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楼主: 源济

[人世间] 人间有味 | “食物故事”系列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7-7-14 10: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吃的路上不断放飞自己 | 人间有味 

 2017-07-14 索文 人间theLivings

《开心家族》剧照


到嘴的饺子飞了,母亲把准备用来包饺子的面粉做了面糊糊汤。我气鼓鼓的,还是不争气地吃了好多。

 

人间有味 | 连载21




吃货的往事与回忆,大约都是以食物为索引的。


1


很小的时候,我没有人带。父母要上班,祖母要作田,偶尔进城带带,外婆家一大摊子,无暇顾及我。有个住在胡家巷的唐婆婆兼职做保姆,带过我一阵,每天早上母亲把我送过去,下午不到下班时间唐婆婆就抱着我在母亲单位门前等,有时候还会寻进去,到母亲办公室,将我往母亲怀里塞,“小万,我下班了。”

“她急着走,一双小脚跑得飞快。”母亲回忆说。

于是将将两岁半,我就被送进幼儿园全托,每周回家一天,“粑粑都不会自己擦,拱起屁股喊阿姨咧。”退休后,母亲总爱不厌其烦地回忆这些事情。

我丝毫没有印象,只是隐约记得隔壁床的小朋友脚特别臭,熏得我睡不着觉。还有幼儿园后头的大礼堂,夜间常常放音乐,曲调低沉悲伤,叫人难过,许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哀乐。


●    ●   

母亲说,那时候,每周六她都赶早去幼儿园接我,到了地方,幼儿园的木栅门背后早已密密地挤着一帮小孩,一张张小脸茫然又殷切地向外打望,像一群关久了的小囚犯,一个孩子喊“妈妈”,大家都跟着喊起来。

那时没有双休,每周放一天假,周日就是最开心的时候,可以吃母亲做的饭菜,怎么也比幼儿园的大锅菜强,还能跟着父母去看电影、串亲戚,偶尔还能去烈士公园玩,那是三十年前的浏阳城里,唯一一座公园。

早上去得早,能看到县歌舞剧团的一个年轻人在那里吊嗓子,他个子不高,穿的似乎是演出服,白裤子、白衬衫、白皮鞋,衬衫扎在裤子里,领上戴着白领结,烫了头,如同参加正规演出一般,腰挺得笔直,“啊啊啊”地从低音到高音,玩出许多花样来,周围不少人围观,他气定神闲,旁若无人。

那一天,时间总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就要上床睡觉了。我睡在母亲旁边,有一次,我低声哀求她,“我明天能跟你去上班吗?我不吵你,我在旁边写字好不?”

“谈都不要谈。”母亲冷冷说。

我不做声了,月光从窗子照进来,冷冷的。我睁着眼睛,脑子里过着白天的好吃的、好玩的,勉强自己不要睡去,好像只要不睡着,今天就不会过去。

“那时候,工作大过天,都想好好表现,没办法的事。”母亲后来说。

送我去幼儿园时,母亲会给我买几坨山楂片,小圆筒纸包着,一片片的,想吃时拈一片,是极开胃的吃食,也很便宜。

几年的幼儿园,别的孩子有鸡蛋糕、苹果,我没有,永远是山楂片。“有一次,你拿着别人的苹果咬了一口,说是你的。”母亲后来说,“害我跟别人父母赔礼。”

“我不记得了。”我淡定地说。其实我记得,只是心里不平,两岁半就全托,机关幼儿园那一届谁有我的资历老?又没到入学年龄,老毕不了业,馋时充充老大咬别的小孩一口苹果算什么咧?


●    ●   

有几回,母亲把我接回去,送到集里(浏阳城郊的一个乡,如今已并入城区),给外婆带。

“我做好吃的给你啊。”外婆说,见到我,她笑得眼弯弯,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外婆总能做出不少好吃的,剁椒炒鸡蛋,鸡蛋炒得碎碎的,油虽少,但是喷喷香。酸菜炒油渣,最下饭。外公钓到鱼了,大鱼蒸,小鱼打汤,再小一点的做火焙鱼,是难得的肉菜。汤里若有鱼籽,舀出来,拌在饭里吃,是极鲜美的佐食。

然而这一切,并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的。

寡淡的日子里,外婆最看家的招牌菜色,是酱油拌饭,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米饭,拌上一坨猪油,淋上几滴酱油,搅拌好,就是一碗香喷喷的酱油拌饭,小小的我,能吃上两大碗。


2


上小学时,同学里很多都有零用钱,我没有,问母亲要,母亲就跟我算账,“我跟你爸的工资加起来统共几十元,每月爷爷奶奶家要孝敬十块钱,外公外婆家要孝敬十块钱,家里的缴用要花,还要存一点,爷爷奶奶没收入,看病都要自己花钱,要存钱防身咧!”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心想,“就是不给咯。”

到了年底,好容易有压岁钱,母亲又有规矩,除了他们给的,还有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给的,都要上交。“别人给你,我不是也得给他们小孩。”母亲振振有词。

就是到手的,母亲也要管。“小孩子,放这么多钱在身上干什么啊?”母亲笑眯眯地,“我们存起来好不好?走,带你去信用社,你自己存。”

存了钱,拿到写着我的名字的存折,“我崽懂事。”母亲笑得更甜了,“妈妈帮你保管,不要弄丢了。”于是,我再没有见过它们。

好在那时成绩不错,同学里要好的不少,他们买东西吃,我能跟着蹭,总蹭也不是办法,做点事情当交换吧,我借作业给他们抄、给他们讲故事、值日时放水,好教他们有好吃的想着我。

如今还记得,有个姓刘的同学,总给我带他家做的素食菜。还有一位姓曾的同学,借我的作业抄了几回,有一天忽然对我说,“我是你大外婆家的亲戚,我爸说,叙班辈我还要叫你叔叔。”我打量了他半天,说,“有钱吗,买坨威化饼给我吃吧。”那时候,学校门口的小卖铺有散装的威化饼卖,红纸包着,打开来,有两片,夹心的,中间一层糖,我总是掰开来吃,先把糖舔干净了。

威化饼一坨两毛钱,对我来说,是奢侈的吃食。

表侄子二话不说就跑出去给我买了一块,我俩遂成好友。


●    ●   

还有一位姓吴的同学,有一天早上到校忽然找我,“带你吃包子去。”

“你有钱?”我眼睛放光。

他对我眨眨眼,拉着我出了门。

我们走出校门,“你在这里等我咯。”说完,他冲过马路去。

对面是一个国营包点铺,摊前挤满了人,我看着他冲进人群,一会儿又挤出来。拉着我往学校里冲。

我们直跑到三栋花坛边才停下,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分了我一个,我一口咬下,肉汁就滴出来了。

“你爸给你钱了?”我问。

“没有。”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在家里吃了早饭咧,吃了面。”

“你偷!”我蓦然惊觉。

接下来的一天,我过得浑浑噩噩,对老师、同学都浑不在意,惶恐不已,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妈妈知道了怎么办?”

上小学后,母亲弄了根篾片,每周执行一次家法,天知道她从哪里罗织来我的那么多的罪行,反正每个礼拜她都有由头打我。可是和偷包子比起来,那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办法,总算从我的邮筒存钱罐里抠出了两个五分硬币,第二天上学,经过包子铺,将钱扔在包点摊上,飞奔而去。

“小孩,你要买什么?”当班阿姨在后面大喊,“不拿东西就走啊。”

跑进校门,朝后面望了很久,没有人追来。我提了一天一夜的心这才放进肚子里。


3


小学三年级或者更晚一些,我得了肾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运动,连课间操都得乖乖呆在教室里。

那段时间,家里的伙食好了起来。常常能吃到肉和鸡蛋,还有很爱吃的香肠,也偶尔能吃到。这样的日子叫我暗喜,原来生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期间,外婆有天进城来探我。正是暑期,我一人在家。外婆拉着我出了门,去大操坪对面的冰厂,给我买了一根冰激凌。彼时冰厂只有一种冰激凌——甜筒,一根五毛钱,能买十根绿豆冰,十六根白糖冰,是很贵的一种吃食了,我整个热天都难得吃上一回,外婆给我买了一根。可以想见,当时我内心的激动难以形容,烈日之下,小心翼翼地攒着那根甜筒,小心翼翼地舔,身上流汗,心里淌蜜,小口再小口,总想着能吃久一些。

然而甜筒掉了,平地上好好地走着,冰淇淋球忽然莫名其妙地脱离底座、掉在地上,我望望只剩下蛋筒的手,又望了望外婆,再望望地上的冰激凌球,不知所措。

“可惜了,算了,走吧。”外婆啧着嘴,摸了摸我的头。

我没有挪步子,就那么愣怔地站着,心里一万个悔字,看着地上。

外婆没有催我,我们一起看着那个奶白色小球在烈日下化成水,一堆蚂蚁聚集过来。


●    ●   

病好后,各种美食的待遇都不见了。父亲忽然起了意,想要在浏阳的西湖山下建一栋属于自己家的房子,一家人开始勒紧裤带过日子。

那时节,家里餐桌上的肉菜都少了,我腹中无油,嘴里寡淡,父亲又为了让我强健身体,让我习武,练武不甚用心,却越发吃得多,盐菜拌饭都能撑进三四碗,别看练时干精刮瘦,一身犍子肉,一旦停下,人就急剧发胖,从此,胖子的名声背了半生。

可我们家的房子并没有建起来,辛苦积攒的钱,被祖父的一场重病耗个精光,还欠了债。清淡日子,接着往下过。

至今印象很深的一回,是某次书法比赛中,我拿了全校第二。照以往惯例,一切辛苦得来的优秀表现,不过是为了换一口心心念念的美食。我兴冲冲地抱着奖状回家,央求母亲包餐饺子给我吃,母亲开心地应了。

周日一早,母亲带我去肉店称了一斤肉,回家时,她却一路皱眉,抓着肉捏了又捏,快到家了,又拉着我折回去,好说歹说,把肉退了。

“里面有一块大骨头呢,没良心。”母亲恨恨说,“我要换都不肯咧。”

到嘴的饺子飞了,那天中午和晚上,母亲把准备用来包饺子的面粉做了面糊糊汤给我吃,她将面粉放水搅稀,洒上盐,汤勺捞起,滴进汤锅里,一会儿,面疙瘩熟了,带汤捞起,撒上葱花和辣椒粉,滴上酱油和芝麻油,香气就溢了出来。我气鼓鼓的,还是不争气地吃了好多。


4


那时候,机关后院有个大哥,叫毛砣,初中快毕业了,经常带着我们一起玩。他跟我格外要好,我们搭伙做洋画片儿(集贸市场里卖的洋画片儿,纸做的,上面各种人物,一大张约二十多小张,小孩子买回家剪开来,打板儿,论输赢)生意。

他打板儿是常胜将军,赢的板儿有一抽屉,他哥也厉害,上高中了,从前赢的都给了他。我和毛砣分工协作,我负责客源,他负责货源。有一段时间,我常拉着院里的小朋友搞推销,“你到集贸市场买,一毛钱一大张,剪开来二十个,不经打。跟毛砣哥买,一毛钱卖一百个给你,我跟他是朋友。”我拍着胸脯。

“旧的吧。”小孩嘀咕着,犹疑不定。

“不得蛮旧,新的多,肯定的。”我睁大眼,笃定地点着头。

毛砣生意做得诚信,太旧的洋画不卖,遇见熟客,一百个之外有添头,就拿旧的作添头。

得了钱,毛砣会带我们去吃东西,糖饺子、油盒子,路边的挑担子卖的甜酒,冰厂的冰牛奶,都能尝个鲜。钱够的话,还能看场录相。


5


祖父动手术借的钱,到我初中快毕业时才还完。

中考是父亲陪我去的,他在教室外候我,站在树阴下,和许多家长一起。父亲人长得少相,比我帅得多,有家长问他,“小伙子,你真有心,你的对象是哪位监考老师呀?”

考完出来,父亲满脸笑容迎上来,递上一瓶荔枝饮料,我插进管子作驴饮,吸了一多半才发现味不对,变质了。

那时小县城也有健力宝卖了,许多同学拿个铝皮罐子招摇,其实我也想喝,听说比汽水的汽还足。荔枝水一元两瓶,健力宝两元一瓶。对于一个刚还清欠债的家庭来说,这笔账,好算。

父亲讪讪地把荔枝饮料扔了,好在还带着一壶凉开水,我灌了一肚。


6


高中时,我急速进入了叛逆期,忽然性子躁得不行,整日乜斜着眼,看谁都是挑衅。老爱和母亲作对,母亲不明所以,常常被我怼得做声不得,整日愁眉紧锁,望着我像老虎望着一只刺猬,无处下口。父亲给我做思想工作,收效甚微。

秋日的一天中午,外婆来了学校,她穿着那件时常穿的肩侧系扣子的粗布衫,花白的短发梳得一丝不乱,挎着个小布包,站在教室外头,朝里打望,我看到她了,朝她摆摆手,她定睛看我,笑得眼弯弯,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外婆在楼下报刊栏边上等我,她站在那里看报纸,仰着头,玻璃窗里嵌着《参考消息》和《人民日报》。我叫着外婆,朝她飞奔,她转过身,眯眯笑地等我。

“去看你姨外婆(外婆的妹妹),顺便来看看你。”她笑着拉拉我的手,又放开。“外婆请你吃中饭,好不好啊?”

我们去了校外的小吃店,外婆点了好几个蒸菜,都是肉菜,当中一碗蒸香肠,我拈了几筷子就扒下一碗饭。外婆一个劲地给我夹菜,“想吃什么就跟外婆说,搭信给我,现在日子好过了,外婆手里也有余钱呢。”她笑眯眯地说。

我大嚼着,胡乱应下。

“你妈还好吧?有日子没看见她了。”外婆问。

我点了点头。

“你妈小时候可没有这些,苦了她咯。”外婆皱了皱眉。

我放慢了筷子,“你妈小时候有个外号,你知道吧?”外婆笑着问。

我有些茫然,摇了摇头。

“叫骆驼呢,什么事都要做,她是大姐,弟妹都小,做不得,你大舅是大哥,可自小得了哮喘,做不得重活啊。”外婆看着我,眼神有些迷惘,“她那时啊,比你现在还小呢,挑水、捡柴、煮猪食,还要带弟弟妹妹,你外公还嫌她,要去钓鱼,就在堂屋里吼,‘珍妹子(母亲小名)出去!’,你外公迷信,说路上要是遇到女人,就钓不到鱼了。”外婆捂着嘴笑。

“有一回啊,你妈上山捡柴,傍晚回来,只背了一小捆(柴),身上尽是泥尘,邋遢死了,人打着颤,看到我就一个劲地道歉,说柴打少了,明天再上山打过。”外婆悠悠地讲着,我停了筷子,静静听着。

“我觉得不对,反复问,她才讲,她从山上摔下来了,一路滚,滚到棘刺堆里,躺了半天,才爬起来。那天晚上,我和你老外婆(外公的妈妈)用针给她挑刺,挑到半夜。”

外婆眼睛红红的,停了半晌,才又重新给我夹菜。“多吃点啊。”她望着我。

我有些吃不下了。

“你像你妈,性子躁,但心肠好啊。那年我得了乳腺癌,你妈刚参加工作,跟单位请了假,搭货车来长沙照顾我,钻在车厢里,下车一身灰,进病房门,脸脏得像逃难的。那时啊,她白天照顾我,晚上缩在我脚边睡,我一动她就醒,问‘姆妈,哪里不舒服啊?’”外婆眼眶里积起了泪水,转啊转的,“后来动完手术,麻药醒了,那个疼啊,这一边都挖掉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胸,“我哎呦哎呦地喊,你妈就嗷嗷地哭,她想分散我的注意力,给我唱歌,跟我玩拖板车,寻了谜语让我猜,唉,我都猜中了,她读的书还没有我多呢。”

“你妈妈从小苦到大,对自己很亲的人啊,都疼宝贝一样。你不要欺负她啊。”外婆开玩笑地冲我皱着眉,嗔怒道。

我点了点头。

临走,外婆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纸包,还有一封信,“给你带了一包鸡蛋,这封信本想托人带给你,还是自己来了。”外婆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想我的外孙狗了。”

外婆冲我挤了挤眼,“信封里有十块钱,给你零花。”

信里,外婆的钢笔字写得很规整,她写的繁体字,本是大家小姐出身,上过公学,做家务都是解放后学的。


●    ●   

后来,外婆经常托人带鸡蛋给我,信倒没有再写,鸡蛋是家里养的鸡下的,外婆攒着,过一阵就托人送一包来,“晓得你喜欢吃,哺如(外婆的名)婶子总喊我送。”来人冲我挤眼,“你外婆喊你先拆包。”外婆在包鸡蛋的纸包里藏了钱,后来,这种悄悄给我零花钱的方式成了我和外婆的默契,我的用度,总算没有那么拮据了。嘴馋时,也能偶尔在校外吃个小炒了。


7


后来,我上班了,在长沙市郊的一个镇上,拿到第一笔工资时,我有一种暴发户的快乐。刚下班,就跑去路口的小吃店,点了四笼蒸饺,两个炒菜——剁椒芽白和辣椒炒蛋,店主老头固执地给我换成了香葱煎蛋,他跟我争辩,说炒蛋费料,点了这么多,我会吃不完,宁可少算我几块钱。

我被他的话噎住了,找不到词去反驳,总不能告诉他,那顿饭,是我摆脱束缚的一个仪式,把炒鸡蛋换成煎鸡蛋,太伤害我的感情了。

可老头的香葱煎蛋也挺好吃,他用大火重油,煎得外焦内嫩,鸡蛋新鲜,端出来油亮澄黄,香气扑鼻,又给我配了一碟油辣,我就着菜,吃下四笼蒸饺。老头贴心地开了一碗汤送我,汤面漂着几根菠菜,沉底几丁猪肝,放了胡椒末,“吃这么多,喝口汤消食咯。”老头将汤碗往桌上一墩,我忙点头称谢。

到长沙后,第一次去甘长顺吃粉,茫茫点了价目单上最贵的“锅粉”,端上来,真的有一锅,煮鸡蛋半切,搭配火腿肠、青菜、猪肝混煮,是二、三人吃的量。我舀一大勺剁辣椒,倒些醋,大盆拉到跟前,慢慢吃,居然也吃完了。

那时候的米粉比现在好吃,细细咀嚼,能嚼出甘甜。

此后,慢慢地结交了些朋友,会经常邀约聚餐,去的都是一些本地人才能找到的小馆,好吃不贵,我的美食地图不断拓展,从此再没有为馋嘴操过心。在吃的这条路上,我不断放飞自己,腰围也从28一直飙涨到36。


8


外婆去世半年多后,我与母亲有过一次对话。

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

母亲偶尔会搭车来长沙,说是来给我收拾下屋子,其实是看看有没有陌生人住过的痕迹,以此推断我的新恋情。

若是那天她心情好,她会给我包一堆饺子,摆满我冰箱的抽屉。

那天她来看我,还给我做了饺子。在此之前,她刚刚搅黄了我的一段新恋情,母子二人正处于矛盾期。

吃饺子时,母亲告诉我,“你小舅想找你外婆的笔迹,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我给了他。”

“就是当初你外婆写给你的那封信啊,”母亲笑着说,“舅舅们和你姨每人复印了一张,当是念想,都说外婆对你偏心疼呢。”

“她是觉得亏欠了你,才对我好的。”我埋头吃着,淡淡地说。

“我找到从前给你存的存折了。”母亲讪笑着,辟了个新话题。

“当初给我用多好啊。”我皱着眉,冷冷地说,“害我想那么多办法,你该庆幸我没走歪路。”

“你想不想外婆?”母亲又岔开了话题。

我一愣,没有做声。


●    ●   

不久后的一天,我独自在家,煮了一大锅米饭,舀出一碗,挖一勺猪油盖在饭上,又浇上酱油、芝麻油,拌匀,饭的热温将香气逼出,唤起了记忆中的味觉,我大口地吃着,一碗吃完再去盛一碗。

那天,我吃得有些麻木,却吃下了一锅米饭。

编辑:侯思铭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7-15 04: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后半生,再没有酸菜馅花饺子丨人间有味 

 2017-07-15 齐文远 人间theLivings


《山河故人》剧照


每年除夕下午吃团圆饭时父亲总让我们兄弟留点肚子到了晚上八点全家就开始热热闹闹地忙碌起来了。母亲和面父亲剁馅我和哥哥唱歌。

 人间有味 | 连载22


1


我出生于1975年。小时候,母亲常说,我5岁之前最爱吃肥猪肉。过年时,给我夹块瘦肉,我都撇嘴不开心,说不香,还塞牙。

但那个年代,肥猪肉可不是经常能吃到的东西。

据母亲说,那时国营肉店的售货员是个非常腼腆的年轻人。每每肉店一开张,大家都争先恐后,手里挥舞着肉票,抢着要肥肉。小伙子常提刀四顾,茫然无措。后来,肉店领导只好规定,得按排队次序来,前10名才有资格买到肥猪肉。

一到冬天,小城动辄就是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凌晨六点多,母亲就赶紧起床,急急地给我和二哥烤点馒头干。然后就全副武装,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一路小跑着奔向肉店。

如果运气好,买来了肥猪肉,母亲会非常开心,一边哼着歌,一边将肥肉用清水洗净,切成小块入锅。待油一出,满室飘香,即可翻动,同时再加上一勺盐。熬到肥肉一点点变硬,瘦身成功后,再将油渣捞出,将猪油小心翼翼地倒入到油罐中。

可不要小瞧了那一勺盐,加了它,熬油时,肥肉就不会爆裂得油花四溅。而且猪油冻结后味道更香。冷却后的猪油,雪白、晶莹、温润。以后的日子里,无论做什么菜,母亲都会小心翼翼地在油罐里挖出一小勺猪油,这样,再普通的菜也都像是被点了睛,有了魂。

油渣更是好东西,每天晚饭前,母亲会和父亲一起,对我和二哥一天的综合表现打分,得分高的才能吃到两三粒。

1980年冬,姥姥来我家小住。有一次,母亲有事带二哥外出,姥姥就在家熬猪油。当她将肥肉倒入锅内,肉刚刚出油,转身去找盐时。一直站在旁边虎视眈眈的我再也忍受不住那香味,用筷子飞快地夹起一块猪肉就跑。

姥姥大骇,急忙说,“可不能吃啊!肉还没熟呢!”可我哪顾得了那些,一张嘴,就吞了下去。也就是几秒钟时间,我就张大了嘴,吐了个稀里哗啦,连浅绿色的胆汁也吐了出来。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吃不了肥肉了。

过了两个月,到了腊月,二哥过生日时,母亲狠了狠心,特意做了七八块红烧肉。看到我对红烧肉敬而远之,二哥吃得也是索然无味。二哥开始不断怂恿我,最后,趁我不备,将一小块肥肉嵌在了一大块炒鸡蛋里,故意放到了我面前。我没有防备,一口吞下,当即就吐了个稀里哗啦。父母目瞪口呆,二哥则无比心疼那块肉。

那年除夕,照旧包猪肉酸菜馅饺子。

母亲破天荒地拌了两种馅,一种是纯瘦肉馅,包了二十个,一种是肥瘦相间的。第一锅先给我煮,煮好了我先吃。可旁边的二哥按捺不住,生生抢走了我的五六个大饺子。二哥只比我大一岁半,母亲也无可奈何,只是以后在包饺子时,会在我吃的纯瘦肉馅的饺子皮上捏几个褶子,包成花饺子,然后一锅煮了。

 

2


那时候,每年到了秋天,家里都会买二百多颗大白菜,用来腌酸菜。

从每年的11月到来年的5月,家里的蔬菜主要就指望它和土豆了。10月间,母亲就会将腌酸菜的大缸和压菜的石头取出来,用热水烫两遍,晾干,然后在缸底均匀地撒上一把盐。父亲和二哥会沿梯而下,从菜窖里取出三十多颗大白菜。去掉老帮、菜根,轻轻将白菜撕开,洗净。母亲再将它们错落有致地摆入缸内,每两层就均匀地撒上一把盐,最后压上石头。待8个小时过后,再往缸内倒满清水。

一个月后,酸菜做好了。颜色嫩黄,酸香脆爽,无论是炖还是做馅,都是人间美味。每年腌酸菜或者从缸内取菜,母亲总不让父亲经手,说男的手上油多,一旦进了缸,酸菜容易烂。

那时每年除夕下午吃团圆饭时,父亲总让我们兄弟留点肚子,到了晚上八点,全家就开始热热闹闹地忙碌起来了。母亲和面,父亲剁馅,我和哥哥唱歌。

父亲会先剁酸菜,然后依次是精肉,再是肥瘦相间的肉。馅好剁,母亲再将葱花、姜蓉、花椒、酱油分别加入到肉馅中,再往精肉馅里倒上两勺豆油。我和二哥就会一人抱住一个盆,开始用力搅馅。母亲总会在旁边一再嘱咐,“一定要朝一个方向搅啊!”这时,父亲会坐下来,笑眯眯地抽上一支烟。待母亲检查合格后,再将酸菜分别倒进肉馅里,我们继续抱着大盆不停地搅拌。

9点多钟,我们开始包饺子。我和二哥擀皮,父母轮流包。母亲负责包我的花饺子。饺子包好后。我们会一起打会扑克,玩的是东北地区家喻户晓的“414“(两个四加上一个大A 就能管住两个王的玩法)。父母每每都要故意输上几张牌,我们兄弟俩便会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那时赢一张牌就是一分钱。

快到12点时,母亲就开始准备煮饺子了。二哥力气大,由他负责拉风箱,我负责捣蒜。剥了皮的大蒜放在陶瓷做的捣蒜臼中,用擀面杖轻轻地捣,直至成泥。12点钟一到,我和二哥就迫不及待地穿上棉袄戴上棉帽到院子里放炮,一人放一挂五十响。彼时屋外寒风呼啸,屋里却是暖意融融。

按惯例,母亲会把刚煮好的第一个饺子放到父亲碗里。我们就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等父亲咂咂嘴,说一声,“熟了,能吃了。”母亲就将饺子端上了桌。咬一口,肉的香和酸菜的脆爽弥漫在嘴里,满满的全是幸福。

我们一口一个饺子,风卷残云一般。母亲就在一旁不停嘱咐,“慢慢吃,别烫了嘴。”偶尔二哥会故意抢了我的花饺子,母亲就轻轻地弹他一下脑门。

饭后,母亲让我们喝一碗饺子汤,说原汤化原食。但我们都困了,捧着肚子爬到了滚烫的火炕上。我还记得自己会迷迷糊糊地和母亲解释,“好吃不过饺子,舒服莫过躺着。”

就这样年复一年。

 

3


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后去了南方工作。二哥也成了家,有了孩子。

每年的腊月二十八,我回家过年,初五就离开。母亲从我到家的第一天起,就会在我的旅行箱塞进去各种各样吃的、穿的、用的。每天晚上还要检查一遍。等到离开家的那天,一定会包上一顿酸菜馅的花饺子,还会絮絮地让我多吃再多吃,说吃饱了就不想家了。父亲在一旁也说,吃饱了起码不晕车。

2007年,我的儿子出生。2008年过年,因为孩子太小,我人生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2009年,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我告诉父母,说过年暂时就不会去了,孩子还小,天也冷。等夏天时,我们再回家。电话中,父亲好几次欲言又止,母亲只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腊月二十七的晚上,父亲突然给我打了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说希望我们一家还是回来过年,“你妈很想你们,她现在身体不怎么好。”放下电话,我订了机票。

终于,在大年三十的下午赶回了家。刚看到母亲时,我都有点认不出她来。因为糖尿病和并发肾炎的折磨,母亲脸上浮肿得非常厉害,甚至都无法抱起还不到一岁半的孙子。


●    ●   

母亲干了一辈子体力活。

小时候家里盖土坯凉房,父亲当时身体不是很好,我们兄弟还年幼。全是母亲一手打的土坯。和泥、拌草、打坯、搬运,每块土坯都二三十斤。到了老年,母亲的身体迅速垮了下来。后来,但凡有人说糖尿病是富贵病,我总会和对方急。

那一年,我们决定除夕夜就包牛肉馅饺子了。这样简单,不用再拌两种馅。但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说,过年不吃酸菜馅饺子,那还叫过年么?后来,她还是坚持亲自为我包了花饺子。

半年后,我们全家从南方回到了父母身边,并且在父母住的小区里买了套房。母亲非常开心,经常和孙子搭搭积木、玩小汽车。

2012年10月9日,母亲突患脑干梗塞,第二天就永远离开了我们。从入院到去世,前后不到24个小时。

2013年过年前,妻子因娘家有事,带着儿子回了老家。除夕下午,我们草草吃了顿年夜饭。母亲不在了,年夜饭永远都不能称之为团圆饭了。晚上,看到心不在焉的侄女剁着肉馅,是肥瘦相间的那种,我默默地去超市买了一袋速冻牛肉水饺。

夜里,我梦见母亲。她站在远处,一直向我挥着手说:“儿子,妈走了。再不能为你包花饺子了。你以后要善待自己啊。”

梦里梦外的我,热泪盈眶。

编辑:沈燕妮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7-25 12:0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父母说想下厨,其实是想你了 | 人间有味 

 2017-07-21 人间读者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周五那天,突然想起好久没给父亲打电话了,于是赶紧打过去。说了许多工作、孩子的情况。末了,父亲突然说,好久没下厨了,有点想练练手了。我知道,这是父亲想我了。


 人间有味 | 连载23

 

时代发展的这么快,他早已跟不上了 | 陕西

@李白

爸爸算半个新疆人。

2002年起,他便在新疆打拼。最初是在矿口点炸药,后来提拔成安全员,开始负责井下的机器。也许是因为“身在庐山”,爸爸会做很多新疆菜,其中,做得最有声有色的就是大盘鸡。 

我观摩过一两次大盘鸡的制作过程,好像挺简单的,先用糖和油炒鸡肉,炒到金灿灿时再加水煮,快熟了就放土豆,土豆快熟时再放洋葱辣椒等辅料,煲干水出锅,辅食拉面就可以了。

但却没想做饭真是门高深的学问,开年爸爸走后,我馋嘴时,求着厨艺一样高超的妈妈,却总没有爸爸做的味道。

有一次,我们去大姨家拜年。我和小伙伴玩累了去厨房找吃的,看到爸爸和大姨父正围着围裙在灶上忙活,是我无比熟悉的动作。心下窃喜,这下又可以跟小伙伴们炫耀了。却没想人太多,餐桌上,我只吃到了几根蘸了鸡汁的面条。

爸爸注意到了,一回家,就又重新做了一顿给我。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拍拍肚子,觉得自己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高三的时候,有一次,我周末回到家里,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借了阿姨的手机打给爸爸,只听到爸爸痞痞的声音。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爸爸喜欢喝酒,还总是不醉不休。

我没有钥匙,只能蹲在门口吃凉面,越吃越生气。于是数了数身上的零钱,跑去买了两瓶啤酒,想着也耍耍酒疯,让爸爸体会一下我的心情。

但我低估了自己的酒量,两瓶下去并没有醉,只好装醉跟爸爸吵架。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说了很多伤人的话。爸爸侧躺在沙发上,有些尴尬,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那以后却很少再喝酒了,我为自己的威慑力暗自窃喜。

后来上了大学,有次他去车站送我。没有票,他就站在栅栏外叮嘱我:你过去吃好一点,没钱就打电话。末了又说,做事情别那么冲动,女孩子喝点酒可以,但别伤害自己。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就像在说什么秘密。

我差点哭出来。从前都是他出门,我去送他,这次是他得了空,第一次来送我,变成那个留在身后的那个人。没等我进站,爸爸就把炸瘦肉的口袋塞到我手上,转身离开了。

我掂了掂口袋,忽然觉得对于爸爸,我哪有什么威慑力,只因为是他的女儿罢了。


    ●    

大学的时候,我常常熬夜,忘记吃东西。不到两年,身体就吃不消了,检查出了乳腺纤维瘤。爸爸听说后,坚持要来看我。

之前室友的父母来时请我们吃了饭,这次爸爸来,当然要请回去。我有些兴奋,终于可以向室友们炫耀一下爸爸的手艺了,于是跟爸爸商量,亲手给她们做顿饭。

我看上了一间租金155元的日租房,房东提供厨房。和室友约在五点,我和爸爸拿到钥匙从公寓出来找菜市场时,已经两点半了。最近的菜市场有点远,我们站在路边,打不到车,公交又迟迟不来。我急得直冒汗。

然后,我做了一件直到现在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

我爸爸45岁了,有点老花眼,行动迟缓。来这座陌生的城市后,不再像六年级带我去西安时一样,什么都会什么都敢,而是每天挎着包,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时代发展这么快,他早已跟不上了。不知道有团购,不知道打车可以用软件,不知道几乎所有商店都可以用手机支付,不知道在这座南方城市,出门一定要记得带伞。

两点五十左右,天上开始飘雨,我看了一眼爸爸的手,一瞬间暴躁无比——从公寓出来时,我的伞就放在他的包面前。

我眉头紧蹙,明知故问,声音拔高了八度,“伞呢?”

爸爸愣了,尴尬地笑了笑,把手背到背后,又放到胸前,又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裤袋,才小声说:“忘在公寓了……”

“天啊,你干嘛不带啊?等下我们怎么回去啊!”我跺了跺脚,不再理他。

公交终于来了,我没好气地刷卡上车,爸爸问我去哪,我黑着脸没给回答。爸爸不再说话。

买菜的时候,8块和15块的面粉,爸爸毅然选择了后者。他拿起一大把干辣椒,我赶紧提醒室友不吃辣,爸爸一脸严肃,“不放辣椒还叫什么大盘鸡?再不济还有糖呢。”

“你放心。”

爸爸做的很用心,但还是太辣了。我在室友拼命找水的时候脱口而出:“我爸说不辣就不叫大盘鸡,我跟他说你们吃不了,他不听。”

爸爸嘿嘿一笑,夹了一串拉面大口吃起来,像在证明什么。终于自己也开始流汗,又笑了一下,开口说:“哎呀,这里的辣椒真是太厉害了。”

没人接话。

听不到室友们对爸爸的夸赞,我只能和室友们打趣着变态的老师和作业,尽力挽回这一顿失败的晚餐。

那顿饭到最后倒掉了。除了自己给自己捧场的爸爸,每个人都吃得很艰辛。那是我第一次没吃完爸爸做的大盘鸡。

他这些天拍了很多照片,发到朋友圈的,除了一张有自己,全都是我和标志性的风景。

走的那天,在车站带爸爸吃饭。时间有点紧,便让他打包了上车再吃。去问前台的服务员,说打包费五块。爸爸搓了搓手,说算了吧。回到座位上,三分钟就解决了那碗滚烫的牛肉面。

等爸爸上了车,我才发现包里多了2000块钱。

爸爸真奇怪。

 

 

他怕孩子到死都没吃过好东西

@阿伊落

大约五岁的时候,我生过一场很大的病。对病痛的记忆,有针扎进肢体的刺痛感,有苦到难以下咽的中药。二十多年过去了,很多感受都没办法再体会,却独独对一条鱼念念至今。

我的病让一家人措手不及,不久前奶奶刚被查出结核,现在家里一下有了两个病人。拿到我的血检报告单,父亲一言不发,一边搀着他母亲,一边牵着我,走下医院台阶。

时值初夏,当时家里的经济十分紧张,能换成钱的农作物还是幼苗,而我每两天就要去输一次液。

父亲总是背着我出门。有时候风很大,有时候会下雨,有时候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我在昏昏沉沉中勉强只能看到父亲绷直的颈项,刺楞楞的头发和晒得发褐的后耳。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偶尔听到沉闷的呼吸,像是从地底传来。

我的病情一天天转好。在夏季就要过去的时候,在新出的血检报告上,父亲指着上面的“﹣”号,喃喃道:“转阴了,转阴了……”

父亲渐渐从我这里脱身开来,在田间地头的时间多了起来。雨水一天比一天凉,等到黄叶落下时,父亲才发现已经有一整个夏季没有钓鱼了。于是赶忙晒好所有的网,有捕鲫鱼的细网,也有捕大鱼的尼龙网。

父亲从小就喜欢琢磨鱼。他会为了捕鱼而研究鱼的习性,曾在自家院子里挖过一个大坑,蓄满雨水后,把捕来的野鱼养在坑里。

秋季的水域没有夏季那样生机勃勃,没有风的时候,水生植物都软趴趴地伏在水塘里。父亲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用镰刀剿出一片数米的空域。

第二天父亲拖着细网,走过被荆棘野草包裹着的田埂,脱掉上衣鞋子,连人带网滑进水里,一道一道地将网扯好。

“明天去收网,能多少就多少吧,留几条小的改善改善伙食,剩下的都拿去卖了,伢儿在先生那里还有几笔药费没结呢。”父亲对外婆说。

次日去收网,第一道网拉起来,边边角角上困着野生鲫鱼、黄辣丁、半大黑鱼等常见淡水鱼,中间有个大洞。第二道,第三道,一直到第六道都一样。

第七道网是最后一道,网上的泡沫浮标被扯到了水里。父亲知道,这张网上估计有个大家伙。父亲叫来妹夫,二人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网拉出水面。

“那是一条翘嘴鲌,三十多斤,我从来没有打到过这么大的野鱼。”多年以后,父亲还记得那条大鱼。

父亲把大鱼带回家,村里人跟看稀奇一样围着鱼转。有人议论,第二天去镇上卖的话开多少钱一斤好。

父亲在一旁,将小鱼一个一个取下来,丢进水桶里,等到鱼和网都处理完了,父亲说,那一条大的不卖了,留下来,腌好晒干再剁成块,一点一点煎给孩子吃。

我后来问父亲,为什么不把大鱼卖掉。他说,卖不出去只好拎回来吃了。

这当然是假话。某天深夜,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睁开眼,发现父亲和妈妈外婆在我床前稍远处,爸爸说,他害怕孩子会到死都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

之后每到吃饭,奶奶都会在炒菜前给我煎一块或两块鱼。

家里的土灶大多烧的是干树枝,架在上面的大铁锅先用抹布擦得不带一丝水星,再倒上一调羹菜籽油,等油烧出香味,把鱼块下锅,鱼皮开始滋滋作响。乘这个当儿,奶奶拿起火钳,把灶膛里的柴扒拉几下,火“轰”的一下旺了起来。

父亲偶尔会循香而来,伸头看看锅里,嚷几句“今天什么菜”或是“怎么还没熟”。

这样的场景,我回想了二十年。

如今,父亲几乎没有去野外打过渔,一是外面的湖河大都有名有主,二是想吃鱼去市场买来便是。父亲的身体慢慢矮了下去,母亲也开始回忆过去的事。

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所幸,我没死,大家都还活着,于我而言,这是最好的现状了。

 

 

好久没下厨了,来吃红烧肉吧 | 贵州

@彭容

我从小就喜欢吃红烧肉,三十年了,这爱好从未变过。

然而父亲轻易不下厨,要吃到他做的红烧肉得等到过年。那一天,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展现出的厨艺让人惊叹。看着他翻炒腾挪的样子,我总感觉他曾是达官贵人的御用大厨。

父亲烹制的红烧肉,色香味俱全。我问过父亲,为啥他做的红烧肉这么好吃。父亲说,如果说真有秘诀,那就是用心,只要用心,就能做好。

父亲做红烧肉极为考究,选材更是达到了严苛的地步。必须选上等的五花肉,肉里渗入的血色不能过多,瘦肉横竖得一致。一大堆材料里头,也未必有理想的素材。切块更是一丝不苟,厚了入味不匀,薄了影响口感。这看起来是小事,其实最费工夫,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和细心。

后来离开家乡,在异乡谋生活。在外用餐时,我总会叫一道红烧肉,并郑重其事地推荐给朋友。接着顺理其章地说起父亲做的红烧肉如何好吃,惹得一众朋友也心痒痒。然而,往往等红烧肉上来了,品尝过后,后悔不迭。这味道与父亲做的,显然不是一个量级。

后来打电话给父亲,说起这事,父亲哈哈大笑,“丫头,你啥时回来,我一定满足你的口福。”

节假日回家,故乡和我离开时相差不大,但父亲却变了模样。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太过明显。见我回去,父亲特别高兴。亲自跑到市场,选了些五花肉,准备给我做红烧肉。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睡一间房。母亲说,听说你要回来,你爸可高兴呢,前天晚上,还说了梦话。我问,父亲说了什么,母亲笑,在梦里跟我说话呢,叫我早点做准备,他要给他家姑娘做红烧肉。

月光照在窗台上,屋外传来昆虫的鸣叫,久违的田园风光本该很容易让人入梦的,但我却迟迟睡不着。心想,如果不能常回家,那一定要多打电话,说说话。

前段时间,公司事情多,加上刚把小孩接来深圳,下班后还有许多家务。周五那天,突然想起好久没给父亲打电话了,于是赶紧打过去。说了许多,工作、孩子的生活和学习情况。

末了,父亲突然说,好久没下厨了,有点想练练手了。

我心中一惊,知道这是父亲想我了。从小到大,父亲从未说过一句想我的话,他的表达方式很独特,红烧肉显然是最好的方式。在他心里,红烧肉不仅仅是一道菜肴,更是对远走他乡的孩子的牵挂和思念。

 

 

那年冬日的阳光还是温暖的 | 陕西商州

@彭建民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凶,瞪起眼来让人发怵。偏偏我小时候又太过顽劣,总是闯祸。只要惹了乱子,挨打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事。他或用路边折下的荆条,或随手抄起的杆棒,总之逮着什么是什么,打到我哪儿算哪儿。

多次他与人说话时,我从旁边经过,父亲都会毫无铺垫地说些“棍棒底下出孝子”、“打出来的孝子,惯出来的豹子”之类的话。

我没见过豹子,也没打算当孝子。

在那个年代,家家都穷,但孩子们永远不会发愁,能吃能玩。有次我从家里鸡窝中摸出枚还带着温度的鸡蛋到合作社(当时设在农村的国营商店),换了一只镰把那么粗的红皮炮竹。

雷鸣一声,炮竹化作漫天飘落的碎纸屑。我因此挨了父亲重重一记耳光。

鸡蛋是当时的硬通货,四枚鸡蛋换一斤盐。奶奶心软,只要我黏着她不走,最终她都会妥协,“唉,还是给娃煎个鸡蛋吧。”

奶奶用筷子从小罐里剜出一坨油,把筷头就着勺沿刮干净,再把铁勺子伸到灶眼里,蜡状的油脂很快融化。向来迟缓的奶奶这时特别麻利,端着冒烟的铁勺到装粮食的柜子前,从柜里摸只鸡蛋出来磕破,倒入勺中,“嗤喇”一声,那股妙不可言的香味一下子就弥漫开了。

奶奶把铁勺子再次伸到锅底下的柴火上,慢慢转动木柄,勺子里的蛋饼就摊均匀了。我总是咽着口水一遍遍问,“婆,快熟了吧?”

