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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人世间] 人间有味 | “食物故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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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9 09: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口油焖春笋,沪上世家三代起落 丨人间有味

 春雨琳琅 人间theLivings  2019-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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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你爸的馋嘴啊,真的是一脉相承。”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我,“从你祖父开始,便是一模一样。一传就三代。”

父亲不满地瞟了母亲一眼:“错了,是从我祖父的时候就这样了。”



配图 | 视觉中国



人间有味丨连载63



江南人的味蕾,对各种当地经典饮食的眷恋,是很难用语言形容的。

然而,纵使你厨艺再好,如果食材无着,也会常有“巧妇无米”之叹。因此,作为一个在北京生活的上海人,真是没有理由不去感谢日益高效的物流行业。

所有的食材里,最难得的就是时蔬——它们不像火腿或者年糕,耐得住摆放。而江南的时蔬,最丰富最鲜嫩的时光,就是春季:荠菜、春笋、马兰头、嫩豆瓣……柳黄翠绿,随你买回来做什么,都是一样地令人食欲大开。

油焖春笋,年年春天都是我家餐桌上的常客。

挑一个阳光最盛的春日,找一处最有烟火气的小菜场,选几根最鲜最嫩的春笋,买回家清洗干净,娇嫩的春笋外皮上带着茸茸的细毛,摸上去宛如婴儿的皮肤,耐着性子一片片剥离,直到露出指尖般的笋肉,再用去皮器小心地剥去上面斑驳的一层嫩皮,切成滚刀块。

在处理春笋之前,需提前备好一个碗汁儿:一勺生抽、一勺蚝油、一勺黄酒、一勺糖,稍许淀粉,缓缓拌匀待用。当春笋在烧好热油的锅里欢快地翻了几个跟斗的时候,碗汁儿便可“嗞啦”一声顺势撒入锅中,这时一定要快速地大火翻炒,应季的春笋特别容易熟,一两分钟也便够了。淡黄色的春笋上沾着酱红色的鲜亮汁液,卖相好,吃口也恰到好处。

这道菜一上桌,总会让我和父亲沉浸在浓浓的乡愁之中。

“你和你爸的馋嘴啊,真的是一脉相承。”母亲在一边略带调侃地看着我们,笑眯眯地说道:“从你祖父开始,便是一模一样,一传就三代。”

父亲则不满地瞟了母亲一眼:“错了,是从我祖父的时候就这样了。”

在我家,母亲对下厨毫无兴趣,而我和父亲则一直以下厨为乐。能把这个当享受的人,必须得有一张馋嘴,而嘴馋的人,味蕾也必然敏感,不然很难分辨出食材和成品的高低上下。

正如父亲说的那样,味蕾,是有记忆的,也是可以遗传的。家族饭桌上的每一道不起眼的小菜,在悠长的岁月中,都变成了这个家族关于味蕾的共同记忆,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比如我,就饼印般地复刻了祖父和父亲的口味、饮食习惯和烹饪技巧。




父亲是上海人,解放前出生,不同于普通上海人对那里的恋恋不舍,父亲是从精神到身体都不适合上海。精神上,他没有什么狭隘的地域意识;身体上,他有严重的哮喘,医生说,去北方这病根本不用治,但是在上海,就根本治不好。

于是,父亲毅然决然地去了北京念书,并在那里遇见了我母亲。毕业之际,更是响应国家号召,主动放弃留京机会,强烈要求跟母亲一起分配去湖南,以求“大有作为”。在向组织提出请求之前,父亲甚至没有同母亲商量,他自以为是地觉得——这么进步的选择,母亲作为一个党员怎么可能反对?

组织上闻听此言,正中下怀——太省心了,连思想动员工作都免了,还成双成对地一起去,简直连关心个人生活的步骤都可以省了。批准!

母亲是个地道的北京姑娘,从小跟着奶奶生长在西城区的钱粮胡同,吃的是京味饮食,听的是京韵大鼓,习惯了北京的四季分明和干爽清凉。乍到湖南,虽然做足了精神准备,但还是被湘菜辣得冒火。无奈她从小就不会做饭,所以即便不适应,也只能吃食堂。“那食堂吃得我啊,每天嘴唇都肿得像猪一样。”

去湖南后的第一个春节,母亲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回北京过年,而那时候父亲又在广州出差,饮食不习惯,再加上思念亲人,母亲不免将悲愤化为埋怨,成天埋怨起父亲为什么不跟她商量,就自作主张来湖南。奈何父亲是一个既来之则安之的乐天派,日子也只好这么硬着头皮过下去。

好在几年工作下来,父亲因业绩突出,被当时上级单位的总工程师看上,组织上一纸调令,父亲又峰回路转地回到了北京,成为该上级单位的一名正式职工。

如此之来,母亲也总算有了盼头。当几年后,两人终于在北京团聚时,母亲不仅口味变了,连口音都被湖南人的塑料普通话带跑偏了,以至于刚回北京时,连她亲奶奶都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回到北京后,单位食堂依旧是解决肚子问题的主要战场。

每次提起单位的食堂,父亲即使是作为资深老饕,还是忍不住要夸上两句。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刚过,普通人的饮食并不充足,但国家给每天战斗在一线的科研人员的待遇,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食材新鲜不说,菜品也花样繁多,这在那个特殊的困难年代,最是难得。

早餐的时候,各种干稀搭配的食物任人挑选,连父亲最喜欢的炸馒头片儿也在其中,炸得焦焦脆脆的馒头片上均匀地粘着一层薄薄的细盐颗粒。一口咬下去,清脆香咸。到了中午和晚上,一个个单独的小隔断里放着一碗一碗硬菜,红烧肉、栗子鸡、哈尔滨红肠……

食堂内既不能使用人民币,也不能使用粮票,只能用单位发行的内部饭票,而且持票人只能是内部职工,因此,只要饭票充裕,没有买不到的好吃的。

父亲母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结束了两地分居,开始了他们婚姻生活中非常幸福的一段时光。没多久,就顺理成章地有了我。




