要我够努力,就能照顾好他。”她勉强笑了笑,像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得专业的人来办……只能这么想了。”我看得出,她心里那个坎,根本过不去。

几周后,我在帮老秦翻身拍背时,发现他前胸后背长出了一簇簇带状疱疹。那是免疫力下降的信号,说明身体已经有点撑不住了。我立刻报告医生。医生又告诉正在帮老秦刷牙的秦太太。

她手不停,刷牙、清舌苔、润嘴唇,神情平静。或许,这段时间她已经听够了坏消息。等一切做好,她走向医生办公室,签下“不做进一步抢救”的同意书——为这堂“生死课”画上句号。

一个天气很好早晨,护工刚给老秦鼻饲完一碗小米粥,他抬起头环视四周,眼神像是在和每个人告别,随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我最后一次看到老秦,他已换上干净衣物,儿女和秦太太早已在旁边候着。殡仪馆的担架抬起时,他们齐刷刷哭了,嘴里含混念叨:“我们回家了。”

老秦走了,病房静默了很久。只剩下空荡的轮椅,床单上浅浅的印痕。系统里他的名字被撤下,病历自动归档。

但有些印记,时间也抹不掉。小红花还在墙上闪着光,鼓励着康复科里的每一个人。3号床那个曾经狂躁的病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没朝人吐过口水。

不久,燕荧回到康复科复健,她人恢复得很好,走路快了,气色也好。她问我:“老秦呢?”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半开玩笑地说:“恭喜你,最后你把他赢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她那个有肝硬化的老公,也走在了她前头。

又一个冬天,一个新病人被送了进来,他的家人握着我的手,问:“护士,他……还有希望吗?”

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当初的秦太太。我说:“这条路会非常难。我不能向您保证什么,但我想给您讲个病人的故事。他是一位老师……”

老秦虽然走了,但“那堂课”还在上。

而写下老秦的这个故事,对我来说,也是人生一课。

这堂课让我明白,也许我一直想写的,不是别人怎样去爱,而是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原来真正的写作,不是为了逃离痛苦,而是为了看见那些仍然闪光的东西。

爱让人继续写下去,也让人有了重新变好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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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的故事就记录在【天才捕手计划】特别系列【只有老年病房护士知道】中,作者付嘻嘻是老年康复病房护士,她帮助老人重新站立,也在他们想要安静离世的时候,给到专业的陪伴。读这些故事,让大脑学到关于“生老病死”的知识,让内心拥有积极生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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