有年晚上,我又黏上了奶奶。但那天奶奶一直忙着拉风匣,空不开手,而我又白天疯得太累,在灶台前的柴堆中睡着了,迷糊之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嘴上蹭,还听见奶奶要我张嘴,可我就是困得睁不开眼。

第二天我醒后,二姐幸灾乐祸跟我说,头天晚上奶奶煎了鸡蛋,可我叫不醒,父亲就让她吃了。我顿觉天昏地暗,委屈得哭了一天,那是我童年里过得最郁闷的年。


    ●    

父亲在离家十里路的综合厂上班,有时几天都不回来。后来父亲买了自行车,便天天晚上都回家。

有天中午,我正拿棍子捣猪槽里的冰,就听着父亲喊我。那时我家住在半坡上,站在院门口能看见下面的公路。我远远就望见父亲跨在自行车上,正向我招手,“下来,我给你送肉来了!”

那时还没进腊月,过年尚早,肉是想都不敢想的概念。我有些恍惚,还是母亲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才跑下坡去。

父亲把一只小瓷缸子塞进我怀里,就又骑上车子回厂去了。我小心翼翼地抱着瓷缸往回走,到家后母亲揭开一看,“快,叫你二姐来吃肉!”说着跑回屋拿出铁勺,在院子里生上火,把瓷缸里的菜倒进铁勺子里加热。

我和二姐趴在杌子两边,舞动筷子抢肉。有块肉皮卷成一团,我们各夹住了一头,却怎么也扯不断。

那天晚上,父亲还没进院子,我就听见了他喊我的名字。

“来,过来。”虽然父亲一反常态的温和,但语气威严。

我捱过去。

“跟我说说,肉香不香?”父亲蹲下了身子,期待地望着我。

我的喉间还留着肉香,可我不想说香,因为我知道他期待着我肯定的回答。

“说啊,肉好吃不好吃?”父亲的声音变得不耐烦。

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以往挨的打,加上心上积的怨,此刻都成了我不予满足他的理由。所以我还是没吭声,但眼泪却流了出来。

母亲过来,推推我肩膀,“说啊,就说好吃得很,让他明天再给你送。”

母亲的话让我的委屈一下子释放出来,再也憋不住了,哇地哭出声来。

父亲叹了口气,怏怏走开了。

我与父亲之间的隔阂太深,直到我成家,仍不能与他亲密相处。我希望给女儿一个幸福的童年,不要让我的悲剧重演,然而很难。

女儿性格倔强,而且好动,有时我忍不住对她声色俱厉,气到极点还动手打她。有次,听女儿怨怒地喊,“我不喜欢你!”我心头一下揪紧了,这与我的希望相去何其遥远,与当年我对父亲的态度又何其相似。

我从父亲身上继承了粗暴脾气,女儿又从我身上继承了叛逆的性格。我为自己打了女儿而愧疚心疼。女儿嘴馋,懊恼之余,我带女儿去买她喜欢吃的食物,然后静静坐在旁边看着她吃,心里才觉好受些。


    ●    

如今,我把他们接到西安一起生活,然而他们并不适应。

父亲曾把自己锁在卫生间,因为出不来而砸烂卫生间的门,从垃圾桶里拣回旧衣物,在床上抽烟烧掉了被子。尽管这样,妻子也不敢有抱怨,她知道稍有不慎,父亲就会使性子要回去。

虽然倍加小心,但父亲还是在三个月后固执地回村了。然而这次西安之行,让他在村里也呆不惯了,过段时间又闹着要来西安。每次都来时态度坚决,去时一意孤行。我们只好由着他,这么来来往往又过了五六年。

到了去年春天,父亲已非常羸弱,上楼也需人搀扶。我把他带到医院检查,很快结果就出来了,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慢性肠胃炎。

父亲需要调养,妻子为此专门辞掉了工作。刚开始父亲忌口,每天要吃五六次饭,每次吃得很少。母亲也不让父亲吃肉,说吃一回得遭几天罪。

有一天,父亲站在厨房门边久久地盯着锅里炖着的排骨,我清晰地听见了他咽口水的声音,一下子就想起,那年我和二姐坐在院墙根下,各用筷头夹住那块肉皮往自己嘴边扯的事儿,第一次觉得那年冬日的阳光还是温暖的。

快到夏天时,父亲又闹着回村,回去后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说他身体很好,让我不要操心。

 

 

饺子伤人,还好有父亲 | 豫北农村

@妖二垚

一说过年,必提饺子。

在豫北农村,三十和初一这天,分出去的家庭都要给祖先轴上浇饺子汤。等浇汤的人回来了,小家才能开饭,颇具神圣感。

初一那天凌晨五点,我就催着妈妈起床下饺子,急慌慌地拿出一挂鞭炮挂在院子里,搓着手,单等着饺子下锅就点炮。寒风刺骨,几分钟像几个小时那样漫长,我终于听见妈妈说,“点炮吧!”我用僵硬的手捏着打火机用力一按,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厨房的灶台上放着一碗饺子,还没等我摸到碗沿,手就被筷子敲了一下,“去,叫你爸起来去浇汤,浇完汤回来才能吃。”我叫了一遍又一遍,爸爸就是不起来。妈妈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去。

我看着饺子,决定悄悄代替爸爸完成它的使命。

我双手捧着碗,小心翼翼地在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偶尔可以听到鞭炮声。我一向胆小怕黑,但为了吃一路兴奋着,竟也不畏严寒,来到了供奉祖先轴的二奶奶家门口。

我敲了一下门,过了好半天也没人应声。又敲,隐隐约约听见二奶奶在里面抱怨:“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兔崽子,这么早就出来要核桃要糖了。”

我不敢再敲,窝在门廊下,抱着渐渐变凉的饺子碗取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二奶奶看见蹲在门口的我,啐了一口,“真霉气,一开门就看见个小丫头片子。”说着,她还用脚踢踢我,“往外边挪一点,别挡住门,一会儿有男孩到俺家要罢核桃你再进去。”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一直等到天微亮,也没有一个男孩敲她家的门。

伴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父亲来了。我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把碗递过去,父亲接过碗放在地上,一双厚实的大手包住了我的小手,不停地搓着,直到我的手逐渐温热起来。然后一手拉着我,一手端着碗,推开了二奶奶家的门。

二奶奶在堂屋坐着,大老远就看见了父亲和端我,她起身从门后拿起扫帚,跑到我面前,一个劲地往我脚下扫,“丧门星,扫走你,扫走你。”

我怕扫帚招呼到身上,一直往后退。父亲冷着脸拉住二奶奶的扫帚,“二婶,够了。”

二爷爷从里屋出来,给我三四个核桃和几颗大白兔奶糖,又让给父亲一支烟,示意父亲先去给祖先浇汤。父亲进去了,二奶奶拿着扫帚挡在门前,不让我进。

父亲接过二爷爷递来的香,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把香插在了香斗里,又跪在地上铺的蒲团上磕了四个头,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把饺子汤浇桌案前,完成了仪式。

碗里的饺子要留给家里辈分最大的人吃。父亲把碗递给二奶奶,二奶奶看着冰块一样的碗,袖着手不接。僵持了一会,二爷爷把碗给接了过去,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汤。

父亲攥紧我的手,绷着脸,紧咬着唇角说:“二婶,你怎么能不让妮儿进来啊,外面那么冷。”

二奶奶走到父亲面前,严肃地说:“强啊,你不是不知道咱这大年初一有规矩,不兴女孩敲门。你看俺年年供奉这个轴,莫一年是女孩先进门的。恁妮儿还端个饺子碗,才不能进嘞,万一她把饺子汤洒地上再冲撞了老祖宗,谁保佑咱这一家老小啊。”

父亲听了,握了握拳,梗着脖子说道:“再咋样她这么小,你们也不能这样啊,万一冻出个好歹来。”

二奶奶依旧理直气壮,“这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在我这儿给改了。”

父亲把烟头扔到地上,用力踩了踩,“你们是她的亲二爷二奶,就眼睁睁看着她在外边受冻。是老规矩重要,还是人重要?小娃娃不懂事,你们也老糊涂啦!”

二爷爷被说得老脸一红,“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强,恁二婶糊涂,别跟她一般见识。”随即又扬高声调:“都别在这站了,怪冷的,回去吃饺子,吃完来拜年。”

其他几家浇汤的叔伯大爷都走了,只有父亲还拉着我站在院子里,似乎非要给我讨个公道。

我肚子饿得直叫,二奶奶从厨房端出一个白瓷碗,里面躺着八九个饺子,我闻着香味直淌口水。二奶奶抿着嘴,把碗往我手里一塞,“吃吧。”

我扭头看看父亲,父亲依旧绷着脸,我的肚子又叫了两声,父亲听见了,松开我的手,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吃吧!”我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四五个,只知道香,竟没尝出是什么馅的,还噎得直打嗝,父亲弯下腰,轻轻拍拍我的背,“别心急,慢慢吃。”

二奶奶嘴撇了撇,“切”了一声。父亲没再理会她,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我披上,拉着我的手走进院外的鹅毛大雪中。

那一年的饺子特别香,也特别伤人。

编辑:任羽欣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7-25 12:0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忧伤的发现,友谊在瓜子面前一毛不值 | 人间有味 

 2017-07-21 李若 人间theLivings

《岁月无声》剧照


后来,很多事我都忘记了,可是爸爸追着我要把瓜子都给我这件事,时时浮现在我眼前。往事历历在目,最终却总是物是人非。

 人间有味 | 连载24


 

我是一个吃货。

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叔叔到我家来做客,说有个小姑娘消化不好,吃什么拉什么。我一听就来了精神,“吃鸡腿拉鸡腿吃西瓜拉西瓜吗?”叔叔点点头说是。

“拉出来的鸡腿还能吃吗?西瓜还能切开吃吗?”

叔叔一脸黑线地看着我,全家人都哄笑起来。长大后,这事还让全家人笑了好久。

 

1


八十年代中期,按说物质也不算匮乏,可留给我童年的印象就是穷,大家的日子过得都很艰难。村里除了村长家生活好点,偶尔能吃上肉外,其他土里刨食的家庭都差不多,逢年过节才舍得买点肉改善生活。

小时候,只要看到妈妈煎鸡蛋、炒肉片,我就会问妈妈:“是不是今天我过生日啊?”妈妈就笑了,“一年只有一次生日,你生日已经过了。”

我记得很清楚,弟弟四岁生日时,家里杀了一只公鸡,我和弟弟特别高兴,终于有肉吃了。

好不容易等公鸡做好了,吃饭时弟弟一不小心掉了一块鸡肉在地上。他要捡起来,我拦着他,“算了,脏了不要吃了,碗里还有。”弟弟看看手里的鸡肉舍不得扔掉,“没事儿我捡起来用水洗洗还能吃。”

爸爸妈妈故意逗他:“哎呀,有一个人,他说怎么怎么爱姐姐,可是鸡腿在他碗里,这么爱姐姐怎么舍不得给姐姐吃呢,原来说爱姐姐都是假的……”

于是,就见弟弟端着碗来到我身边,用筷子夹着鸡腿往我碗里送,还带着哭腔说:“鸡腿给你吃吧。”我安慰他,“爸妈跟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当真了呢,你今天过生日鸡腿理应留给你吃。”他才破涕为笑。

到了晚上,弟弟又吵着要吃鸡腿,爸爸就跟他开玩笑说:“你自己到鸡窝里捉吧,逮到了就杀你吃。”弟弟就真的摸黑来到鸡棚前,打开鸡棚门把手伸进去。过了一会儿,又空着手回来了,我们说,“你抓的鸡呢?”他说,“鸡看到我的手伸进去,急得在里面跺脚,我一只都捉不到。”

大家听了都笑,笑完了我又想,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富裕起来,能够不为吃不到鸡腿发愁呢?那时我就想等我长大了,有能力挣钱的时候,要买好多好多的鸡腿给弟弟吃。

如今弟弟也长大了,不需要我挣钱给他买鸡腿吃,不知道这段往事他还记不记得。

 

2


我18岁那年,辍学南下打工,我两年才回一次家。一是嫌春运太挤,也为了省路费。

第一次在外过春节,宿舍里就我和表妹两个人,因为放假,厂里厨房也没人做饭。大年夜,我只能和表妹泡方便面吃,表妹一边吃一边掉泪。 

为了哄表妹开心,我专门跑去小卖部买了两只鸡腿和一瓶啤酒,两个不会喝酒的姑娘,一瓶酒下去就醉了。昏昏沉沉中,表妹一直嚷嚷:“我想念家乡的味道……我想吃家里的好吃的。”

年后,妈妈专门为我卤了一只鸡让老乡带过来,我和表妹就在大马路边上蹲着,你揪一只鸡腿我揪一只鸡腿旁若无人地啃起来。不到半小时,一只鸡就被啃得就剩一个骨架。我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鸡,多年后那一幕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以后每年我出来打工,临走前妈妈都会为我准备一包卤鸡腿,我说:“火车上就十多个小时,哪吃得了这么多?”“吃不了可以和同事分享,每个地方口味不一样,让他们尝尝我们老家的味道,也算一份心意。”

我喜欢美食,但对鸡腿情有独钟,每次文章发表了,我都会买一只鸡腿犒赏一下自己,懒惰时,也会用鸡腿激励自己。

后来,每次拖延症犯了不想写稿了,朋友也会戏谑我:“你怎么能停下来,为了鸡腿你也得写呀。”

我想,我对鸡腿的热爱,这一辈子都不会变。

 

3


我知道,一个人喜欢吃什么,多多少少一定会和爱的人有关,或者因为一个人而对一种食物有所偏爱。比如我喜欢吃瓜子。

最早关于瓜子的记忆大概是在三四岁左右的时候,我是真的记得。

一天晚上,爸爸把我放在椅子上,在堂屋的地上用棒槌敲打干葵花盘,一个个瓜子就散掉落地上,我那时还不认识瓜子,并不知道那是能吃的。就问爸爸敲的什么?爸爸告诉我这是瓜子。我又问:“能不能吃?”爸爸说:“瓜子就是吃的啊。”

馋猫面前哪能挂着干泥鳅?我一听就要吃,爸爸笑着故意逗我,就是不给我拿,我想下地去拿可是没有鞋,急得我抓耳挠腮一个劲地叫“爸爸、爸爸。”

爸爸说瓜子是生的,还没有炒熟。可我是真的忍不住了非要吃,爸爸只得抓一把放在桌子上。

父女俩人,一个敲打葵花盘子,一个靠着桌子一粒一粒的吃生瓜子。那时候我还不会吃,就把瓜子放在嘴里,随便一通咀嚼后就要往下咽。爸爸担心我被卡到,就过来帮我一粒一粒地剥瓜子,把剥好的瓜子仁放在我面前。

多年之后,这一幕常常在我脑海中浮现。


    ●    

小时候,我家是开粉条作坊的,天气晴朗又有风的日子是制作粉条的最佳时机。每次下粉条的时候会请很多人来帮忙。

一个晴朗的下午,一屋子人正忙得团团转,我因为肚子疼,妈妈就在作坊里安顿了一张行军床,我躺在床上休息,她干活能看得见我,方便照顾。

我看着妈妈忙进忙出顾不上搭理我,小小的我百无聊赖,就嚷嚷着要吃瓜子,妈妈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不上理我。

村里一个绰号叫“狗尾巴”的大哥,最会怂恿人。他看我一眼,故意说:“我到你家来的路上正好路过周大妈家,她正在炒瓜子,我尝了一个,那个香甜呀,比蜜还好吃。”他一边说一边“啧啧”地砸吧嘴,我听了越发馋得慌,赶紧催妈妈去买。

妈妈知道是“狗尾巴”捣的鬼,就跟我说:“别听你大哥的,他是骗人的,你肚子里有虫,不能吃瓜子,一会儿虫子闹腾了,肚子就更疼。”妈妈一转身,狗尾巴就又悄悄附在我耳朵边说:“她不给你买你就哭。”于是我想都没想,眨巴眨巴眼睛,扯开嗓子开始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叫:“我要吃瓜子,我要吃瓜子。”

妈妈只好放下手头的工作,抱着我去周大妈家。对她说,这孩子要吃瓜子,买两毛钱的。

周大妈一直很会炒瓜子,每当有露天电影时,她都会提一盏马灯,带个马扎,摆上瓜子摊。街上有唱戏的来演戏,她就在戏台旁边卖瓜子。

那时候,卖瓜子用的杯子都是白瓷杯,挨着杯口有一圈蓝色的边,两毛钱一口杯。爸爸给我两毛钱让我去买瓜子,我没有口袋,大妈就倒我衣服上再把衣服撩起来兜着。我一边走一边吃,瓜子从豁口往外漏,大妈听到瓜子掉到地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叫过我,重新兜好,再摸摸剩下的瓜子,又抓一把补进去,才让我走。

记得妈妈问我:“你这么爱吃瓜子,把你给大妈好不好?以后你在她家可以吃个够。”我还真犹豫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4


我慢慢长大,但是对瓜子的热爱丝毫未减。

小学二年级时,村里一个小姑娘跟我是同班同学,每次我们上学放学都结伴而行。

那天,我们一路有说有笑地正往学校走,发现前面不远的地上赫然躺着一张一角的毛票。正在说话的我们都双眼放光,立马住了嘴。我抢前一步,她也跨上一步,我们同时弯腰,我抓着一毛钱的这一头,她拽着一毛钱的那一头,谁也不肯松手。

“是我先看到的!”“是我先捡到的!”我们相持不下。

最后我们达成一致,用这一毛钱去买瓜子。那时候已经有一毛钱一袋那种包装的瓜子了。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友谊在利益面前连一毛钱都不值,这是本能。


    ●    

有一年,我背起行囊再次出门打工,爸爸知道我爱吃瓜子,早早为我炒了一锅,已经装了一大半到我包里,还要继续装。

我捂着包说什么也不要,爸爸一手端着瓜子盘,一手抓着瓜子,非要都给我。我走哪儿他跟哪儿,我说“不要了,够了啊”,爸爸就说,“再来点,多装点。”我们在堂屋,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转了一圈又一圈。

妈妈都看不过去了,对我说:“你就接着吧,你想想看,你不装着,你爸吃着也不香。”

谁知我走之后半年,爸爸就查出来得了淋巴结癌。是不是那时候爸爸已经有预感?我不得而知,我竟然那么迟钝,看不出爸爸的不舍。

后来,很多事我都忘记了,可是爸爸追着我要把瓜子都给我这件事,时时浮现在我眼前。

现在一看到瓜子,我就会想起爸爸,那些回忆点点滴滴,汹涌而至。那么多瓜子,五香的、奶油的、绿茶的,我却独爱原味瓜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人有关。 

往事历历在目,最终却总是物是人非。


编辑:沈燕妮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7-29 02: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逛吃厦门,老板非要给我打五折 | 人间有味 

 2017-07-28 索文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海蛎煎碟子装起端到桌上来,像一个熟透的向日葵,夹一筷子吃下,调料放得不多,地瓜糊焦香滑嫩,包裹着海蛎的鲜、苞菜的爽甜,鸡蛋的鲜味都被比下去了。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古早味吧。


 人间有味 | 连载25



最近诸事缠身,很累,太太也深以为然,她有些担心。

严重的失眠症再次袭来,我又重新吃上了思诺思。

“休息几天吧,你去玩下,放松下。”她说。我内心雀跃,面色担忧,“你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不?”

“别演了,”太太嗤了一声。

于是我呼朋引伴,惜乎应者寥寥,花皮说:“老大,这个月走不开,下月陪你去浪,好不?”

啷鸡说:“我家在搞拆迁,要盯着啊。”

老友老三说,“你疯啦,我二崽才生出来,跟你去玩,老婆会杀了我。”过了一天,他又打来电话,“两天的时间可能挤得出来,说,去哪里。”

我期期艾艾地说没想好。

“没搞错吧,我理由都没得编。”他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

于是我来了厦门,一个人。不过是跟着记忆的轨迹。从前来过,再来看看,喜欢这个地方,安逸又悠闲。


    ●    

沙茶面

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里是我和太太结婚旅行的第一站,彼时,海沧区还是一片渔村。但鼓浪屿已经被神话了,各式的别墅,旧居,海峡对面的金门,反攻大陆的标语,郑成功像的忧郁神情,以及据说是夜深人静后的钢琴声。

那一回,到了厦门,我们是直奔鼓浪屿,那时候还不会网络订票,请太太的姐姐帮订的。据说无敌海景大床房,才两百多,超值。

待到入住,货虽对版,又什么都不对,称得上很厉害的广告文案了。酒店的前身是一所小学,没有电梯,我们一层层地爬楼梯,经过一间间教室间隔出的房间,直奔顶楼。

顶楼的阳台上,有一个小屋,就是我们的房间。床是榻榻米,水压不够,洗澡淅淅沥沥,小屋周围都是盆景,盆景中挺立着一根根管子——排臭管,蚊虫纷飞,开不得窗。

360度无敌海景不假,站在阳台上,整个鼓浪屿尽收眼底。

决定第二天换房,然后去吃晚餐。

太太是很看重仪式感的一个人,但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沙茶面。

是因为,我想吃吃看,真正的沙茶面,是什么样子的。


    ●    

距今将近十六年以前,我和学别几乎每周都会去吃沙茶面。

学别是我的同事,也是单位宿舍的邻居,爱玩游戏,我们常常相邀去打币(游戏机)。

发工资时,我们邀着去八一路的城市英雄打币。三国联机,钓鱼,双截龙,拳霸,他都是高手。还有刚刚推出的射击游戏,生化危机还是什么,下压加子弹,踩踏板射击,学别是把好手,手脚灵活。几次不加币通关的纪录都是他创的。

在那里玩半天,旁边有个塔克堡,当时挺火,能吃套餐,装装小资,解决了我们午饭问题。

然而多数时候,我们是在桔园巷子里的游戏厅玩,便宜,但机子少,学别带着我一遍遍地通关,大有睥睨群雄的势头。

“格别,玩游戏你不行。”学别牛逼哄哄地说。

我不置一词,摇着操纵杠,猛按攻击键,淡淡说,“点根烟来。”

学别掏出两根烟,塞嘴里,都点上,吸一口,拈出一根递给我。

“打噻,赵云要死了!”我叼着烟怒斥。

玩累了,我们就去吃点东西,游戏厅旁有家沙茶面馆,一个福建小伙开的,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兄弟来了,要鸡蛋不?”因为是熟客,他只问我们面里要不要放鸡蛋。

“你们坐,我‘气(去)’做面。”小伙往厨后走。

面端上来,是筋道的碱面,加了沙茶酱,几星素菜,一个溏心蛋。桌上的辣酱加两勺,开吃。

沙茶酱的味道有别于味精,像海鲜一般的甘甜,有一种自然的风味,一口汤面吃进嘴,新鲜的口感加上重辣,就像同时遇见新知旧友,清新与甘淳、温润与暴烈在一碗面里中和,居然互不抢味,我每次都会吃到连面带汤一扫光。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一年,即使是学别交了女朋友后,也没有改变。


    ●    

学别是个帅哥,个高面削,有棱有角,薄薄的嘴角上挑,或轻佻、或不屑,头发略卷,显出几分不羁。

正是好玩年纪,玩游戏之余,我们常常去泡吧,他的女友想他,粘他,却总找不到他。即使找到了,也常常扶得醉人归。女友隐忍了一段时间,生气了,给他的所有朋友打电话,警告。最后,每每找不到他,就给朋友们一个个地打电话找他。

“我干了什么错事,她要这样对我 。”某一次酒后,学别恨恨地说。那一天,女孩打了他许多电话。他都没有接。

第二天,他请女孩吃饭,在自己家里,买了一只烤鸭,做了几个菜,开了一瓶红酒,就像一种仪式,他与女孩碰了一杯,“是我对不起你,我们分手吧。”女孩一口没吃离开了,学别上楼敲我的门,“有酒有菜,来吃咯。”

彼时我还不太会喝酒,几杯下肚,醉得七荤八素。


    ●    

那个女孩是学别的初恋,此后他又谈过几次恋爱,都谈得恹恹的,似是对方倒追,他又正闲,就谈谈,最后都无疾而终。

然而学别还是一群玩伴里结婚最早的那个。

在学别婚前,兄弟们请他喝了一顿酒,庆祝他脱单,喝高了之后,他开始详述追女友的细节,他与妻子的初见非常偶然,那一天他陪一位朋友去看房,在售楼部见到一个女孩,“我像被电打了,”学别说,“忽然紧张得要死。”我们啧啧称叹,难得他也会紧张。

学别掰碎了说,说得满面红光,好像每一次约会他都记得,我们应和着,由他高兴。在他的描述里,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两个人的约会都是小心翼翼,彬彬有礼的。

“那一天,她来我家看碟,忽然停电了……”

“不要说了!”大家齐齐喊道。

学别如今是某部门的中层,忙完工作就回家带崽,很少应酬,彻底成了一个居家好男人。闲时打打羽毛球,身材居然保持了。偶尔出来喝喝酒,抚今追昔,都道从前又傻又疯,只知道玩,却对于各种往事津津乐道,我们偶尔也逗他,“那晚停电了,后来怎么了?你们有没有谈人生、谈理想?”

桔园口子的那家沙茶面馆开了两三年,没有再开。算起来,我又有六年没有吃过沙茶面,印象里的沙茶面,十六年前的口感润一些,六年前和太太吃的那碗,却比较淡。大约厦门人不能吃辣吧。


    ●    

这一次,到厦门的飞机误点,夜间才到,到酒店办理了入住,我下了楼,去周边逛了逛,顺便解决晚饭,在酒店旁小街的沙茶面馆,我点了一碗沙茶面,面端上来,浓稠泛红的汤汁,鱼蛋、猪肉、米血、豆腐、青菜盖在筋道的面条上,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

桌上有黄辣酱,拉过来,挖了两勺,拌匀了。

一口吃下,我的毛孔倏地张开了,汗水顿时满额,厦门人真体贴,这是海南黄尖椒啊。


    ●    

巴浪鱼

第二天中午上的岛(鼓浪屿),正是最热的时候,又逢旺季,四处都是拖家带口的游客,毒辣辣的太阳当头,买票、排队、坐船,像被赶猪猡,我盲然地随着人流转,感觉身上的汗像水一般地淌下来。

从嵩屿码头走到菽庄花园,如织的游人与我一般是在自虐,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减肥的大好机会,烈日炙烤出大量汗水,还煎出二两油。是的,那时那刻,我就像一个行走的煎蛋,每一个转弯,都是翻面。


    ●    

我是在菽庄花园往上走不远处遇见的老卢,他着一件黑色T恤,瘦削脸上两条浓眉,坐在遮阳伞下,叼着烟,悠哉悠哉地喝着功夫茶。见我驻足,他招呼着,“吃饭吗?有面有炒菜!”

其实我已经被晒得没有食欲(当然这对一个数月暴走,胃口却越来越好的胖子简直是个奇迹),停下脚步,不过是在想,要不要回去,回酒店吹空调,泡一壶酽茶消暑,太太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理论,越冰的东西,越上火,反复灌输洗脑后,我也就信了。

我有些馋他的功夫茶,走上台阶,他的餐厅是一个小门,门里不知宽窄,前坪却大,摆着好几张食桌,都立着遮阳伞。

我在他邻座坐下,“有红茶吗?”我问。

他一愣,大约没有想到我不要吃饭。旁边的伙计倒是答得快,“有茶,八十一壶。”

“那一杯呢?”

他又愣了,还是伙计机灵,“一杯十五。”

“那来一杯。”

伙计进了屋,我掏出烟来,点上,给老板敬上一根。他摆了摆手谢过,另一只手又扬了扬,示意正在抽。又忍不住好奇,“哪里的烟?”讨过烟盒去看。

“湖南的。”

“湖南烟我这也有卖,没有你这种。”老板说。

伙计端来一杯红茶,大纸杯装,怕是高碎,汤淡色浅,我小口啜饮,不作声,荫凉下,海风吹来,汗渐渐收了。

“湖南好玩不?”半天静默,老板忽然问。

我说了一些景点与特色,他似乎并不满意。

“酒吧好玩不?”他期期问道。

“音乐砰砰响啊,我都受不了。”我哈哈笑。

“不要怕吵,有靓女看,洋酒要正宗就好。”他也笑。


    ●    

话匣子打开,原来老板也极爱聊,我知道了他姓卢,听他断续地讲着这个岛,“岛上户口,只出不进呐。”,“这些年繁荣了,以前啊,冬天,晚上七点钟,路上就没什么人了,走在路上都怕嘛,好多坟的。”,“后来出了政策,死了人,葬到厦门去。”,“老居民啊,家家差不多都认识,除非你不出来走。”

“你是自家做餐馆,怎么不租给别人呢?”我有些诧异。

老卢笑笑,不答。

茶快喝完了,杯底少得可怜的碎末。我点上一根烟,想了想,又让他,这一次,他接了。抽一口,默了默,说,“这烟好!”

“我有一个朋友,有鼻敏感,只抽这个烟,不打喷涕。”我说。

“那就不要抽啊,也是噢,有瘾不过瘾,很难过的呐。”老卢哈哈笑。

汗收尽了,茶喝光了,饿意就上来了,“卢哥,老实讲,你这新鲜的有什么?”我问他。

他一愣,想了想,“黄花鱼新鲜,酱油水煮,好吃。”

黄花鱼哪里都有,我并不喜欢,又问,“还有呢?”

老卢想了半天,“巴浪,巴浪是新鲜的,刚进的,是野生,这种鱼养不得,烈噢,出水就死。”

“怎么卖?”

“50四条,酱油水、清蒸、红烧都可以。”

“给我来一份吧,红烧、重辣!”我笑眯眯地望着他,“要新鲜啊。”

“放心,”他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要不要配碗白饭。”

“要!”


    ●    

老卢吹嘘他在新加坡赌场经历时,鱼端上了桌,约十公分长的四条(这种鱼长不大),红烧,有大葱、有蕃茄,据说重辣,我没有吃出来。

鱼做得不错,鲜,恰到好处地去了腥味,鱼刺较多,我拔着刺,想扔进桌上的纸杯里。

老卢制止了我,“为什么要扔杯里?”

“茶喝完了啊。”我说。

“喝我的。”老卢豪气地端起杯子,将杯底往坪中一泼,拿起他的壶,汩汩倒满。

我连声称谢,端起一喝,茶酽汤浓,这才是红茶嘛。

一碟菜,一碗饭,许是好吃,许是饿了,我全吃光了。

茶足饭饱,我掏钱结账,“给你打折。”老卢挥了挥手,一脸义气,“给30块你走。”

我笑嘻嘻地买单,老卢聊得却意犹未尽,找钱的功夫,仍在说着,“你说为什么不租给别人,自己做也算是有点事做,不闲,对不对,闲下来慌啊,生意不想做,天天赌钱,金山银山也变土,再说了,”他挤挤眉,嘴巴朝里努了努,“不能让家里那个长头发(老婆)的知道我赚多少,租出去,合同一签,金额写得明明白白,如今赚多赚少只有我自己知道,才有钱玩嘛。”

我听得哈哈笑。


    ●    

海蛎煎

太太带着儿子在第三天过来了。我们再次上岛玩。

儿子5岁了,看到沙滩雀跃不已,他喜欢在沙滩上挖洞,找贝壳。临时在路边小店买了把小塑料铲,五元钱,让他挖砂。又买水,给儿子买顶小草帽,守店的是个半老老头,乐呵呵的,“不讲价,微信支付宝都可以。”一指墙上,墙上贴着二维码。

做了他二十几块的生意。

太太带儿子上了沙滩,在树荫下挖洞。

我在老头摊前,喝冰水,聊天。老头从里头搬出张塑料凳子让我坐。凳子有些破了,我小心翼翼地坐下,怕压垮了。

“等下借你地方洗脚啊。”我远远看着儿子脱了鞋,在沙地上踩着。

“旁边有水,3块钱一壶。”老头笑眯眯地一指店旁,店旁的空地上摆着一溜塑料壶,都装着水。

“真会赚钱。”我冲他竖起大拇指。

“岛上吃海鲜,会不会宰客。”我问他,敬了他一根烟。

“明码标价的还好,”他接过烟,默了默,又说,“岛上吃,当然要贵呐,中间环节太多。”

已近中午,太阳曝晒,玩得十几分钟,儿子一身就湿透了,太太不准他玩了,换了身衣服,跟老头买了壶水冲脚,接着走。


    ●    

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海鲜摊,儿子直道饿,我们没有停留,往山上走时,在上行的小巷里有个路边小摊,一位穿工装系围裙的老头,一身干干净净,支着电锅,在卖海蛎煎。见我们经过,大声招呼,“原住民的海蛎煎啊,好吃的。”见我们望他,方方正正的脸上带着笑,不卑不亢地招呼着,“炒面、炒粿条都有,鱼丸汤要不要来一碗,很清淡的。”

“海蛎新不新鲜?”太太问。

“新鲜的,你看看,”他掀开身前的泡沫箱,海蛎肉在碎冰上躺着,个虽不大但是鲜亮饱满,“这个冻起来就不鲜了,冷藏保鲜,我不骗人的。”

“来一份。”

老板笑着应了,电锅点起,油烧开了,捞一小把海蛎,放进油里煎,锅铲翻几下,又倒入葱末、苞菜碎翻炒,略倒些盐调味,地瓜粉调成糊状浇上去,煎得滋滋作响,浓香在不宽的小巷子飘散,引得游客们驻足。最后,打一个鸡蛋,搅匀了,给它镶一层金边。


    ●    

海蛎煎碟子装起端到桌上来,像一个熟透的向日葵,夹一筷子吃下,调料放得不多,地瓜糊焦香滑嫩,包裹着海蛎的鲜、苞菜的爽甜,鸡蛋的鲜味都被比下去了。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古早味吧。

我和太太吃得不歇气,儿子也受了感染,不愿吃海蛎,拿筷子夹蛋和地瓜糊吃。吃着吃着,也停不下筷子了。

我们又点了鱼丸汤和炒面炒粿条,都是老板力荐的,原本只点鱼丸汤,“我家炒面好吃,不用海鲜炒收你十五,用海鲜收你二十。”见我犹疑,“这样,面和粿条各炒一半给你,好不好?”

我应了,其实我是不想在一个摊上吃饱,才点得节制。

老板踩上凳子,手伸进巷墙顶的围栏,那后头藏着一个大泡沫箱,鱼丸、面、粿条都在里头冰着,他拿出要做的份量,其余的放回去,老板做事精致、有条理,看着慢,其实快,鱼丸上水煮,放紫菜,出锅加葱花,什么调味都不必放,自有鲜香。

过往的游客问,“你的海蛎煎好吃嘛?”