母亲临产时,父亲因为工作关系在外出差,于是上海的祖父母就主动提议让母亲去上海生产,医疗条件好又有亲人照顾。而等我出生后,在上海一住就是6年。

单论吃的方面,上海真是比北京讲究太多了,哪怕是街头美食,从选材到制作,再到烹饪,也从不凑合。我现在都能记得:葱油饼、小笼包、生煎馒头、萝卜丝饼,还有小孩子最爱吃的光明牌冰砖,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到街上随便逛逛,就能收获满满的好口味。

暮年得一孙女,一直是祖父这一生中最开心的事。他不仅带着我走遍上海的各处食肆,还会下厨烹饪很多时鲜的饮食,带着满眼的慈爱,看着我吃。

油焖春笋就是祖父的拿手菜。每年春节过后,当潮湿的空气中透出阵阵江南泥土特有的清香,我就知道,春笋又要上市了,蛮好催着祖父和祖母去小菜场的时候,多带几只回来。南方的春笋,娇嫩中带着氤氲的水气,只在春天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才最能展现出它的鲜美。应季的春笋,即使是口感不好的根部,也不用去掉多少。

祖父熟练地将食材切好,一番操作后,一盘浓油赤酱的油焖春笋就会出现在我面前,祖父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挑出最娇嫩的笋尖,放在我的饭碗里。每一块春笋,都凝着又红又亮的汤汁,带着本帮菜独有的鲜甜。

无奈那些美味,在我被父母接回北京后,就很少吃到了。

在那个物流并不发达的年代,北京是很难买到江南食材的。我只好期盼着每年的寒暑假,能回上海探亲,好再尝到小时候的各种美食。偶尔祖父也会来北京看我们。做江南食材的手艺没了用武之地,祖父只好钻研起北京美食来——在吃方面,我们家几代人都保持着一样的好奇心——短短的几个月,祖父就吃遍了北京,其中数北京烤鸭得到的称赞最多,即使回到上海后,祖父仍久久不能忘怀。

从上中学起,我的功课越发紧张起来,有闲暇去上海的机会也渐渐少了,能吃到祖父亲自下厨做的菜的时候,就更少了。现在每每回想那段时光,总会感到后悔。


最后一次吃到祖父做的油焖春笋是在2000年春天,只是做的人在上海,吃的人在北京。

那年,父亲因公到上海出差,只能在繁杂的日程中,挤出半天时间去看望祖父,接着就要赶回北京。父亲说,祖父知道他中午要回去,一大早就与祖母一起去小菜场买了很多应季蔬菜,自然也有春笋。临走时,祖父小心翼翼地递给父亲一个密封玻璃瓶,里面装着满满的油焖春笋,是中午做好后特意装起来的——“记得回去带给孙女”。

当父亲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把那个瓶子放到我手里并说明原委时,我的眼睛竟毫无征兆地潮湿起来,我怕父亲看见,嘴里说着谢谢,转身就将瓶子放在了餐桌上,细细打量着。

那时的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吃到祖父做的油焖春笋了,甚至可能也是我最后一次吃到他下厨做的菜了。祖父年纪大了,但那时身体尚好,我这么想也是没有缘由的。

如今认真回忆起来,我还能清晰地记得瓶子里渗透到春笋深处的浓油赤酱,咬一口,混合着食材本身的汁液,轻轻弥漫在味蕾间。

几年后的一个暮春,祖父去世了,很安详。

接到电话时,我出奇的平静,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轻轻瓢飘的柳絮。大约十分钟后,才发现温热的眼泪早已顺着指缝无声地流淌下来。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祖父了,再也听不到他对我说,“吾想侬格”;再也不能期盼着在一个明媚的春日,听他对我说:“油焖春笋侬要吃伐?”从那天开始,祖父亲手做的油焖春笋,便已不复归期了。

一家人放下手中的事情,去上海奔丧。

追悼会的礼仪完毕后,亲友们聚在一起,吃了“豆腐饭”——上海人习惯把葬礼上的那顿饭称为“豆腐饭”,可能是取豆腐的白色与葬礼合拍之意吧。

我们住在亲戚家里,父母舟车劳顿,早早在卧室休息了,我则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发呆,深蓝的夜色里,我听见卧室里传出父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极了窗外正在淅淅沥沥下着的春雨。

空气中,弥漫着曾经无比熟悉的泥土清香,可事到如今,却更像是一种“近乡情更怯”的哀伤。




在祖父去世后的几年里,我一直不能相信他已然去了,但父亲却真的是眼见得老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就是从祖父去世的那时候开始,父亲的头发渐渐地从很难发觉几根银丝,变成了如今花花杂杂的斑驳颜色。

很多年前,母亲快退休的时候,常苦笑着感叹:“这人一旦老了啊,就是爱回忆,过去的事情越来越清晰,眼前的事情呢,却越来越模糊。不服老是不行的。”偏我那时正青春少艾,哪里真的会懂得这些感叹,因此也只是嘴上敷衍解劝罢了。

然而如今,父亲真的慢慢开始喜欢回忆了,也开始让我跟他一起整理旧物件,和如山如海的老照片。

我家有很多泛着灰黄色的晚清民国老照片,照片的主人都是父亲那边的亲人,其中以祖父的居多。

祖父年轻时是个颇追求时髦新派的上海年轻人,接受过非常系统的西式教育。当时,祖父全家人都住在英租界的一幢始建于晚清的三层宅子里,我父亲经常跟我提起这幢他幼年生活过的大宅子。父亲绘图功底了得,有一次饭后闲谈时,还随手画了这幢宅子的平面图给我看。

虽然我知道这所宅子极大,但当我真正看到这张平面图时,还是稍微惊讶了一下。宅子呈现凹字形,带着一个大大的院子,上下3层,一层是客厅,各有一套精巧的小居室在两侧,二三层则是日常居住所用,最惹人注目的是主楼旁边的3间房子,父亲说,那是厨房,因有烟火气,所以就独立在住人的主楼旁边。整套房子的建筑面积,大约有1000多平方米。

在父亲的记忆中,他的母亲、祖母都是从来没有做过家务的,生活中的一切琐事,都由各种各样的佣人处理。一家人日常的饮食,也配着专门的家厨。


除了祖父的照片,相册里还有几张曾祖母的照片。照片是在照相馆里拍的,老太太正襟危坐在一把藤椅上,她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奶奶,斜坐在藤椅的把手上。按我姑奶奶当时的年纪推算,这张照片大约摄于1915年左右。