“好吃,他家的海蛎煎不错的。”太太抢着答。

客人就坐下了。

“老板就住这里?”我问。

“是噢,这是我家啊。”他指着后头,一面应答着其他客人的邀约,往来的人客又留下了几个,老汉有些得意,“我家的海蛎煎是好吃啊。”

炒面炒粿条,不过是鸡蛋、苞菜碎和着一起炒,加海鲜也是加几丁冻虾,加几星盐,再倒点生抽翻炒,几乎原味。

“老板,你家小孩多大了?”太太问。

“哟,上大学了。”老板手下不停。

“那不是每年带同学回来玩?”太太笑。

“是噢,每年都带。”老板愣了愣,摇着头笑。

粿条有些像米粉,炒面、炒粿条也偏清淡,倒挺合儿子味口,拌点蕃茄酱,他吃了大半碗。

三人分食鱼丸汤,是老板自家做的,大小不一,倒不惜料,我把汤底都喝光了。

走时,摊上的生意已经旺起来,简单地打个招呼,我们离开了。

再往前走,前面的路边也有海蛎煎,都是二十五、三十一份,点了一份,边走边吃,也许冻过,并不鲜,没有吃完。


    ●    

海燕窝

看到那个中年人,是我们在海天堂构看完布袋戏,往龙头一号走时。

鼓浪屿上小巷纵横,第一次上岛时,我顺着荫凉人少处走,成功地避开了所有景点,可带着儿子却不同。总想带他看看繁华风物。

而太阳依然毒辣,我们顺着墙下荫凉,一路走走停停,三人中我最胖,身上的汗反复地出,又不停晒干,蓝T恤上许多处起了盐渍,泛着白。

路边树荫下,一面墙开着个窗口做店面,一位瘦瘦的中年汉子坐在店内,面前的窗台上两个大盆,右手侧一个盛冰块的小箱,店面虽小,招牌却是木牌匾,透着精致,近前一看,右侧的大盘盛的是龟苓膏,左侧水泡着浅黄果冻质的小块,中间缀着切成薄片的鲜柠檬,却不知道是什么?

“龟苓膏解暑,来一碗。”太太说。

“好,”中年人麻利地盛上一纸碗,舀上冰块,“海燕窝也解暑的,还温润。”

“怎么卖?”我问。

“龟苓膏十块,海燕窝十五。”

“来一碗。”

儿子拿塑料勺舀舀这碗,舀舀那碗,将吃做玩,捣弄得不亦乐乎。

“小朋友可爱噢?”老板窗里探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你们哪里的?”

“湖南。”

“湖南不得了噢,前阵子遭了水灾噢。”老板啧着嘴,“我看了视频,城里淹水了哇。”

“还听说有女人抱着孩子看大水,拍照,孩子掉水里,手机抓住了。”老板皱着眉,“这女人要被老公打死吧。”

“雨下个不停,天灾啊,”我说,“好多人上堤救灾呢。”

“别人怎样我不清楚,”老板笑,“要说有用,还是当兵的。”

“去年莫兰蒂(台风)来的时候,就这条路,”他指了指店前,那是一条三米宽的水泥路,“刮下来的树枝树叶堆得一两米高,我就想,这要是请人,估计也得三天才清得干净,当兵的过来,就是这里的驻军,鼓浪屿上好八连,连长一声令下,这条路,上午给我清干净,当兵的二话不说就干啊,还要讲究军容,长衣长裤戴帽子,左右扒拉一大抱树枝,抱着就走。这么大的一截树,”老板双手比个大海碗,“两个当兵的一扛扛到车上去。”

“也有公务员救灾,有些做,有些演咯,我看见一女的,两根这么细的树枝,手指拈起来,扔到边上去,”老板比了个兰花指,笑呵呵地,“旁边有人咔咔照像,照好了,入档案。”老板摇着头叹。

“还得靠当兵的,军官带头做,不是站在边上指挥哇,真的是厉害,就一个上午,这条路就干净了。”老板啧啧称赞,“我一看,完事了,和老婆一起,七十斤海燕窝,抬过去,请他们,敞开吃。没得说,人家是真帮你办事啊。”

“那个军官也高兴,‘大哥给我们送吃的来了,排队。’”老板手一扬,仿佛眼前一队士兵,“当兵的立刻排队,一个个领,吃完了还有人收碗,纸碗叠一摞,扔垃圾桶。”

“都是十八九岁少年人,家长要在跟前,看孩子这样吃苦,心里痛不?”老板说着,“说句实话,人家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要说别的,有兵在这里,我心里就踏实些。”


    ●    

上船离岛时,挤挤搡搡,正值旺季,人多得离谱,我一手抱儿子,一手拉老婆,傍晚没那么晒,太阳依旧毒。

“没点秩序咯?”我抱怨着。

旁边一位游客听到了,笑嘻嘻地问,“是不是不想来第二遍?”

“也不是。”我说,想了想,“至少,在厦门过马路我过得趾高气昂!”

他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厦门交规严格,行人过斑马线,汽车不让,扣三分,罚三百。)

编辑:侯思铭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7-29 02: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走街串巷吃福喜,还是别人家的东西好吃 | 人间有味 

 2017-07-28 梁述华 人间theLivings

《看上去很美》剧照


办年饭那几天,通用厨房里面热火朝天,大人们有说有笑地忙碌着,不时钻出一串相互追逐的小孩。“慢点,慢点!罐子撞破小心烫手。开水来了,莫打倒了灶火的碳圆!”


 人间有味 | 连载26


“吃福喜”是巴渝方言,跟“占便宜”类似,但不是同义词。吃福喜主要靠运气,而不像占便宜主要靠算计。

前几天朋友请客,席上请大家扫二维码,结果差点进一个传销群里,这才晓得现在的吃福喜,已经不是原来的那种味儿了。

 

1


刚刚解放的前十年,政府鼓励多生孩子,街道上要评“光荣妈妈”。

那时,许多家庭都是多子女,我家也是。父母隔一年两年就生一个,我是1953年出生的,前面有两个哥哥,两年后添了妹妹。后来遇到三年困难时期,一直到我10岁时,妈妈才从医院抱回个瘦骨伶仃的老五。

大哥小名叫吉利,老二叫弟娃,我叫小弟娃。

妈妈常拿我小时候惹的祸事来糗我。

“小弟娃刚学会走路那会儿,舒伯伯的船靠码头回家时,他就会撵着舒二姐、舒三姐,跟到她们身后一起喊爸爸,逗得舒伯伯好开心,沾舒家的光,吃了不少福喜。”

“有一次,隔壁茶馆门前的竹凉椅子上躺着个大爷在喝茶,小弟娃拐呀拐地走到凉椅后面,盯着大爷的光头看,看了半天伸出手一巴掌拍在大爷的头上。大爷怒气冲冲调过头正想开骂,小弟娃却‘咦’了一声,‘你不是我三外公嗦,我还以为你是我三外公耶。’弄得大爷转怒为笑,一把把小弟娃抱过去,喊老板来二两花生,剥给小弟娃吃。”

“那年夏天,大家都搭起凉板在坝子歇凉,小弟娃忽然手舞足蹈起来,嘴里还‘吱吱呀呀’地哼着啥。杨幺爸逗他,喊他唱大声点,小弟娃果然敞开嗓子唱起来。原来,唱的是跟到他老爸那些票友学的京剧调子——须(树)上的鸟儿……嗯嗯,成双对嗯嗯……逗得杨幺爸哈哈大笑,都笑出了眼睛水。”

“第二天小弟娃不见了,急得我到处找。天都快黑了,才看到小弟娃笑眯眯地坐在杨幺爸肩上,从皮鞋厂那坡梯坎下来。李幺爸说,他把小弟娃扛到上新街,他们单位去耍了一天。”

“这个板板娘的杨幺爸,把小弟娃哄起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得我跟杨幺爸吵了一架,好久都不和他说话。”


    ●    

其实这些事我根本记不住,只隐约记得50年代中期,我学龄前的这段时间,我和邻居大人小孩们相处得很愉快。

接下来是困难时期,那可真是特别困难呀,连城市居民都要想方设法,弄些野生水葫芦、人造小球藻或根本叫不上名的各种代食品来充饥。

那几年,除了舒伯伯的船靠码头,我和他家的孩子能分到一小点的“高级饼干”或“高级饼子”外,其他家的福喜是再也吃不上了,大家都饥肠辘辘的,哪里还有福喜拿给别人吃哟。

到了60年代中期,日子好过点了,这才让妈妈翻出我小时候的那些个糗事来说。

渐渐的,我的糗事不但我家人全知道,连邻居、亲朋好友们也都知道了,生活原本的礼尚往来又回来了。

 

2


礼尚往来回归生活,意味着我吃福喜的机会又多起来了。

舒伯伯孩子多,有八个子女,前面几个全是女孩,这可能是他喜欢我儿时跟着舒家姐姐喊他爸爸的原因。平时还有几个亲戚家的孩子也在舒家生活,所以他家平常吃饭的桌子围不下,我总是跟在舒家姐妹后面,端个碗,绕着饭桌沿边转,这是我在平时吃福喜的常态。

舒伯伯是开轮船的船长,我们几个小屁孩常打赌,赌船长工资高还是著名演员、大学校长、工程师、国家领导人的工资高。我们并不赌实物,就赌一句话,非要争个输赢。

尽管没人知道这些人的工资究竟是多少,但我们还是争得面红脖子粗的。赌船长工资高的人,拿出法律依据,说要是遇到船要下沉的时候,只有船上所有人都逃生了,船长才能逃生,还剩一个人都不准走,走了就违法,船长责任大,所以工资高。也有人说工程师和国家领导人贡献大,工资肯定最高。

现在想起儿时的这些话,其实也有些道理。

舒家来了客人,孩子们是要规矩地坐在席位上的,我们不敢乱窜,就另坐一桌。舒家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我父母是下江人,平时的饮食习惯清淡,所以我在舒家吃福喜,无论冬夏,总是吃得满头大汗。


    ●    

舒家外婆,我喊她易孃孃。她是个裹小脚的老太,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

她老人家亲自做的水煮肉片真绝。先是选里脊肉,切片码料裹粉,时令菜蔬洗净后用水焯过,再将肉片过滚水,盖在衬底的菜蔬上,再依次撒一层早备好的姜米、蒜粒、花椒、辣椒,将热油淋上去,滚油溅辣椒,上桌还滋滋有声。

吃时肉嫩菜鲜,汤红油亮,麻辣鲜香,最是过瘾。吃得两片,就令我脸红筋涨,张嘴吐舌,直嘘嘘地猛吸凉气。

易孃孃做的麻辣鱼也是一绝。舒伯伯喜欢钓鱼,遇到他的轮船进唐家沱修理,他便扛根鱼竿,背着笆篓,出门钓鱼。听舒伯伯讲,他为了钓鱼常要走几十里。舒伯伯钓了鲜鱼回来,经易孃孃的手烹调,那个味道,真是不摆(重庆话,没得说)了。

 

3


我舅妈一家住在长航新民坡宿舍,那是一排2到4层的砖混楼房。舅妈住在大院右边那栋2层建筑的底楼,一顺溜8个开间,舅妈家住靠里边那间。底楼后面盖了一个大通间瓦房,是底楼8户人家的共用厨房。

八户人家、八套锅灶排在窗边成一列,靠宿舍那边的是各家的案板,长宽高第,参差不齐。

我的那些糗事可以作为话题谈资,母亲走人户常要带上我,而我也有机会比家里其他兄妹多吃一些福喜,当然乐在其中。

舅妈这里离我家不足十分钟路程,于是成了我常来的地方。久而久之,我与共用厨房的八家邻居都混熟了,就像自家邻居一样。从这家的前门进后门出,穿几个z型的圈,又从前门大院或者后门的公用厨房大摇大摆地回到舅妈家。

由于舅舅是下江湖北人,舅妈是重庆人,舅妈做的菜便兼顾了湖北、川渝两地的饮食习惯,既不像下江菜那样清淡,也不像川菜那样过于麻辣,很合我的口味。

舅舅是长航局(长江航务管理局)的船员,每到重庆码头,都要来我家小坐一会。舅舅成为父母与老家亲人之间的“亲情邮递员”,舅舅从老家带来亲人们的消息,父母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好像自己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舅妈家有四个孩子,她家的老二比我大一岁,可我还跟其他孩子一样喊他“弟娃”。我在自家排行老三,插进舅妈家的孩子堆里依然排行老三,所以总觉得在舅妈家吃饭跟在家里一样,一切很自然。

舅妈做的年饭里,我最喜欢吃夹沙肉。舅妈先将饭豆(眉豆)泡软、蒸熟,再用小火炒,边炒边煸,制成豆沙;选三线肉过水,浸酱油烙皮上色,两片肉片之间,有一刀不断皮,夹些豆沙在中间,排列整齐码在碗里。碗底撒有剁碎的橘饼、瓜条、红枣、枸杞少许,再抓一把泡涨了的糯米,放进锅里猛火蒸,起锅后倒扣装盘。

雪白的糯米饭顶透着一层肥厚的肉色,再点缀五彩斑斓,舅妈做的夹沙肉,真的是色香味俱佳。咬在嘴里咸甜适中,油而不腻,豆沙充实,口感清香。

还有舅妈做的腊肉糯米丸,浓浓的腊味中略有微麻。菜一上桌,我总爱抢着吃,常常是抢吃了腊肉丸子,就再也吃不下其他饭了。


    ●    

年饭是家家都要办的,舅妈后院的公用厨房藏不住秘密。你家主菜是粉蒸肉,另一家的主菜可能就会安排炸酥肉;这家备了鱼,别家就买鸡。而且各家在备主菜的时候,总会自家的需求量多一点。

办年饭那几天,通用厨房里面热火朝天,大人们有说有笑地忙碌着,不时钻出一串相互追逐的小孩。“慢点,慢点!罐子撞破小心烫手。开水来了,莫打倒了灶火的碳圆!”

哪家先开席,总是要吆喝自己孩子将主菜给隔壁邻居端一份过去。于是在楼道上,便出现一些孩子端盘子的身影,这些穿梭的身影,丰富着各家的饭桌。

舅妈家的年饭还有另一种喧嚣。“谢阿姨,我家的回锅肉,你们尝尝。”“谢谢呢,黑娃回去给你妈讲,谢谢她啦。还有,告诉你妈,那天她看见张阿姨穿的那种花布,河对门的华华商店有卖,记到哈……”

邻居家小孩子的送菜声、道谢声,各种叮嘱带话……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为过去那些年的年夜饭添了几多温馨。

别家的东西比自家香,这个判断支持着我继续厚起脸皮吃福喜。

编辑:任羽欣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8-11 05: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青春期里没有父亲,只有母亲的一碗清水面丨人间有味 

 2017-08-04 蒲末释 人间theLivings


 图丨golo


有一天晚上我在操场上跑步,母亲打电话给我,问我最近缺不缺钱,我说不缺,她突然小声地跟我说,对不起,一遍遍地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挂了电话,我在操场上,第一次嚎啕大哭。


 人间有味 | 连载27



母亲19岁生下的我,难产。那天凌晨母亲开始肚子疼,硬撑着起来将衣服洗好后,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疼了一天两夜,直到第三天早上才生下我。母亲说,“生你的时候,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时候奶奶当家,她说农村人都是这样生孩子的,几辈子没变过,她盼着我能晚一点出生,最好是在9号凌晨,因为那天是中秋节,我的名字她都想好了,李中秋,意味着团圆美满。

我生在湖北边境的一个小县城,山不高,水不深。坐月子期间,家里只杀了两只母鸡,熬的汤喝了一个星期,母亲面容枯瘦,母乳又少,外婆听到风声,把母亲接了回去,这才渐渐胖起来。  

出生后刚断奶,母亲就跟着父亲外出打工。一般他们在家没待10天,就又要走了。父母出门,总是选在夜里。母亲哄我入睡,说天亮了带我去街上玩儿,等一觉醒来,他们早在凌晨走了。

听母亲说,有一年冬天,她从外地回来,远远地唤我的名字,那时我不到3岁,已经忘了眼前的人是谁,母亲走过来要抱我,被我躲开了。她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你怎么不认识你妈了呢!”我站在原地,吓得也哭了起来。

 

1


母亲第一次给我留下印象,是在我读四年级的时候。

2004年秋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地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红色夹克的女人。一直走到跟前,我才意识到是母亲回来了。母亲扎着马尾,头发染成了时髦的金黄色,她取下我的书包,“饿不饿?”我点点头,以为自己在做梦。

母亲去了厨房,下了一碗面。一个鸡蛋,两片青菜,黄油油的面条,我吃得一干二净。

从那以后,母亲再未离开家。

母亲做菜的手艺是跟外婆学的,母亲说,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外婆煮的面。

五年级那年,母亲每天傍晚都会在家门口等我回家,看到我第一句就是,“饿不饿?”如果说饿,她就会到厨房先给我下一碗面。

六年级时,母亲学会了骑摩托车。

那时我在一所寄宿学校念书,每个周末回家都要坐半小时的公交,再步行半小时。到了周五下午,学校门口就会堵得水泄不通。等下课铃一响,学生就像圈养的鸭子一样焦急地奔向校门,中年人掐了烟,露出相似的神情,眯着眼睛在人群中搜寻。

我兜里揣着仅剩的两块钱车费,穿过人潮时总要用手捂紧口袋,生怕掉了。母亲一向不给我多余的零花钱,要是嘴馋花掉了,就只能走回去。

有一次放学早,我赶在学生最前面,出校门无意间看到了母亲,她跻身在人群的最前面,靠在父亲新买的摩托车旁,站在那些中年男人前面更显矮小。

我看到她朝我招手,第一反应就是翻出口袋里的两块钱,跑到校门口旁边的小卖铺买了两袋心仪已久的干脆面。

母亲那时刚过30岁,力气很大。她跨上摩托车,摆正车头,一手把我拽上去,“以后方便面少吃点,走,妈带你去吃烧烤。”

我小声嘟囔,“妈,那也是垃圾食品。”

母亲加大油门,急转弯朝大路奔驰而去,说话带着风,“我想吃韭菜了。”

母亲开车速度飞快,我坐在后面,头发被吹得一片凌乱,我生怕被甩出去,双手撑在摩托车的铁杠上大声喊,“别撞上了!别撞上了!”母亲腾出左手把我往前揽紧,笑着说:“别乌鸦嘴,我可比你爸技术好!”

我们吃完烧烤,回去前,母亲叮嘱我,“回去别跟你爸说,咱吃了烧烤。”

我吧嗒着嘴点头。

以后的每个周五,母亲都会出现在校门口。她跟那些人熟识起来,很快就知道哪个班的老师爱拖堂,来的时间点越来越准。

有一次她来晚了,我在校门口等她,一位家长朝我喊,“这不是刘金平的儿子吗,怎么今天落单了?”我不习惯陌生人的搭讪,假装没听见,旁边的人笑起来,“这么怕生,一点也不像你妈。”

 

2


六年级下学期,我跟母亲吃遍了学校附近所有的烧烤摊。

升了初中,母亲便不带我去吃烧烤了,接我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她跟着父亲到工地去做小工,一天35块钱。

母亲瞒着父亲,一周另给我10块的零花钱,除去车费,还剩6块。我可以在晚自习休息时跟同学去超市买零食,也可以在体育课后去超市买一瓶汽水。母亲说,“虽然家里穷,你也不能跟别人差太多。”

即使来学校的次数少了,但班上的家长都认识她。她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每次来开家长会都会化淡妆,穿颜色艳丽的衣服。一开始有家长以为她是我姐姐,母亲就义正言辞地告诉那人,“这是我儿子。”回去的路上又开心得哈哈大笑。

上初二后,我个头猛涨,母亲的身高只到我的耳垂,走在路上更不像一对母子了。

初三那年,父亲到外地给人开车,母亲不再做小工,留在家里照顾我和弟弟。

学校半个月放一次假,母亲骑车载着弟弟来接我。她骑车的速度慢了许多,转弯也没以前果断,我坐在后座喊,“你倒是开快点啊!”她也朝我喊,“还不是你们两个加一块太重,开不快!”

中考后,母亲让我在家带弟弟,她到镇上的一家快餐店找了份工作,每天早上7点骑车出去,晚上10点回来。

中考出成绩的前一天,母亲下班买了炸鸡回来。我跟弟弟吃得津津有味,她却在旁边不停叹气,“你说你考不考得上呢!”我舔着嘴唇说,“明天才出成绩呢!先把炸鸡吃完。”母亲又是一阵叹气,“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第二天傍晚下起了雨,母亲10点半才回来。我给她开门,车还没停好就问,“考了多少分?”我装出一张哭丧着的脸,“没考好。”

她脱下雨衣,车灯的光扑在她脸上,我接着说,“576分,怕是上不了市里最好的中学了。”

“你是不是唬我?”母亲似乎看出来我在偷笑,“能上县城一中吗?”

我说:“能。”

“也不错,我昨天可是一宿没睡。”母亲往里屋走,又回身从摩托车后备箱里提出一袋炸鸡,边往厨房走边说,“我去热热。”

第二天,母亲请了一天假,她打电话给父亲,又通知了所有的亲戚,说我考上了县城一中,我在旁边有些不怀好意,“要是最后分数不够,不是丢死人了吗?”

母亲笑着说:“丢的是我的脸,你怕什么。”

 

3


后来,我顺利考上了县城一中,从学校回家要一个小时,母亲一个月来接我一次,每次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一次她突然问我:“要是我跟你爸离婚了,你跟谁?”

读初中时,父母每次发生争吵,都吵嚷着要离婚。但每次总是早上吵得不可开交,到了晚上,又在饭桌上胡侃家常。

我看着母亲认真的神情,一阵沉默。她叹了一口气,“先回去吧。”我如释重负。

出了校门,让她把摩托车钥匙给我,回去的路上,我载着她,开得飞快,到了转弯的时候,她大声喊:“打方向灯啊,小哥。”

父亲常年在外跑长途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听其他司机说,他卸了货就到附近的麻将馆打牌,往往把身上的钱输光才会退场。

我读高中时,父亲常常拿不出我的生活费,母亲为此还找父亲打过一架,但最后还是拿不出钱,母亲只好把自己的戒指典当了。

高三上学期,家里开了一个小卖铺。

班上举办元旦晚会,要买一些零食,我是班长,就跟班主任请假和两个同学一起去我家拿。那天下大雪,母亲坐在柜台前,有些疑惑,没有想过我会在那个时候回去。她走过来掸掉我身上的积雪,“吃没吃饭?”

我摇头。她让人帮忙看店,自己走到后面的厨房,炒了四个菜端出来,让我和同学一块吃。

回学校的路上,同学跟我说:“你妈的手艺真不错,有口福啊。”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经有近一年没吃过母亲做的饭了。

那一整年,母亲都在忙店里的事,吃住都在店里,很少回家。

除夕那天,所有人都在等她回来吃年夜饭,她却一直说,“再等等”。过了7点,母亲还没回来,我打电话给她,语气里满是埋怨,母亲只是说,“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了。”吃过年夜饭,已经8点了,外面响起炮竹声,我挑了一些菜,打包到店里带给母亲。

店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她坐在柜台前,手扶着额头,侧脸对着我。

我走过去,她条件反射地问,“买点什么?”见到是我,母亲挤了挤笑容,语气带着疲倦,“吃饱了吗?”我点点头,把打包的饭菜递给她,她看都没看,“我不饿。”说完叹了一口气,略带埋怨地说:“也没见一个人过来跟我换一下班。”

她眼里满是失落,我不敢对视,小声问:“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她笑起来,“你会做啥菜啊?没事,你出去玩吧,去看看外面的烟花。”

我出了店门,急匆匆跑回家,到厨房里倒腾了好一会儿,给母亲煮了一碗面。煎鸡蛋的时候油放少了,有点糊,最后加了青菜和母亲爱吃的虾。

等我端回店里给母亲时,她有些诧异,却没说什么。母亲的确是饿了,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在旁边看着她,问她好不好吃,母亲擦着嘴,“还不错。”

 

4


2013年,我高中毕业,出成绩那天下大雨,我在镇上的网吧查了成绩,母亲打来电话问我考了多少分,我说:“这次是真的考砸了,差二本线只有一分。”母亲在电话那头笑起来,“没事,大不了我供你。”

母亲一语成谶。大二上学期,父亲出轨。国庆节前一天,父亲打电话给我,“我和你妈离婚了,以后你的大学费用我就不管了。”那时我刚满19岁,像是一种预示,对于母亲而言,那是她一生中的第二次考验。

父母离婚以后,母亲与我的联系频繁起来,她常常在深夜11点给我发微信。

有一天晚上我在操场上跑步,母亲打电话给我,问我最近缺不缺钱,我说不缺,她突然小声地跟我说,对不起,一遍遍地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挂了电话,我在操场上,第一次嚎啕大哭。

第二年春天,我跟学校申请了休学,只身去了武汉。母亲在邻市做物流,她普通话不好,常常遭到运货司机的嘲笑,她给我发语音当做练习。

我租了一间房子,一个人做饭,学着母亲的样子,却总做不出想象中的味道,两个月下来,瘦了10斤。母亲也一个人做饭吃,炒了菜,拍一张发给我。桌边有时放着一罐啤酒,聊着聊着,她就说自己喝得头疼先去睡觉了。

母亲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好,晚上总失眠。父亲出轨期间,她曾经跪在父亲面前,让他离开那个女人,父亲冷冰冰地回绝:你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离开她的。

母亲曾跟我讲,如果当时身边有一把剪刀,她会毫不犹豫地刺向父亲。但想起我和弟弟,便没去寻死,也没杀死父亲。跟父亲办完离婚手续,收拾好行李,她离开了家。

2015年中秋节,我刚满20岁,从武汉到黄石去找母亲。

母亲工作的物流点设在高速入口附近,周遭没有大商场,许多小饭馆都关门回去过节了,我们找了半小时才找到一家饭馆,点了三个菜,一荤一素一汤。

吃饭时,母亲兴致很高,一直在讲她最近遇到的事情:在下班的路上捡到了一只泰迪,养了两天又跑了;去花店买了一束水仙,还没开;去市里吃了她最喜欢的扇贝……

临别前,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将里面的整钱全数塞给我,用力拍拍我的胳膊,“别饿着。”

我排队进站,母亲站在大厅外远远地望着,等我上了楼梯,她才转身离开。夕阳下,母亲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她的肩膀似乎变得有些佝偻,我没敢细看。

上车后,母亲给我打电话:“下次过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面条吧,一个鸡蛋,两片青菜。”

“好”。

编辑:任羽欣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8-11 05: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碗汤,贪恋了一辈子 | 人间有味 

 2017-08-04 廖家乐 人间theLivings

图 | VCG


奶奶过世后,爷爷的手就再没有离开烟,他似乎很少说话了,后来我回忆起来,竟然没有再看见过一次他的笑容。


 人间有味 | 连载28


2004年初秋,父亲和小叔东拼西凑了13万,在法院拍卖时买下了一栋三层的老别墅。别墅的黄色墙砖上爬满了青色的苔藓,一株嫩绿的树苗长在防盗窗下,逢春便缀满白色的小花。

屋子内清扫了一番,粉刷了墙壁,又购置一些简陋的家具,一家人就住了进来。

我们一家住在二楼,小叔一家住在三楼,还没来得及喝乔迁酒,爸爸便迫不及待地开车回家乡,接爷爷奶奶过来住。他说,爷爷奶奶艰苦了一辈子,该是时候让老人享享清福了。

 

1


奶奶比爷爷大三岁,冬天喜欢穿大红的棉袄,身上总是有一股药材味。听爸爸说,奶奶祖上是中医世家,从小便与各种药材打交道。爷爷年轻时的经历我没听人提起过,留给我的印象只有一把铜制的烟枪,爷爷对它爱不释手,闲下来便捻碎一指烟丝,美美地吸上一口。

奶奶喜欢熬汤,爷爷喜欢喝汤。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除此之外,总是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否则就是不停地拌嘴。爷爷口齿伶俐,总会将奶奶说哭。奶奶眼眶一红,开始叹自己命苦,当初就不应该嫁给爷爷。爷爷总是不屑地哼一声,唱着小曲儿便出门溜达了,仿佛压根不在意奶奶的感受。

奶奶总是自怨自艾一会儿,眼瞧到了饭点,还是会收拾了心情出去买菜。那时候我的父母在其他城市做生意,做饭的任务落在了奶奶身上。无论春夏秋冬,奶奶总是习惯每天都熬一锅汤,几乎每天不重样。譬如有一次,爷爷说了一句腰疼,奶奶当天熬的便是薏米莲子排骨汤,说是有祛湿之效。

爷爷出门去,估摸着也是在公园看人下棋。

爷爷不懂象棋,却爱看,看人喊好,他也卖力吆喝一声,算是凑个热闹。到了饭点,棋局散了,爷爷也就循着菜香回来了。


    ●    

“嗯,木瓜鲫鱼汤,不错。”爷爷还未进门,就已经闻出来了。

盛上一碗汤,嫩红的木瓜在汤底下沉淀,鱼肉中的蛋白融进汤里,白里透红,煞是好看,洒上香菜沫儿,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爷爷喝了一口,吧嗒嘴,摇了摇头,“不够火候。”

奶奶没说话,再盛一碗汤放在我面前,我早就被填满房子的香气馋得暗暗咽口水,也顾不得烫,忙把嘴巴放在碗沿啜了一口。

真甜。木瓜的奶香,鱼肉的肉香,一点香菜是锦上添的花儿,将汤浓郁的香味在鼻腔中无限放大,喝下去胃里暖烘烘的,齿颊间留着香,所有食材的好处,尽浓缩在这一碗汤里了。

“明儿熬骨头汤呗。”爷爷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我这才发觉他面前的碗里已经空了,碗底光可鉴人。

“不熬了,喜欢喝汤找别人给你熬去。” 

爷爷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打了个饱嗝,哼着家乡的小曲儿,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间中抽一口烟,奶奶切菜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嘴角溢满微笑。

后来我回家乡的高中念书,学会了家乡方言,再回想起那段爷爷时常哼唱的小曲儿,才想起歌词似乎是说一个农民下地劳作一天,回家后看到贤惠的妻子做好了饭菜,于是向妻子表示感谢。

 

2


有一天放学回到家,发现家中只有爷爷一人,于是随口问了一句:“阿公,阿嫲呢?”

爷爷哼了一声,“搬去楼上住你小叔家了,也好,落得清净。”

奶奶搬去了楼上以后,爷爷虽然没有让奶奶回来,但总是找着理由就往楼上跑,特别是每天傍晚六点半,闻着香就上楼了,旁若无人地喝一碗汤,好像这汤理应有他一份似的。

过了大约三四个月,奶奶终于下楼来找了爷爷一次。那时候我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听到奶奶对爷爷说:“足兵,你也劝劝阿恒,不要做生意了,咱家没有大富大贵的命。”

爷爷抽着烟,斜了奶奶一眼,“为什么咱家没有富贵的命?”

“你想想,阿恒从15岁做生意,哪次不是有点起色就出意外,到现在四五十岁,还是老样子。”

彼时,我爸爸从一间小小的手机店做起,已经拥有了三家手机城。

爷爷沉默了,继而敲了敲烟灰,说:“那就让阿恒把手机店转让了,这附近不是在卖地么?买两块地建房子,以后就收租吧。”

过了一会儿,爷爷没有听到回应,转头看去,才发现奶奶捂着腹部,满脸痛苦。

爷爷丢了手上的烟枪,几乎跪在了地上,握住奶奶的手,嘴唇哆嗦,“阿娣,你怎么了?”我也吓坏了。

奶奶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爷爷睁着眼睛,半张着嘴,虚弱地对我说:“快!打电话给你爸,叫他回来。”

爸爸接到电话后很快赶回家中,背奶奶下楼,准备开车送奶奶去医院检查时,爷爷拉住了爸爸的手,“检查出什么问题,不要告诉我。”

爸爸一愣,重重地点了点头。

 

3


那是2007年,奶奶患上了绝症。

我刚刚小升初,只记得奶奶原本有些胖的身材渐渐瘦得走形,两颊凹出阴影,灰白的头发失去了光泽。在住院治疗了两个月后,爸爸将奶奶接回了家,在一楼住着,家人们轮流照看,唯独爷爷好像漠不关心一般,不过是上下楼的路程,爷爷从没有来看过奶奶一次。

我觉得爷爷绝情得有些可怕,甚至产生了一丝怨恨,每当看见奶奶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消停下来第一句话便问“你爷爷在哪儿”的时候,这种怨恨便加深一分。

我愤愤不平地回答:“在楼上呢!”

奶奶松了口气,喃喃说着:“在家就好,在家就好。”

我真的理解不了奶奶这话的意思,爷爷没有下来看她,奶奶为什么反而说“好”呢?

我觉得不好,一点儿也不好,所以我跑到楼上,气急败坏地冲爷爷喊叫:“你为什么不去看奶奶?为什么不去看奶奶?”

爷爷颤抖着拿起水烟,点了好几次才把烟丝点着,他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一大口烟雾,我透过烟雾看见爷爷浑浊的双眼里,有我尚不能完全理解的目光。

“她想喝汤吗?”爷爷含着烟嘴问,烟雾从口鼻中冒了出来。

我愣了一会儿,转身跑下楼问奶奶:“奶奶,爷爷问你想喝汤吗?”