祖父出生前,曾祖母已前前后后生了5个女儿,其中还有一对双胞胎,但就是没有男孩,家里人为此都十分焦急。只好四处求医问药,终于,在很大年纪时才有了我祖父,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孩。

在父亲的记忆里,我的曾祖母是一个非常严厉的老太太,原生家庭家教甚严,嫁入我家后又淑慎持重,在祖父出生前,她就对女儿们非常严格,可自从高龄产下我祖父,许是得来不易,又或许是因为年纪渐长,竟也溺爱有余起来。

祖父早年从“洋学堂”毕业,不仅一口英文流利漂亮,生活方式也非常西化,爱喝咖啡和西餐,西装都要在淮海路上有名的服装店定制。

大学还没毕业,祖父的婚事就被全家提上了日程,曾祖母为儿子的婚事可没少操心。我祖母能在无数候选人中脱颖而出,还得归功于一位走东家串西家的“珠宝娘子”——这个行当,属于“三姑六婆”中的一种,在那个年代,是不可或缺的一个角色。

“珠宝娘子”也是那个旧时代的产物,富贵人家的女眷们也要穿金戴银,添置首饰,但又不方便抛头露面,因此,就专门有一种姑婆是做这些大户人家女眷的珠宝头面生意的。她们把各种精美的珠宝头面首饰直接带上门来,给女眷们相看,喜欢的就留下,想要什么就告诉她们,她们再出去留意,下次上门再带回来。

这个做媒的珠宝娘子告诉曾祖母说,有一家小姐如何贤惠如何有见识,这也就是我祖母了。祖父喜欢新派女子,我祖母也是受过教育的大家闺秀,曾祖母当然也知道儿子的心思,便将事情定了下来。

祖母嫁入我家没几年,就接连开枝散叶,曾祖母也越发喜欢起这个儿媳妇来。




祖父大学毕业后,曾祖父原打算捐一个英租界巡捕房的职位给儿子,稳定体面又轻松。而且那时候上海的治安并不好,我曾听父亲说过我家曾经遭抢的事情,儿子若是穿官衣的,遇见事岂不方便些。

但祖父显然更希望从事自己所学专业相关的工作,而且他的性子也随意惯了,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于是,便联合几个亲戚同学,创办了一家贸易公司。

也就是在这段创业时光,引发了一段与美食相关的“传家趣闻”。

今天的上海南京路,还可以看见一家叫“七重天”的经营老上海菜的馆子,大约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这个馆子便在了,有着考究的用餐环境和带弹簧的跳舞地板,在早年上海社交界红极一时。

当年,祖父生意上的应酬颇多,偏他对跳舞的环境又极讲究,必须要装修考究、跳起来又不累的弹簧地板,还得有合胃口、有面子的正餐。于是,很快便成了正当红的“七重天”的常客。

一来二去,祖父与“七重天”的宋总经理也熟悉起来,几番交往,由于都对吃和玩有着数不清的共同语言和待讨论的课题,竟成了挚友。那时,我家就在南京路附近,宋总就带着他的姨太太和孩子住进了大宅里。

房子并不是租给他的,纯粹就是出于交情。彼时曾祖母年事已高,整日吃斋礼佛,儿子的事情并不过度参与。她和我祖母的卧室都在二楼和三楼,祖父的姐姐们也都已出嫁,所以除了必要出门的日子,我家女眷一般轻易不会与宋经理一家碰面。

在父亲的描述中,宋经理的正房太太是个通融大度的人,自己带着孩子住在那时上海著名的别墅聚居区华山路,姨太太和孩子的事情她也知道。宋经理住在我们家的日子里,他的姨太太也极其低调,轻言细语,反倒是她的儿子活泼好动,因与我父亲年纪相仿,两个小孩子玩得颇为投缘。如此一来,两家关系又近了一层。

闲暇之余,宋经理便与我祖父谈天说地,钻研菜品。父亲说,有时放学回家,正好踩在饭点上,家门口就会看见“七重天”的车子。宋经理会根据需要,指定馆子将一些食材送过来,让我家的家厨按照他和我祖父的意思,尝试各种新菜式。

每次回忆起来那段时光,父亲的眼睛总是特别明亮:“按那时候的规矩,我们小孩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每个小孩子都由保姆专门看管,在自己的房间吃饭。可每当宋经理和你祖父研究出一种新菜式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就也可以在大人的陪伴下上桌尝尝了。”

父亲的这段话,让我突然想起我曾经在家里看到过一对非常精巧的纯银筷子,中间有跟细细的银链连接,筷子上錾刻着精美的花纹,但就尺寸看明显是给小孩子用的。我问起父亲这双筷子的事,父亲笑笑说,这是他小时候专用的筷子,没想到阴差阳错,直到现在还未失落。

后来,宋经理因各种原因,搬离了我家的大宅,不过家里厨师们的手艺,却扎扎实实地上了一个台阶。




新中国成立后,祖父的贸易公司也面临着公私合营的问题,他曾犹豫过,但还是主动提出了申请,现在看来主动和被动,貌似没有太大区别,但在那个时候,却是“立场”和“是否要进步”的问题。

所以不久之后,贸易公司就被公私合营进了一家规模更大的公司里。时至今日,这家公司仍是上海享誉全国的百年企业。

公私合营之初,祖父还是像很多其他民族工商业者一样,有很多“定息”可以拿,同时在那家合并后的公司身居要职。但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和平,也就一生顺遂了。直到那突如其来的10年,我家和当时很多民族工商业者一样,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每次回忆起那段时光,父亲的眼神就会在一瞬间暗淡下来,仿佛那件事情就是一个开关,异常灵敏。

生存环境不好,更遑论日常饮食了。后来也听自家亲戚说过很多次,老先生的心态真的是好,分配给他的活干得好不说,脸上也不带一丝委屈,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卑不亢。

我曾问起过祖父那段日子,他总是笑笑说:“小孩子问那些做什么。人就是这样的,很多苦,经过了就觉得也没有什么。他们让我不开心,我就不能也让自己不开心。干活的时候我脑子里也没有闲着,就想,哎呀,这个季节应该蛮好有什么新鲜小菜上市了,可惜吃不到。如果自由了,出门左转就能吃到最地道的小笼和生煎——我再熬一下,总归有熬出去的那一天,对伐?”