奶奶意识开始模糊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我没听懂。过了一会儿,传来奶奶轻微的呼噜声,原来是睡着了。

爸爸坐在小椅子上,用扇子给奶奶扇风,窗外的昆虫焦躁地叫唤着,掉漆的绿皮吊扇悠悠旋转,空气如同湿透的衣衫一般黏闷。

我回到了楼上,看见爷爷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大口大口抽着烟,我忽然发觉,自从奶奶患病以后,爷爷几乎是不停歇地在抽烟。家里的电器都关着,安静得有些可怕,爷爷便也沉默着,只有烟丝燃烧的吱吱声不断响起。

 

4


晚上写完作业,我下一楼看奶奶,奶奶难得坐了起来,气色也显得好了很多,说话声音也有力起来。

看见我来了,便唤我过去,把我搂在怀里,我的鼻子钻进一股厚厚的麝香味。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发,良久后叹了口气,“我想喝点汤。”

我手舞足蹈地嚷嚷起来,“好喂,奶奶病好了!”然后一步两个台阶地跑到楼上,兴奋地摇着爷爷的手臂,“爷爷,奶奶想喝汤了,奶奶快好了。”

爷爷抽烟的动作一僵,佝偻着腰,匆匆跑到厨房盛起一碗汤,他说:“汤一直温着呢。”然后眼泪留了下来,端着汤一路小跑,可即将踏出门口的那一刻,他又停下了脚步。

“你去吧,把汤端给你奶奶,小心别洒了。”爷爷嘱咐我。

我应了声,眼睛始终不离这碗汤,那是我人生中最战战兢兢的一段路,我看见汤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油,骨头上沾着的一层肉被熬的通红,胡萝卜和淮山垫在碗底,袅袅的蒸雾带着香,直挠人心。

我走一步,汤在碗里就晃一下,我的手隔着碗被烫疼了,可也不敢停下来,疼得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终于在我走完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奶奶的房间里传来一阵恸哭。

我木然地端着碗走到床边,奶奶已经没了气息。我想不明白,奶奶今天明明有好转的迹象,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怎么,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爷爷为她熬的汤。

我跟着家人一起哭了起来。

 

5


爷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第二天才出来。家乡的亲戚在这两天赶过来了,奶奶换上了寿衣,遗体四周摆满香烛,隔着蚊帐我看不清奶奶的样子,只隐约记得几天后便开始发臭。

从把奶奶送去火葬场,还有一路送骨灰回到几百公里外的家乡,爷爷一直没有参与。我依旧不明白,只觉得爷爷未免也太冷血了。

奶奶过世后,爷爷的手再没有离开过烟,他似乎很少说话了,后来我回忆起来,竟然没有再看见过一次他的笑容。

期间妈妈熬过许多次汤,爷爷总是喝一小口便不喝了,妈妈问他是不是不好喝?爷爷沉默着摇摇头,又抽起了烟;父亲私下担忧地跟我说起,他说爷爷要是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半年以后,熟悉的一幕再次发生。爸爸凌晨将爷爷送去了医院,一周后又将爷爷从医院接了回来,住在奶奶生前住的房间。

爷爷患的是胃癌,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这样折腾自己的肺,最后还是胃出的毛病,看来我这胃哟,是被阿娣(我奶奶的名字)养得娇贵了。”

爷爷没有一点绝症病人的觉悟,似乎确诊胃癌以后他反而比健康的时候轻松了许多,他不常待在房间里,而是宁愿出去溜达,精神看上去倒还不错。他去见了一些老朋友,坦然地和他们告别,像是一个准备出国旅游的人。

就在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爷爷离开的人世间,走得很突然。

凌晨的时候意识才开始模糊,浑浊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直到最后仿佛在回味什么似的砸吧了一下嘴,便撒手人寰。

后来我听许多人说,是爷爷的胃太贪恋那一口汤了,才会走得那么匆忙。

直到如今,我依然无法理解爷爷在奶奶病重的时候,为什么不去见她一面,也不肯送奶奶走,我想,那是我若干年后才会开始懂的感情。

所有岁月留下的疑问,只有时间会给出答案。但那些味道,已刻在过往的时光里,和我挚爱的亲人一起,留在我的12岁。

编辑:沈燕妮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8-11 05: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些因为穷撒过的谎 | 人间有味 

 2017-08-11 红月季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舍友们爱吃的东西千奇百怪,汉堡、烤鱿鱼、锅包肉、可乐鸡翅、酱肘子……那些我只在电视里听过,我始终没敢说出我最爱吃的是炒饭。后来,她们再谈论美食的时候,我只能假装睡着。

人间有味 | 连载29



1


初三的时候,每天六点起床,六点半出发去学校。

在北方,冬天是农闲的季节,给我做完早餐,母亲还要回到被窝躺到天亮,不是因为懒,而是为了省电、省煤,屋子冷,起来了就得添煤烧炉子。

那时候家里日子艰辛,不到年节不会买肉。父母知道我正是需要营养的年龄,只能尽量买几袋奶粉帮我补充能量。

想来想去,母亲觉得炒饭是最合适的早餐,干饭顶饱,而且制作时间短,头天晚上留些米饭,用油加热就行了。秋天储备了大葱,掰半个葱白,撕下外面的干皮儿,洗净切成葱花,打个鸡蛋,五分钟,一碗炒饭就出锅了,香味儿特别解馋。

寒冷漆黑的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炒饭支撑我走到学校。


     

那时候,村里很多人家里都没有自行车,土里刨食儿的,不赶时间上下班,买车子不仅占地方,还会被别人借去,骑旧了骑坏了也没人赔,不借的话还会落埋怨。干脆,各家都不买车子,都等着孩子念初中了,买辆新车给孩子骑。

同学们买的都是新款车,彩色的车身,贵一点的是能变速的山地车。我也买了一辆中低档的变速车,很实用。可能是因为我力量不够,胳膊很难控制平衡,学了几次都没学会。

“你怎么这么大才学车子,嗯?”邻居一步三回头,问我。

我站在自家门口,一句话也没说。父母教育我,不能和长辈顶嘴,这样没有礼貌。被邻居嘲笑了几句后,对自己越发没了信心,也就放弃骑车了。

我曾经埋怨过父母,为什么他们不教我骑车?母亲说,她小时候上午上学,下午干活,只能天天起早学车子。也没人教她,最终自己学会了。

升学的重任让我很快忘记了学车的不顺,每天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鸡蛋炒饭,我已经十分满足。母亲一直坚信,只要我努力,就一定会考上大学,等我有出息了,别人就不会嘲笑我了。

 

2


高中的学费很贵,除了学费还要另交几千元,而靠种地一年只能挣2000多元,母亲省吃俭用十来年的家底都交给了学校。

学校食堂的早餐有馒头,两角一个,我曾经想过多买几个馒头,留到中午和晚上吃,比五毛钱一碗的米饭能省三毛钱,可又怕被同学嘲笑,所以一直没有实施。

学校在县城,虽然城市不大,但暴发户很多,高中同学多是市里的孩子。高中三年,大多数同学每月300元的生活费,个别富裕的每月500元,而我的生活费只有100元。有同学看我太难了,问过几次我有多少生活费,我又撒谎说300元。

偶尔看到电视里报道,贫困山区的孩子都是自己带饭盒,有时候想想,自己宁愿生活在那里,至少同学都穷,谁也不用笑话谁。

食堂的菜都是五毛钱一份,一勺子盛满一碟,浅得不能再浅的小碟子,买的时候希望菜多一些,端着菜碟去找座位的时候,又希望里面的菜少一些,因为稍不注意就会淌出去,弄脏手和衣服。麻婆豆腐、辣椒土豆片、炖老豆角、炒酸豆芽,每天都是同样的菜。

饥肠辘辘的时候,就特别想家里的炒饭,两碗下肚,一整天都不会饿。母亲常说,贪吃的人没出息。农忙的时候她在地里干活,农闲在家织毛衣,从来不在吃上下功夫。偶尔和父母去吃喜宴,菜基本上我还没品出啥滋味,就被夹没了。

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做那些喜宴上的菜,母亲严厉地说:“就知道吃,把心思放到学习上,以后上班赚钱了,想吃什么吃什么。”

同龄的孩子都害怕长大,我却盼着快点长大。

学校门口有各种小吃摊,最火的是煎饼果子,可最便宜的不加香肠也要两元钱。一毛钱一个的丝儿饼倒是买过几次,可是不顶饿。

最惹人注意的是“大学生烤饼”。摊主是两个年轻小伙子,老师们说他俩没好好学习,考上本地的一所大专,所有人都认为那样的学校没前途,他俩就退学做生意了。特别饿的时候,我就去买两个饼,五毛钱一个,白糖和豆沙馅各一个,吃完感觉特别饱。

离开家,吃到了很多以前听都没听过的食物,可我还是对炒饭情有独钟。

学校门口有家清真馆子,门面很干净,窗户玻璃上贴着蓝色的大字,“包子、烧麦、炒饭、羊汤”。进进出出的都是社会人,很少有学生,我猜里面的消费一定不低,所以只能等到放假,回家吃炒饭了。

别人家的孩子回家,父母都会置办一桌美味,我回家时,父母也会问我想吃什么,我总是说炒饭,因为我知道父母赚钱不易。

农闲的时候,父母会包饺子,只是菜多肉少,但从小吃到大,早就习惯了,反而吃不惯肉饺子。有饺子吃的时候,我是不会要炒饭的。每当我路过清真馆子,看见那诱人的“炒饭”二字,我便告诉自己,母亲包的饺子比炒饭好吃多了。

到了冬天,大街上的烧烤味儿淡了,烤地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晚上睡觉前,宿舍里到处充盈着方便面的味道。女生们会买一个很大的饭盒,泡一袋面,倒上满满一盒热水,七八个女孩子轮流喝上几口,蒙上被子,暖暖地睡个好觉。

睡不着的时候,寝室会开“卧谈会”,谈的主题不是明星,而是吃的。舍友们爱吃的东西千奇百怪,汉堡、烤鱿鱼、锅包肉、可乐鸡翅、酱肘子……那些我只在电视里听过,我始终没敢说出我最爱吃的是炒饭。

后来,她们再谈论美食的时候,我只能假装睡着。


     

有一天,我的凉鞋突然坏了,脚面上的横梁和鞋底脱离了。坚持到中午,我拖着脚回到宿舍,好像瘸腿了一样。用了大半卷胶带,把横梁和鞋底粘在一起,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走路了,没想到胶带根本没起作用。我便趁着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紧赶慢赶回了家。

父母刚吃完饭,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菜是剩的炖豆角,老得不能再老了(品相好的菜必须卖钱),我挑了几个嚼了嚼,老皮子根本嚼不动。

“就吃这啊?”

“那你还要吃什么?”母亲没有好气地说。

父母念书少,早早赚钱养家,还要供弟弟妹妹上学,所以一直认为上学是件幸福的事。村里有不少人家的孩子都读过高中大学,看人家的孩子朝气蓬勃,父母便觉得我也一样。

我没再夹菜,干吃了一碗米饭。

“我的鞋坏了。”我小声说。

“我带你去买一双。”父亲出门推车。

在离市场不远的地方,父亲看见有个卖红红绿绿塑料凉鞋的摊子,他停下车子。

“买双塑料鞋吧,不会开胶。”父亲跟我商量。

“我都多大了,还穿塑料鞋?”我气得拧起眉头。塑料鞋是一次成型的,优点是防水不开胶,缺点是底滑烤脚,小学生一般都穿这样的凉鞋,可我已经读高中了,穿这样的鞋一定会被嘲笑的。

父亲没再说什么,我们就这样回家了。

家里有一双春秋季节穿的黑革鞋,没有其他鞋了,我只能穿这双鞋回了学校。回到教室,已经快上课了,老师和同学们都在教室。

“你穿这鞋不热啊?”班主任老师正拿着一张纸扇风。

“不热。”我淡淡地说。

 

3


高考前,老师在宣传一本《报考指南》,几十块钱,说上面有全国所有大学的简介、学费情况,可以帮助报考。班里一共不到五个人买了,有我一个。

放假时,我拿着《报考指南》回到家,和父母一起仔细研究了一遍。母亲只盯着学费,父亲则饶有兴趣地看着各个大学的简介。

“学费至少4500元,还有住宿费,伙食费,这咱也供不起呀。”母亲把书“哐”地扔到一边。父亲没说话,我也没有。

我心里真的很想哭。从小学开始,别人家孩子过年时有新衣服穿,可我没有;平时不买鱼不买肉,有时候连素菜都没有,吃咸菜吃几个月。受了这么多苦,都是为了攒钱上大学,现在又说供不起了。

我想起高中门口,那两个卖烤饼的年轻人,我想学几个月技术,尽快工作帮家里减轻负担,父母不答应,他们说我努力这么多年,一定要读大学。

从路边发的传单里,我们找到一个学费比较低的学校,父母一起送我去交了学费,办了住宿手续,买了饭卡。我催促父母赶紧回家,我怕新同学嘲笑他们的寒酸。

     

住在我上铺的女生很活泼,她每天都拉着我一起上学,一起吃饭。她带我吃食堂的皮蛋瘦肉粥,炸鱿鱼圈,印度飞饼,印象最深的是一家很火的扬州炒饭店,里面有十几种口味不同的炒饭,海鲜、水果、牛肉、鸡蛋……分量很足,价钱很贵,我们偶尔才去吃一次解解馋。

她出国留学前,把炒饭店的积分卡留给了我,消费十次可以兑换一份炒饭。我一直留着那张卡,只是再也没去过那家店。

也许在别人看来,她只是一个饭友,可对于我来说,她就是朋友。和高中时一样,我只买起素菜,没有谁愿意和我一起吃饭,我一直是一个人,往返于教室、宿舍、食堂。

一年后,学校搬家了,路边摊少了,但多了炒饭摊。炒饭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四五个摊位都在卖,吃了一圈之后,觉得只有一家最合口味,点睛之笔在于最后的步骤,辣椒油和辣椒酱。

虽然很爱吃,但是不能多吃,炒饭油腻,而且营养单一,所以开始的那段日子,我每周只吃两次炒饭。

后来,我发现食堂的饭越来越少,我还以为是饭量加大了,没太在意。直到有次,我让同学帮忙买饭,竟然比自己买的多很多。难怪每次同学们买饭时,都要对食堂服务员讨好地笑笑,我当时还特别不理解。

这样的饭,不吃也罢。

从此之后,我很少去食堂吃饭了。炒饭虽然油腻,饭多菜少,营养少,但是好歹能让我填饱肚子。就这样,一直吃到了毕业。

 

4


刚毕业那会儿,有亲戚主动给我介绍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有转正的机会。我们全家都感恩戴德,我对以前那些不好的境遇也改变了看法,原来世上还是好人多。

来这里工作的同事,大多是家里有权势的亲戚介绍来的,家境都不错。我从他们那里得知了很多美味,原来,富贵人家吃炒饭有很多讲究,要放虾仁、蟹黄、香菇等。穷人吃炒饭,饭多菜少,顶饱;富人吃炒饭,菜多饭少,尝鲜。

半年之后,我才开始渐渐明白自己的处境。

虽然是体面的工作,但每天都做着相同的事情。租住的宿舍没有电视,没有娱乐,只有我一个人。唯有下班时的一路繁华,才让我对未来还抱有一丝期望。也许多年后,坐在街边西餐厅里喝咖啡的是我,从写字楼里出来,开着豪车的是我。

我常常会想起母亲做的炒饭,想着想着,鼻子一酸。以前,母亲常说,等我自己工作赚钱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可我已经工作这么久了,为什么用微薄的工资买盒炒饭都很困难?

单位的食堂不做炒饭,只做三种应季的蔬菜。春天是炖甘蓝,夏天是炖芸豆,冬天是炖白菜,夏天能吃三五次冷面,秋天能吃一次达子饭,冬天能吃一次水煮白菜片。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从申奥成功那天开始,母亲就盼着去北京旅游,我和父亲也没去过,我们曾仔细研究过去北京的路线,制定了详细的出行计划。

可是事与愿违。我住在出租屋里饥寒交迫,没有电视,连奥运会开幕式也没看到。父母知道了我工作的种种不顺后,也没再提过去北京旅游的事了。

我说辞职那天,父母很难受,他们觉得我放弃了改变自己前程的机会,这辈子已经没指望了。

拖着疲惫的身子,我对母亲说:“妈,我想吃炒饭。”其实,我更想吃顿饺子,可我不敢说。

母亲没说什么,转身去切葱花。一会儿工夫,饭好了。可是很难吃,我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炒饭。饭里面好像融进了母亲的眼泪,咸咸的,涩涩的。焦糊的葱花,黑黑的,我想起了一个人走的夜路,苦得像这葱花一样。

后来的日子,父亲时不时找茬发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流泪,我想过离家出走,可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父母的叹息声,就像他们鬓间的白发,愈发多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只希望能快点找到新工作。

一个周末,我吃完早饭,父亲突然说要带我去登山。自从辞职,我一直宅在家里。难得父亲想出去走走,不想让他失望,我强打精神准备出发。

我们坐车来到山下,一路上,我看着窗外的风景,思绪回到了童年。九岁那年,父亲骑车带我上山,那天的午饭是一盒炒饭,我平时只能吃半碗饭,但那天太饿太累,我吃了整整一盒,害的父亲饿着肚子骑了十多里路。

20年了,我只是模糊地记得,那座山很陡,父亲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山坡上到处是带刺的酸枣树,一不留神就会被扎到。

山里发生了很大变化,荒山已经栽满果树。还是父亲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我们很快就到达山顶,这里没有名山大川、山泉鸟鸣的风景,我只顾低头吃饭盒里的炒饭。父亲采了一些酸枣,用毛巾擦干净递给我,我不想吃,小时候吃过,太酸了。

回家后,父亲用采来的山韭菜做了炒饭,味道极好,我和母亲吃完连连称赞。很久没看到父母这么高兴了,那晚我睡得很安稳。后来我悄悄吃了一颗酸枣,竟没有小时候吃得那么酸了。

那之后,我开始帮父母做家务。母亲的闲暇时间多了,竟然开始学习做菜,我打趣道:“贪吃的人没出息。”

母亲笑了笑,“那是以前吃不饱饭的年代,大人哄孩子的土办法。”母亲说她小时候,很多人家里粮食不够吃,人们经常挨饿,谁家孩子喊饿,大人们就说那孩子没出息,脸皮薄的孩子就不敢再喊了。

后来,我找到了新工作。父母不再拿别人家的孩子跟我比较了,亲戚和街坊邻居偶尔问起工作,我也不再羞愧。小时候读书好,说明当时努力过,没找到工资高的工作,不能说没有努力,也许只是运气不好,这没什么丢人的。

有句古话,“命里有八尺,一丈也难求”,从前只是当句迷信的俗语。现在想想,这或许是人在困境,一句自我安慰的良言。

想想真是可笑,从刚懂事起,母亲就教育我不能撒谎,这么多年,因为穷,怕被嘲笑,说了多少谎。父亲说起小时候的事时,常提一句话就是,“冷尿热屁穷撒谎”,说的可能就是我们这样的。

现在,牙坏了两颗,对吃的已经没有太多想法了,只是偶尔还会想吃顿炒饭。虽然只是简单的食材,却能做成一顿喷香的饭,度过艰难的日子。或许生活即是如此,简简单单的生活才是最长久的。

我还是有个愿望,希望能带着全家一起去北京旅行,虽然我们连省会还没去过。

编辑:任羽欣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8-11 05: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真想回到过去,全家人逼我吃黄菜 | 人间有味 

 2017-08-11 李红军 人间theLivings

 《我们天上见》剧照


爷爷战功赫赫,也负伤累累。夏天挽起裤子就会露出大腿上让人不忍注视的伤疤。我总让他给我讲讲他的壮举,可他说的反倒是,在重庆野战医院住院期间,“南方的大米饭可把我给吃烦了,就想吃一口家里头的黄菜和馍馍。”


人间有味 | 连载30



1


八十年代,秋风一刮,柿子树叶变红了,桐树树叶也卷了边儿。这个时节巷子里便有卖大白菜的人了,他穿着土红色的绒秋衣,黑红的面堂,胡子拉渣的,开着四轮,拉一车白菜。

有时,四轮车车头帮子上还坐着他的婆娘,红红的脸,结实的腰身,女人手边放着一杆秤。四轮车突突响,车斗里全是白滚滚的大白菜,绿色的叶子,白白的帮子,码得整整齐齐。

卖白菜的人一边开车,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喊:“白菜——白菜哦——白菜。”声音悠长,在巷子里回荡。母亲听见了放下手里的活计,急忙跑出门就喊:“等一哈。”卖白菜的听见声音,熄了火,回头望向母亲。

白菜怎么卖?卖白菜的扯着大嗓门粗声说,一元八十斤。母亲嚷嚷,太贵了。卖白菜的着急了,连声说,嫂子,你看看我的菜再说价钱,不要光听价钱。你先看看这菜。母亲不为所动,比你好的多的是,谁家的不好?谁的价格好,我就买谁的。

一会儿,出来几个邻居,对卖菜的说,你呀死脑筋,要是便宜点,我们都买。卖菜的顺势就问,你们说多少钱?邻居们和母亲说,要是一元一百斤,我们就买。

他身边的婆娘喊:不卖了,不卖了,走。邻居们说,那你们走吧,我们买别人的。卖菜的汉子佯装去开车,婆娘却喊道,算了,就当是白送了。

买菜的人都喜笑颜开。一元一百斤,母亲一般买上二三块钱的。二三百斤白菜,再加上一些地里的蔬菜,过冬就差不多了。


     

买了白菜,爷爷把白菜深绿色的叶子摘掉一些,剩下淡绿色的心,然后一棵棵放在院子后面早已经挖好的土坑里。放上百十来斤,顺带还放些白萝卜胡萝卜,然后盖上玉米杆子,再盖上十几铁锨黄土。

我擦着鼻涕,在坑边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我爷和我妈笑骂:“滚一边去。”

这些白菜被埋起来,另一半白菜洗净了,控干水,找一个大片子刀,切。

爷爷要做黄菜了。

黄菜,我觉得不好吃。我一看,那么多白菜都要做成黄菜,就不高兴。

上百斤的白菜,放在院子里铺好的塑料纸上,爷爷和妈妈一人一把刀,可嚓可嚓地切开。院子上空漂着一股白菜的清香味儿。

切好白菜丝,还需要找两三个半米高、二尺宽的缸。那缸死沉,爷爷和妈妈两个人一起才抬得动大缸。缸需要先用开水要烫一下,杀菌。

等里面水干了,我端着小铁簸箕,把白菜丝倒进缸里,来回要跑好几趟。几个人忙了一通,白菜丝全都躺进缸里后,爷爷倒上凉白开,每口缸里放二斤盐,再找几个干净的长条石头压上,防止白菜丝上浮,放塑料布置于缸口,然后合上木盖子。

等白开水发绿,盐浸入白菜丝,一掀开木盖子一股酸不拉几的味道飘出来,“巨难吃”的黄菜就做好了。

爷爷总是一副期待的模样,嘴里含着口水说:就等着吃黄菜吧。我一听就头皮发紧。春天的菠菜韭菜、夏天的瓜果、秋天的豆角南瓜,它们难道比不过黄菜?


2


爷爷喜欢吃黄菜,大概是因为他过了一辈子苦日子。

他生于1921年,稍微长大一点就去了地主家当长工。每天就是锄地、拉犁、浇地。

后来解放战争的时候,来了几个阎锡山的兵,强把他拉到了军队当了兵。家里的妻子和父母还来不及给他送行,爷爷就被时代大潮裹挟着前行了。

阎锡山的部队待遇很好,每顿都有白馍。爷爷说,有好几次,吃完饭,每个兵还能吃上一个桔子,这话把我馋坏了。

“当兵还能吃桔子?”我惊奇地问。

“就是能。”爷爷说。

不过,爷爷在阎锡山干了一段时间就不满意了。阎锡山的部队是能吃白馍,可一餐只有一个,水果也不顶饭,爷爷经常饿得头晕。

他知道共产党的部队对士兵好,吃饭管饱,心想那就弃暗投明吧。可他不敢给任何人说,说了就是死。

好多次的踌躇后,终于在一次战斗中,爷爷扛了一挺机枪,趁着双方交火不是那么激烈的当口,悄悄拉了身边扛了一箱子弹的好友,一起投奔了共产党。

虽然共产党的军队吃不上白馍,可饭管够,汤管饱,爷爷觉得有奔头。多年后,爷爷在家里做木工活,常给我说:“反正,我就是看共产党能成。”

爷爷投奔的是徐向前的部队,他一到部队,就带来了军火,还拉了一个伙伴。因为有贡献,他被升为排长。随后,爷爷随着军队转战全国,参加过解放太原、成都、重庆的战役。

他战功赫赫,也负伤累累。部队医院就长住过两次。一次是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大腿,一次是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肩胛骨。他所在的部队发起了向李克定学习的号召。一说这个,我爷干活时眼睛都发光。

一到夏天,天热时,我爷挽起裤子就会露出大腿上的伤疤。我总让他给我讲讲他的壮举,可他说的反倒是,在重庆野战医院住院期间,“南方的大米饭可把我给吃烦了,就想吃一口家里头的黄菜和馍馍。”我有些不满,“哎。爷,你怎么就那么馋呢。”

解放战争结束,我爷得了一大堆军功章。那些军功章,形状各异,如今还躺在家里的木匣子里,刻着解放华北、解放太原的字样。


     

解放后,他以团长的身份退伍,在重庆的一个县里当了公安局长。

可只当了三个月,就干不成了。奶奶听说,当了官的男人会变心,于是哭闹着,非要拉着爷爷回到晋南。

那就回吧,爷爷拗不过奶奶。不过奶奶怕爷爷回头,还顺手还烧毁了爷爷的档案。

他们带着刚出百天的孩子回到晋南,爷爷脱了公家的衣服,又变成了一介农夫,随着生产队出工赚工分养家。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村里一帮子人突然要“斗”爷爷,他们知道爷爷曾经给国民党当过兵。可是本地的档案部门没有爷爷的资料——奶奶烧掉了,不知道是否是因祸得福。

于是,他们拿着介绍信搭着火车赶到重庆。似乎也找到了一些部门,可是得到的答案却多是,“谁是李克定?”

他们回来后吓唬爷爷,说他们找到了资料。我奶瞪圆了眼喊:“拿出来,拿出来,让我看看。”他们拿不出,“斗”爷爷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爷爷在村里依然过得不舒坦。家里的日子过得艰难,每到年底,还要欠生产队十几元。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爷爷参军立功的事,得到了上级部门的认可,1986年起,爷爷每月能从政府手里领23元钱。有了这23元,曾经要“斗”爷爷的那帮人彻底红了眼,酸里酸气地说:“呵,国民党还领钱啊。”

爷爷不搭话,照样过自己的小日子。


3


有了钱的爷爷从没给我买过好东西吃。“吃那些干什么?家里的馍管饱。”爷爷说。奶奶身体不好,爷爷的钱还要留给奶奶看病。

“到了冬天,我给你做黄菜吃。黄菜可好吃了。”

我一扭头,“不吃。”可不吃也不行,深秋时节黄菜已经做成了,那些白菜丝浸在缸里,被石头压着,和食盐交融在一起。

每年入冬前,都可以从坑里取鲜白菜吃。白菜豆腐、凉拌白菜,尤其母亲炒的酸辣白菜,就着馒头吃,绝了。

数九开始,巷子里连白菜萝卜也不卖,只卖豆腐的时候,黄菜就成为主角了。

母亲拿着筷子从缸里夹黄菜,暗绿色的水,钻心钻肺的酸涩。在蜂窝炉子上炒黄菜时,我妈必定要放极重的辣椒,几大勺花椒面儿,一边炒,全家人一边跟着打喷嚏。

八十年代,家里的房子既是卧室又是厨房,炒黄菜时总是弄得一屋子酸涩味。还没开吃,光怪怪的味儿,就让我饱了。

爷爷哄我说,黄菜如何好吃。还忆苦思甜,说什么五六十年代,黄菜就是人间极品,皇帝老儿也吃不上。

桌子上除了黄菜就是咸菜。黄菜不好吃,可好歹还是热的;咸菜好吃一点,但是冰凉冰凉的。一口下去,酸涩的味道就如烂皮条和麻袋片子,怎么嚼都难以嚼断。说酸不酸、说涩不涩的怪味掺着辣椒、花椒、蒜片的味,在嘴巴里翻滚,就是进不了嗓子。

爷爷喊道:“喝一口汤,冲下去。”我“呵呀呵呀”地喊叫着喝口汤,还是不好咽。我妈很生气:“又吃不死你。”

一口黄菜一口馍,可我吃了黄菜,每次都得猛吃几口馍。吃饭如上刑,我在心里叫道,冬天你赶紧滚蛋。


     

我妈见我吃得难,偶尔也会刨出两棵鲜白菜炒来吃。鲜白菜,白豆腐,还有肥肉片,可香可香。不过爷爷妈妈都不大动筷子,都紧了我和姐姐吃。

后来我上了初中,慢慢习惯了,再吃黄菜也不叫苦了。

爷爷最想吃的是黄菜水煮面条,他说,他当长工的时候,吃了黄菜水煮面,干活就浑身有劲。

靠近腊月,那黄菜水在缸里泛着黑绿,还漂着白沫沫,那个能煮面?我和姐姐一想那暗绿色的水和酸涩的味,就坚决反对。一反对,爷爷眼中的火苗就熄灭了。

一次,爸妈带我上集,爷爷在家给姐姐做饭,做的就是黄菜水煮面。姐姐哭闹不顶事,结果吃了一碗,吐了半碗。回家后,姐姐诉苦,“巨难吃”。我听了,笑倒在地,姐姐赶过来就打我。


     

爷爷年轻时没好好当官,我爸直到成家还耿耿于怀。“你爷一见要当官,就吓得屁滚尿流。”我爸总这样评价他父亲。

可我爸这样一说,他们父子俩就会吵架。吃饭吵,看电视时吵,割麦子时也吵,吵得脸红脖子粗,没完没了。爷爷总说:“谁这样说他爸,啊?不嫌丢人。”

他们一直吵到1994年,那年爷爷突发脑溢血去世了。爷爷走时,我爸嚎啕大哭,“你爷为啥走那么早呢……”

爷爷去世后,好几次我都莫名地想哭,还未察觉,泪水就从眼角落下来。如今看到街边的酸菜牛肉面馆,我心里就难受。若时光可以倒回,无论如何,我都该吃一回爷爷做的黄菜水煮面。


4


生活渐渐好转,储冬白菜不做了,黄菜也好几年不吃了。冬天想吃鲜白菜,直接买就是,只是当年吃鲜白菜的那个鲜劲和香劲没有了。

那年相亲,相上了我现在的媳妇。媳妇第一次领我去她家,她说她妈最拿手的就是黄菜水煮面。我一听,胃里泛酸水,可是嘴巴却说:“是么……我最爱吃了。”

中午果然是黄菜面,熟悉的味道袭来,我差点吐出来,可是未来的媳妇和丈母娘正看着我,于是我憋着气吃了一大碗。后来,我去她家,丈母娘就给我做。为了不打光棍,我只能吃吃吃,吃得眼瞪头疼。最后媳妇“骗”到手,我才说了真话。

近几年,韩剧里的泡菜开始流行,泡菜可不就是黄菜么?有什么好吃?

不过想起爷爷,想起酸涩的黄菜,真希望能回到过去,一家人围着我,逼我吃黄菜,那时候真好啊。


编辑:董俊俊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8-20 12: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廉价奶茶阻挡了我的贩毒路 | 人间有味


 2017-08-18 苏怡杰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奶茶店的老板,我们都叫他“伯伯”,保守估计,他做过顺发中学一半以上学生的爹。

人间有味 | 连载31



周末,我和朋友去看电影,买好票,朋友想起了什么:我们去买杯奶茶吧。

不知什么时候,奶茶店又在生活里流行起来了,影院楼下就是一长串新流行起来的网红奶茶店,以致我们排了半个小时队,电影都要开场了。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过奶茶了,我记忆中的奶茶店,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1


17岁的时候,我有一半的时光是在“伯伯”的奶茶店度过的。

大概每所学校都会有这样的一个奶茶店,这些地方是坏学生的沙龙和老师的噩梦。坏学生在里面抽烟打牌补作业,消磨掉翘课的时光,一些学生离奶茶店还有几步路,就熟练地拿出烟叼在嘴里。学校里的好学生总是绕路走,从不去那里,如果不幸眼睛对上了,就尴尬地一笑,把目光移开。

“伯伯”的奶茶店开在学校对面的巷子里,奶茶只卖一块五,红茶绿茶一块。橱柜里摆着不同口味的浓缩果汁,日落黄、苹果绿、西瓜红,冰柜里有两个大桶,一个装着红茶,一个装着绿茶,加在一起就是满满一整个夏天。

这种奶茶不是什么高档货,奶茶不过是批发市场上买的廉价奶精冲制,泡沫红茶也是些劣质茶渣泡出来的,可是,夏天男生打完篮球,把红茶咕嘟咕嘟大口灌进嘴里,清爽的恰到好处,女生冬天上学前买一杯奶茶捧着取暖,带着工业和糖精的甜蜜像手心里的小太阳。


●   ●  

那年,我在武汉某间中学念书,姑且称它顺发中学。这所中学建校已久,在父母辈中亦声名遐迩。它的原名叫星火中学,一听便知,在1966年前后可谓出尽风头,83年左右也曾经热闹过一阵。

总之,这所学校主要为这座城市的中下阶层提供新生力量,没出过什么工程师和科学家,在下岗工人和出租车司机中倒很容易组一桌同学会。因为是本市人的缘故,他们混得也不多差,大体来说,是那种40几岁就拎着啤酒在麻将桌上看惯秋月江风那一类,我们也沿着这样的路线前行。

讽刺的是,这所学校隔壁就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外国语学校,不知道是我校之幸还是友校不幸,我们的教室窗户正对着他们操场,于是课间就可以看到我们把报纸、水瓶、吃剩的早餐,顺手往人家操场上丢的盛况。

隔壁校长不干了,闹到教育局去,要求派人来打扫,老师自然脸上无光。我们不以为耻,嘻嘻哈哈拖着扫帚,以期尽可能拖掉一些上课的时间。

老师恨恨地说:你们不是来上学的,是来混日子的。我们心里暗暗想,嗯,说得好。


2


奶茶店的老板,我们都叫他“伯伯”,没人知道他姓什么,也没有必要知道,伯伯是顺发中学所有学生的伯伯,保守估计,他做过顺发中学一半以上学生的爹。

如果你不幸考出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分数,大可以让他帮忙在你的考卷上签字;如果你哪天不想和语文数学外语老师见面,他也愿意以你爸爸的身份给老师打电话,告诉他们你偶染贵恙,不幸去了医院;哪怕你在学校里犯下了什么惊天大案,被老师逼得要非请家长不可,也可以请他拨冗莅临一条马路之隔的学校一趟,只是这最后一桩事情不宜常犯,不然就要被老师发现三个学生共同拥有同一个爹。

要是你以为伯伯是个和蔼可亲的角色,那就错了,他不是那种文具店老板娘之类,一团和气跟学生打成一片的人,他是个脾气古怪,有些高冷的小老头。第一次请他帮忙打电话请假后,我递给他一根十块钱的红金龙,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后来我才知道,30块以下的烟他根本不抽。

学校里有个爱穿乔丹鞋的家伙,换手机的频率快到惊人,在第三部诺基亚被老师没收之后,他很快换了一部最新款、镜面、旋转屏幕的手机,是所有爱慕虚荣少年的梦想,几乎在学校里引起了围观,这种行为很快就招来了社会流氓的惦记。

某天,乔丹鞋刚出校门,就看见周围棚户区小有名气的混混向他走来,他情知不妙,想跑已经来不及了。混混开了口:“手机拿过来借我打个电话。”

乔丹鞋不敢不给,把手机递过去,混混扭头就走,被伯伯拦住了。

“把手机还给别人。” 伯伯说。

混混看了伯伯一眼,居然把手机还了回去。伯伯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再莫来学校门口晃了。”

这件事小范围地传开,关于伯伯的传闻更加神秘了,有人说他以前是混社会的,有人说武汉的某任大佬是他的把兄弟。只有在上学放学的时候,伯伯才做生意,点一支烟,看着我们嬉笑打闹,上课铃一响,他就把店门关掉,出去打麻将。


3


17岁那年,我突然被学校开除,这是我没想到的事,原因是在课堂上看《体坛周报》。学校新上任了校长,决心干出一番成绩来,于是把没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家伙开除一批了事,剩下的也噤若寒蝉,安分守纪不少。

原本我以为可以在一所高中里混完三年,现在这种感觉就像是踢足球比赛时,上半场你和对手战成零比零,节奏缓慢,昏昏欲睡,你以为可以把比分维持到终场了事,结果下半场对手突然加快了节奏,你措手不及,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和我同时被开除的还有另外两个倒霉家伙,一个外号叫圣斗士,另一个长相酷似李俊基,这位李俊基同学在学校里颇受低年级女生喜爱,被开除后,每天放学仍准时来到校门口,装作不经意般和认识的学妹打招呼。

他并不打算做什么,兜里的钱也只够买一杯奶茶,可离了学校,他什么都不是。

我和李俊基一样,每天在校门口和奶茶店晃悠。这种感觉很明显,就是你突然被世界抛弃了,无处可去。圣斗士干脆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之后的某天,我坐在奶茶店里百无聊赖,翻来覆去地把吸管咬扁,伯伯突然把钥匙丢给我,“你帮我看店,我去打麻将,你走的时候把门锁上。”然后简单教了我如何将奶茶封杯。

“那有人点冰沙之类别的东西我该怎么做?”

“随便做。”他不耐烦地说。

于是,我开始了每天帮伯伯看店的日子,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冰沙:先将浓缩果汁,炼乳,淡奶,搅拌均匀,然后加入食用冰块打碎,有时候,我会故意多加一点冰块,这样打完之后就可以剩一点留给自己吃。

那时候,大街上连锁奶茶店已经初露雏形,一些新的饮品陆续上市,我也试着把他们引进伯伯的奶茶店,卖得最好的是柠七和柠乐,把柠檬切成片和加了冰块的七喜或可乐混在一起。有时候,我还会自创一些新口味,比如时下流行的奥利奥奶茶,我早在2008年就尝试做过。


●   ●  

有天,圣斗士突然来奶茶店找我,脖子上挂了金链子,手机也换成了最新款。“有发财的路子,要不要一起搞?”

我摇摇头:“我要打冰沙,没时间。”

那年,这座城市软性药物泛滥。之前没听过的新型药物一股脑儿涌进城市,在少年中流行开来。

上一代关于毒品的记忆还是海洛因,公共厕所里常有注射过的针头出现,大家都知道那针头是谁丢弃的,社区里丢了电动车,所有人都怀疑是他干的,每个人都要你离他远一点,但还没来得及等到他对你干什么坏事,不知道哪一天,那个人就消失了。

几天后传来消息,圣斗士被抓了,他在家吸食过量冰毒,产生幻觉,提了把刀在长江大桥上面走,几个特警把他按在地上,从他身上搜出了半斤k粉,被分成十几个小塑胶袋。他一直在暗地里做毒品生意。

我想,如果不是伯伯和他的奶茶店,我大概走不出那个夏天。


4


后来,我逐渐走出被开除的心理阴影,离开奶茶店,到世界上看了看。2008那年,我做了很多事,去汶川当地震志愿者,骑车去北京看奥运会。回来后,我发现伯伯的店没开门,第二天再去,还是没开。

他到底还是一心一意打麻将去了,我想。

第二年,我路过门口,奶茶店已经换了招牌,变成了文具店,我问老板:“伯伯他人呢?”

“他啊,去年突然查出了肝癌,病情发展得太快,只过了两个月就走了。”

一年之后,学校对面的那条巷子被整体拆迁,新的楼盘拔地而起,广告牌上“重点中学学区房”赫然在目。时代变了,倒是新开的奶茶店,早已不具备社交属性,即买即走,没有板凳可以坐,也没有无路可去的少年在里面晃悠,是消费主义时代的完美点缀。


●   ●  

“电影开场了,我们进去吧。”朋友催我。

“嗯,好的。”我说。

不过,那个帮我走出夏天的人,他的电影早已结束了。

编辑:侯思铭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8-20 12: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对老师的假想报复,被一碗面击碎了 | 人间有味 

 2017-08-18 十二 人间theLivings

《十三棵泡桐》剧照


有好几次,我和曾经的班主任在校园里“狭路相逢”,我停住脚,直愣愣地盯着他,眼中的敌意不加掩饰。他迅速侧过头,有些不自然地快步离开。再后来,我们竟很少相遇了。


人间有味 | 连载32


1


2000年中考,我的分数过了市重点高中的录取线。初中班主任找我长聊,列举了留下来的种种好处与去市重点的诸多弊端,言之凿凿,情真意切。

感动之余,我问:“杨洋也会留下来吗?”杨洋是我同班同学,也是班主任的女儿。

“当然。”他点头。

最终,我以“杨洋都会留下来”为理由说服了父母,留在镇上读高中。

开学那天,我才知道杨洋去了市重点,而我不过是为班主任换来了一笔不菲的奖金。

当父母问我学校如何时,我下意识地隐瞒了杨洋去了市重点的事实,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挺好,学费全免,老师器重,同学友善,压力不大,离家也近。”

开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该如何报复那位曾经十分信任的班主任。

有好几次,我和他在校园里“狭路相逢”,我停住脚,直愣愣地盯着他,眼中的敌意不加掩饰。他迅速侧过头,有些不自然地快步离开。再后来,我们竟很少相遇了。

我对老师的报复最终停留在假想,并未付诸行动。但对于正处青春期的我来说,这件事迅速凝结成一股反噬力,颠覆了我对老师、甚至对世界的认知。


2


高中部的学习氛围不好,课堂上有人呼呼大睡,有人肆无忌惮地聊天嬉闹,有人拿着扫帚模仿黄家驹,一边弹吉他一边放声嘶吼“海阔天空”,甚至有人在和老师的对骂中直接操起凳子砸过去……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反而很享受地看着老师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面对我们,大多数老师选择了放任自流。除了新调来的胡老师,他教地理、小个子、小眼睛、小鼻梁,瘦小得连男生都不屑于对他动手动脚。

显然,他还不懂随大流,总是卯足了劲,一丝不苟地准备讲义,费劲唇舌地举实例讲道理,想领我们走上正道,可惜没人买账。大家带着嘲讽的笑,像看一个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任他在台上卖力表演,然后在考试时交上一张惨不忍睹的试卷。

他把我喊到办公室,指着试卷上的大片空白,先是暴跳如雷,后是痛心疾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学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那是第一次,有老师那么严厉地呵斥我。其实,我有点心虚,但仍摆出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愿意,你管不着!”然后不等他同意,便径直离开办公室。


    

转折出现在高一下学期开学不久。

那天,我请病假溜去镇上买东西,遇上了初中的历史穆老师。初三时,她请了长假去照顾重症的儿子,前些天才刚回学校。但此时,我知道她儿子已经走了。

双目对视,我俩都愣了一下。她是我初中最喜欢的一位老师,爱盘发、连衣裙、高跟鞋,对每一个同学都笑脸盈盈。不过大半年的时间,她明显老了很多。

我正犹豫要不要上去问好,她先扬起嘴角,向我走过来,把一袋筒子骨递给我,“来,帮我老人家提一下。顺便陪我做做饭,说说话。”

我鬼使神差地跟着她回了家。她像一个许久不见的长辈,教我该怎么挑选骨头,怎么才能洗得干净,怎样熬才能让汤更加鲜美。

小火慢熬的间隙,我陪她收拾东西。为了给儿子治病,她欠了不少债,现在找了一个待遇更高的工作,这次是专门回来办理离职手续的。

她带着淡淡的笑,聊着幼时的经历,工作后的趣事,儿子的点点滴滴,病房的见闻……好几次忍不住落泪了。每每那个时候,她就会迅速扯过一张纸巾,对折一下,稍稍抬起头,闭上眼,用纸巾在眼角处按几秒。

对于16岁的我而言,那是一种陌生又震撼的体验。


3


中午,她留我吃饭。我放下戒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把肉片拌上盐、味精、酱油、料酒和淀粉,腌制十来分钟,将骨头汤舀了一些到另一口小锅中,烧开,放入面条,再次沸腾起来时,倒入肉片,打散,再配上菜叶和小葱。很快,一股浓香伴着热气迅速弥漫开来。

她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几乎所有的肉片都堆在了里面,“尝尝,小心烫。”

我几乎算是狼吞虎咽地解决完了整碗面条,抬起头才注意到她碗里还没怎么动。

她挑起几根面条,又慢慢放了下去,“我和儿子都爱吃这种连汤面,临走前,很多东西他已经都不能吃了,只能靠药物和营养液维持。那天早上,他给我说,想再吃一碗连汤面,我做了,但他已经吃不下里面的肉片了,勉强吃了一点面条,喝了几口汤,还都吐了。他说等好了以后,一定要吃上一大碗。下午,他就走了。”

气氛凝重起来,我有些无措,正纠结该说点什么时,她抬起头,话锋一转,“你不该在这里读高中的,为什么留下来?”