祖父果然熬出来了。平反后,祖父在区里的政协、民建都担任了要职,当厂子里有什么涉及到技术的问题来请教他,他也来者不拒,细心回答。

大概不变的,永远是他那颗炽热的心和爱吃的嘴,直到他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个世界。



尾声


祖父初丧的时候,还偶尔会入梦,后来便渐渐少了。

2018年春天,我忽然又清晰地梦见过一次祖父。场景就是我现在的家,他还是以前清瘦的样子,穿着最家常的深咖啡色夹克,笑眯眯地走向我,手里拿着一筐青葱的春笋,我还依稀能闻见空气中春季特有的泥土清香。

恍惚中,祖父竟然在我家厨房,烧好了一盘油焖春笋,我在饭桌上兴奋地夹起一根最嫩的笋尖,而祖父就在旁边看着我,慈祥地笑啊笑。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沿,我才恍然,原来这只是一场梦。我控制不住埋在被子里痛哭起来。我深信,在时空交错的重叠中,他还是在春季赶来了,为我做了一盘我最爱吃的油焖春笋。

人过中年才明白,前半生很短,而余生也不长。想珍惜生命中的时光,却无奈还是错过了许多。我只能精心收集起生命中的每一段关于味蕾的记忆,那些色与味,爱与恨,光与影的记忆碎片,被一一拾起,反复揣摩。

我也不知道,这些悉心保存的碎片,到底是为了忘记,还是为了回忆。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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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雨 琳 琅

一个浮华人生的小角度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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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2-16 11: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那碗团圆的圆子,藏着奶奶一生的秘密 | 人间有味

 林潇 人间theLivings 2019-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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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明明不会做菜,但知道我喜欢吃圆子,硬是练成了一个包圆子的好手;她要面子,表面上从不管我,却会在我睡着的时候给我扇一夜的扇子。

她一直假装不爱我,而我也一直当了真。



配图 |《季春奶奶》剧照



人间有味丨连载64



又近年尾了。

我在微寒的风中拢了拢衣领,想到春节就要来了,一丝淡淡的温暖在胸前酝酿开。这丝温暖抵挡了寒冷的突袭,带着我的思绪一路高飞,越过千门万户的新桃旧符,穿过阵阵鞭炮、丝竹和屠苏,一直抵达一只白瓷印花碗前。

探过白瓷碗口光滑的瓷釉往里瞧去,是一汪清汤,中央静静地躺着两个宛若玉石的糯米团子。

这便是让我魂牵梦萦的圆子,也是旧年末尾的萧条与新年伊始的春机之间最完美的连接。




我的家乡在扬州一带,除夕夜吃圆子是我们特有的传统,这个圆子不是汤圆也不是元宵,而是一种特殊的大圆子。

在过去那些清苦的日子里,为了犒劳一年的辛苦劳作,家乡的人格外重视春节,这其中又以我的奶奶为甚。她总是等不及似的,刚一入秋就开始准备过年的食材了。

每到秋风萧瑟的时节,爷爷收了稻子,奶奶便将最饱满的糯米磨制成粉。待到用时,将糯米粉放在一个大瓷盆里,和上水,再用一把粗平的木勺不停地搅拌,直到面粉黏在一起,糊成颇有劲道的一团,这样,包圆子的皮就有了。奶奶手劲极大,搅拌出的糯米团极有弹性,跟现在机器做出来的面皮有很大的不同。

将养肥的小猪宰好后,把最好的精肉一条一条整理好,放在大缸里,撒上盐花,再密封好缸口。待到一个月后腌好拿出,在当头日照的时候取出暴晒,直到咸肉变得油汪汪的。等到了冬天,这些悬挂在农家门口的咸肉,就成了做圆子的馅儿。

临近小年,奶奶会把硬邦邦的咸肉取下一块,顺着纹理切成肉丁,再晾晒一下。等到除夕那天,将晒好的肉丁洗净,放在热油锅里煎炸,被盐和太阳腌入骨髓的肉香被滚热的油逼出,顷刻间就跑满全屋。这种香味不同于鲜肉过油,而是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醇香,香气遇到黏黏糯糯的糯米粉时,简直就是一场天雷勾动地火。每当这时候,我都馋得恨不得咬上空气一口。

我小时候嘴馋,总是等不到圆子好就守在厨房,奶奶有时候嫌我碍事,会挥着手撵我出去,但大多数时候,她都随我等着,然后在我巴巴的眼神中,把从大铁锅中浮上来的圆子舀上一个给我。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的时候,她总是会鄙夷地说一声:“真不上家数(没有教养)。”

是的,奶奶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我,她喜欢的是我表哥。




我对奶奶最初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一个茅草编的窝子里,那是一种类似栅栏的东西。

那年我3岁,正是最难带的时候,奶奶为了不让我乱跑,就整天把我放在窝子里,然后为了防止我哭闹,动不动就会塞一枚蜜枣给我。

有天,我在吃蜜枣时一不小心把枣核也咽了进去,枣核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哭也哭不出来,憋得脸红脖子粗。好在那天妈妈回来得早,发现了我的异样,赶紧把我喉咙里的枣核抠了出来,这才救了我的小命。

看着因为天天被塞蜜枣、才3岁就满口烂牙的我,妈妈再也没忍住,和奶奶吵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躲在妈妈身后,看着一脸倔强的妈妈和躺在地上打滚的奶奶,对童年以及人生形成了最初的印象。

我是个异常早熟的孩子,这种早熟不得不说确实是后天环境的缘故。妈妈和奶奶关系不是很好,妈妈性子倔,情绪不外露,奶奶偏生又是一副“锅灶后”的性子,对外人怂,对家人凶。她们本身就合不来,而我这个女孩子又是导致婆媳关系紧张的一条导火线。