时隔半年多,第一次有老师问了我这个问题。当她忽然捅破那层窗户纸时,我才意识到,虽然一直闭口不谈,但这件事一直是我心中的刺。

也许是那天她的倾诉太过真切,又或许是那碗连汤面的味道太过温暖,我终于撤下心防,把所有的不解、委屈、愤恨一股脑地释放了出来,说到不平处,甚至哭了起来。

说到底,剥开张牙舞爪的表象,里面住着的不过是一个孩子。


4


她静静地听我说完,起身去房间拿出一个相框,顺着照片里男孩的轮廓轻轻描摹,“我儿子,还不到18岁。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啊……为什么得病的偏偏是他?”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接这么一句话。

“他刚走的那段时间,我整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会不停地流泪。我那么折磨自己,可他到底回不来了,反倒是我父母,天天过得提心吊胆。”

她把相框贴在胸口,看着我:“有没有觉得你现在和我当初一样,你回不到初三毕业那一刻,重新做选择,与其把精力耗在恼恨他人和伤害自己上面,不如做一些对自己日后成长有意义的事情……”

那天,她说了很多我平日不屑一顾的大道理,我却反常地没有觉得刺耳。

我临告别时,她说:“你们班的小胡老师是我老乡,他下午会过来吃饭,你也过来吧。”

我没有再去找她,甚至之后会刻意地在校园里避免碰见她。她走的那天上午,我也只是偷偷摸摸地躲在小花台边上,看着她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校门,渐行渐远。

我始终也没有勇气,追上去给她一个正式的告别。

大约一周后,胡老师再次把我喊进办公室,递给我几套试卷,“这是市重点高中的试卷,穆老师特意找朋友寄过来让我给你,好好做做吧。不管怎么样,别放弃自己,还有两年半高考,现在努力,还来得及。”

我不争气地红了脸,差点哭出来。如果说大道理终究有些空洞,那么这几套试卷就像是一根扎扎实实的棍子,狠狠地砸下来,彻底唤醒了我的危机感。

高一快结束时,教育局决定撤销我们学校的高中部,所有学生都被划到了县上一所成立不久的新高中。

胡老师带我去了一所老牌子的重点高中,想帮我谋得一个入学资格。办公室里,一个老师随手扔给我一份试卷,翘着二郎腿等我答题,眼神中流露出的蔑视,让我一度有种摔门而出的冲动。可看了看在边上赔笑的胡老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那天,我答得不错,顺利地进了高二文科重点班。得知结果时,胡老师长舒一口气,我也百感交集。

那所高中离家远,加上学校宿舍紧缺,我只能在校外租房住。周末的时候,我常常学着穆老师的方法,做上一碗连汤面,渐渐地,也将当初并未全部消化的道理捋顺了。

直到现在,我都很感谢他们的及时援手,没有放任我在泥潭中越走越远。世上,还是有好老师的。

编辑:任羽欣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8-25 09: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吃邻家饭的时代,结束了 | 人间有味 

 2017-08-25 曹玮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后来,我搬过许多次家,有过许多邻居,他们中很多人房子明亮,车子气派,比我儿时的邻居富有千百倍,可他们的门户一直是紧闭的,别说一顿分享的饭食,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人间有味 | 连载33


桂大妈的臊子面,举世无

我妈把我胳膊差点拽断那天,桂大妈正坐在廊檐下吃臊子面。

那是六岁的我从没见过的一碗面。一只深瓷的大碗里,细白而长的手擀面卧在深红色的辣油汤里,汤里浸着石榴子大小、炸得脆黄的豆腐丁,菱形的明黄色的鸡蛋饼块,橘红而软糯的胡萝卜丁和乳黄色沙绵的小土豆块,汤上还飘着一层切得细碎的翠绿色蒜苗叶。

桂大妈搅了一下面条,一股醋香混着辣椒与杂蔬的味道就飘散在廊檐下了。

那是九十年代初西北小城的夏天,强烈的太阳光把大杂院屋顶的青瓦烤得泛起白光。中午时分,人们总是喜欢敞开大门,在廊檐下活动。


     

桂大妈一家三口人挤在前院一间十八九平方的小屋里,没有厨房,平时就在屋里支起一只火炉做饭。夏天,火炉移到了廊上,桂大妈就坐在一只仅能承载她屁股一半大小的木凳上烧火,天更热的时候,就只穿一件洗得有点透明的白色背心,坐在凳子上择菜,随着胳膊晃动,两只布袋一样的大奶就在胸前荡,身下那只细脚伶仃的木凳子“咯吱咯吱”一直叫,好像在喊“救命”。

小时候,我对桂大妈的那只小木凳一直怀有一种近乎兄弟手足般的天然同情,是因为我多少也可算作她巨臀的“受害者”。

大杂院前后院共用一个没有门的、黑乎乎的茅厕,有一次我正在上厕所,桂大妈突然急吼吼地冲了进来,看也不看,脱了裤子就蹲,一屁股差点把来不及反应的我怼到茅坑里。

我急得忙扯住她的衣服,桂大妈“啊”的一声大喊,回头看见是我,忙叫道:“哎呀!这个娃咋一声都不吭!”我尴尬至极,提上裤子扭头就跑。

此后每次桂大妈看见我都要说一遍:“哎呀,一个女娃娃,一点声音也没有!下次你见我进厕所,你就大声喊!”

我点点头,继续不吭气。


     

桂大妈教给我的道理,我似乎并未学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去前院上厕所经过桂大妈的屋子,我都要蹑手蹑脚地窥探一番她的活动:如果她正在做一些一时甩不开手的活,我便把心沉到肚子里,摇头晃脑地上茅房了。

夏天那个中午,我上完厕所,经过桂大妈家时,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她手里端了那样一碗深红、喷香的辣油蒙盖的臊子面,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臊子面是西北人们常吃的主食。从前没有冰箱,肉类不易保存,每天吃鲜肉不切实际。就买来五花肉,切成小块,在油中不断翻炒,加入酱油、五香粉,老姜,料酒等佐料,直到把五花肉里的油脂全部炒出来,做成臊子,封进一个瓷坛子,油脂漂在上面,遇冷就结成一层光滑的油皮,把炒成褐色的肉牢牢封在下面。这样便可以储存很久。

每逢炒菜、做面,就从坛子里舀几勺,让人们尝尝肉味。而穷人们,连肉也常常吃不起,平时就只能用豆腐、胡萝卜等蔬菜混合炒在一起做面,最多加个鸡蛋饼,这样的面就有了另一个名字——素臊子面。加更多的盐、醋、辣椒,吃的时候大汗淋漓,也很爽快。

桂大妈端着这样一碗素臊子面,叉开两腿坐在廊下的小木凳上,肉山一样,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将风范。

她不断地搅着又长又细的手擀面,那香气直冲进我的鼻孔,让我挪不开腿。她大概也被面香全然吸引,并没有注意到我。

她“哧溜”吸一口,我就咽一下口水,往前溜几步。她再吸几口,我就趁机再往前挪几步,最后差不多都来到了碗旁边,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桂大妈这才抬起头看见我。笑了,大声说:“来,娃吃一口!”

说着,筷子夹起一束雪白的面条塞到我嘴边。我拿出吃奶力气,“哧溜溜”狠命吸进嘴里,面条的韧劲带着辣椒油的香气,连同鸡蛋饼的鲜、土豆的沙,醋和蒜苗的尖锐混合起来,六岁的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交响乐,只觉得嘴里好像有很多食物一起在唱歌。

我一边拼命地咀嚼,一边眼睛还斜睨着桂大妈碗里的面条,生怕她吃完没有了。桂大妈又吸了一口,看见我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哎呀,看把娃馋得啊——”

说着又喂给我一大筷子面条。

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我和桂大妈分享了她的一碗面。眼看着白面条没了,可我还是站在那里,眼巴巴的,等着。

桂大妈明白了,我这是等着喝臊子汤呢。小城风俗,臊子面面条吃完后,汤不能倒,留着盛下一碗面条,喝汤是结束吃饭前的最后一件事。

“娃要喝汤?”她笑着看看我。我点点头,还是不吭声。

桂大妈把碗倾斜着放在我的嘴边,碗太大,我的脸都差点栽进汤里,我感到嘴唇上沾了一层辣椒油,那汤又热又辣,却美味至极。

正沉醉其间,突然耳朵被人提住了,转头就看见我妈气呼呼地瞪着我。

她一把揪住我的胳膊:“走!吃饭的时候不往自己家里跑,跑到桂大妈家里要饭吃!”

“你看你把桂大妈的饭都吃光了!”我妈拽着我的胳膊,使劲把我往后院拉,可我就是不想走,我还要喝汤呢,我不能走。于是我顺势蹲在地下,就这么赖着。

桂大妈见状,忙放下碗,“小娃娃吃一口,能吃个啥?”她拽着我的另一只胳膊,把我往她怀里拉。她那圆乎乎的身躯,此刻好像是一只温软、巨大的肉包子。

我妈这时反倒更用劲了,我感觉自己的胳膊都要被扯断了,她一边扯一边说:“走!不能给她惯这个毛病!还寻着吃!一点礼貌也没有!”

那天的拉锯战最终以我妈把我连拖带拽拉回后院才结束。我边被拉扯着,边依依不舍地、不断回头朝桂大妈看。

“小娃娃能吃个啥?”桂大妈站起身子,也往我这边看,愤愤不平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回家以后,我爸也狠狠批评了我。我这才知道,我这样摸着饭点,专门在邻居家混吃喝的,竟在我们方言里有一个专有词汇——“寻着吃”,短短三个字,发音很是凶狠。可见我并非无赖第一人。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次和妈妈经过桂大妈门前,桂大妈总是大声对妈妈说:“下次你让娃在我这里吃!这娃心疼啊,平时乖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个娃能吃多少?”

我依旧不说话,就看着桂大妈。

可自从被批评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在桂大妈家里寻着吃了。有几次我经过她家廊檐,看见她手里端着碗色彩鲜艳的烩菜,菜上还架着她新蒸好的雪白松软的馒头,就止不住地口水横流。六岁的我那时必须强烈控制自己盯着烩菜看的念头,飞快地,小贼一样从她身边溜走。

那时的我毫不怀疑,桂大妈家的烩菜是我所能想到的至尊美味,她家的馍肯定也是举世无双。许多个下午,当院子里来了衣衫褴褛、要馍吃的老乞丐,桂大妈总是从箩里摸出两个刚蒸好的雪白大馒头。老乞丐就把拐杖立在廊檐的柱子旁,黑糊糊的双手捧着馒头,颤巍巍地坐在桂大妈让出的小木凳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咀嚼着馒头。桂大妈就像当初给我喂饭一样笑着,手里捧着一碗茶,伏下身子大声在老乞丐耳边吼:“老人家,喝茶,小心噎着。”

每当这时,我总在墙背后偷偷看老乞丐一边吞咽着桂大妈的馒头,一边老泪纵横,看着看着,竟然对他也有些羡慕了。


在张婆婆家吃过四季

九十年代初的那几年,几乎每个周末下午四五点,张婆婆总要在家里“炼臊子”。

一到那时,她就拿出家传了不知几世的、黑黝黝的大铁勺,把臊子放进勺子里,直接放在火上炙烤。等臊子白色的油脂变成了液态,栗色的肉粒也“咝咝”微炸着,颜色变得越来越深,空气里就飘散着混合着了八角桂皮的酱肉香味。

每当这时,院子里的大人们就耸耸鼻子,叹一声:“啊呀,张妈家的臊子真香啊!”住在她家对门的我闻到了,就像猫闻到了小鱼干,一个激灵站起来,不由地朝她家望。

臊子炼好后,张婆婆就从厨房拿出一只大白馒头,一切两半,小心翼翼地把臊子一勺一勺地夹进馒头里,然后便在院里呼唤她二外孙的小名。二外孙看见了,连忙欢欣雀跃地蹦过来,一把捉住馒头,狼吞虎咽起来,臊子油顿时沾满了他的嘴唇,蹭到他粉扑扑的圆脸蛋上,还从他胖胖的手指缝里滴下来。

张婆婆这时总是微笑着弯下腰,轻轻擦去外孙脸上的油。然后怜爱地看着他,嘴里时不时地自语着:“哎呀,我的娃吃得心疼啊。”

张婆婆总是这样看着,我却从未见她自己吃过一口。


     

张家住在后院,有四个女儿。一到周末,女儿们纷纷带着丈夫孩子回娘家,张婆婆便为全家聚餐忙前忙后,高兴得一刻都停不下来。而女儿们也是各有分工:择菜、揉面、聊天,嗑瓜子。

童年的我常常盼着张婆婆家的周末,只要她女儿一回来,就必然带着外孙,我在院子里就能多几个玩伴。每当家里人手多的时候,张婆婆也一定会做出一些复杂、别致又美味的小吃,也必会送给我家一碗。

春天几场阵雨后,她早早奔向了菜市场,去挑选农民刚摘下来的、最新鲜的苜蓿。

在我的家乡,苜蓿是山野间常见的野菜。那种大叶子肥厚又旺盛的,叫马苜蓿,是牲口的美食,而叶子椭圆而小,害羞地折起来,像汉服的领子一样的苜蓿,是人的吃食。

雨水旺,苜蓿就长得长,农民仅掐一、两寸的短茎,装到尼龙袋里在市场门口贩卖。张婆婆每次都要买上好几斤,在她家银光闪闪的大铝盆里一遍遍淘洗,倒去水,趁着菜潮湿的时候,把每根苜蓿茎都裹上面粉,然后上锅蒸了。苜蓿蒸好后,把味道浓烈的春韭切成一寸长,再挖一勺臊子,将三者放入油锅中同炒,只需加盐就能出锅。

苜蓿饭炒好后,张婆婆总是拿出她家那只嫩绿色的,又深又大的搪瓷碗,高高地满上一大碗,笑盈盈地端到我家里来。一碗粉绿色的苜蓿混着深绿的韭菜叶,间以暗红或栗子色的肉臊,仿佛端来一个明媚的春天。


     

等到夏季,天气一热,张婆婆的女儿们便忙活开了。

张婆婆先把金灿灿的玉米粉徐徐撒入开水中,边煮边搅拌粘稠的玉米糊,再将玉米糊一勺勺舀入一个更大的黑色陶土多孔漏勺,一个女儿端着漏勺,另一个则要在漏勺下方放一大盆凉水。漏勺里的玉米糊从孔里钻出后,就变成一条条长着小尾巴的金黄色面鱼,纷纷落入凉水里。吃的时候,捞出面鱼,拌以素臊子,还要加上蒜泥,醋等调味品。

当然,吃面鱼最重要的便是油泼辣子了。每当这时,张婆婆的小女儿必定放下手中的瓜子,自告奋勇去烫辣椒。她嗜辣,也独有经验,烫出的辣椒色艳味美,四姐妹无出其右,后来,她真的专门开店去做麻辣烫了。

面鱼一做好,张婆婆就又拿出了她家的嫩绿色大碗,第一碗舀给我家,金黄色的面鱼又细又长,卧在素臊子汤里,油辣椒一大勺放在一边,是为了照顾爸爸不吃辣的口味。每次妈妈拿出小碗匀给我面鱼时,总要叮嘱我:“慢慢吃,别呛着,别呛着!”我瞪着眼睛一边看着妈妈,一边把一条条面鱼飞快地滑进嘴里,根本来不及多想。

秋天一到,新洋芋就下来了。张婆婆山上的亲戚会背一大袋黄澄澄的、乒乓球大小的洋芋蛋下山来看望她。亲戚走了,张婆婆便用它们来做洋芋叉叉。

张婆婆的洋芋叉叉根本不用把洋芋切丝,而是切成小粒,裹上一层面粉,在一个小竹箩里一边撒面粉一边轻摇,直到一粒粒洋芋变成小象牙白色的球体,然后上锅蒸熟,在胡麻油里就着葱花一炒,洋芋饭就成了金黄色的小圆球。

而这圆圆的黄金洋芋饭,这种我与她外孙们都喜欢的可爱吃食,却是我与她家一年里同吃的最后一餐。漫长的冬天一到,西北小城的寻常人家就只能吃洋芋、胡萝卜和菠菜了。天更冷时,张婆婆会挂上一个厚厚的毡布门帘,在屋内生着火炉,女儿们也纷纷窝在自己家里,来得次数也少了。

一个冬天的下午,爸妈出门购物,把我一个人留在院子里和张婆婆的外孙们玩耍。玩着玩着,天就黑了,还飘起了雨夹雪。伙伴们玩饿了,纷纷回家,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百年老屋黑乎乎的,我站在花园的冬青树旁,不敢盯着暗处看,也不敢进自家的门,只能眼巴巴儿地望着张婆婆家的玻璃窗,看那里透出的暖黄色的光、凝结在玻璃上的白色水蒸气,以及屋内人影晃动的斑驳。那里有温度,香味,笑语,美食,而我却冷得发抖。

爸爸妈妈去哪儿了?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越来越冷,也越来越害怕,脑子里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他们是不是半路遇到了强盗?遇到了车祸?或者——他们会不会永远不回来了?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你爸妈还没回来吗?”

抬起头,张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

我忙点点头。

“哎呀我的娃啊!”她连叹一声,“那你来婆婆家,站到外面冻死了!”

我走过去,她掀开门帘,屋里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进了屋,张婆婆正和大女儿在方桌上吃饭,一盘土豆丝,许多牙锅盔,摆在桌子上。她的外孙早已吃完了,在床边玩耍。

张婆婆一把把我拉到火炉边坐下,回身取了一牙锅盔,一切两半,把他家盘子里的酸辣土豆丝一筷子一筷子夹在锅盔里,然后递到我的眼前。

“娃饿了吧?快吃!”

土豆丝醋香扑鼻,锅盔两面烙得焦黄,那皮一定是酥脆的,那芯也一定是松软的,而我拼命地咽着口水,忍住不去看它:“我爸妈不让我在外面吃……说是我寻着吃呢。以前我吃桂大妈的饭,他们就把我骂了一顿。”

“哈哈”,张婆婆大笑起来,“哎呀我的娃啊!你别害怕,有张婆婆哩,你爸回来了我给他说。

我看着她,她的笑容那样笃定。

“赶紧吃!”她把馍塞到我手里。我接过来,像她的外孙一样狼吞虎咽起来。这个馍,配以又细又脆的土豆丝,与张婆婆先前送给我家的吃食相比,算是最普通的了,可它对我来说,竟真的是一年里最好吃的。

我饿得慌,吃得狼狈,脸上都是土豆丝的痕迹,湿嗒嗒的。

张婆婆笑眯眯地看着我:“哎呀,我的娃吃得心疼啊!”说着,就弯下腰,轻轻擦去我脸上蹭的油渍。可我却再也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


给生于晚清的罗婆婆送一碗饭

小的时候,在大杂院里,因着明里别家送的和暗地里寻着吃的,我几乎吃遍了前后院。而这吃遍全院的殊荣,在长辈之中,恐怕也就只有罗婆婆享有了。

罗婆婆很老,据说她和我的曾祖母一样,都出生于晚清时代。曾祖母去世时,我尚未出生。而到我六岁时,罗婆婆还一直都在。曾祖母的遗像挂在我家正墙上,照片里的她居然和罗婆婆有几分相像,所以童年的我总是想不通,为什么罗婆婆住在隔壁,我家却要挂她的照片。而我同样想不通的还有一件事:罗婆婆的脚为什么那样尖、那样小,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

不管天气多热,她总要穿一件宽大的斜襟黑色褂子,阔腿束脚黑裤,一双黑色布鞋,又配着白色布袜子,似乎故意显耀她双脚奇迹般地小。我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走路,生怕她翻个大跟头,又怕一起风,她宽大的衣服充满空气,使她像热气球一样腾空飞走。

后院住的三家人,都是子孙众多,可罗婆婆却只有一个养女,还出嫁得早,隔好几个月才来看她一次,给她留点生活费后就走。

罗婆婆还有一个远方的侄子,也是大半年才看她一次,每次侄子一来,罗婆婆就好像变了一个人,精神焕发,笑容也多了。侄子一走,她就又老了,家里也恢复了原貌,两扇门敞开着,即使人在里面,也没有声音,苍蝇明目张胆地飞进去,又百无聊赖地飞出来。

到了傍晚太阳一落山,罗婆婆就把房门关上睡下了,连灯也不开,后院三面房屋皆灯火通明,唯有南房是沉郁而寂静的黑夜,好像根本没有人住过。

 

     

而罗婆婆家黑夜的宁静,第一次被打破,据说是因为我家的一个“吃货”,那还是七十年代的事情。

吃货名曰大黄,是爸爸小时候养的一只大猫,通体金黄,头又圆又大,好像一只小老虎。还没长大的时候,就常和爸爸打架,长大以后,更是夜不归宿,每晚在房顶夜巡,早晨准时从房上跳下来。老了以后,据说通了人性,每次回家,都不空着爪子,而是带回些小礼物,有时是一只死鸟,有时是死老鼠,潇潇洒洒丢在厨房门口,好像在说:“喂,赏你们吃!”俨然一副大爷风范。

一年腊月,曾祖母早起,突然发现厨房案板上多了只猪耳朵,在那个年代,穷人攒足了劲儿,每年也就是过年才能吃上一顿肉。猪耳朵即使算作猪肉最便宜的部分之一,也是稀罕物。曾祖母正纳闷是谁好心送来的,突然听到隔壁罗婆婆哭喊起来:“哎呀,我的耳朵咋没了?我的耳朵咋没了?”

这事不消说,定是大黄干的。它大概和我一样嘴馋,也觉得邻居家的饭就是好吃,但它显然比我更勇武,脸皮也更厚,胆敢深夜飞檐走壁潜入邻家,用头轻轻抵开柜子,把罗婆婆放在碗里准备过年的唯一一块肉叼回来。

在罗婆婆的哭喊中,曾祖母忙叫爸爸送还了猪耳朵,被偷了吃食的她还惊魂未定——这一口肉,可是穷人一年的盼望。

大黄自然被曾祖母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当然,这恐怕也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思,至少这样的教训对我爸是有用的,那些后来他责怪我“寻着吃”的话,没准就是来源于此。

大黄一偷吃,罗婆婆家里的情况就完全暴露出来了。自此,领居们平日给罗婆婆送饭,便要更加贴心。


     

很多年来,大杂院的老邻居们一直保持着送饭的规矩,就是要知道自家送饭的碗什么时候拿回来。

有时,邻居会当场把碗洗干净,在里面盛上新得的时鲜,让送饭人拿回家。而有时他们会恳切地说一句:“你家的碗过几天再给你送来。”这时,送饭的人要么据理力争,坚持当天拿回,要么心知肚明,点头离开,隔几天,邻居一定会在碗里盛一碗自家用心做的饭还回来。

邻里间的送饭,不论频率如何,总是有送有还的——“来而不往,非礼也”。而那些送饭的人,常常是家里的小孩,他们也就在关于还碗的欲拒还迎的说辞、甚至抢碗的假性扭打中,学会观察、辩论、酬答、博弈甚至角斗。

一碗饭就是一本做人礼仪、体面和人情社会生存法则的教科书。

等我到了能出去送饭的年龄,爸爸是这样教育我的:给罗婆婆的饭,要绵软,因为她年龄大了,牙不好,硬了怕咬不动。去了她家,也一定要看着她把饭倒进自己的碗里,然后把我们家的碗拿回来——不管怎样,都要空着拿回来。

原因是,罗婆婆年纪大了,不能让她劳累洗碗,更不能把碗留在她家,让她破费来还饭。于是,六岁的我把饭往她家碗里一倒,撒腿就跑。罗婆婆这时迈着两只小脚追到门口也追不上,就站在门槛边,扶着门框,嘴里叨叨着:“哎呀,看这个娃,看这个娃……”

张婆婆也常常给罗婆婆送饭,她告诉我,给罗婆婆送饭,一定不能用她家嫩绿色的搪瓷大碗。罗婆婆吃得少,送多了吃不完。更重要的是,一定要看着她吃,因为罗婆婆觉得饭好,会舍不得吃。送来的饭一天天精心保留着,可她家没有冰箱,一顿饭放馊了也舍不得倒,最后就会吃坏身子。

而桂大妈给罗婆婆送饭的规矩更加直接,她看到罗婆婆来前院,就把她留在廊上,亲自盛一碗饭端给她,当场和她一起热乎乎地吃掉。

就在邻居一碗碗饭的来来去去中,罗婆婆越来越老,也渐渐没劲儿和我们为碗的去留问题博弈了。曾祖母去世后,她成了全院最老的人,而随着我的长大,巷子里生于晚清的老者们也一个又一个地逝去了。罗婆婆的同龄人越来越少,她就更懒得出门了。就连六十多岁的张婆婆,在她眼里都是小孩。

只有在张婆婆问她古今之事时,她的眼里才散发出光明:“民国十年大地震的时候呐,我正在厨房炒菜呢……”她的话一下子就多起来。


     

有一次,我端了一碗饭去她家。她收好饭,似乎无以酬答,一把拉住我的手:“来,罗婆婆看看你的命。”

我好奇地很,跟她坐在床沿上。她戴上眼镜,抚摸着我的手心,默默地看着我的掌纹,一边看一边叹息:“哎呀,这个娃以后,也就像电线杆上的燕子一样飞走了,飞得远得很呐!”

我不信,大声说:“我不走,我爸我妈还在这呢。”

罗婆婆看着我,嘴里念叨着:“我的娃啊,你以后要是有良心,就把你爸你妈接走跟你一块过,要是没良心,就让他们像婆婆一样,老死在这个院里……”她的声音暗下去了。

不久以后,罗婆婆病了。不知是什么病,就是每天卧床,起不来了。这一病,罗婆婆的女儿侄子更是不见踪影,每日三餐,都由邻居们送了。

张婆婆每次熬了稀饭端进去,一进去就是半天,出来后有时候叹着气,有时候抹着眼泪。

桂大妈也端饭进去,出来以后,爱说话的她也不言语。

送了没几天,一个清晨,张婆婆又像往常一样给罗婆婆送早饭,回来后不久,罗婆婆家就变了。不知从哪里来了几个大汉,在她家拉了好几根电线,还换了盏瓦数极大的电灯,光明四溢的,一下子照亮了南房——罗婆婆一辈子都没有开过这样亮的灯。她家家门也敞得更开了,许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人一个个接踵而至——她家也从没有这样热闹过。

这一天,罗婆婆死了。


尾声

我一直以为,罗婆婆正如自己所言,“老死”在院子里。

可不久以后,我却偶然偷听到张婆婆与其他人的悄悄话——罗婆婆是自杀的。那个令罗婆婆卧床的病,其实不过是一场普通感冒,而真正要了她命的,却是对邻居三餐照顾的无以回报。

年老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自己的死亡来结束带给邻居的负担。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不想麻烦别人了。

再后来,张婆婆也死了。桂大妈得了糖尿病,瘦得跟麻秆一样,整日守卫在自家违章新建、谋求更多拆迁面积的楼上。就连那单纯要一口馍吃的老乞丐,也不知怎么消失不见了。

我果然如罗婆婆所言,飞得很远很远,搬过许多次家,有过许多邻居,他们中很多人房子明亮,车子气派,比我儿时的邻居富有千百倍,可他们的门户一直是紧闭的,别说分享一顿饭食,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而现在,我也关紧了家门,心变得越来越硬。

大杂院要拆了,老邻居也一个个没有了,邻家饭的味道彻底消失不见。现在的我,还是不明白,究竟是时代带走了我的邻居,还是他们的死亡和离散,最终结束了一个人与人之间诚恳、礼让而又温情的时代?

 

编辑:沈燕妮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9-8 06: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9-8 06:33 PM 编辑

宁愿饿死,也不吃梅干菜了 | 人间有味 

 2017-09-08 沈某人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你不吃梅干菜你吃什么!你爸野杂种又没当官,你要不争气一辈子都吃梅干菜!”母亲手上的鞭子就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我不管!我宁愿饿死也不要吃梅干菜了!”我躺在地上杀猪般地喊道。


人间有味 | 连载34


母亲的酿豆腐,在整个村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地道的客家酿豆腐,必须是用自家产的黄豆,从做豆腐开始。黄豆泡了一天磨成浆,过滤掉豆渣,豆浆反复烧开冷却至“春三冬二”(是豆浆烧开后放至一边等它起皮,春夏起三层,冬天起两层),用石膏点成豆腐后再用模具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在小块豆腐中央挖一个小洞,把香菇、碎肉、葱蒜等填补进去,再放进大铁锅中煮至两面金黄。入口满是豆腐的滑嫩和猪肉的鲜香。

可这就算是母亲的拿手菜,在当时,我仍不太有机会吃到。

 

1


1993年,我上小学四年级。

村小学只有三年级,四年级开始得去镇上念,每星期回家一次,周日从家带好一个星期的米和菜,自己去学校蒸。

我带的菜就是酸菜和梅干菜,一吃一个星期。冬天还好,要是夏天,到了周四或者周五,酸菜上就会长一层白白的毛,但也只能刮干净继续吃。倘若全长毛了,那剩下的几顿就只有白饭了。

开始住校的那年,我刚刚8岁。

一个周六晚上,我央求母亲给我做点别的。第二天,母亲很早就起来泡豆子。我很开心,心想终于不用再吃一个星期酸菜了。

可到了中午,家里突然来了一群镇上的人,他们推门进来的时候,母亲看上去非常紧张,父亲虽然迎上去招呼他们,端茶倒水,但家里的气氛还是有些异样。

一群人笑着闹着喝了几口茶后,其中一个跑到厨房,嬉皮笑脸地问母亲,“嫂子,今天炖鸡汤么?”

“马上马上,一会就杀鸡。”母亲回答,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勉强。他走后,我问母亲,“他们是干啥的啊,怎么要吃要喝的。”母亲瞪了我一眼,让我别乱说话。

等我帮忙端菜上桌时,听见父亲低声说:“能不能少罚点,实在拿不出钱来了……”

“已经很少了,按照规定乱砍乱伐破坏森林至少要罚3000,现在只罚2000。”在当时,2000块钱,那是一家人一年多的纯收入了。

“我是砍了些树,但是我一年放香菇的钱也赚不到1000块。”

所谓的放香菇,就是村民在冬天农闲时,为了挣钱,上山砍一些树来放香菇,把树砍倒之后,打上分布均匀的小洞,把香菇菌种塞在小洞里面,等来年冬天树开始腐烂的时候,树干上面就会长出香菇,采摘回来用土窑烘干或者晒干,然后等着小贩上门收或等集市时卖掉,以此补家用。

镇上的干部都知道村民冬天农闲时会砍伐树木放香菇,往年也都说自留山上的树可以砍,只是会在快过年时,派人来村里挨家挨户地“买”些香菇回去分给干部们过年,但是那一年,镇里换了一个从外地调来的书记,等村里的人照例砍完树之后,书记突然带人挨家挨户查,而那一年香菇的行情特别好,村民砍的树都比往年要多一些。我家也是其中一员。


    

那天母亲烧了很多酿豆腐,我以为会留一点给我带去学校,但母亲都端上了餐桌。

那天人多,父亲不停地给他们倒酒劝菜,我眼睁睁地看着酿豆腐快没了,要是吃完了,就意味着我接下来一个星期又只能吃酸菜了,我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在这时候,父亲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能不能少罚点,家里真拿不出钱来了……”

他们没有说话,一个个都拿着牙签剔牙,然后点燃一支支香烟,烟雾弥漫开来,父亲的脸在烟雾中愈发黯淡。

见没人吭声,父亲又说了一遍,过了一会其中一个人站起来,猛吸一口烟,吐了个烟圈,摇摇晃晃地说:“已经是最少了,不能再少。”父亲脸胀得通红,母亲坐一边,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父亲朝母亲吼:“哭,你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母亲哭得更历害了。

我脑门一热,站起来,把饭碗一扔:“你们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还要罚我家的钱,你们要不要脸啊!你们这帮贪官污吏,乌龟王八蛋。”

那人没想到被一个半大小孩骂,一下子呆住了,愣了一会,当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指着我就骂:“狗吊的(客家骂人的话),信不信你阿爸我毙了你!”

我顺手一夺,他没想到我一个半大小孩会夺枪,我用枪指着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打死你——”谁也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还是母亲反应过来,一巴掌扇过来,随即把枪抢过去,一把扔在地上,那人赶紧捡起来,站在一旁脸色煞白。

几个人转身拿起父亲放在桌子上的钱,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没多久,其中一个人转头回来,站在门口肩膀靠在门槛上,用晦涩的声音说:“老表,不是我们想这样,我们都知道你们困难,可是……”他顿了好一会儿,“上面压下来,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已经好几个月工资被扣了。”说完过来摸了摸我头,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他们走了之后,父母劈头盖脸对我一顿狠打,那个星期,我连酸菜都没有,只带了米,父母也没有给送菜给我,父母一直认为一个人犯了错,就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一个星期吃白饭就是对我的惩罚。

 

2


母亲17岁就嫁给了父亲。

那时候,外公常被村队长欺负,所以特别期待能有个亲戚是吃公家饭的。

父亲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村里当会计,就算只是个临时工,外公也认为这是吃公家饭的,母亲年纪小,懵懵懂懂就嫁了,过了一年生下了我哥,两年后又生下了我。我刚出生不到一个月,奶奶就把家分了,母亲带着奶奶给的四副碗筷,牵着我哥、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我住进了四处漏风的祖屋。

那时候父亲还在村里面当会计,经常一去就一天,除了耕田犁地由父亲做,之外都是母亲,一个女人带两个小孩,除了家里,还得种田种菜。家里亲戚众多,争执不断,可一旦父母两边的亲戚吵架,父亲回到家便不问原由打骂母亲。

我上了初中之后,身体变得很差,四处看病就花了不少钱。那一年临近年关,外公患癌症去世,父亲做生意又被骗,家里一直住着要债的人;母亲得了坐骨神经痛,哥成绩差考不上高中,得交4000块钱赞助费才能继续上。一时间家中愁云缭绕。

农历二十八,母亲告诉我,家里一分钱也没了,只有家里的土房能抵押2000块左右,但首先要保证我哥得有书读,抵押的钱先给我哥上高中,她和我的病只能等家里缓过来再去看,我有些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

大年三十早晨,山脚下乡村弥漫着新年气息,屋顶上的烟囱们争先恐后地吐出袅袅青烟,散漫的空气中传来扣肉的香味,夹杂着幽微的火药香,躺在家里,能清楚地听到对面人家厨房传来剁肉声,如同鸡啄米般规律,不消想,肯定是在为晚上的酿豆腐做准备。

客家人一般早上就开始准备年夜饭,谁家第一个吃年夜饭,就意味着是来年最幸运的一户人家。然而这一年,父母似乎没什么准备,厨房的案板上孤零零地摆着几个鸡蛋。

我问母亲,今晚准备什么菜,怎么没见泡黄豆做豆腐。母亲反问,家里哪还有黄豆,有饭吃就行了,还想吃什么菜。

我不信,跑到二楼把谷仓用头顶开,发现谷仓除了谷子其它什么都没有,往年黄豆和年货都是放在谷仓里面的。

村里人过年,再穷也会必备三道菜:一是自家鱼塘养的草鱼,意味年年有余,发大财;二是客家特有的扣肉,用高度的大曲酒制作而成,意味着年年有肉吃,生活幸福美满;三是客家酿豆腐,意味着来年全家身体健康,团团圆圆。三道菜里,尤其是这一道酿豆腐,有着特别的意义。

我告诉哥说,今年过年估计要吃青菜了。

“今年你和妈身体都不好,其它菜可以没有,但酿豆腐一定要有。”

“可家里连来年的黄豆种子都卖了。”

“奶奶家有。”哥答道。那时候,爷爷有退休工资,奶奶家的黄豆从来不用卖,谷仓里肯定有。

当我们哥俩提心吊胆地拎着偷来的黄豆,从奶奶家后门出来后,还拍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幸好没被发现,不然死定了。”可一回头,奶奶就左手拿着竹鞭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两人拔腿就跑,奶奶也没有追上来,回到家里才发现过于紧张,左手被谷仓的铁钉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流了一路竟然也没感觉到痛。

我们对母亲撒谎,说这是从奶奶家借来的,来年还奶奶就行。

母亲神色凌厉地看了我们一眼,我一哆嗦,心想大年三十也免不了一顿打。母亲的脸色由凌厉转为平和,再由平和转为凌厉,我的心也跟着母亲的脸色七上八下,但最终,沉默了好一会,母亲默默地拎着豆子用石磨破开,浸泡在水里,开始为年夜饭忙活了。

那年,我家是村里最后一个吃年夜饭的。

 

3


大年初一,按惯例,全家族的人要去爷爷家拜年,然后留在爷爷家吃晚饭,晚饭自然是儿媳妇们一起做。爷爷很喜欢母亲做的酿豆腐,指定母亲做这道菜,我很期待,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了。

吃饭时,照例桌子上坐着家里的男丁,妇女和儿童都坐在下面的凳子上,不能上桌,除了奶奶。

男人们在桌子上推杯换盏,划拳行令,女人们在下面坐着板凳东家长西家短的聊天,饭吃到一半,奶奶开始数落母亲,其它人在一旁埋头吃饭,除了在刚上大学的三叔帮母亲说了几句好话,但随即被奶奶骂了回去。

热烈的气氛像是按了暂停键般戛然而止。刚开始,母亲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也不反驳,闷声埋头吃饭。

奶奶越骂越难听,母亲也站了起来,站在桌子前辩解。母亲口齿伶俐,也有理,奶奶一会就落了下风。

大人们都停了下来,放下筷子。孩子们则见惯了奶奶和儿媳们吵架,依然上桌去夹菜,而我死盯着酿豆腐不放,那天的豆腐异常得嫩滑味鲜,我嫌筷子夹太费事,端起盘子往碗里拨,奶奶突然抄起另一盘酿豆腐朝我身上砸过来,“叫你吃个够。偷的豆子还不够你这直眼贼吃吗?”

母亲眼疾手快挡在我的前面,“哗——”,菜带着汤全倒在了母亲身上,父亲“忽”地一声站了起来,脸色一变,“妈,这是你孙子。”

奶奶直系孙辈快20个,根本不在乎任何一个孙辈与她亲近远疏,只是母亲身上的烫伤过了很久才好。

此后,我很多年没有踏进奶奶家,但没过几年,奶奶就为这些事后悔了,所幸的是母亲比我更早的放下这些陈年旧事。


    

那个春节过后,父亲变了很多,虽然依旧会和母亲吵架,但也知道心疼起母亲来,不再像以前那样随便打骂母亲了。

那时候,父亲去银行抵押房子,那个当年被我抢手枪的人,已是银行的副行长了,在他的帮助下,本来只能抵押2000元的房子,银行给了6000元。

虽然还是穷,但有了贷款,家里好歹不再住着催债人了。

 

4


但就算是有了贷款,我的整个初中,还是只有梅干菜。

一天早上,我看母亲在剁菜,再看看院子已经好几个大簸箕晒在竹架上面,便故意问母亲,“这么多梅干菜是用来卖的吗?”母亲没好气地回了我一句,“卖什么啊,谁要这个,这是给你们带去学校的,不然你们吃什么?”说完便走开了。

中午强烈的阳光把院子里的梅干菜烤得泛起一道淡淡的黑烟,阳光下,梅干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的每道缝隙里,伴随着晌午的热浪,潮汐般地往鼻子里涌,躲也躲不过。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盯着梅干菜,心里只想着,这么多,我和我哥要吃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完。

越想越烦,我便冲上前,把梅干菜一一踢翻在地,还狠狠跺了几脚。等母亲从地里回来后,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的梅干菜,问我怎么回事,我撒谎说是狗踢翻的,母亲没有吭声,默默地把地上的梅干菜扫起来,用水洗干净,依旧放在簸箕上面继续晒,我功亏一篑。

第二天,我变本加厉,把梅干菜打翻后,还把狗屎与梅干菜和在一起。

这一次,母亲似乎明白过来了,拿着一根鞭子撵得我满院子跑,边跑边骂,“有这么不懂事的小孩,看我不打死你!”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后,母亲的鞭子就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我边哭边喊,“我再也不要吃梅干菜了!我都快吃俩月了。”

“你不吃梅干菜你吃什么!你爸野杂种又没当官,你要不争气一辈子都吃梅干菜!”母亲的鞭子依旧没停,但力道却小了很多。

“我不管!我宁愿饿死也不要吃梅干菜了!”我躺在地上杀猪般地喊道。

母亲的鞭子停了下来,眼睛红红的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听见母亲推开门骑自行车出去的声音,邻居家的狗看我躺在地上不起来,朝我狂吠,我气急败坏地捡起母亲扔在地的鞭子去撵狗,沿田埂一路穷追猛打跑了好远。

等到周日我准备回学校的时候才知道,母亲骑着自行车,是到镇里去给我买小鱼干了。

 

5


往后的几年,我的身体时好时坏,学习也随着病情起伏不定,几经挣扎,踉踉跄跄地考上一所三流大学。和多数大学生一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那年夏天,和当时的女朋友分了手,加上考研失败,工作也没找到,感觉自己的人生失败得一塌糊涂,郁郁之下回了老家。

父母一句话都没说,但失望和不满全都写在脸上。

我很久没回家了,母亲忙活了一天,做了满满一大桌菜,自然少不了我最爱的酿豆腐。

我看着满桌子的菜,却没什么胃口。

母亲看我不怎么动筷子,劝我多吃点,但我依旧一副没有胃口的表情。

“人家初中毕业都活得好好的,你一个大学生怕什么。”父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让你好好读书,你偏不听,还谈什么恋爱。”谈恋爱会影响学习的观点在母亲心上根深蒂固。

“你们从小到大,就知道打骂,你们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吗?我是你们的儿子,不是你们的泄气筒。要不是我生病了不带去看,我至于考那么差吗?”

在各种失利得影响下,我的情绪一下子被燃爆了,一味地抱怨起来。

母亲脸色暗淡下来,沉默了一会,“我没文化也不知道怎么教育小孩,认为读好书就行,小时候确实打太多了。”母亲喃喃说道。

“什么小时候,高中时一考差你还不是打我们?”

我站起身,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摔门而出,但门外伸手不见五指,我怕黑不敢走太远,只能站在院子里,客厅昏暗的白炽灯透过门照在身上,远处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忽明忽灭。

哥跟了出来,“你还在怪爸妈啊?”

“你不是也怪他们吗?”

“现在不了。”我哥摇摇头,“过了那个年纪了。”

“农村里教育小孩不都是这样吗?”

“干农活的人能有几个好脾气,妈只是用她当时认为对的方式。”

“你初三念了两次,我高中是买上去的,这些钱都是从父母喉咙里省出来的。”

“多少次,妈生病了都不去看就为了省钱给我们念书,不然现在怎么会一身病痛。”

我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哥说话越来越像父母,见我一直不吭声,叹了一口气,我没理他转身想回去,发现母亲就站在门口,见我看着她,伸手擦了下眼睛,父亲端着饭碗跟在后面,另外一只手拿着筷子,嘴角粘了些饭粒,衣服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风太大了,连父亲手中的筷子看起来也好像被风吹得微微抖动。他们都开始老了。

那个夏天,我让母亲教我做客家酿豆腐和各种传统小吃,浪费了不少材料,却怎么也没有母亲做的好吃。

 

6


后来,我结了婚,也有了自己的儿子。

去年,母亲回了老家一趟,带了些梅干菜和酸菜,老家的梅干菜在晒制的过程中会加少许米酒,吃起来甜甜的,味道别具一格。

五花肉与梅干菜烧好后,再加些油豆腐。刚开始儿子对这道看起来黑乎乎的菜很抗拒,但当他尝到第一口梅干菜时,却再也不肯吃其它菜了,连他最爱吃的凉拌牛肉也被打入冷宫。

往后每顿饭,没有梅干菜就不肯吃。

在连续吃了一个月后,他终于把母亲带来的梅干菜全部吃完了。就算不得不吃其它菜,仍念念不忘让母亲下次回老家一定再带梅干菜回来。

母亲笑着对他说:“你爸爸当年可是为了不吃梅干菜,把梅干菜和狗屎混在一起。”

“那时候你天天给我带梅干菜和酸菜,谁受得了啊?”我开玩笑。

母亲脸上笑容停滞了,“我也是没办法,”母亲声音涩涩的,“你们得体谅我当时的难处。”说完转身摸摸儿子的头,儿子眼睛睁地大大地看着我,“爸爸,梅干菜这么好吃,你竟然不吃?”

我无言以对。

母亲又从老家带了几次梅干菜,渐渐地,我闻着那熟悉的味道也觉得没有那么讨厌了,后来,竟然也和儿子一起,时不时就囔囔着让母亲烧梅干菜。

时间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就把一切改变了,虽然有些变化连自己也觉得吃惊。就像酿豆腐,就像梅干菜。


编辑:沈燕妮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9-16 07: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爱情,就像煎饼果子、鸭脖和凉皮 | 人间有味 

 2017-09-16 唐超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以前她总是拖着那个最大的行李箱离开,里面一件衣裳也不装,住在附近的连锁酒店,等我去找。但这次她带走了最小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衣服。



人间有味 | 连载35


1


2012年3月12日晚上10︰53分,为了心中的文学梦,我从大连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那晚我很兴奋,因为心中既有梦想,身边还有姑娘,她叫孙楠楠。

到了北京,本想去北大听课,但由于没有课程表和通行证,我只好天天窝在国家图书馆里写小说,但有时坐上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孙楠楠安慰我,“别灰心,要是写不出来,你就看看书吧。”

几个月后,生存压力开始凸显。

“我不想写小说了,我不是当作家的料。”

“不,你应该继续写。我还等着你写出一部畅销小说,到时拍电影请我当女主角呢。”

“可我要工作赚钱,不然我们无法生存。”

“我现在不是在工作吗?咱们俩节约一点,其实是可以生存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会计,你应该去做想做的事情。我应该出去养家糊口。”

后来,我在西二旗找到一份裱花师(做蛋糕)的工作,孙楠楠开始参加瑜伽教练培训。她为了我上班方便,从西苑搬到唐家岭一间8平米左右的出租屋里。

 

2


有一天孙楠楠下班,对我抱怨,“今天教练下了死命令,一周内必须学会劈叉。”

我正在电脑上看电影,“嗯,我精神上支持你。”

突然,笔记本电脑“啪”一声被合上,她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你陪我练。”

我悻悻然地站起来,准备帮她压腿,她照我屁股就是一脚,“我是让你和我一起劈叉。”

我们在床上相对而坐,尽最大努力伸开双腿,脚尖对着脚尖,慢慢向彼此靠近。大腿内侧的韧带被拉得疼痛难耐,腿不由自主的颤抖,我痛得骂开了,“妈的,我给你压腿不就行了吗?我又不当瑜伽教练。”

“你不是说要陪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再说我生孩子的时候,你能陪我生?有好多女人痛得死去活来,女人太划不来。”

那晚我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第二天早上,她已经可以轻松劈叉,但我还是做不好。

后来,孙楠楠到一家瑜伽馆实习,没多长时间老师叫她单独带课。给陌生人上课,她有点心虚,所以拉我做她的第一位学员。

她坐在床上,我坐在地下的瑜伽垫上。

“……好,我们做新月式,将双手撑于两肩外侧,右脚向后退一步左右,双手高举过头顶,轻轻呼气,让我们的脊柱后弯,头部后仰,最后髋部放松……”

我打断,“髋部是哪?”

她一跃而起,揪着我的耳朵,“姓唐的,你知不知道尊重老师?”

我表情狰狞。

为庆祝她第一次上课成功,我跑进超市买来一些卤菜和鸭脖,还特意花88元买了一瓶香槟。把菜摊开放在瑜伽垫上,正准备开香槟,她说等等,然后一阵翻箱倒柜,“你找什么?”

“红布,就是像红领巾那样的。”

她看见衣架上有条红毛巾,取下来,然后叠成条状系在香槟瓶口处。我大呼多此一举,她翻着白眼,“你懂不懂情调?这叫香槟巾。”

 

3


2013年春节,我跟着孙楠楠去了她家,她父母非常不喜欢我。归根结底是我买不起房和车,工作也不稳定。过完春节,她父母叫我一个人离开。但我刚到北京,她就偷偷追了过来。

我工作的蛋糕店在一家超市内,生意一直不太好,老板有意低价转让。我思考了几天,向父母借了些钱,决定接手。心想,我认真经营赚钱,等到时有钱了,就可以迎娶孙楠楠了,她父母也会欣然同意的。

至于文学梦……去死吧。

我请了一位面包师傅,每天做些面包放在陈列架上。但蛋糕店生意不好,往往晚上要扔掉一大批,我很恐慌。有时晚上关门,我会带上3瓶啤酒,边喝边回家。

她看见我手里拎着酒瓶,一把夺过,“生意不好就想办法,整天喝酒算怎么回事?”

“我怎么没想,但实在想不出来了……我就觉得那个地方根本不适合开蛋糕店。”

没过几天,她在电脑上给我看了一些卡通蛋壳的图片,建议我做这个吸引顾客。之后,我每次打鸡蛋都小心奕奕,只在鸡蛋壳底部剥开一个能流出蛋黄的小洞。然后在蛋壳上画一些可爱的卡通表情,摆在面包柜中。

中午,附近的白领到超市闲逛,有些人看到卡通蛋壳还会下来拍照。销售情况渐渐改观,但每天还是剩下不少。

有天晚上,孙楠楠说,“我们明天去西二旗地铁站卖面包吧?我感觉那里每天出来的人至少好几万,我们的生意肯定好。”

第二天天未亮,我就和她来到店里包装新鲜面包。7点多,两个人一人推一辆购物车,来到西二旗地铁站出口。我站在街的这一边,她站在另一边。

时值冬季,雪还未完全融化。我双手哈着气,等待顾客的到来。街边有好几个卖煎饼果子的摊位,每个面前都排了几米的队伍,但我的面包车前却门可罗雀。

她给我打电话,“你别站在那像个木头,吆喝两声,不然人家怎么知道你是卖面包的。”

我拉不下脸,难以启齿。她站在街对面,面带微笑地向过往路人推销面包,而我的脸冻得每隔几秒都要活动一下,免得被冻僵。后来我买了一个扩量喇叭,让她录音,我这才一天勉强卖几个面包。

快9点的时候,她给我打电话,“你卖了多少钱?”

“16块5。”

她兴奋地说,“我卖了78块钱,等会你给我买个煎饼果子吧。”

“你面包都没卖完,再说,这里所有卖煎饼果子的都是我们的竞争对手。”

后来,我还是给她买一个,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我莫名感动,“真的这么好吃吗?”

她使劲点点头。

 

4


关于蛋糕店,我想了很多办法,但是生意一直没有好转。不赔钱,但也不赚钱。

超市老板建议我关了蛋糕店,重新开一家主食店。我是一位裱花师,跨行做主食,两眼一摸黑。后来思考了几天,我还是开起了主食店,只要能赚钱,什么店都好。

我聘请一位主食师傅,为了迎合白领,我在烧饼里加入蓝梅、樱桃、哈密瓜酱,虽然卖得不错,但一块钱一个,偶尔还得配合超市做活动,一块钱两个。

中午的时候,还会卖些炒饭、炒饼、炒河粉,7块钱一份,比附近的餐馆便宜。

有天中午,我正在前台卖炒饭。一位附近上班的姑娘看见孙楠楠,有点惊愕,“你是安娜老师?”

她露出尴尬的笑容,“是呀。”

“我还以为认错了呢?你怎么在这里卖盒饭?”

她瞟了我一眼,“我在这里帮忙。”

“那你晚上还上瑜伽课吗?”

“当然。”

下午两点,人渐渐少了,我正盘算着要进什么原材料,她突然提着一把菜刀气势汹汹走来,“姓唐的,别人都叫我安娜,现在我他妈成了上菜的翠花。”

看着明晃晃的菜刀,我说,“要不晚上咱俩去看电影吧,顺便吃顿大餐。”

晚上看完电影,我拉着她去一家餐厅吃饭,但到了附近,她指着一个卖鸭脖的小店,“去给我买一份鸭脖吧?我要最辣的。”

“不吃大餐了?”

她笑笑,“吃鸭脖比吃大餐更刺激。”

 

5


初夏,我骑电动三轮车到回龙观,发现路边有不少卖凉皮的小摊,我下车要了一份,味道纯正。

吃完我跟河南老板套近乎,得知他一天至少要卖200份。我扳着指头数了3遍,一天毛收入1000元,纯赚至少600元,我甚是眼红。

后来,我花3000元跟着老板学了3天,然后在三轮车上装了一个铁架,弄上几块薄膜,上面写着:陕西凉皮,好吃到爆。

每天下午,我都骑着三轮车到西二旗菜市场门前卖,可我每天最多才卖20份。而离我不到10米的一位中年女人,很会招呼揽客,一天差不多能卖100多份。我气不过,跑过去买了一份,发觉并不好吃。

晚上,我给孙楠楠带了她爱吃的鸭脖。她一边吃一边说我知道疼她,我感觉火候到了,问她,“楠楠,你想不想做大生意?”

鸭脖停在半空中,“多大的生意?”

“一天至少能赚500元,我投资所有的成本,你直接入干股,咱们对半分,怎么样?”

孙楠楠给我一脚,“我说你今天怎么好心,说吧,到底什么事?”

“你不是喜欢吃凉皮吗,我弄了一个卖凉皮的小摊。为了让你能一直吃下去,你能不能下午骑三轮车去西二旗菜市场卖?我摊位旁边有一个特别讨厌的女人,凉皮做得不好吃,生意还特别好,真是天理不容,你帮我收拾收拾她?”

孙楠楠不会骑三轮车,她每天下午一两点推着去,四五点又推着回来。有一次,还和一辆小汽车发生刮蹭,车主要求赔偿1000元。她不干,给我打电话,车主也报了警。

我刚到警车就来了,警察下车问原由,车主说,“这小姑娘推着三轮车绕来绕去,像喝醉酒一样,在她后面我着急,所以想超车,就这样刮蹭到了。”

警察查看被刮掉的漆,对车主说,“你这又没有多大损失,进修理厂补一下就好了。人家小姑娘挣钱不容易,这事就算了吧。”

后来,有一次她给我打电话,也是叫我去帮忙。她把三轮车推进了路边的沟里,怎么也推不出来。

我来到现场,发现三轮车横跨一条脏水沟,进退两难。“你这是人才呀,前轮都开过去了,后轮为什么不敢过?”

她照我屁股踢了一脚,狠狠白我一眼,“姓唐的,我本来就不会骑车,还不是为了你多卖凉皮、多赚钱吗?”

 

6


不管怎样,孙楠楠的父母还是很不喜欢我。

她父母常给她打电话,没说两句,孙楠楠就会情绪激动,“我知道了,你们别烦我了好吗?”

我知道这是她父母在给她压力,虽然每次接完电话,她都会若无其事对我笑笑。我没心没肺地说:“楠楠,你也不小了,干嘛要和你爸妈吵架呢?其实他们是关心你。”

她露出一幅想把我活吞下去的表情,嘴角嗫嚅,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后来,她父亲胃出血住院,打电话叫她回家探望。晚上她收拾行李时,突然接到了她母亲的电话。

“我干嘛要收拾所有的衣服?看完爸爸我还要回北京。”

“爸爸胃出血跟我有什么关系?叫他注意休养和饮食就好了。”

“你们能不能给他一点时间,他不是正在努力吗?”

没多久,她母亲就给她发来一张图片:一只硕大的脸盆里有一摊血,触目惊心。躺在床上的人脸色惨白,虚弱得不成样子,是她父亲。

那晚我们背靠背,各怀心思。我迷迷糊糊睡过去,梦见她不辞而别,一身冷汗惊醒,发觉床上真的没有人。

我起床发现行李还在,便穿上衣服来到唐家岭公园,这是我们偶尔散步的地方。隔着二三十米,我看见一张被手机光照亮的熟悉面孔,她似乎在抽咽。我本应上前去安慰,但我只是看着她,因为我是她的选项,最终她怎么选,还是要看她自己。

那晚,她在公园坐到天亮才回来,而我躺在床上也想了很多。

清晨我给她买了一份煎饼果子,放在桌上,她勉强笑笑,象征性地咬了两口。

孙楠楠没有回家。我问她原因,她淡淡一笑,“瑜伽馆告诉我必须要上课,不能请假。”

 

7


超市附近有许多餐饮店,厨师们晚上喜欢聚在一起诈金花,每次看我路过,他们都会招呼我一起玩。这一回,我参与其中,一直玩到凌晨两点才回到出租屋。

她没有睡觉,“你干嘛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一幅无所谓的样子,“跟几个朋友诈了会儿金花。”

“你什么时候学会赌博了?”

“一直都会呀。再说,最近工作压力大,我适当放松一下不行吗?”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赌博到很晚,她骂过我很多次。每当诈金花时,我就想,我们快结束了,这道她不会做的选择题我帮她做了。

她依然没有回家,虽然每天会接到很多电话。

有一天清晨5点,我诈金花输光了购买原材料的钱,回到出租屋,发觉她不在了,我的一个大行李箱也不见了。我感觉不妙,随即给她打电话,接通后被摁掉,接通后被摁掉……直到第5遍她才接电话,“干嘛?”

“你去哪了?”

“回家了。”

“晚上怎么去火车站?你到底在哪?我来找你。”

“现在知道找我呢?”

“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赌博了。你在哪?”

“自己找。”

“北京这么大,我怎么找?”

“唐家岭有几家连锁酒店你不知道吗?对了,给我带两盆鸭脖,要超辣的。”

和她回出租屋的时候,我拖着行李箱,感觉很轻,回去后打开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8


我还是太高估自己了,沉溺在赌博中难以自拔。

想戒掉,却总是经不住诱惑,往往人家一个电话,我就匆忙参与其中。每次回到出租屋,都会和孙楠楠吵架,但第二天又和好如初。

2014年过年回家,我是上午的火车回湖北,她是下午的火车回大连。头天晚上她对我说:“我想吃凉皮了,你去给我买。”

“这大冬天的,我上哪买呀。”

她叹了一口气,“是呀,再也买不到了。真想回到夏天,这样我们就不用各奔东西了。”

我安慰她,“过完年不是还要来北京吗?”她笑笑,没有说话。

正月初七是我的同学婚礼,我坐在台下,十分羡慕。突然手机短信铃声响起,“唐超,我们分手吧。”

“你开玩笑呢?为什么?就因为我买不起房和车吗?”

“不是,你一直在赌博,根本不上进。”

当天下午,我就坐动车回了北京。

到达出租屋时,HelloKitty的棉被整齐放着,巧克力色的大海马靠在墙壁,床头上贴着一对卡通男女,一个偌大的“心”把他们包裹其中。

打开衣柜,我的衣服整齐地码放着,而孙楠楠的衣服则再也找不出一件,那个最小的行李箱也不见了。

以前她总是拖着那个最大的行李箱离开,里面一件衣裳也不装,住在附近的连锁酒店,等我去找。但这次她带走了最小的行李箱,里面装满了衣裳。

我蜷缩在床上,一夜无眠,拿起手机开始编辑短信,写了很多,也删了很多,最后只是写了一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几秒钟后,手机显示短信发送失败。

当天,我关闭了主食店,逃离了北京。

直到两年多后,我再次北漂。

曾经开过蛋糕店和主食店的地方,如今摆放着油盐酱醋;曾经租住过的唐家岭,低矮的出租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成排的观赏树。

我在路边买了煎饼果子、鸭脖、凉皮,慢慢地咀嚼。突然发现我和孙楠楠的爱情就像是煎饼果子、像是鸭脖、像是凉皮,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但只要用心加点作料,即便普通也能食之如饴。

遗憾的是,我最终还是没有把握住。

编辑:任羽欣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9-22 09: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火锅里的兄弟情义,未免太无情 | 人间有味 

 2017-09-22 林听桑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朋友打电话过来,让我以后别去赌场了,大家都看不起我。他还问我,吃火锅时放的那些狠话,怎么和青菜一样,烫过就蔫。


人间有味 | 连载36


 

1


前些天我生日,翻遍手机通讯录,发现除了长古,在老家已经没有别的朋友了。

长古问我打算怎么庆祝,我说想吃火锅,他便骑车载我满大街去找馆子。

在我们这里,分辨一家火锅店的好坏很容易,得找那种隔老远就能望到氤氲锅气冲出门口的馆子,锅气越旺,说明味道越好,就像是食客用筷子烧出的香火。

这两年县城里兴起了牛排,火锅馆子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找到家“香火”稍旺的馆子,可大厅里没有空调,闷得人食欲都减了三分。

我俩想去到有空调的包间,却被老板拦住,长古和他商量,“隔壁包间吃多少,我们也吃多少”。老板顶了他一句:“两个人坐什么包间,黑社会谈判啊?”我们只好作罢。

 

●    ●    

锅底是店里提前备好的,老板警告我们温度不能调太高,否则电磁炉耐不住。老板前脚刚走,长古就立刻伸手摁了好几下加号键。

火力上来,鸳鸯锅里的红白汤不住地冒泡。

那红汤只是寻常的麻辣底料,我不稀罕。真正惹人注目的,是另一边用猪肚鸡熬出来的白汤。消得七八分钟,滚滚沸汤将鸡油与汤底的胡椒逼上来,用小匙揩去黄澄澄的浮油后,汤底白得赛过姑娘的肚皮。

这道菜是从隔壁梅州客家传过来的,将生姜与胡椒塞进鸡肚,用猪肚把整只鸡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放入砂锅里烹,出锅再将鸡和猪肚剪成块放回汤中。

做法看似简单,可里面辛辣清香全齐了,嘬口汤下去,一股子滚烫的鲜味顺着喉咙往肚里滑。

猪肚鸡是温补的食材,才吃几口,细汗就从额头上冒出来。

长古开了瓶冰啤,倒酒时他回头看着老板,忿忿不平地说“要是以前大家都在的时候,店都给他掀了。”

长古说这句话时压低了声音,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我们现在只有两个人。

 

2


长古是我的发小,初中时在我隔壁班。当时学生们分成了两个派系,我和长古是县城里的孩子,隔三差五就被那些乡下寄读的孩子敲诈勒索。

后来长古实在忍不住,就拉着我去找高年级的老混混,想让他收我们做小弟。那天我们被带到火锅馆子里,老混混拿来大头针,让我俩和大家一起滴血酒拜把子。

当时我和长古才十二岁,我还犹豫着不敢下手的时候,看长古已拿起大头针一下扎了进去。吃火锅时,他凑在我耳边悄悄说:“跟着他们混,就不会被欺负,咱们要选好自己的阵营。”我点点头。

后来,我们真的再也没被敲诈过,隔三差五还会被老混混请去吃火锅,我觉得长古的选择是非常正确的。


●    ●    

吃火锅总是要喝酒的。

“哥们越多,划拳喝酒的声音就要越大,没人敢瞪你。兄弟敬酒别还口,喝就对了,那杯子里都是情义,不喝不是客家人。”

这番话,是老混混当年在火锅店对我说的,唬得我立马干了他敬的二两白酒,喝完腿脚直打哆嗦。

当时县城里仅有的几家火锅馆子,组成了职业混子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一到晚上,小年轻们就爱成群结队地往馆子里凑,不热的天也要光着膀子,好显摆身上的纹身。

资历老的混子,听划拳声就知道隔壁的是朋友还是对头,到各包间拜圈山头,等回到自己包间吐一次,正好敞开胃口吃火锅。


●    ●    

而县城的这些火锅馆子,大都是本地出名的大混混开的,大人物之间起了冲突,也会到自己店里解决。

长古曾带我见识过一回。

那次,长古他哥的老板和城西的大佬抢一块地皮,约在一家馆子,要把事情讲清楚。他哥给了我们每人五十块钱“场子费”,让我们逃课给他老板充人数。

两位大人物坐下也不提正事,反而聊起了宠物,嘴皮子扯了半天,一份菜都没下。席间气氛也不太对,就像摆在他们中间的鸳鸯锅,一红一白,泾渭分明。这种微妙的关系是长古后来告诉我的,因为逃课出来没吃晚饭,当时我的注意力全在那盆火锅上。

事后,两位大人物拍拍屁股走了,两伙混混却留了下来,并默契地往店门口集结。长古他哥让我们守在店里,随后也走了出去。我看着桌上没动过筷的火锅,肚里实在难受,问长古能不能吃一点。

长古正担心他哥,没空搭理我。看他不应声,我从锅里打了两碗猪肚鸡,一碗递给他,一碗自己吃,猪肚耐嚼,我吃得太快,腮帮子都嚼麻了。

吃完自己那碗,我看长古那碗没动,又拿过来接着喝。喝了半碗,店门口传来打砸声,我听见有人叫得尤其惨,心里发慌,躲到了桌子后头。

隔着塑料桌布,手里捧着热腾腾的猪肚鸡,我心想,外面的人真是傻的可以,还不如吃顿火锅实在。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的场子费,长古他哥吞了一大半,吃十顿火锅都够了。

 

3


初中时候的我本就吊儿郎当的,跟着长古他们厮混以后,成绩更是一落千丈。班主任为了拯救我这个不良少年,安排尖子生阿泳和我坐同桌。

阿泳来的第一天就警告我,说自己是跆拳道蓝带,不怕我这种小混子,只要他想,就能踢爆我的头。

刚开始他对我十分防备,考试都不让我抄。直到有次他没带钱吃饭,我把自己的饭钱借给他,搂着他肩膀,郑重其事地说:“别还钱,我们是兄弟。”

我原本只想搞好关系方便作弊,阿泳却当了真,半期考试的作文命题是友情,他就把我写了上去。

渐渐的,阿泳开始管起我的闲事来。

我经常被长古带着去楼道抽烟,回座位后阿泳闻到我身上的烟味,就骂我不学好。之后,阿泳还和我做了一笔“交易”,他同意晚自习借我一只耳机一起听MP4,但要求是不准抽烟,有一次我又躲在厕所抽烟,被阿泳逮到了,差点被他一脚踹进坑里。

没过多久,校篮球队的人因为一些事要揍我,我和长古他们都不敢上,反倒是阿泳上前替我出的头。阿泳嘴唇被打裂了,还伸手扯烂了篮球队员的正版球衣。

长古他们在旁边嚎着“太屌了”,我本想问阿泳疼不疼,但又怕显得不够爷们,只好跟着一起嚎“太牛逼了”。


●    ●    

晚上我请阿泳吃火锅,长古他们也来了。阿泳没喝众人敬的酒,他说嘴唇这样喝不了。大家吹牛划拳,他就在一旁闷头捞猪肚。谁找他搭话,他就假装忙着把猪肚吹凉,可谁都知道,猪肚放碗里几秒钟就不烫口了。

我把长古拉到一边问:“阿泳这人够肝胆,能不能让他入伙一起玩?”长古不同意,他觉得阿泳不喝酒是在摆架子。

回家的路上,阿泳劝我和长古他们少来往,“这些人只会说大话又不念书,以后肯定没出息,在未来的人生路上帮不到你。”

虽然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和长古他们一起玩实在太有趣了。再者,“未来的人生”这些个字眼,对我来讲过于沉重,听到就头疼。

 

4


到了学期末,我因为一场斗殴被学校记了大过,之后又顶撞班主任,最终被退了学。无处可去,只能去赌场当起了马仔。

和赌场其他马仔混熟以后,他们每天都带我去火锅馆子结识三教九流的人。我学着那些混混,拍桌子放狠话,喝多了就拜把子,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连对方电话都没存。

阿泳好几次让我去他家拿学习教材,我嘴上答应,却从未去过一次。他急了,打电话痛骂我没出息,一辈子只能当个马仔。我听了窝火,和他对呛:“你现在一分钱都赚不到,连我这个马仔都不如!”他丢下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从不听课,语文也没学好,一时没反应过来。

要是知道这句话意味着绝交,当时我一定会道歉。


●    ●    

我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别的赌场过来砸场子,兄弟们让我赶紧过去,到了一看,对面人人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就走过来,我几乎是完全本能的反应,转头就逃跑了。

后来朋友打电话来,让我以后别去赌场了,因为大家都看不起我。他还问我,吃火锅时放的那些狠话,怎么和青菜一样,烫过就蔫。

打那之后,我还是偶尔会去火锅馆子,因为太寂寞了。通讯录里的那些朋友,请客会来,但自己组局都没叫上我。我的钱越来越少,点不起有猪肚鸡的锅底,只能上一大盆红汤,肉少菜多,任谁看了都皱眉。

长古来看过我一次,他说社会不好混,看我这样狼狈,自己一定要认真念书。他劝我别再去火锅馆子混了,因为我不是吃这口饭的,说的很隐晦,给我留足了面子。

 

5


我听了长古的话,到广东打工。工厂里每天上班十一个钟头,年轻时候的血气方刚被磨得一干二净。我的一位工友,因为骂了组长几句,每天都会被留下来多做半个小时,到食堂的时候饭菜都凉了。他吃了一个星期的冷饭,半夜肠胃炎发作,住院就花掉了整整一个半月的工资。

有了前车之鉴,后来我哪怕脏话都到了嗓子眼,也会生生咽下去。

回想起来,这些年和别人发生过最大的冲突,也无非是对舍友偷用沐浴露的几句抱怨。

广东的冬天湿冷刺骨,人裹在受潮的棉被里,五脏六腑都寒透了。我经常躺在床上幻想,面前能有碗猪肚鸡暖暖身子就好了。

在那些幻想中,汤里一粒粒胡椒就是能救我命的小药丸,猪肚鸡肯定不够吃,我还要放半斤豆皮下去,让它吸足汤汁,羊肉就算了,味儿太大,喧宾夺主。

猪肚一口,鸡肉一口,想着想着,仿佛就闻到了一股胡椒味,身子不那么冷了,眼皮越来越沉。

工厂食堂没有火锅,更没有猪肚鸡。为了再尝尝那个味,我步行两个钟头走到市区,找到家有猪肚鸡的火锅店,标价一锅两百多。那是三天半的工钱,我没敢吃,结果走出店门,被冷风一吹,又转头回去了。

广东的猪肚鸡火锅更像是一味药,汤面撒枸杞,汤底压党参。端到桌前,胡椒香与药材味直冲面门。师傅把猪肚切得很细,至多半个小拇指大小,口感比县城的猪肚更脆。鸡肉煲透,舌头一抵就能将肉卷下来。

味道虽然不错,可还是心疼这个价钱,每吃一口,都跳出个念头“这口几块钱?”


●    ●    

因为舍不得钱,又经不住馋虫勾引,我和室友偷偷把违禁电器与食材带回宿舍。担心被宿管发现,大家都轻手轻脚地传菜做饭,整个烹饪过程严肃得像是一场军事行动。

但猪肚鸡的香味最终还是出卖了我们,据说那天宿管还在一楼楼梯口,就闻到了从三楼飘来的香味。

宿管进门的时候,我们试图用一碗猪肚鸡贿赂他,可人家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一脚就把整锅猪肚鸡踢翻了。

电磁炉和猪肚鸡都是我出的钱,看着火锅料与猪肚撒了一地,那是我出社会后第一次流眼泪。

 

6


在外打工的那几年,我听说阿泳念了县城最好的高中,又考上省里最好的大学,如今住在城东最好的小区里。他过得太好了,我没敢去联系他。

家乡开展了好几波打击恶势力的活动,我认识的那伙人,没案底的去当了协警,进过局子的都去开了网约车,大家好像一下都变成了文明人,一口一个“你好”。

长古也变了,念完大学回来,每次和我见面,都喜欢谈经济局势那些高大上的话题。只是聊到激动的时候,才会和以往一样,蹦出几句脏话。

生日这天,猪肚鸡在锅里都熬老了,长古也没动几筷子,反而在那跟我扯了半天中东战局。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这种小馆子不卫生,尝尝味道过个瘾就好了。”

最后我们聊到了阿泳。

长古指着眼前一盘牛肉劝我:“虽然从同一头牛身上长出来,可一旦下了锅,红汤清汤中间隔着个铁板,落在不同的锅里,就不在同一个世界了。”

听他这么说,看着肉片在锅中各自浮沉,我忽然觉得,这火锅未免也有些无情了。

编辑:孔雯青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10-1 12:5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明知不好吃,可就是放不下 | 人间有味 

 2017-09-30 索文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我一直想,也许原来的店主已经离开了吧。如果不是,那么这一晚,他们以这样敷衍的食物招待一个前来缅怀青春的食客,多少有些失礼了。


 人间有味 | 连载37

 

坚持每天一万步已经半年了,除了下雨天,我都要出去走一走,长沙城在修地铁,不少地方的人行道都被围挡了,走得并不顺畅。父亲上次来,与我出去走过一次,直道这是“跄脚路”(浏阳土话,意指走得磕磕碰碰的路),不如小区走着舒服。

然而我坚持下来了,带着重新审视这座城市的新奇,那些平时行车经过匆匆一瞥的地方,可以缓缓走过,或者驻足观望,又是另一番景相。

虽然每次都走得汗流浃背,虽然运动(如果这算的话)让我胃口越来越好。但走步对于我来说,早已背离了减肥的初衷。它成了一种习惯,带我走近各种人,使我带着茫然与好奇,在每一个路口踟蹰,究竟是向左还是向右。

 


滴水井:一碗失礼的肉丸酸辣粉

有一天,太太加班,我自己解决晚餐。

回家停了车,换上短裤,戴上耳机出门。其实很想去公交新村吃碗牛肉粉,那家店牛肉码子正宗,开了许多年,在一家居民楼的一楼,二十多年生意火爆,可惜人家只做早餐,到中午就关门了。

沿着曙光路一路走,走得急,汗渐渐出来了,经过好几家面馆和蒸菜馆,门口瞄一眼,都没有进去。虽然有些饿了,但是一种坚持突然扛住了饥饿:今天的晚餐,不用迁就太太,就更不能将就自己啦。

快走到滴水井时,熟悉的环境将我拉回了十多年前。

这条街,西边变化不大,东边是崭新的楼盘、各种新式店铺,初到长沙时租住的房子,早已经被拆掉了。

彼时的租住处,在一条小巷里,出了巷子口,一线临街小铺,朴素的门脸。快餐店、铝合金窗店、电游室,杂七杂八。

刚到长沙不久,朋友钢皮来看我,请他吃了一顿晚饭,电影他不愿看,网吧不想去,酒吧太贵,正值月末,我也拮据。并没有其它消遣,便陪他去电游室消磨了一晚,反倒合了他的胃口,那家电游室有赌博机,可以上分,玩一种类似老虎机的游戏,上分后,按一下启动键,四个滚动条不停地转,再按键就停,滚动条上是各种动物,如果出了并排四只大象,就是不得了的重奖。

那一晚,一开始,他一直在输,偶尔出点小奖,抵不过输的钱。

我在一旁陪着,有些担心,劝他别玩了。这种游戏,不晓得老板玩了手脚没有,都是没几个钱的青年,输多了没必要。

他玩得过瘾,充耳不闻。

约摸到十一点时,我有些昏昏欲睡了,游戏机忽然发出刺耳的乐声,我的肩上倏地挨了重重一拍,“四个大象!”钢皮声音大得有些颤抖。

老板娘过来,看不清神色,声音淡淡的,“给你兑奖,还玩吗?”

“不玩了。”钢皮见好就收。

兑完奖一算账,本捞回来了,还赢一千多!