奶奶祖上是个地主,在我年幼的时候,家里建新房,从地基里挖出一块古玉,五里八乡都说是至宝,是奶奶祖上留下来的。可是,这个地主家庭却是个“没儿子”的命,我太太(太祖母,奶奶的母亲)生的几个全是女儿。最后,我奶奶就担上了招婿的使命。好在爷爷跟奶奶自小就是青梅竹马,感情很好,爷爷这才同意入赘。婚后不久,奶奶生了两女一子,这一子就是我爸爸。

因为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独苗,我爸爸尤其得宠,自小便养成了一副无法无天的性子。后来,我爸爸看上我妈,死乞白赖追到了手。我妈虽然是当地闻名的大美人,但由于是外地人,所以在择偶上并没有什么优势。最后,我奶奶还是因为疼爱独子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这之后,上一辈种下的因都换了我来承受这个果。

我的出生在计划生育的年代,这就意味着,我妈这个不讨喜的儿媳生出来的唯一的女儿,断了父亲家的香火。而我那个被惯坏了爸爸,总是少年心性未泯,成日在外玩耍,并不算一个合格的父亲。

我妈因为对我爸失望以及与奶奶无法相处,便选择了一份常年在外出差的工作,一年到头都回不来几次。我的童年就在那些甜得腻人的糖果和对母亲的思念里,漫长而孤寂地蹉跎着。

在这份蹉跎中,奶奶对我的冷淡是我的煎熬,而奶奶做的美食又是我唯一的寄托。




奶奶的厨艺其实并不好,做菜的味道还不如爷爷和爸爸,但是,她做圆子却尤其好吃。

我最是爱吃圆子。每逢大年夜,哪怕丰盛的年夜饭早已将我的胃撑得再无余地,我也要等到春晚结束的那“神圣一刻”,等爷爷奶奶端来雪白的大圆子,然后一口咬下。糯米的皮厚而有嚼劲,结实又不涩口,黏糯却不烧人,咬在嘴里,贴着馅儿的地方沾着咸肉丁被阳光勾芡出的陈香,真是百吃不厌。

奶奶后来总是惊叹,说我小时候那么小一个人,居然能吃四五个大圆子,把他们都吓坏了——她其实并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能吃,圆子好吃是一方面,我不愿在表哥面前认输是另一方面。表哥吃几个,我就一定要比他吃得更多,以显示我的厉害。

表哥是我大姑姑生的,也是奶奶3个子女里生下的唯一一个男孩,因此他得到了奶奶所有的宠爱。

一个冬日,表哥恰好在我家玩,我一向不怎么喜欢接近他,便一个人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天空蓝蓝的,飘着几朵白云,我正托腮看着,忽然发现表哥拿着竹竿走了过来。他见我一个人坐着便开始捣乱:“你看什么呢?”

我不理他,继续看屋檐上的冰棱。他顺着我目光,跟发现新大陆似的也盯着冰棱看。我正“忧愁”地望着冰凌上的反光想妈妈呢,哪知他居然挥着竹竿把冰棱直接打掉了,而且冰棱好巧不巧正砸在我的鼻子上。鼻子传来火辣辣的疼,我伸手一摸,发现手上全是血,立刻就被吓哭了。

奶奶听到哭声火急火燎地过来,一看,是我受了伤,她松了一口气,拉着表哥走了,边走边安慰表哥:“没吓着吧,别管她,让她哭去。”

那天的冰凌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凉凉的,很尖锐,折射着冷幽幽的日光,一看就很疼。


我跟奶奶的关系一度很差,差到我会情不自禁地跟她作对。

比如,她每次擀好面,我都会趁她不注意把面皮弄得满地都是,然后在她回厨房之前跑得远远的;又比如,我学会了各种挑拨离间的办法——故意把门锁弄坏,然后告诉表哥,门开不下来,让表哥过来开门,表哥过来一碰,门把手立刻就掉了。

只是,这些恶作剧总是被奶奶轻易识破,然后给我带来更大的麻烦。奶奶会拿着擀面杖追出我很远,虽然她总是追不上我,也打不到我,但还是会把我吓得够呛;奶奶同样不会真的讨厌表哥,她只会耷拉下她的三角眼,然后嫌恶地看我一眼,那双小眼睛里写满了对我的不信任,够我胆战心惊好几天。

但是,我从来不会屈服,还是会到处给她惹事。奶奶特别害怕我们村上一个胖胖的老太太,听我妈说,可能是因为那个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又生了两个孙子的缘故,奶奶总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低人一等,所以那个老妇人说什么,奶奶都从来不敢吱声。

于是我便总招惹那家人的小孙子,有时候,我会在他跟别的小女孩玩捉迷藏的时候推他一把,有时候会把田里的水蛇抓来扔到他面前。那个小男孩总是逮着我就暴揍一顿。我每次被打了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一开始还问我怎么回事,但一听说是那家的孙子打的,就不说话了。每次都是我那九十好几的太太拄着拐棍,气冲冲地跑到那家人门口乱敲一通,表示不满。

后来,一次玩捉迷藏,那个男孩追着我,一路把我逼到了一间被遗弃的屋子。临走前,他警告我一定要等在这里,不然就揍我。那时候,我已经被他打怕了,不敢忤逆,就一直在那间破房子里待到很晚。

我曾经听老人说过,这屋子还有主人在的时候就闹过鬼,说是主人晚上听到有人敲墙,第二天早上就发现墙莫名其妙地塌了;还听说院子里的那口水井曾经溺死过人,一到晚上那个女鬼就会出来索命。

我吓得腿脚发软,站都站不稳了,瑟缩在一个墙角不敢动。就这样,直到月上柳梢头,我才被村里的老人找回了家。回家后,我高烧不断,村里都传我是被女鬼锁了魂。

我迷迷糊糊烧了好几天,怎么都没法清醒,只能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我额头上轻轻地抚摸着,叫着:“燕子回来,燕子回来,回来给你做圆子吃。”

我以为,那是我妈妈。醒来之后,我到处找妈妈,绕到了隔壁邻居家。邻居好奇地看着我:“你妈哪儿回来了?不还在北京出差嘛。”接着,她又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粉英这次不孬了嘛。”

粉英就是我奶奶,这时我才知道,这次,奶奶跟那个胖老太太打了一架,把胖老太太都打懵了。




妈妈经常出差,长则一年半载,短则十天半个月。

最初,我对于妈妈的渴望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我能将随便见到的一个年纪跟我妈差不多大的妇人看成是她,甚至会追着走上很远,一度被人当成傻丫头。

妈妈的缺席好像将我的心撕出了一个缺口,那个缺口总是有冷幽幽的白气往外冒,从外面越堵,里面只会越冷。

那时候,村里只有村尾的一户人家有电话,我时常在奶奶的陪伴下去那户人家给我妈打电话,打通了就会哭着对她说:“妈妈,你放心,我已经两天没跟奶奶吵架了。”

村里人听到这话就笑,唯独我奶奶背过身去,看不清表情。


我渐渐长大,奶奶则慢慢变老。

有时候我会生出些许叛逆,觉得她那么不喜欢我,我就偏要让她喜欢。所以,7岁那年,我突发奇想,决定给她做顿饭。这个想法应该是在我心里放了许久,以至于才7岁的我就把做饭的步骤学了个彻底。

我踩着小凳子颤颤巍巍地站在水龙头前洗菜,然后把菜切得歪歪斜斜,放在锅里,再加上一大锅水,再用火柴将茅草点燃,塞在灶膛里。等到烧好一大锅汤之后,我又小心翼翼地淘了米,把饭放在锅里煮。

那次的饭做成什么样子,我到现在都有印象——饭是半生半熟的,不像粥也不像饭,汤就是水里飘着菜叶子,猪都不吃。可是,就是这样的一顿饭,奶奶看到却哭了。

我说:“你忙完农活噶来就能吃饭了。”

她抱着我,一口一个“心肝肉,真懂事”,眼睛就红了。

这一年,我跟她坐在饭桌上吃饭,她有意无意地笑着说:“也不知道还能这样吃几年。”

10岁那年,我被村里的老流氓打了一顿,奶奶疯了一样地打回去,说:“女孩子的屁股也是你能打的?”

12岁那年,我上六年级,开始住校,周末回到奶奶家,她都会做很多菜,也不会像年幼时那样刻薄,会对我示弱,希望我在家多待会儿。

13岁那年,陪了我7年的土狗被人毒死了,她做了一顶帽子给它戴上,告诉我:“这样它下辈子就能当个人了。”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跟这个老太太一点点握手言和,但青春期的我还来不及更多地懂得一些什么,她就忽然中风了,还好发现及时,不然人就没了。

从此之后,奶奶失去了行走能力和语言能力,整个人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13岁的我对于生病并没有概念,只觉得这个老太太忽然就躺在了床上,再也没人给我做圆子、擀面条、烙糍粑了,我觉得很惋惜,再多的也没什么了。


情绪的转变发生在高二那年。

那时候,奶奶已经在卧床整整4年了。这4年里,她不仅没有因为缺乏运动而被养成一个胖子,反而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跟父母已经搬到城里,加上学业繁重,所以很少得空回去看她,照顾她的重担全都落在了爷爷一个人身上。

高二的一天,爷爷说奶奶生病了,特别想我,叫我妈把我带回去见见她。我有些诧异,总觉得,她好像不该想我。

当我看到躺在床上的那个干枯瘦小的人时,我心里震惊得无以复加:这是她吗?当年那个耷拉着三角眼的势利老太太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奶奶一看到我妈就拼命瞪眼睛,赶我妈走,我妈也没说话,离开了。她见我妈走了,眼神转向我时立马变了。她的眼里闪着炽热的光,拼命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有些害怕,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人。

她见我害怕,眼神黯了黯,收回手在枕头下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鸡蛋糕递给我,嘴里“嗯嗯嗯”地叫着,示意我拿去吃。

小时候,由于妈妈不在家,爸爸不管我,我很少有零食吃,嘴馋便只能吃一些老人吃的东西。有时候,我会去奶奶屋里偷偷地寻好吃的,看到什么都只吃一点,怕被她看出来。后来想想,其实她必然是知道的,只是当作不知道而已。

我伸手接过那鸡蛋糕,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里流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疼爱和不舍。

那时年幼,不知道这眼神的意义,也从来没想过人之一世,每一面,都可能是别离。

我从来没想过那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而我甚至连个道别都没好好地给她。




不久之后的某个晚上,我妈淡淡地跟我说:“你奶奶死了,就在刚才。”

我本来在吃饭,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眼泪霎时就落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年幼时心里的那道缺口好像再度被人生生撕扯开,那白幽幽的冷气又冒了出来。我不难受,一点都不难受,只是觉得空虚,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我没法控制。

我妈笑看着我:“你哭什么啊,她小时候对你又不好。”

我的眼泪簌簌地流在碗里,落在买来的速冻汤圆上,我拼命摇头:“不,不的,她其实对我很好很好。”

只是,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嘴硬心软,总是干些把自己置于恶人境地的愚蠢事,其实,她最是刀子嘴豆腐心了。

她明明不会做菜,但知道我喜欢吃圆子,硬是练成了一个包圆子的好手;她心疼被信奉“棍棒教育”的父母打得鼻青脸肿的我,总是在我挨打的时候护着我面前,吼着“教训就教训,你打她干嘛”;她要面子,表面上从不管我,却会在我睡着的时候给我扇一夜的扇子。

她一直假装不爱我,而我也一直当了真。

虽然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仲夏夜之际,苍寥夜色下晃动的蒲扇,却一直随着幽幽的月下萤火一道藏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只有等到记忆的阀门开启,当年的幼儿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一切真相才会大白于眼前。

她啊,其实那么爱我,只是因为看到我就觉得对不起祖先,所以才将那些爱掩藏。可是,岁月中点点滴滴渗透的真情纵然欺骗了年幼的我,甚至欺骗了她自己,又怎么可能骗得了岁月。

我时时在想,如果我年幼时不那么敏感,如果我年幼时能在她做圆子的时候帮她一把,如果我年幼时能在她凶我的时候撒个娇……我们是不是,就不用错过那么多年的温情。

可是,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一眨眼,20年过去了,我长大了,她也早已化为尘土,再也不见了踪迹,哪怕是旧时节的味道,也已随着她一道消散在了时光深处。