“请你吃宵夜。”钢皮豪爽地说。

“不想吃,”我耷着眼,打着哈欠,“对面有家粉店,吃碗粉睡觉去吧。”


    

那时候,我的单位就在附近,每天早上去那家粉店吃早餐,粉或者面。粉店的特色是肉丸,酸辣码子也不错,排骨、牛肉都能搭配着点,我多是点酸辣肉丸双码重挑(加一两)的粉,彼时年轻,刚停了习武,饭量大,便是这样,也就吃个八分饱。

我带钢皮穿过马路到了对街,粉店还开着,点了两碗肉丸酸辣粉,店里灶上不断火,肉丸是自家做的,五花肉剁馅搓丸调味过油炸熟,在肉丝码子汤里泡着,许是学了浏阳做法、加了茴饼(浏阳特产的一种饼)碎,吃着又糯又甜,还带着丝丝胡椒味。酸辣码子是黄菜与脆笋加干椒末炒制,高汤熬煮,粉白的米粉卧在暗红的汤汁中,酸辣码子也是暗沉的色泽,褐白之下隐着热辣,簇拥着四个已经泡发了的、略略发白的、冒着热气的肉丸。

一碗粉,酸辣咸甜诸味调和,吃得人浑身通泰。

每一次,我都先喝一口汤,酸辣烫咸的汤头让味蕾瞬间打开,再将粉搅一搅,倒不必再加醋,扒溜开来,肉丸总是留在最后吃,吃得小心翼翼又依依不舍,细细品味,吃得越多,我越来越确信他们放了茴饼碎。

“码子不错,肉丸子煮软了,不如我爸做的。”那一天,钢皮吃完那碗米粉,这样评价。

不久后,在家里的帮助下,我买了房子,乔迁时,钢皮和鲁蛋蛋来庆贺,送了我一个仿古钟,死沉死沉的,新房没有电梯,钢皮一个人抱着礼物上了七楼。“你们真的讲究。”我大笑,“送钟好不好噢?”

“怕什么,你属乌龟的,命长得很。”鲁蛋蛋嘻笑着,“好贵的咧,我们选了好久。”

正是夏日,三人出去吃了一顿好的,那时我和鲁蛋蛋都不大喝酒,钢皮能喝、并不好酒,吃完饭,我们正想去哪里坐坐,钢皮却执意要去玩电游,他惦记上了那家电玩店,想着又出四个大象。

但是那一晚,好运气没有出现,输了几百块后,钢皮收了手。

我们又去对面吃了一碗肉丸粉。这一次,钢皮吃得哀声叹气。

回家时,已近午夜,在新家的客厅,我们三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在桔园口子的夜宵点,我给钢皮买了几瓶啤酒,打包了些卤味,和鲁蛋蛋陪他浅饮一杯,其余的酒都包给他,解他输钱的愁。

钢皮说起新交的女友,“这一回只怕是要结婚,见了父母了。”他一口一杯喝着酒,津津有味地吃着卤猪尾,卤猪尾切成薄片,加香菜、蒜末、辣椒油拌匀,很入味。钢皮吃了大半。

不久,钢皮结婚了,单位改制,他下了岗,又被返聘为已属私人的原单位。

后来,我又搬了两次家,他们送我的那座钟在第一次搬家时摔坏了,总修不好,舍不得扔,收在书房的书架上。


    

这一天,我就站在路的这头,感慨时光荏苒,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一个胖子从青年到中年也不过一眨眼间。自从单位搬了新址,我再没有来这里吃过。也不知道那家粉店还在不在。

走过马路,粉店还在,一位瘦津津的中年妇女在厨下忙碌。

“肉丸酸辣粉。”我小心翼翼地点单,生怕她说没有。

“好!”女店主爽快地应着,进了里间。

我举目四顾,仍是两缝可以称作里弄的门面。记忆里,原本一间是工作台,彼时是一个光头男做着下粉的活,厨间热,他常常光着膀子,系一件围裙,露着背,一身肥肉,挺着肚子,偶尔嘴里还要叼根烟,手倒是巧的,捞码子总是一勺准,份量都差不多。里弄的另一缝才是食客们挤坐的地方,沿墙两排条桌,最多挤下十个客人,人再多,得端着面、坐着小板凳在路沿上吃。

如今店面做了改良,工作间隔在了里面,两缝都可以坐客,都是沿墙两排条桌,但是稀稀落落两三个客人。

或许是晚上吧,客人少了,我想。

面端上来了,暗沉的汤色、粉白的米粉,酸辣码子簇拥着四个高傲的肉丸,条桌上摆着几个料碗,干椒、剁椒、榨菜、酸豆角任加,还有一碗黄辣椒,是别处没有的。

我加了些榨菜和剁椒,先喝一口汤。淡了些,没有从前的浓郁。粉搅一搅,夹一筷子吃,许是缺了汤头,少了味,吃得也是寡淡。

本想留到最后的肉丸,夹起一颗,咬一口,竟然有些硬,并不是筋道的嚼劲,而是泡在汤汁中并没有泡发的硬,是将将熟的味道,像被拉上赛场却并没有准备好的候补选手。

肉丸有着些许香甜,但记忆中的糯软却不见了。

勉强吃了半碗,放了筷子,结账离开。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也许原来的店主已经离开了吧,他们只是借了他的名头。如果不是,那么这一晚,他们以这样敷衍的食物招待一个前来缅怀青春的食客,多少有些失礼了。



桂花路:一杯温咖啡

黑咖啡有益于减肥,所以每次走步,我都希望以一杯黑咖啡来加持。从前是往雨花亭方向走,那里有家咖啡馆不错,后来关张了,于是我开始向反方向走。

那家糕点店在桂花公园的斜对面,有美式咖啡。店子是在不断拓展的走步路线中无意中发现的,进屋一室的面包香,面点特有的甜香,新鲜的味道。

店里靠墙两张小圆桌,散摆着四张椅子,正中三个玻璃柜,里面放着新制的糕点,夜间去都有折扣。

我对甜品免疫,除了虎皮蛋糕和蛋挞,店里的蛋挞吃过一回,太甜。虎皮蛋糕似乎卖得好,晚上去,早已经卖完了。

即使店里的美式咖啡,也不算香浓。但从居住的茶园坡,无论沿曙光路或车站路走到那里,正好都在路程的中间点,一路上再无咖啡馆,在店里坐一坐,不过是中途歇脚,能喝上一杯咖啡,聊胜于无。

糕点铺店长是个年轻少妇,挺着约摸有五、六个月的肚子,丈夫每日来接,背着个单肩包,电单车停在外边,来了就坐在靠墙的桌前看手机,等老婆下班。

店长对员工很有威严,说一句是一句,“(糕点)可以重新摆一摆的,客人看到柜子空好多,就不会进来了啊。”

“主动些,问声好总是会的啊,主动介绍什么新鲜,什么打折的啊。”她蹙着眉,教一个新入职的小伙,“你问下要不要袋装,都是周到。”

唯独对老公,她的声音就软下去,“回家吃什么啊?”“早上切好了土豆丝,拿水泡着,炒一炒就好。再烧个茄子煲好不好?”

许是孕期的特殊照顾,她可以七点半到八点前走,留下两个店员守店。她一走,店员就活跃些了,老店员调教新店员,总带着调侃,“昨天鑫姐教的,今天就忘记呐,肯定找骂呐。”老店员笑嘻嘻的。

“她说了那么多,我怎么消化得了。”小伙嗫嚅说着。

老店员看上去比新店员还小,是个小姑娘,个儿不高,身材匀称,穿着统一制式的制服,鹅蛋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擦着BB霜,几分婴儿肥,不是本地人,说着普通话,糯糯软软的。

小姑娘是那种天性爱聊的人,嘴巴甜,说话也无遮拦。

“欢迎光临,白面包打七折,蛋挞新鲜的,可以办卡噢,支付宝充五十送十元。”她一口气说出来,似乎说得并不快,每一个字都让客人听清楚了。

遇见转一圈什么都不买的客人,她也礼貌地送客,“欢迎光临,下次再来。”

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憨气,又萌又天真。

每一次,我去店里,点了咖啡就坐在小桌边去。他们早已知道我的习惯,“无糖无奶纯美式”。

其实我并不喜欢喝咖啡,听说黑咖啡减肥后,只当中药喝,喝着喝着就习惯了。

若是店长或其他人,咖啡做好了,会在柜台后喊,“先生你的美式好了,请来取一下。”

如果她在,会给我送过来,还会贴心地提醒,“小心烫噢。”

去得多了,“先生晚上喝咖啡会睡不着的啊,”她甜甜地笑,“可以试下我们的酸奶啊,润肠胃的。”

“下次吧。”我总说。后来还真买过一回,带回家去,给一帮等我打牌的牌搭子。

但我始终不算是她的熟客,我总是坐在墙角,就着一杯并不好喝的咖啡,玩游戏。晚上有一波任务,正好在这个时间段。做完任务,然后继续走步的路程,还剩下一半,上坡下坡,让人厌烦。

但她的熟客确实不少,想来店长也十分仰仗她,对她没有重话。

“您来呐,好久没看到你了,还以为你在其他的店消费完了(充值卡)。”她对一个老客说。

“小孩子晚上不要吃太多呐,喝喝酸奶就好呐。”她劝道,那天是一个父亲带着他肥胖的孩子。

“这是美瞳吗?”她憨憨地问一个女客人。

客人默默地点头。

“看出来啦!”她得意地笑,忽然好认真地说,“一直就好看啊,为什么要戴这个?”

最近的一次,有客人问她,怎么前阵子没见上班?

“前阵子?好几个月了,你有多久没来呐?”她嘻笑着反问客人,“在租房呐,搬了两天家。以前的租约到期了,别人出的价钱高,房东不租给我们了。就要重新租过啊,”她麻利地打包,“租了一个六楼,楼梯房,回去还要上一个好高的坡。”

“我就想嘛,这一回,怎么都要瘦几斤,”她皱着眉,像是憋着劲,“哪里想,走个坡,再上楼,胃口全开了,就饿呐。倒是胖了五斤。”她吃吃笑着,把打包的糕点递给客人。


      

后来,太太给我买了咖啡挂耳包,每天在办公室泡着喝。

但每天走步,偶尔走到那处糕点铺,还是忍不住进去喝一杯美式。

新店员是个瘦瘦的男生,内敛文弱,喜欢看,不爱问。小女生初时总笑他,但还是一遍一遍地教,丝毫不显得不耐烦。

“我妈说读书读多了人会傻,你就是。”她麻利地接过手忙脚乱的男生手里打包的活,一边念叨,“先放饮料,再放蛋糕,才不会压坏吖。”

“你去吃饭吧,外卖都凉了,会胃疼的。”她数落道,“你怎么这么多病啊?比女孩还娇贵。”

男生总是讪讪的。

直到某次,男生给我上了一杯温咖啡。

“我要热的啊,怎么回事?”我问。

“啊,这样啊。”男孩站在我面前手足无措。

“对不起,对不起!”女孩从柜台里跑出来,“我给您冲过一杯。”

女孩推了男孩一把,顺手端起小桌上的咖啡。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一周就熟练啦,你看你,做了一个月了,”柜台后,女孩一面麻利地冲咖啡,又大声数落起来,“是不是胃又疼了?”我伸直腰望去,女孩侧着头仰望着男生,男生低着头,闷闷的。

“女孩喜欢他,是人都看得出来呐,”回到家,我跟太太说着,“那个伢子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不懂。”

“怕是不晓得表达吧。”太太笑,“青春嘛,都有腼腆的时候,你怕也是后来才练得死皮赖脸的吧。”

“哪里噢,当初要是有个女孩这样对我,我早就从了。”我嘻皮笑脸地说。

“你没睡醒吧!”太太嗔道,默了默又劝,“晚上不要喝咖啡了,本来睡眠就不好。”

“好。”我说。



湘湖路:冷锅饺就酒,不肯走

有一天晚上,威别发微信给我,“周末来我家吃个饭?我快起霉了。”

几乎同一时间,威别前女友发微信给我,“周末一起吃饭不?”

“你们约好了的吧?”我回道。

二人同时发了个笑脸过来。

“是一个地方吧?不是我就去她那。”我又单跟威别发了个微信。

他发了个中指的表情给我。

威别是我多年的同事兼好友,初时他每交一个女朋友都要带给我看看。后来看得多了,不想赴约了,“都说前任如过客,”我笑他,“你的客流量也太大了。”

独这个前女友,是他交往时间最长的,分分合合几年时间。女孩性格豪爽,跟我们都玩得来。到得后来,即使不是威别女友了,也是我们的“玩得好的”(长沙话,朋友的意思)。再后来,大约她和威别从前任也转成了“玩得好的”,朋友圈常有互动,但各过各的。

威别是个运动爱好者,最爱骑行,每年的年假都用在环国骑行上,总是提前几个月开始做规划,密密地笔记,行走路线细致、规整。

这一次,他又在准备长途骑行了。请好了年假,规划了路线,邀好了伴,万事俱备,出发前一周的足球赛中不幸受伤,跟腱断了,手术出院后,已经在家休了一个多月了。

对于一个差不多每天要从湘湖路骑行到梅溪湖看夕阳,烧包地玩自拍、发朋友圈,偶尔还要再骑去冬瓜山吃烤串、喝冰啤酒的人。这次受伤简直让他生无可恋。

到了那天,我向太太请了假,换上短裤、运动鞋,手机充足了电,戴上耳机,出了门。烈日当头,我准备走着去。

从茶园坡走到湘湖路,绝对是个大工程。

我听着耳机,快步走,汗很快出来了,路上人不多,车流熙攘,心急的司机打着灯按着喇叭超车,毫无顾忌地越过双黄线,超到前头去。

我沿着车站路往北走,耳机的音乐一首接一首,直听到手机发热,太阳冷下来。快走到火车站了,微信铃声响了,威别发来了图片,一桌打包的吃食,一张拍不下,拍了两张。

我这才赶忙拦车。

20分钟后,我坐在威别家的客厅,威别和前女友对坐,我大喇喇地居中坐下,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素捆鸡试味,酒是乡下酿的谷酒,胡乱吃几块吃食垫肚子,和威别喝了一杯。桌上卤味不少,不知哪里买来的,卤鸡爪、卤牛肉、卤鸭架,切好的皮蛋浇了一层辣椒油,另有拍黄瓜、凉拌海带丝,各种香味氤氲在空气里,最后一个塑料袋打开,袋里套袋子,煎饺、蒸饺各一袋。

“向群煎饺(长沙一个做煎饺的老店),特意去买的。”前女友说。

打开来,尚有余温,夹一个吃,炸枯的地方已经硬了,仅着中间吃,吃了两个。

又与威别对饮了一杯,酒意微微上头,我大马金刀地坐着,问,“今天,是不是要我来见证你俩复合啊?”

“我和他是闺蜜。”前女友轻飘飘地说。她个儿高高的,身材瘦削,穿着V领长裙,带着一股冷艳。

“我们是兄弟咧。”威别摇着手,又拍了拍我的肩,“你莫乱想。”

“你们俩真的合适,怎么就复合不了呢?”我讷闷着摇头。

“不要问,吃东西,喝酒。”威别放低了声量,摇着手。

那天菜没有多吃,卤味不过中上水准,拍黄瓜不错,黄瓜拍碎了切段,加醋、生抽、生姜、剁椒略腌一腌,香辣脆酸,很提口味,也很下酒。

我们很快地醉了,威别醉得狠一些。

喝醉了,他会说起那些他觉得快乐的事,多是骑车旅行中的际遇。

“一出湖南,物价刷地往下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威别说。

“我们在崖壁上写上姓名,很有意思。”威别迷朦着眼说。

“有一次,我们在西藏,骑行经过一个隘口,忽然刮大风沙,我们推着车,靠崖壁站着,大风呼啸着打着旋从头顶蹿过。眼前一片灰黄,飞沙走石,看不见路,那一次骑的是摩托,摩托撂一边,我们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崖壁,大大小小的石头下雨一样,就在眼前落下,风一阵紧一阵急,吹得像要把人像一张年画般从崖壁上撕扯下来,落石沙沙不停,几次打到我的头盔上,好响,耳朵都嗡嗡的,我心想:‘只怕要埋在这里了。’紧张得要死,忽然心里涌出两个念头,一是我想我妈妈,觉得总顾着玩了,对不起她。二是我还欠谁钱不?”威别细碎地说着,“念头一起,风就小了,再一会儿,风停了。”

“风止了,沙石落地,一会儿,世界清朗,眼前又是青天直路,摩托车扶起来,还开得,接着上路。”威别举杯跟我一碰,饮尽,“走世界就是看世界,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上瘾啊,在陌生的地方,通铺、帐篷、草地我都睡得着,唯独一回来,睡眠就差了,一想起要朝九晚五,我就觉得有一把铐子铐住手,不自由,压抑。”

“不赚,哪里有钱让你看世界呢?”我笑。

“是啊,”威别自失地笑了笑,“玩久了,不记得什么是事业了。”

“还有事业吗?你信仰它吗?”前女友冷笑着插话,“你是走不出这份安稳咯。”

“不如你,你辞职了。”威别眯着眼告饶。

我转头看前女友,她点点头。

我竖起大拇指,又补上一句,“你们俩凑一对吧,知根知底,让他养你。”

“不用。”前女友蹙眉摇头,望着威别,威别低头倒酒,前女友眼神一瞥而过,似乎未曾停留过。

我心里叹了口气。


      

“前两天我看了一部电影,《冈仁波齐》。就是一群人朝圣的故事,真让我感到震撼呢。”我岔开话题,“有信仰的人,大概是那个样子吧。磕长头去觐见神山,他们当作一个使命来完成。”

他们没有看过。

“命运好的做喇嘛,命不好的去远方。”我讲起影片里的两句歌词,“安于命运,是因为对佛祖的虔诚啊。”

“我们对什么虔诚?”威别眯着眼,“钱还是工作?”他有些上头了,开始拿着手机给朋友们打电话,打给一众朋友,要他们过来,没有人应。

“我只晓得我想出去,骑着车,穿山过桥,路没有终点,我也没有。”威别叹着气,“以后身体总有跟不上的时候,趁还行时,要多走。”

“那一年,我和温爹骑行去塔尔寺,倒是看到过让我印象很深的人,”威别撂了电话,眼神迷朦,像回忆一桩久远的往事。 

“那年,我们是一路骑行到青海西宁。我们都想去塔尔寺看一看,格鲁派六大寺之一,黄教圣地。”威别说,“到得寺前,买门票时,看到一队藏民,直接进去了。前边的人走得急,后头留着位老奶奶,年纪有些大了,走得慢些。”威别抿了口酒,接着说,“她们好像不用买票,老奶奶走在后头,穿着民族服饰,一脸的褶皱,乍看上去,她们是一队人,单看,她又像一个独行者,她有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队友)等我也好,不等也罢,我就是这样。”威别说得急,带着手势,“进得门,我跟在她后头,看她怀里掏出个塑料包,打开,里头是布,包了三层,层层解开,(露出)薄薄一叠钱。那个老奶奶在路上蠕蠕而行,我慢慢地跟,塔尔寺里有许多无字碑,她到每个碑前,先磕头,然后认真地将钱粘在碑上。一毛、二毛的都有,看她的包里,没有红票,最大的一张,是绿色的五十。”

“在最后正殿的那块石头上,她同样地磕头,起身绕着石头走了很久,好容易选了个空处,粘上了那张大票子,那时她的神情里,尽是虔诚,又有松驰,好像自己终于达成了此行的目的。又像是把身上的累赘都卸掉了的轻松。她轻踏进正殿,在一群学佛的小孩中找到一个小孩,将身上的包裹给他。那孩子十岁大小,看到她雀跃不已,两人拥抱着,开心地说着话,老人几次将手抚上孩子的脸。孩子咯咯笑着,忽然神情严肃下来。拉着老人的手,往佛前去。老人会了意,快步跟着。”威别眼睛放空,望着前女友的后方,“他们在佛前站定了,跪下去,趴下,五体投地地跪拜,站起,又跪下,如此反复,座上菩萨宝相庄严,跪拜的人满身敬畏,好像这个殿里,只有他们俩。”

“我们有信仰吗?”威别直直地看着我们,“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时候多吧。那是信仰?”

“我有个朋友的岳父,投资失败了,没有人怪得,怪菩萨,”我笑,“说是投钱之前有在菩萨面前打卦,菩萨准了的。”

他俩哈哈笑。

说到后来,大家都饿了,下酒菜已经吃得七七八八,只剩饺子,虽是冷了,三人分食,倒也没有浪费。我吃得慢,煎饺皮冷了带着韧劲,细细嚼,渐渐嚼出香甜,馅料洇在上头的味道,也慢慢发散出来。


    

饭局散了,从威别家出来,威别醉得走不了直线,仍旧坚持送我们下楼。

在路边等车时,我们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我还是觉得你俩最般配,”我点上支烟,吸了口说,“要不你们再尝试一下?”

“快走吧。”威别推了我一把。

上了车,车开出去,我回头看着,那二人还站在路灯下,九月的天气还热,他们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夜色阑珊,晚风渐凉,灯影下久久伫立的二人渐渐模糊,车转了个弯,就看不见了。我忽然理解了他俩的踟蹰与不舍。就像吃到最后的那一袋锅饺,虽是冷了,味还在。

编辑:沈燕妮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0 04: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碗羊肠焖肚子,与那些无常的死亡 | 人间有味 

 2017-10-20 傲土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如今,小一辈们都迷上了的手机,不停地照相,发朋友圈,连妻嫂子也忙着跟微信上的姐妹们聊天。家里的矛盾闹得不可开交,女儿与母亲吵架,儿子与妈不说话。而我,再也吃不上那道羊肠焖肚子了。



 人间有味 | 连载38


我喜欢上“焖肚子”是在妻哥家。

“焖肚子”是家乡一种传统民间小吃,但由于制作工序繁琐复杂,如今好多餐厅都不做了。

以羊肠做原料,将拌有肉丁、葱花、姜粉、蒜末等调料的糯米装进羊肠,封口焖煮,熟后切片装盘。肠糯鲜,米软嫩,喷香可口,风味独特。

如今很多年过去,每次提到家乡的味道,或者说家的味道,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味起妻哥家的“焖肚子”。

 

1


二十五年前,经父亲的朋友介绍,我认识了妻子,当时她是我们乡中学的一名老师。

那个时候,乡中学的周围,没有散步聊天的浪漫地方,只有桥头一家低矮的面馆,还可以请客吃饭。我常找借口请她到面馆,要上两盘炒糊饽,沏上两盅八宝茶,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处对象。只有偶尔“大度”时,才会要三两牛肉,一点都不掩饰我缺钱的窘状。

这三两牛肉的桥段,很多年以后,媳妇还拿来打趣,揶揄我。

“那你为什么没走呢?”我问。

“当时就是傻,就觉得你不糊弄人,有啥说啥,挺实在的。”媳妇说。

在桥头面馆吃了几次炒面后,她决定让我去她家,让家人再看一看,把把关。

我记得那时是冬天,我骑着建设50小摩托,她家的土炕烧得热烘烘,地上架着一个黝黑发亮的火炉子,我坐在炕沿边上接受她家里人的审阅。

岳父那时候六十多岁,是一个和善的老人,面相清癯,说话不多,只是笑着捋胡子,笑着把油饼子掰开,让我吃。二妻哥倒是健谈、爱笑,不停地给我添茶,说天冷,喝茶暖和。妻嫂子是个麻利的人,几碟简单的凉菜搭配得精致有味,末了,端上来一盘热腾腾的“焖肚子”,醇香扑鼻。

“家里也没啥准备,简单做的“羊肠焖肚子”,你别介意。”妻哥说。我记不清那天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怎么羞涩地应对审阅,只记得,那天几个侄女连同邻家的几个女人,趴在窗口望里直瞧。

后来,每次说起那天的情景,媳妇总是笑我:“你还羞涩呢?自然得像在自己家一样,一盘子“焖肚子”,你蒙头吃掉了一大半,我们家的焖肚子就那么好吃吗?”

那天,媳妇家里人觉得,父亲同事做媒时说的话是中肯的,他们对我的综合评价是一致的:“可球以”。妻哥说:“不做作,而且口味都一样,爱吃‘焖肚子’。”

 

2


媳妇家在宁夏吴忠东南郊,地名叫涝河桥,是个地道的回乡。

涝河桥西头有一座始建于1951年的烈士陵园,1949年9月,解放宁夏吴忠时,解放军64军192师575团135名战士牺牲于此。桥东头则是全国最大的清真牛羊肉屠宰交易市场,每年有超过百万只肉羊在这里被屠宰、加工。

媳妇家就在这个羊肉市场边,大妻哥早先在羊肉市场里当剥羊师傅,六七分钟能剥完一只羊,技艺娴熟,生计红火,几年间盖起了宽敞的松梁砖房。后来,儿子长起来了,父子俩就开了羊圈,一起做贩羊生意。

二妻哥忍受不了屠宰市场那血腥的场面,就在自家院前的责任田里搭起了棚,养奶牛,顺便也养羊。

三妻哥离婚再婚后,也在羊肉市场打杂,帮别人收拾羊杂碎。

所以,媳妇家吃焖肚子很方便,隔三差五,大妻哥或者三妻哥就会提上一幅羊杂来,叫二妻嫂子做给岳父吃。在那个生活还不是很宽裕的年代,羊肉五六块一斤,一副羊杂连同羊头、羊蹄一起,一块多钱。家里能这么吃,也算是一种较为奢侈的生活。

要从羊杂里吃出滋味来,没有耐心和情趣,是做不到的,这是一项费时费工的麻烦差事。好在岳父是一个温和、细心的人,很爱干净,二妻哥两口子忙庄稼的时候,那洗羊杂的差事就常常落到岳父的头上。

他燃上一堆柴火,先把羊头、羊蹄架在火上耐心地烧燎,然后用碎瓷片刮洗烧焦的羊毛,食材表面显得焦黄、洁净。羊肚羊肠则是先用清水一遍遍地洗净,然后里外翻转,用滚烫的水烫掉肚牙、肠衣,直到洗得晶莹透亮为止。

等到妻哥两口子从地里回来,羊杂洗好了,煮肉的柴火锅灶也架好了,麻利能干的妻嫂子开始亮手艺:肉丁、葱花、姜粉、蒜末切好,均匀地拌在糯米里,再装进洗好的羊肠,封住,放锅里蒸煮。

岳父负责架火,妻嫂子负责洗面筋水,妻哥坐在小板凳上透羊肺,等到羊肺中的血丝洗净,再把面水一壶一壶地灌进去。妻哥爱热闹,羊肺子灌得硬挺起来,他又去跟几个孩子争抢着烧羊肝、烤羊腰,一片的笑声。

等“羊肠焖肚子”出了锅,岳父会耐心地将它切成小片,整整齐齐地装在盘子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

 

3


岳父年轻时被国民党马鸿逵部抓去当过兵,解放军攻打涝河桥时,他躲在玉米地里,当了逃兵。但对自己的女儿,岳父却立场坚定,从未逃避父亲的责任。

媳妇上初中时,家里生活紧张,也没有多余的衣服换,晚上洗的衣服,第二天早上,就要穿着去学校。有一次,她半夜里醒来,发现岳父还坐在炉火旁,用铁丝做了一个撑衣服的架子,把洗了的衣服搭在上面翻烤。媳妇说,岳父当时那个专注的神态,如今想起来,让人即心酸又心暖。

每次媳妇去学校的时候,岳父总是送她出院门,拐到寺门(清真寺)外,偷偷地从内衣兜里摸出两三块钱来,一边给她塞钱,一边紧张地看背后有没有人来。

第一次中专考试失败的那年,岳母时常默默不语,媳妇感到无法面对,独自一人跑到清水沟边埋头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媳妇回头,看见岳父站在远处上静静地看着她,一顶干净的白帽,一缕花白的胡子。

“考学难呢,没考上的人不止你一个。”岳父笑着说,“你要是想再考,就再复读一年,不要做这么吓人的事。”

岳母在世时,是家中的掌舵者、顶梁柱,勤快、严厉、好强,相比较,岳父安静、温和而又与世无争。那一次,岳父表现出了反常的坚决,拗过了岳母、妻哥们的反对,给媳妇争取到了复读的机会。

1992年,媳妇师范毕业,她的母亲却得病去世了,这位靠养鸡卖蛋供养她念书的女人,只活到了六十岁,没看到女儿的幸福日子。毕业后,媳妇在乡中学教书,吃住都在学校里。岳父经常叫在中学读书的几个孙子、孙丫头给媳妇带吃的:煮好的鸡蛋、酱好的羊蹄、切好的面肺,还有调好的醋,用小瓶子装着,尤其少不了香糯可口的羊肠焖肚子。

孙子孙丫头都说,爷爷很偏心,时刻挂念人家的老丫头。

我常常记得,在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与媳妇曾经拌过一次嘴,我一气之下把火炉盖摔在地上,扭头骑上我的建设50摩托车到岳父家去了。我与妻哥躺在热炕上开玩笑,妻哥还当着妻嫂的面笑着说:“对着呢,该收拾就收拾,有时候女人都犟得很。”

唯独岳父默默地坐了一会,自己出去了,等到我走的时候,满院子找不到他的身影。我骑着摩托回家,走到离乡中学不远的路上,才看到他骑着自行车往过走,那天风很大,他骑得很吃力。

两天后,岳父还是用一顿焖肚子解决了我们这场小磕碰。

 

4


媳妇家的亲戚关系很复杂,我结婚多年以后,才渐渐梳理出了一些眉目。

在那些苦命的时代,岳父、岳母都是命苦的人。岳父与他的第一个妻子生了两男两女,后来妻子去世。岳母和岳父结婚之前,则结过两次婚,丈夫相继早逝,岳母带着一女一男两个年幼的孩子,与岳父又组成了家庭。在岳父四十多岁的时候,生了我妻子。岳父的小儿子与岳母带来的丫头,也组成了家庭,小儿子即是做焖肚子的二妻哥,丫头则是二妻嫂,前者与我媳妇同父异母,后者与我媳妇同母异父。

但这个复杂的家庭很和睦。

媳妇是这个庞杂的家庭中,唯一一个读了书又有工作的人,再加上是岳父岳母的老丫头,在家庭中颇受疼爱。我作为老女婿,同样享受着一份独特的厚爱,而且这种厚爱是完全不计回报的。

媳妇在家里被叫做“四姐”,四姐妹关系很亲近,既是儿子又是女婿的二妻哥给我们四个女婿取了名字叫“四人帮”,我就是那个爱吃羊肠焖肚子的老四。

那时我们还住在乡中学,妻哥家每次做焖肚子,总是带信让我们过去,或是直接让岳父骑着自行车送到我们家里。1999年和2003年,我和媳妇相继调到银川,妻哥就常打电话来说:“老四,星期天回来吧,焖肚子,用羊羔肚焖的,美得很。”

“四人帮”的聚会常常是在宰牲节(古尔邦节)里,妻哥家的宰牲,往往安排在三天节日的第二天。每到那天,我们几个女儿女婿都会聚到妻哥家,炸油香、洗羊肚、燎羊头,灌面肺,依旧做香喷可口的烩羊杂和“羊肠焖肚子”。

大女婿种温棚、榨香油,会照例拿些菜来,再给一家提一桶纯胡麻油;二女婿要宰三只大土鸡,还会特意给我带上一袋上好的大米。

等到肉煮好,焖肚子出锅,羊杂烩做好了,岳父会把耐心切好的油香馓子端上来,再请寺上的阿訇来念过经,我们大大小小一家人,就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庆祝节日。

我爱吃焖肚子的话题常常惹得大家大笑。

妻哥还夸我不娇气,没架子。说有一次我卷起了裤腿,就到他那臭烘烘的牛圈里帮他干活,当时他就觉得,这是个好女婿!

听着我们说话,岳父就坐在一旁,一直安静地笑着,不说话,捋着自己的那把胡子。

然而,我们“四人帮”一起过节也没能持续几年。

1997年,老二(岳父的二女婿)开着新买的汽油三轮车,拉着哑巴儿子外出给别人打井,路上出了车祸,被撞到沟里,肇事车辆逃逸。等到被路人发现,送到医院,脑干已经出血,人不停地抽搐,医生建议拉回家去。

岳父坐在炕头拉着手、流着泪,整整守了一夜一天,最后人还是走了。

老二是个乐观灵巧的人,爱开玩笑,爱捯饬手工。岳父家里的房顶是他装吊的,墙面是他粉刷的,妻哥院子的花栏也是他的作品。他还给岳父家打了水井,装了抽水机,用废旧的汽车轮胎,做成了简易的太阳能热水器,供上了热水。

自此以后多年,我们在一起吃“羊肠焖肚子”的时候,总不免有些伤感。

 

5


慢慢地,这个庞杂的家庭也在发生变化,儿孙长大,结婚成家,增添新丁。

大妻哥靠剥羊的手艺,攒了些钱,给儿子娶了媳妇后,觉得这个活太辛苦,就与儿子一起在羊肉市场开了个羊圈。

刚开始的一两年,生意做得还不错,但后来,为了抢生意,妻哥总是先赊给肉贩子,等到肉贩子卖掉了羊肉,再给钱。这样下来几年,外面欠的钱越来越多,钱要不回来,买羊也没了资金,羊圈的生意越来越难以维持,最后不得不关了门。

生意的失败给大妻哥沉重的打击,50岁的时候,突然就得了胆管癌,为了不给儿子带来大的经济负担,他放弃了手术治疗,在家熬了几个月,也就走了。

三妻哥也不在羊肉市场混了,跟着远方亲戚在建工队打工。

从此,岳父家不再经常吃羊杂碎了,羊肠焖肚子只有每年的寒暑假,我与媳妇回到老家,才吃得上。那也是岳父叫二妻哥专门到市场上买副羊杂碎,做给我吃的。

二妻哥两口子一边种着家里的七八亩承包地,一边在院前的自留地里养奶牛。奶牛养得倒是颇有成效,三五年发展到十多头,牛的奶量大,品质好,两口子的生活过得也算滋润。二妻哥是个活套人,又有门好手艺,可以开着手扶拖拉播种麦子,每年春播,请他播种麦子的人需要排队,这也有不错的收入。

只是三个孩子都不是上学读书的料,两个女儿初中毕业不久,就出嫁了,儿子勉强上完初中,就到羊肉市场上剥羊去了。

久违的羊肠焖肚子又能吃到了。

 

●  ●  

二妻哥曾以为,羊肠焖肚子可以留住女婿的心。然而,除了我对此情有独钟外,他的两个女婿并没有这样的嗜好。他们都在做买卖,见过大世面,整天忙,觉得这羊肠焖肚子尝尝可以,却并没有什么叫人念念不忘的。

有时候,妻哥也会因此感觉到有些莫名失落。

我们调到银川的前几年,我与媳妇张罗着,又给岳父找了个老伴。老姨妈同岳父过了七八年,在她感觉到身体不行了的时候,突然说要回她儿子家。我们挽留不下,老姨妈回去不到半年,就突然去世了。

岳父的身体一直还不错,2009年下半年我和媳妇商量给他买了养老保险。他高兴地说:“自己以后也是按月领工资的人了!”

但养老保险的手续还没有办到手,岳父就出事了。

2010年6月的一天,妻哥在家做青储,岳父跟着忙活了一天,第二天患了感冒。妻哥骑着摩托车带他到医院看病,到了医院,却无法从摩托车上下来了。拍片检查,是椎骨骨折错位,医院因他年龄大,拒绝接收,岳父瘫在了炕上。十多天没有大便,有大夫建议吃点泻药,没想到泻得无法控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7月6日,也就去世了,享年八十有四。

岳父去世的那个月,他的养老保险办下来了,除了两万八千多的丧葬费,还有八百多一个月的养老金。

 

6


二妻哥的身体出现问题,是在岳父去世以后不久。

整天大量喝水依然觉得口渴,到医院里做检查,是糖尿病。第二年春耕的时候,血糖依然控制不下来,大夫要求他每天打胰岛素。

病了的二妻哥,依然在家养他的奶牛,这几年,牛奶的价格提不起来,有时候奶款几个月也领不到手。

二妻哥的儿子也不在羊肉市场干了,托亲戚找了个煤矿的工作。

家里冷清了许多,再也没有了经常拿来羊杂的大妻哥,没有了耐心洗羊肚、燎羊头、劈柴火的岳父,没有了围着锅台唧唧喳喳的侄女们,也没有了凑在一起聊天说笑的四姐妹、“四人帮”了。

妻哥和妻嫂孤寂地领着小孙子,守着他们的大黑、二黑、百花(奶牛的名字)。

养牛本身就是苦差事,储草备料、挤奶缴奶、清圈防病,起草贪黑,没完没了。我劝妻哥,现在效益不行,他的身体也不好,儿女都已经成家,干脆处理掉一批牛,也让自己过几天轻松日子。听过我这话,妻哥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说现在不只是个挣钱的事情,他常常心里空落落的,舍不得那圈牛,卖掉了,家里还有什么呢?