奶奶曾说过,吃圆子一定要等到12点,黏黏的糯米是连接起旧年新春的桥梁,里面的咸肉丁,则象征着桥梁之上满载着的丰收五谷和鸡鸭鱼肉,只有在那一刻吃了这个圆子,这一年才算是真正的圆满。

可是,如今的冬天再也没有提前数月就晒在院子里的咸肉,再也没有象征着团团圆圆的大圆子,再也没有那个忙前忙后、只为那一餐年夜饭的老太太了。

我的童年,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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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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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2-22 08:3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2-22 08:39 AM 编辑

女娃儿,我用蛋烘糕买你做个小间谍丨人间有味

 张小冉 人间theLivings 2019-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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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后,姚文龙报考去到西安的一所重点大学读书。我问老姚:“还跟着去吗?”老姚若有所思,想了想,说道:“不去了,西安人喜欢吃肉夹馍,不爱吃蛋烘糕。”



配图 | golo






去年年初的时候,同事们在办公室里聊起成都最近很火爆的一家蛋烘糕店。聊到兴头,大家决定干脆趁午休时间,打车去尝一尝。

店铺在商场里,装修精致,室内亮堂,8个电烤炉整齐排开,却没有一丝油烟味。店内还配置了一台无人智能点单机,在触屏上选择口味和数量后,扫码支付即可。

排队等待的功夫,我给远在哥斯达黎加的姚文龙发了一条信息。

“龙子,回来跟我超(四川话,混)吧,咱俩合作加盟一家蛋烘糕店,一起手牵手做翘脚老板儿。”我顺手给这家店铺拍了一张照片,发了过去。

“你哪里来的灵感认为我吃了12年的蛋烘糕还没有吃腻?”

成都和哥斯达黎加有约14个小时的时差,以往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隔着一个超长的反射弧,我以为此刻姚文龙已经睡觉了,没想到他很快回复了我。

“没让你吃,是让你接过老姚的衣钵,子承父业,回国造福成都的吃货!”

“算了吧,我没我爸那手艺。”姚文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

我在对话框里又打了两行字,想向他强调“翘脚老板儿”的意思——不需要他亲自制作,只管投资就行。可输入到一半,突然自觉无趣,便放下手机,环顾四周。

顾客们看着手机、埋着头安静地排队等候,年轻的小师傅照着机打订单,麻利地烤着蛋烘糕。待到出炉,小师傅招呼顾客:“98号,请拿好。”顾客接过,转身离开,重复下一个。

这些机械动作,我看着有些别扭,却也说不上哪里有问题。

小师傅将我选的榴莲夹心蛋烘糕递给我。装蛋烘糕的外壳是设计感十足的、卷成蛋卷造型的硬纸壳,这家店的蛋烘糕无论是包装或是口味,都巧妙地迎合了年轻人的需求。

举着蛋烘糕,我想拍一张照片发条朋友圈,点开手机,才发现姚文龙就在刚才的几分钟里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

“被你这么一说,这大晚上的,我忽然很想吃蛋烘糕了——你居心叵测啊,故意馋我的吧。”

“小冉,你抽空帮我去我家看看老姚呗。我有点想他了,哈哈哈。”

“其实,蛋烘糕我也没吃腻。”

我回复他:“好,我抽个周末去看看老姚。”接着顺手把蛋烘糕的照片发给姚文龙,问他:“你说,如果老姚知道现在的蛋烘糕里夹榴莲,会怎么说?”

一句话瞬间蹦出对话框:“这是啥子狗屁。”

和我心中的答案完全吻合!我仿佛隔空看到了老姚那不屑的样子,举着手机笑出了声。排队等待的人纷纷侧头看我,我赶紧藏起笑容,将眼光重新埋回手机屏幕。

我忽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这家蛋烘糕店,缺少了成都的市井气息——还是老姚做的蛋烘糕,更有老成都的味道。




第一次吃老姚做的蛋烘糕的场景,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我记得第一次见姚文龙是在2002年9月——也就是我升入初中一年级的时候。

我就读的初中是父母所在的国营军工厂的子弟附属学校。我们班49个同学,有45个都是来自厂职工子弟附属小学。

开学当天,我就发现同学之间要想攀个关系,根本用不着“6人定律”,顶多通过3个人就能找到关系链——小学或者幼儿园的同班同学、厂子弟学校校友、厂职工家属楼的邻居、父母同事的孩子。

剩下的4个同学,想融入这样一个“浑然天成”的集体,并不容易——我们父辈的工厂建于1958年,是以制造飞机发动机为主的保密军工厂。建厂之初,我爷爷奶奶同东北老乡们一起,响应国家号召,从东北老家搬到成都。工厂鼎盛时期,职工超过两万人,有自己专属的厂区子弟学校、电影院、食堂、俱乐部、滑冰场等各种设施机构,厂里的工人们坚定地认为工厂就是在成都这块土地上拔地而起的独立王国,与外面的世界互不侵犯。

到了我们这辈,当年风光无限的工厂已经逐渐走向衰落,成都的文化习俗也渐渐渗透到了我们的生活里。工厂子弟们有着自己独特的口音——乍一听像普通话,里面却掺杂着东北味儿,但个别词语又蹦出四川话独有的语言习惯和声调,我们称这种口音为“厂话”。


姚文龙就是班里那4个非工厂子弟的同学之一。他在班里的第一个朋友,就是我。

不过确切地说,是我和姚文龙的父亲老姚先成了朋友,然后在老姚的“引荐”下,我和姚文龙才成了死党。

我在读小学的时候就认识老姚。那时候,他天天推着一个改装过的四轮小车,在另一所小学门口卖蛋烘糕。那所小学与我家就一街之隔,所以我的零花钱大部分都贡献给了他。

初一的第一天,我放学后一拐出校门,就看到了老姚的摊位。我欣喜若狂,飞奔着跑了过去:“老板儿——”

“哟,小女娃儿,你也在这读书啊?”老姚也认出了我。一群学生围着他,他没停下手上的动作,一边和我搭话,一边抬头朝学校门口望去。

“是啊老板儿!你以后都在我们学校门口摆摊了吗?”汹涌的学生人潮压制不住我的兴奋之情,我提高了音量问老姚。

“嗯,以后天天都在这卖蛋烘糕。小女娃儿,你还是老规矩,吃青椒土豆丝加香辣酱吗?”