●  ●  

妻哥右脚大拇指上的伤,是在2010年春耕时留下的。

伤口很长时间没有好利索,他没有太在意,只是简单包裹一下,仍然穿着一双破胶鞋在牛棚里忙活。伤口有时候干燥些,有时候又烂掉,几个大夫推测,出现这种不愈合的情况,可能与他的糖尿病有关。

就这样拖到了2012年。

春耕又要到了,妻哥却渐渐瘦下来,脚趾上伤口又化了脓。我们建议他到正规医院检查一下,春耕正是挣钱的好时节,也不能因为脚伤,耽误了收成。

医院的病理检查结果出来,疑似黑色素瘤癌变。样本又送到宁夏医学院检查,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妻哥住进了医院,大夫建议必须先截肢,把右脚截掉,看能不能控制住,如果控制不住,再把右腿截掉。没有其他办法了。

又找了几个专家,却说截肢手术的意义不大,这样治下去,所花的费用,家里奶牛卖光了也不够,最后拖垮了一个家庭,人也保不住。

我们瞒着妻哥妻嫂,同他们的女儿和尚未经事的儿子讨论,一家人哭得拿不出主意。

妻哥似乎也感觉到了事情的复杂,笑着安慰我说:“经历得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事,老四你做主,不要同你嫂子和娃们说了!”我知道,他害怕妻嫂和几个孩子受不了。

各器官的检查结果尚好,癌细胞尚未扩散,我与亲家商议,无论如何赶快先把脚趾截了,如果伤口愈合得好,病情控制得好,我们再做打算,如果病情确实发展得块,即便把腿截掉也无济于事。

手术很快做完了,伤口也愈合的比较理想,但是临近出院的时候,妻哥的大腿内侧又鼓起了一个指头大的疙瘩,他告诉我可能是输液打针后留下的创伤。大夫说先出院修养几周再复查,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回了家妻哥看起来很精神,骑着摩托车在村里村外、田间地头转,他说他要让大家知道他病好了,依然像往常一样精神。

可没过几周,妻哥便又开始咳嗽,妻嫂子怪他整天在外面忙活,着了凉。后来,开始发烧,吃了几天药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我们把他拉到医院复查,拍片,癌细胞肺部大面积转移,大夫说没办法了。

不到一个月,妻哥也走了,只带着他截下的那节脚趾,留下了一个空寂的院落,一圈找不到主人的奶牛,一堆播种的农具,还有那个为我煮过“羊肠焖肚子”的柴火灶。

 

7


光阴荏苒,世事变迁。

妻哥家的一圈奶牛卖光了,停放在院子里的手扶拖拉机,播种机,翻地机,制作青储的粉碎机,没了用处,也都卖了。

他的儿子从煤矿上回来了,重操旧业,晚上在羊肉市场剥羊,白天睡觉;儿媳妇在街上租一个摊位,继续卖化妆品;妻嫂子也搬到街上的出租房里,给儿媳妇带孩子。

涝河桥那个曾经飘满了“羊肠焖肚子”浓香的院子,挂了一把大锁头,记忆都锁在深处了。

2015年,银西高铁宁夏段开建,吴忠东郊涝河桥以北,秦渠以南的这片区域,要建吴忠高铁站。

妻哥家的院子,连同曾经的牛棚,在不到一月的时间里,被夷为平地。岳父和两个妻哥的坟,则被要求迁到了四十公里以外的沙坝沟公墓里。

媳妇的老家没有了,我留恋的那盘羊肠焖肚子成为了永远的念想。

妻嫂与儿子、儿媳带着两个孩子住到了城里,环境在变化,生活习惯也在变。我们回到吴忠,发现大家都开始学着城里人吃早茶,或者订了包间吃火锅,大人小孩抱个话筒叽叽喳喳地唱歌。

聚会很热闹,但我还是怀念妻哥家的焖肚子。

小一辈们都迷上了的手机,不停地照相,发朋友圈,连妻嫂子也忙着跟微信上的姐妹们聊天。我在这样的喧闹中显得寂寞孤独。

妻哥去世以后,妻嫂子变化很大,她觉得,人生苦短,该吃就吃,该穿就穿。刚到城里时,小孙女还小,她整天待在楼上,不出门,两年后孙女长大了,楼上待不住了。她迷上了街心公园的广场舞,与舞伴们聚会,在微信上聊天。

孩子们很反对,说她一个寡妇人家,根本不了解这个复杂的社会。家里的矛盾闹得不可开交,女儿与母亲吵架,儿子与妈不说话。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想着自己再也吃不上妻哥家的羊肠焖肚子了。

编辑:朱玉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8 09:0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肉面还是一清二白,我们却不再少年 | 人间有味 

 2017-10-27 曹玮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你也改吧!”他学着我的语气,“不要忧国忧民,中国这么大,事情这么多,发生一件你忧虑一下,愤慨一下,每天整得自己情绪不好。”

 人间有味 | 连载39

 

1


我上高中时,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兰州牛肉面馆。它没有招牌,早上开门,下午打烊,神出鬼没的,上学路过,总见里面坐满了人,一股牛肉汤特有的香味从面馆里飘出来。

我常常特意拐道,迫近了朝面馆里张望,仅为了解解眼馋——这兰州牛肉拉面,在我的城市也是热闹的吃食,标准并不变,“一清二白三红四绿”,汤色清,萝卜白,辣油红,蒜苗和香菜油绿,鲜艳活泼得像个少年。

为方便学生,面馆特意在校园一侧开了小窗,有同学便趁着早课休息时间,悄悄溜到窗下,喊来伙计买面。牛肉面的汤汤水水装在几层塑料袋里,随着同学的小碎步穿越校园,进入教学大楼,最后到达教室,面香留痕一路。拿面坐定,上课铃就快响起,吃面的狼吞虎咽,教室里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忙咽口水。

每当这时,坐在我后排的夏光就定会感叹一句:“哎呀,这吃面的几个都是坏人!这牛肉面,香得简直了!这还叫人以后咋上课呢?”

夏光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也被同学们怀疑是语文老师失散多年的骨肉至亲。他俩个子都不高,皮肤一致地白皙细腻,左右脸蛋都带着高原红。只不过老师面盘方阔,而夏光的脸圆得像年画上的胖娃娃。两人说起话来都中气十足,一本正经,临到话的末尾,才翘起嘴角微微一笑,让人发觉,原来是在讲笑话。

他们还都写得一手好字,所以夏光常常要帮老师抄黑板报,写好高考信息,记下好词好句。老师喜欢用新闻联播一样标准的男中音,在班上念诵优秀作文,念诵中突然会有几个重音落下,狠狠砸醒打瞌睡的同学,夏光的作文就是常被用来提神醒脑。

除了与语文老师“关系可疑”,夏光与同桌女孩的“友情”也十分微妙。

他们常常在课间休息时纵论历史时政,坐在前面的我有时也加入论战。同学在一旁吃牛肉面的时候,我们三人地就使劲儿探讨课本篇章的错谬之处,揣摩出题人的无赖意图,看一道,骂一句,顺带也感叹几句吃面人的没心没肺。

大概这些嬉笑怒骂训练了我们的逻辑能力,也增强了记忆力,长此以往,我们仨的文科成绩居然在班上名列前茅。那时我们虽不讨论未来,但心底都默默有了选择——远远地离开家乡,去北京,去中国文科最优秀的几所大学,在那里继续嬉笑怒骂,口沫横飞。


●   ●   

可过了不久,夏光便调离了我们这个小群体。他是主动要求换座的——对于此事,他的同桌女孩也不言语。夏光坐得远了,欢愉的时光也随着牛肉面香味散去,准备高考进入白热化阶段,谁又有时间在意这种小别离呢?

不久后“非典”突袭,牛肉面面馆暂时关门歇业,我们这三个曾经一边就着面香、咽着口水纵论天下的少年,在随后的高考中竟然宿命般地全被霉神附体,且都栽到了语文上:我的选择题几乎全军覆没;夏光的同桌女孩语文出其不意地没有及格;夏光的成绩低得连语文老师都不相信。

成绩出来,夏光不服,老师更不服,申请复查分数,一查才得知,夏光作文跑题,仅得了三分。

这样,我们均与心仪的大学擦肩而过。

夏光的同桌女孩远上东北,我南下上海,夏光最近,去了西安。高考结束后,校门口那家让人魂牵梦萦的牛肉面馆恢复了营业,但我们却最终没能再次聚在一起,哪怕是吃上一碗牛肉面。

 

2


那几年,文科生很热衷于报考法学专业,大概觉得它听起来颇有前途。

夏光就在家里的安排下读了法学。大学第一二年,我们保持着稀疏的通信,大二结束时,他发给我一本不薄的册子,我打开一看,首页五个粗体大字:“夏光自选集”,差点闪瞎了我的双眼。

我一页页翻看,其中几篇是这样开始的:“夏光问:法的精神是什么?夏光答: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

读着他的“自问自答”,耳边仿佛自动播放起他一本正经的男中音。我的老同学才十九岁,自选集就是语录体了,将来定会前途无量啊。自选集里还有些读书笔记,对法学一无所知的我,就跟着夏光的笔记,认人名,背书名,一来二去也知道了几个著名法学家及其代表作,说出来还能唬唬人。

“自选集”里最引我注意的,是他所参加的“虚拟法庭”的实录及其总结。里面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个瘦小清秀的女孩。夏光说,这是他的女朋友,苏州人,“虚拟法庭”就是他们一起组织的,它不是专业课作业,而是几个法学专业好事者的课外活动。

那时的我,还在迷茫着本专业到底是做什么的,可夏光却好像被神启了一般,学科理想无比丰满,组织活动、操练辩护、写文结集——顺带还有了女朋友——俨然已有年轻法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的风范。

我不由地羡慕,又有点说不出的嫉妒:这个当年一起闻着牛肉面狂咽口水、却操心着国家大事的夏光,虽然遭遇了高考滑铁卢,留守西安,但阳气不衰,才气隔着屏幕都辐射到了中华东南。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止刮目啊,他的进取实在灼人,我的眼珠都要掉下来了。

我几乎肯定夏光将来会从事律师行业了。夏光也说,毕业之后,想在西安作律师,我甚至毫不怀疑,他未来会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说不定还会去大城市,追随那些他崇拜的公益律师们,为贫苦人说话。

 

3


大二暑假,我去了老家一个新闻单位实习,每天对着稿件改错别字,帮着记录群众来电,中午就在单位楼下一家连锁牛肉面馆过活。实习期间风平浪静,唯一遇到的大新闻,是我们的主编,一个闻名本地的“大才子”,居然连续失踪多次——一会儿说他跟领导喝茅台宿醉了,一会儿又说他嫖娼又被抓了。

实习结束,我下定决心,毕业以后绝不再回家工作。

再次见到夏光,已是大三的寒假。我那时已经开始做社会调查,要在过年时去记录一个庙宇彻夜举行的宗教仪式。夏光听闻此事,坚持要晚上11点来庙里帮我。我们拿着相机,挤在人群的最前面。我腿脚快,早已占据了有利位置,夏光穿着棉衣圆滚滚地在后面想追上我,主持仪式的老者此时已经立在供桌旁,回头见到夏光在跑,对他厉声斥道:“跪下!”

听见呵斥的夏光,竟然像犯了重罪被抓了现行一般,“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供桌旁。

正月的午夜,大地结冰,寒风肆虐,夏光就一直乖乖跪在地上,在悠长庄严的音乐中,在冗长肃穆的祭祀文告里,像个孝子贤孙,跪得一动不动,一本正经地盯着祭祀队伍,完全进入了信徒的角色,连照相这事都忘了。原本两团高原红的脸,也被寒风吹得紫红,冻熟了。

采访完毕,已是凌晨3点多,夏光的腿已经不灵便了。我们走出庙门,他指着远处说:“走,牛肉面。”

位于交通要道的交汇处,有家通宵营业的牛肉面馆,是深夜跑车的司机饱肚、暖身、驱赶寂寞的地方。一进面馆,热气便蒙住了我的眼镜。这么多年过去,虽然曾设想过多次跟夏光一起吃牛肉面的场景,可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在正月冰冷的凌晨。

没人排队,我们付钱,领面,夏光端着碗乐呵呵地走过来——白色大瓷碗里漂着鲜艳的红油,翠绿蒜苗叶和香菜叶新鲜可人,鹅黄色的面条静静卧在汤里,安稳地好像在做一场美梦。

面馆的白炽灯下晕着一层青色的缥缈的烟尘是推开空面碗的司机们在座位上一口又一口的烟。三三两两的人“呼呼”地吸着面条,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这深夜的面馆,与白天的喧嚣、急迫完全不同,一切都像是慢动作,人们吃得从容、隐秘,甚至安静。就好像有些事,有些人,白天是一副热闹的样子,可唯有在沉静的深夜里才能发现他们的本质一样。

夏光揉揉腿,叹一声:“哎呀,终于坐下了。”

“刚才你跪得真是认真啊。”我笑道。

他掰开一次性筷子,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办法!那老汉那么大一声叫人跪下,我一看,跟你跑根本来不及。再说,人家都跪下了,我咋能不跪呢?”

夏光说完,嘴角翘起笑了,不知道是不是说了个笑话。

  

4


后来我们都忙于毕业,联系也少了。本科毕业后我读了研,却听说夏光回乡工作了,作了当地媒体的记者,专门采访地方领导。他的决定让我有些吃惊,而他在电话里并没有细说。

研一暑假回家没多久,夏光一大早就约我出去吃饭。

太久没见,工作了一年的他,脸上的高原红还在,但说起话来却总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虽然还是像过去一样一本正经,但说完后笑的一下却变得沉沉的。

我们约在市中心一家牛肉面馆。这里很干净,清一色四座连体桌椅,宛若大学食堂。人不多,我们捡了大堂中央位置,远远能看到落地窗外,行人或急或缓地走过。

拿面,坐定,夏光开始剥蒜——佐食生蒜是家乡人吃牛肉面时的习惯,粒粒生蒜也是面馆必备。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工作的事,问他为何不留在西安。夏光回答:“这是家里的安排,我没办法,家里硬让我回,他们关系都托好了。”

“那你不打算作律师了?你那么热爱法学!”

夏光认真地说:“这个工作我先干着,一边干一边准备司法考试,等我过了考试,再回西安。在家这边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见我不言语,只低头吃面,夏光忙补充道:“我现在也就是个实习记者,我发现记者这一行要学的门道儿还挺多的,先跟单位几个老人学学吧。”

“那你留在这边,你女朋友呢?”我想起了和他一起组织虚拟法庭的、秀气小巧的苏州女孩。

“分了。她回苏州了。”

夏光说完,咧嘴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埋头继续吃面,也不说缘由。过了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道:“唉,其实说起这个事——你知道高中那会儿我为啥跟你们坐得好好的,突然换座位吗?”

没想到他突然提起高中的事,我摇摇头。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喜欢我同桌啊!真的喜欢她!可她……调换座位以后,把我难受得……唉,不说了——她现在完全变了。”

摸不清他为何提起此事。我寻思着,或许那段爱情一提起就像点燃一串鞭炮,引爆一年年郁结在一起的心事。我不好接话,就继续吃我的拉面,一口口地喝汤,准备继续听他倾诉。

 

5


但他后面的话却让我始料未及。

他不再谈自己的感情,却劈头盖脸说了一句:“老同学你知道吗?我嫖娼了。”

“啥?!” 我差点没被牛肉面汤呛死。

“我嫖娼了。”他一本正经地又重复了一遍,嘴角居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他在开玩笑吧?我想。

“你知道我去哪儿嫖的吗?”他又恢复了一本正经。 

我终于料定这是个玩笑,干脆顺着他把笑话演到底,“就你这种刚工作的实习生,又没钱,还能去哪儿?路边亮着粉灯的美发店呗。”

他又笑了,显出让我有些迷惑的自豪神情来:“我给你说,乾泽宾馆!”

“乾泽宾馆?你说笑吧?”看来,他的玩笑水平现在居然退化到了拙劣的地步,我实在演不下去了:乾泽宾馆是我们这儿最早建立的宾馆,也是本地最高端接待服务的代表,开过许多重要的省市级会议领导、企业家、名人明星的地方。

我笑道:“夏光,你做梦啊你?那是政府招待所,你在里面嫖娼?”

“政府招待所怎么了,还不能叫人嫖了?”夏光见我不相信,突然急了,“我给你说,那里面不是有洗浴中心吗?洗完桑拿,就有人来服务的!”他就跟我详细讲解了洗完桑拿怎样隐秘地叫小姐的流程。这番叙述终于让我相信,刚才的他并非与我说笑。

我还是想继续确认一下,问他:“你自己去的?”

“晓木请的。”晓木是夏光的好友,我们高中同级不同班的校友。夏光常常和他在一起玩,也数次提起他。

“晓木也嫖?”

“他胆子可大了,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寒暑假回家,女朋友还在北京呢,他跟他爸说一声出去游泳了,其实就是去宾馆嫖。”

“他叫你嫖你就嫖啊?”

“啊。他硬叫呢,我也没办法。我看他嫖,我也就……”他笑得很尴尬,“其实我也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女的还比我大,还是孩子的妈,刚开始真的不好意思。”

这句话一说出来,我终于确定他说的不是玩笑。玩笑是放浪的,而真实是收敛而羞涩的。此时我胸中一口冷气百转千回,吃下的面也在胃里闹腾了,头顶似有一团明火在烧。我尽力在大庭广众之下压低自己的声音:“那是一个孩子的妈啊!要不是走投无路,谁去做这个?……你以前那么崇拜公益律师,不就是要给受欺负的可怜人说话吗?可现在,你怎么会……”我气疯了,话都说不出。

面碗横在我面前,几根面条泡在汤里,碗也显得空落落的,没有一点回音。

夏光脸上带着我难以描述的复杂神情,他突然笑了:“唉,你这娃还小,你是没进入社会。我给你说,这一年,我自从干了记者,跟着领导,见的事情太多了。有些事情真是……有时候我都想把它们写下来。”

我不依不饶地盯着他,夏光大概觉得我的目光仍然在讨要说法,他压低声音,终于大胆地说下去了:“你想想,领导带你下基层,他们讲的话你都要记着,他们要吃饭你也得陪着,他们吃饱了业余活动,你也得跟着。山珍海味,吃完了干啥?洗桑拿!洗完了干啥?去嫖娼!领导请你,你不嫖,不是不给领导面子吗?明面上我是记者,实际上跟着他们我啥都得干!”

两双筷子各自横在碗上,我们彼此都吃不下去了。身边食客来来去去,我们这里却好像时间结冰。

这时,从取面台走来一个一米八五的彪形大汉,挺着大肚子,端着一碗面,乐呵呵地对准我们斜对面无人的连体桌椅,一屁股坐下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三流电影剧本里特意安排好的戏剧化场景。

大汉刚一落座,连体桌椅便因受力不均,“轰隆”一下连桌带椅翻了个底朝天。大汉摔得斜躺在地上,碗破了,面也洒了一地,红油肉汤飞溅四处。众人惊呆,过了几秒,离他最近的夏光喊了一句“哎呦!摔坏了!”逃离了我们的桌子,起身去扶。

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有些恍惚,这应该是我熟悉的那个夏光吧?

 

6


那天,夏光和我在十字路口分别,各回各家。

临别时,我又念叨了一句:“夏光,你别嫖娼了吧。”夏光搓着额头无奈地一笑,没有回答。

小城七月,马路两旁葱郁的国槐树已经落了一地粉绿色的碎花,公交车上,看着人们一站站上来,又一个个下去,尽管大家乘着一辆车,但是终究因为目的地不同而分道扬镳了。车厢晃动着,我曾实习过的新闻大楼映入眼帘——大二的夏天,我就踩着这样的碎花去新闻大楼上班,曾经的我,也和夏光一样是新闻行业的实习生。

想起实习期间让我彻底断了回老家工作念想的那天——我负责记录群众来电,有个大妈带着哭腔打电话说,他的儿子得了尿毒症必须换肾 ,好不容易等到了肾源,可是钱不够,家里砸锅卖铁,东借西凑还少一万五千元。她儿子就在西安的医院等着做手术,她走投无路,知道我们单位有个市民热线,专门解决老百姓的困难,所以只好打电话,问问媒体能不能帮忙呼吁一下爱心捐款,他们将来一定全部归还。

我留了大妈的联系方式。

主编头天晚上又陪领导喝茅台去了,下午才宿醉醒来上班,一听我汇报,就说:这种事情找我们新闻单位有屁用?这种事情太多了,后面的治疗还要花钱呢,没完没了。我给你说,这些人真的是麻烦死了!”

“一万五千块钱,人就在医院里等着救命啊!主编,这不是我们写几个字的举手之劳吗?”我问他。

主编瞪了我一眼,厉声斥道:“你别管!”

过了几天,主编在另一个区因嫖娼被扫黄大队抓了,失踪了一阵又被捞回来,继续做着主编,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

看着新闻大楼从我视野里远去,我的心头越来越紧——未来的夏光,在家乡新闻单位的浸润下,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大才子”主编?可是我们刚才,不就吃了一碗普普通通的牛肉面吗?怎么一碗面过后,一切仿佛都变了呢?

回到家,我妈问我:“你的衣服咋啦?”

我一低头,原来白色上衣的袖子上有好几滴红油点儿,大概来自牛肉面馆里跌倒大汉破碎的那碗面。我忙换下来,使劲儿地搓洗,可油渍却好像长在了上面。好好的一件白衣服,再也洗不干净了。

 

7


后来,我和夏光各自奔忙,鲜有联系。

两年后,他跟着领导来上海看世博会,顺便做做采访,来去匆匆。晚上11点,他结束工作,说要来见我。我以时间太晚了推脱,可夏光竟打了车,横跨了半个上海,来到我学校门口,非要跟我说几句话——但这里没有通宵营业的牛肉面馆能叙旧了。

他来了,说的无非还是工作那点事儿:一群女实习生貌美如花,其中一个还追求他。

洋洋自得地说了半天,他突然陷入了长久的停顿。

“老同学啊!”他的神色紧迫起来,皱着眉头,又强装着笑容,好像他这次这么着急地深夜大老远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问题。他用手轻轻搓着圆圆的额头,额头浮起了丝丝皱纹,咧嘴苦笑着,“你说我现在到底该咋办啊?”

还是那个套路,先是玩笑,最后才说真话。可是,我的答案他早已知晓,他的选择我也明白。人的提问,有时不过是在拷问自己。

“你什么怎么办?”我于是明知故问。

“我咋觉得,我现在越陷越深了……”夏光双手扶着头,咧嘴苦笑着,这倒重新燃起了我的希望。

“你悔改吧!”我跟他开玩笑。

“咋悔改啊?” 他问我,倒显得一本正经。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能说具体点不?”

他这一问,让我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牛肉面馆,情绪又激昂起来:“自救!你写作也好,就当你是沉沦作家,体验生活,把你遇见的事情写下来,写完就辞职。要不你辞职考律师资格证,再回西安,重走你的律师之路。总之,你离开家乡吧,在那里再泡下去,你就完了!”

夏光显出了为难极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嘴角翘起微微一笑。

“你也改吧!”他学着我的语气,“不要忧国忧民,中国这么大,事情这么多,发生一件你忧虑一下,愤慨一下,每天整得自己情绪不好。”我叹了一口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又觉得他想转移话题,忙追问道:“哎,你悔改不?”

夏光嘿嘿一笑: “悔改悔改。”笑得好像电视里维稳的领导。

第二天他就走了,又回到家乡。

后来我出了国,从此我们失去了联系。

 

8


又过了几年,一个高中同学跟我说,她回家过年遇到了夏光,想要我的联系方式,问我给不给。我想了想,终究没有给他。说实话,我怕他联系上我之后,又要时不时远隔千山万水地追问:“老同学,你说我以后咋办呢?”他不知道,他问的这个问题,随着我年岁愈长,就越发不敢回答,放在现在,大概连一句开玩笑的“你悔改吧”,我也不肯轻易说了。

“你说我以后咋办呢?”曾经这样问的夏光,如今娶了他单位漂亮的女同事,生了孩子,据说还升了官,也做了主编——他大概快要和“大才子”一样,成为地方名人了吧。

今后如果还能遇见,他恐怕也不会去吃牛肉面了。

我记得在上海最后的那顿夜宵,夏光听我要吃街边的麻辣烫时,直嚷:“你看,我要请你吃顿好的,你偏要吃这!”

可是,街边朴素的美食已经很好了,不是吗?那个高中时一起流着口水的美味,那个凌晨时一起取暖的面馆,不是很好吗?那时我们年轻,矜持,一清二白,宛若牛肉面清汤,脑中的想法、胸中的理想三红四绿,活泼得如同牛肉面的佐料。

可是,谁又曾料想,下顿牛肉面吃罢,人生的路口,我们已分道扬镳,无法回头。 

(本文地名,人名均为化名,如有雷同,作者概不负责。)

编辑:许智博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0 06: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钱多钱少,不如一口舒心的热乎饭 | 人间有味 

 2017-11-10 索文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腊肉的醇香、酱油的咸鲜与米饭充分融合,咀嚼开来,米糯肉香,味道一层层的,如同平静的水面扔入一颗石子,波纹一圈圈漾开。


 人间有味 | 连载40

 


因为爱吃,上班后,我便尝试着自己做。

厨艺渐渐拿得出手,自诩得意的菜单一长串,那时候尚未结婚,朋友聚会常以我家为据点,“出去多浪费钱啊,还不如去你家。”朋友中,就数老五叫得最欢,也最恬不知耻,“我晚点来,多搞几个菜,有猪脚最好。”他尤爱吃我做的红烧猪蹄。

老五较我略瘦,自封帅哥,嚼了十多年槟榔,硬是吃成了国字脸,伤了牙。我做猪蹄,热油加豆瓣酱、糖、姜、蒜炒香,倒入抄过水的猪蹄,加水煮沸,再用高压锅压,煮得糯糯软软的,正合他的牙口。

婚后,兄弟们聚会少了,老五谓我收了心,“跟你玩没意思了,也不做饭给我吃。”

后来,我常常想起朋友相聚,特别是老五。我们曾多次相邀出游,也曾在某次暴雨中的半山腰,吃过一顿韵味十足的腊肉饭。


1


那是大约十多年前,入秋时,老五去溆浦谈生意,邀我同行,“带你去玩玩,吃土菜,喝谷酒。”

上了车才知道,原来去溆浦的路这么长,那时不比如今,高速公路四通八达,老五的宝来一路开,国道、省道、县道,不断切换,彼时尚无GPS,颠得七荤八素之余,我倒佩服他记路记得这么好。

穿城过乡,我兴致勃勃地四处打望。那时的农村,实不如如今这般好,越往山里开,破败越明显,水泥房几近绝迹,零星的木制、土砖砌成的农舍立在路边,农人在路中蠕蠕而行,对身后的喇叭声置若惘闻,疲惫又麻木。

我们在路边小店打发了中餐,整个店里就我们一桌客人,厨师从牌桌上下来,似乎颇怨我们打扰了他的牌运,菜做得敷衍,大白菜都没有炒断生,撂了勺,又上了桌。我们囫囵扒了两口饭,又启程。

走过低处的村庄,再上盘山道,天是灰暗的,阴云密布,四周山林森森然,车行在自然的迷宫里,不知终点。一开始的新鲜劲早已经过去,我和老五抽着烟,沉默着,车里的音乐极大声,不自量地应和山林风啸,终究消散在天籁里。

行至山顶,才发现乌云把天遮住了,阴云下群山黯青,狂风仿佛从洪荒处吹来,吹得深林颤栗,草木悲鸣。

云浓得像墨,一道又一道闪电从黑云中落下,带着刺目的白光,“搭通天地线咯。”老五调侃着,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车翻过山顶,向下开了两三个弯道,雨就落下来了。


2


雨越下越大,老五开了远光灯,车窗关严了,音乐却模糊,雨声灌满了耳朵。

能见度很低,老五打了双闪,踩着刹车,缓缓地往下挪。他一句接一句地骂,人却聚精会神,脸都要贴在车前窗上了。

大雨阻隔了我们与外界的联系,仿佛一座山里只有一台车,一场风雨里只有两个人,左边是万丈深渊,右边是嶙峋山壁,车下是并不平整的柏油路面,泥土很快会被暴雨浸润、发松。

“有地方歇歇脚就好了。”我嘀咕着。

“荒山野岭的你讲笑话噢。”老五没好气地怼着。

“有路就有人家。”我回道。

车沿盘山路小心翼翼地向下开了几个弯道,快到半山腰时,老五忽然兴奋地大叫,“还真有,歇不?”他激动地向前指着。

我定睛望去,雨帘后,路边坎上空旷处,立着一栋木制小屋,一条石板路从屋前通到坎下。

车开到很近前,才看清,木屋朝马路的墙上,红漆大字写着“加水补胎”。

老五靠边停车,我们拉开门,哇哇大叫往坎上跑,进屋几步脚程,衣服就半湿了。

我俩一起骂了起来。一脚迈进屋,眼镜立时蒙上一层雾,赶忙摘下擦干,复戴上。

木屋里很暗,正中一火塘,三个脏兮兮的孩子围坐在火塘周围,正好奇地回头看着我们,一个同样邋遢的妇人蹲在火边,三十岁上下,扎着头发,圆脸塌鼻,脸上带着病态的红。火堆正中吊着一口锅,热腾腾地冒着白汽。

妇人愣怔地看着我们,对两个不速之客的闯入有些防备。

“大姐你好,我们躲下雨好不?再买碗茶喝!”老五搭讪着。

妇人站起身,嘟咙了几句,不知是哪里的方言,见我们疑惑的表情,换成普通话了,仍是方言味极重,讲得磕磕绊绊,但认真听,好歹听得懂了。

“茶要什么钱?”她摆着手,挤出一个笑脸,露出黑黄的牙齿。

妇人转身,背上还背着个小孩,几个月大,扭着头、吮着手,大大的眼睛紧盯着我们。

 

      

我们左右看看,挑着一张条凳并排坐了。椅子挪近些,靠近火塘,顺便烤烤衣服,山里的秋日,倒底比山下冷。

老五从挎包里抠出一包烟,欲待要点,看了看孩子们,又塞回去。

妇人倒了茶过来,搪瓷缸子盛着,杯子应是有年份了,杯面斑驳。

茶很香,想是山上的野茶炒制的,我和老五小口地喝着。眼前,孩子们小声地说着话,像听话的羊羔,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们年龄略长,大姐八九岁的样子,小姐姐五六岁,都是瘦瘦的,小小的脸,大大的眼,头发胡乱扎着,耳朵有些招风,小男孩三岁上下,倒显壮实,虎头虎脑的,眼神不似姐姐们怯弱,时不时直愣愣地望我们,觉得无趣了,才扭转头去。他喜欢黏着小姐姐,总想拉小姐姐的手,姐姐不牵他,他就抓着她的衣角,倾着身子,靠在小姐姐身上。

不一会儿,三人便不再理我们,眼巴巴望着火塘上的吊锅,那里头不过是一锅白水,已经烧开了。

“你们车要加水不?”妇人拿着几块劈柴过来,突然问。

老五连说不用。

“加水我会,补胎得我家男人来,他在前面修车。”妇人仰头,嘴巴朝前噜一噜。

“也有零食,正牌子,有包装的。烟也有。”妇人推销着,想了想,羞赧地补充,“不多,山里潮,不敢多存。”


3


我们买了一袋鸡蛋糕。拆开包装,给三个孩子一人分了一个。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接了,妇人斥责着,一面道谢不迭,“你们客气,我平时不惯他们的。”

妇人又复蹲下了,盯着锅里,身边地上摸了摸,拾起两包方便面,拆了包装,面饼扔进锅里,包装袋扔进火里。孩子们小声地欢呼,小男孩紧盯着锅子,看着面饼翻腾,散开,咂着嘴,又忽然摇着小姐姐的衣摆,大声地说着,话语奶声奶气的。

“他说什么?”我们问。

“他说他要吃大碗。”妇人笑着,一面把调料包撒进去。稍顷,香气就飘散开来,妇人又打了两个鸡蛋进去。再起身,走到墙角,拾起一球大白菜,撕了两叶,檐下水缸里舀水略冲了冲,撕碎了扔进锅里。面条、鸡蛋、白菜碎在锅里翻滚,再洒一把干辣椒末,热腾腾的汤锅蒸腾着,香气愈发浓烈。

我也紧盯着汤锅,手里攒着吃了一半的鸡蛋糕,不想吃了,甜的终不养胃。扭头看老五,他也望着,眼睛直勾勾地,一脸馋相。

“大姐,给我们也弄一锅面吧,我们付钱。”老五吞着口水,艰涩地说。

妇人连连摆手。

老五拿出生意人的口舌,一再讲述我们这一路的艰辛,出门在外,一口饱饭都没混着,黑心老板让我们吃夹生菜。

妇人听得吃吃笑,她被老五逗乐了,她字斟句酌,双手比划着解释,我们听明白了,不是不做给我们吃,方便面只剩两包了,是过期的,舍不得扔,煮给孩子们尝尝鲜。

“可不敢给你们吃。”妇人止住笑,诚恳地说。


      

面条起锅了,三个小脑袋凑到锅前,被妇人赶开,孩子们雀跃着,叽叽喳喳、兴奋地说笑。

妇人连面带汤分作三碗,两个煮鸡蛋,弟弟碗里放一个整的,另一个筷子一夹两半,分给姐姐们。

窗下有张小圆桌,姐姐们在桌上吃,弟弟的碗放在木椅上,坐在小板凳上吃。大姐分了一筷子面给弟弟,小姐姐也分了一筷子,弟弟安然地接受了,操起筷子就吃。面热汤烫,孩子们急急吃着,烫得直吸气,脸上尽是满足。

我吞下了好几口口水。老五终于掏出烟来,“饱吃槟榔饿抽烟。”他发给我一根。

天光越发暗淡,似是天漏了,雨越发的大,门里望去,像天公拉下了厚帘,除了雨,什么都看不见。

孩子们的面条差不多吃完了,姐姐们小口地喝着汤,弟弟拿着筷子挑渣子吃。满屋子方便面的味精香。

“大姐你怎么不吃?”我问妇人。

“我男人没吃咯。”妇人答,眼睛盯着屋外,眼中略带担忧。“不知道要搞好久?”

“大姐做顿饭给我们吃吧,”老五涎着脸说,“我们也饿了。”他掏出一百元,递上去,“就按这个钱,随便弄点,吃顿饱饭,雨小了,我们也要赶路。”

妇人一惊,“我不开饭铺。”她摆着手。

“随便搞点吃的咯,家常饭菜就好。”老五把钱硬塞到她手里。

妇人仍是犹疑,“大姐就做你拿手的。”我给她打气。

“那不行,这么多钱。”妇人话音低了许多。

最后,妇人终于起了身,却是先走到门口,拿钱往光亮处照。


4


火塘中的柴火再次被烧旺,横杆上并排吊了两只锅,一只煮饭,另一只烧开一锅水,妇人搭梯子在灶梁上摘了坨腊肉,不知吊了多久了,黑乎乎的。

腊肉取了绳,反复冲洗后,整块扔进滚水里。再磕几个鸡蛋,加葱花、辣叔末、盐拌匀;又掰了几叶大白菜,横切成条状。

腊肉煮软了捞起,一切两半,一半切片,一半碎碎地切成丁,刀面撮起,均匀洒入煮得半熟的米饭上,复又盖上锅盖。

饭菜香味在木屋内弥散开,孩子们复又聚拢来。

妇人做菜的时间不长,雨开始变小的时候,饭菜就上了桌。

三样菜,蒜叶干椒炒腊肉,肥肉煸出了油,蒜叶都带着熏香肉味;葱煎蛋,用的是正宗乡间土鸡蛋,澄黄喷香;一碗大白菜,先炒菜梗、再放菜叶,起锅时舀一勺碎干椒,又辣又甜。

那锅腊肉饭,煮熟开盖时,浇上一勺酱油,饭勺插入,搅拌均匀,腊肉的醇香、酱油的咸鲜与米饭充分融合,扒一口,咀嚼开,米糯肉香,味道一层层的,如同平静的水面扔入一颗石子,波纹一圈圈漾开。

二人一吃起来,就放不了筷子,饭量都大,老五吃得快,扒三两下,就下去一碗饭,夹菜也不含糊,筷疾如流星,一筷子腊肉入口,手又伸出去了,他两碗下肚,我一碗将将吃完,输了速度,比他少吃了好多。

正吃着,妇人又端上一碗汤。热汤上漂着几星葱花,汤底黑乎乎。

“自家晒的地皮菜,山里地方没什么东西。”妇人抱歉地说。

我们连声道谢,老五一勺沉底,捞起满勺,吹凉了吃,“地木耳!这就难得啦。”他惊呼,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没多久,两人撑了个肚儿圆,腊肉饭吃得一粒不剩,才心满意足地歇饭气。


5


雨小了许多,雨雾中,远山如黛。门前的路面不时有车开过,掀起低洼处的泥水。

大姐乖巧地收捡饭桌,小姐姐带着弟弟在门口玩起挑竹签的游戏,姐俩玩得开心,弟弟玩得散漫,不时悄悄瞥着桌上。

妇人给我们续上热水,坐在一旁择起了豆,青豆。背上的孩子早已解下,许是睡着了,放进了里屋。不知几时,火塘里又架起了吊锅,深底的蒸锅,盖着盖,水开了,水汽顺锅沿往外冒。

“大姐做得好吃啊。”我冲妇人竖起大拇指。

妇人一愣,举手连摆,“山里饭菜,哪里好吃呦,你们是饿了咯。”

“我们讲实在话呢,”老五也搭腔,“下山开个饭铺啊,生意肯定好!”

妇人不语,低头择菜。好半天,才闷闷地说,“哪里有山上清净?”

“赶来赶去,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咯。”妇人说道。

“抓超生吧?”我问。

“是咯,生了我们也养得,又不要政府操心,怎么就不准呢?”妇人叹道,“那么凶作什么咯,我又不是不晓得,隔着肚皮打针,打细崽脑壳,作孽咧。我怎么得肯咯。以前在镇上,我们家是最老实的。”

“只好跑出来,几年咯,走了几个地方,还是山上清净。”妇人愤愤说,“他们就生得,随便生。”

“谁?”我点着烟,一愣怔。

“那些人啊,别族的啊,”妇人有些激动,抬手乱摆,青豆从指间漏下,“我们汉人就不行,这个法是给我们定的咯。”


    

 “她怕是铜仁过来的,和溆浦搭界。”继续上路后,行程中,老五说,“贵州的。”

临走,妇人递上一个塑料袋,热乎乎的,是一包蒸熟的山芋。她一再道谢,话里的意思,这一顿晚餐,实在不值一百块。

出门时,我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小男孩已经搭椅子攀着桌子,拈剩菜吃,吃得津津有味,小姐姐没有上前,巴巴地看着。

下山时,转过一个弯,路边停着一辆捷达,爆胎了,车主在路边抽烟,备胎已经换上,一个矮矮壮壮的汉子正用工具拧镙丝,怕是雨中便开始干活,身上湿透了。

老五停了车,打开车门走出去,拉起矮壮汉子说话,汉子频频点头,末了,老五挎包里掏了些钱给汉子,汉子猝不及防,讷讷地攒着钱,老五回头发动车,往前开。我扭头看,汉子似醒悟过来,追了几步,又停下了。

“你搞什么?”我返身问。

“孩子要上学,总不能混吧?”老五振振有词,“我也是有崽的人。”

“给了他我的名片,孩子要是上进,有困难可以打我电话。”他比我略瘦的脸上显出正义的光芒。

“我出一半吧。”我被感召了。

“盛惠五百,给钱。”老五哈哈大笑。

 

6


十多年过去了,老五的生意一度冲上巅峰,之后转行,不小心掉入了互联网+的大坑,他雄心勃勃地想将一桩便民生意做进长沙所有楼盘,最后亏得血本无归。

一年之后,老五回复了平静的心态,在最困难的时候,遇见一个肯与他同甘共苦的女孩,结了二婚。并识趣地选择了旅行结婚,没有通知朋友们。我们也就顺理成章地没有给礼金。

知道他新婚后,我邀他两口子吃了顿海鲜火锅,“想吃什么任点,当给你补礼。”

“你怕我会客气吧!”老五理直气壮。

“我其实没带多少钱。”我期期艾艾说。

老五的新夫人在一旁吃吃地笑。

我们把酒言欢,喝到半酣,老五忽然说,“记得那一年去溆浦,半山吃的那顿腊肉饭吗?”

我连连点头。

“我后来常常想,”老五啧着嘴,“钱多钱少无所谓,吃一口打心底舒服的饭,才是真味。”

“可惜那一家人没有打过我电话,”老五说,“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长韶娄高速开通了,山道怕是废了。”我说,“他们早搬走了吧。”

编辑:沈燕妮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4-4-20 05:55 AM , Processed in 0.068048 second(s), 13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