我把头点成小鸡啄米,又怕老姚埋头做蛋烘糕没看见,大声重复了一遍。

在老姚的摊位上吃了好几年蛋烘糕,我知道他做生意的唯一规矩就是“没有规矩”——他不讲究“先来后到”,看哪个食客顺眼,就先给谁做,而我作为他的优质老顾客,自然被他授予了体面的免排队特权。这优待直白到让四面八方的学生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甚为得意。

我看着老姚一如既往,用镊子夹起一块浸润着清油的纱布,在铜制的平底锅里快速擦拭两圈,再从白色的圆筒里舀出一勺用鸡蛋和米粉搭配制成金黄色的糊糊,摊在巴掌大的铜锅中心。老姚端起平底锅,借助腕力逆时针旋转360度,糊糊顺势蔓延铺满整个锅底。

这时,老姚揭开另一口铜锅的盖子,麻利地盖在这口锅上。锅盖下面,蜂窝煤上的火苗让糊糊逐渐凝固,再慢慢烤出焦黄的脆皮。揭开锅盖后,老姚就会询问顾客要在里面夹些什么。

在蛋烘糕的口味搭配准则里,所有的口味都是合理的存在。甜味的代表是芝麻白糖,咸味的代表有泡豇豆和大头菜。老姚知道我嗜辣,经常感慨说:“你一个小女娃,吃那么辣对身体不好。”可他又总是满足我对辣椒的执念,念叨完之后又会豪爽地给我抹上一层厚厚的辣椒酱。我还是贪心,总会请老姚再给加一点青椒土豆丝——在那个零花钱紧缺的年代,我坚定地认为,花5毛钱要尝到两种口味,才算是把钱用在刀刃上。每次要求得逞,我就会默默地在内心夸奖自己的机灵劲儿,开心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老姚用镊子夹起包裹着扎实内料的蛋烘糕,用两张油皮纸包好递给我。又问:“丫头,问你件事,你们班的班主任老师,叫啥子?”

土豆丝调皮地从蛋烘糕的两头往外窜,我赶紧把嘴凑到跟前,保证它们准确无误地落入口中。在我张嘴迎接土豆丝的几秒钟里,大脑飞速运转:老姚这样问我的意图是啥?




就在我捧着老姚的蛋烘糕往嘴里塞的半个小时之前,同属于工厂职工子弟的班主任,刚操着一口厂话郑重其事地对同学们强调:“放学直接回家,不能在附近逗留!”

读小学时,我就因为放学后经常流连在学校门口的路边摊被老师多次批评,我可不想在上中学的第一天就被老师盯上。

老姚见我神色紧张、支支吾吾,又问我:“小女娃儿,你认识姚文龙吗?是初一(3)班的一个男娃儿。”

我想起来了,这个名字我在今天早上的黑板上见过——班主任把全班同学的名字都写在黑板上,让我们对照名字的排序入座,“姚文龙”就在我名字的正前方。

于是我点点头:“认识,他好像是我的同班同学。”

老姚的眉眼瞬间舒展开,嘴角上扬,似乎有藏不住的喜悦:“你说,还想吃个啥子味道的蛋烘糕?”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又麻利地给一块新烤好的蛋烘糕刷上辣椒酱,夹了一戳麻辣萝卜条散在上面,包好后递给了我:“小女娃儿,你尝哈这个,我自己腌的萝卜条,也辣得很哟。”

我告诉老姚我没钱了,他大手一摆:“说那些,不要钱!”

我迅速地接过蛋烘糕,没心没肺地咬了一口。蛋烘糕外酥里嫩,鸡蛋的香气包裹着香辣脆爽的萝卜条,在齿唇间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让我赞不绝口:“好吃,好吃。”

“以后你叫我老姚,你来我这儿吃,买一赠一,5毛钱,俩。”老姚竖起手指,比了个“二”,像是拍照时的剪刀手。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明明是我得到了便宜,为何他会笑得如此开心?

接着,我从老姚口中得到一个关键信息:“我们家龙龙脸皮薄,丫头,你多找他说说话嘛。他和你们不是同一个小学毕业的,不认识别个。”

哦,原来那个胖子姚文龙,竟然是老姚的儿子啊,这个圈子兜的!


吃人嘴软,我在班里开始主动和姚文龙讲话。

姚文龙平时操着一口标准的四川话,不会讲厂话,所以他经常用别扭的“川普”来回应我。熟悉了之后,我劝他别为难自己——说“川普”经常说成饶舌效果,别一不小心咬着舌头。

姚文龙欲言又止:“那个……还是算了吧,你们都说厂话,如果我一个人说四川话,就更没机会融入你们的圈子了。”




比姚文龙更关注我们同学间相处之道的,是老姚。

我几乎每天放学都会去光顾老姚的摊位,把他蛋烘糕所有的夹心口味翻来覆去尝了个遍。甚至还会在课堂上抽出草稿纸,将几种口味排列组合,算到底能吃出多少种搭配。

每次在老姚的摊位上一站定,我就会脱口而出早已在心中“计划好”的口味,而在为我做蛋烘糕的那个当口,老姚则会细细刺探各种关于儿子的“情报”:

“龙龙那小子在班上惹事了吗?”

“你们班上有没有人欺负龙龙啊?”

“龙龙昨天回家很晚,是被哪个老师留下来了吗?”

看着老姚为我做的蛋烘糕里扎实的配料,这满满的“开口费”会让我耐着性子逐一回答。


姚文龙知道我和老姚的“交情”后,对于我和他爸之间的互动嗤之以鼻。他经常在座位上转过身体,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课桌上问:“你和老姚哪有那么多的龙门阵摆哦?”

我对他的质疑有些纳闷——因为我自认为我和老姚之间的沟通无非就是吃蛋烘糕时的那几句话,并不算多。后来才知道,难怪姚文龙觉得我和老姚话说得多——他们父子之间几乎是零交流,姚文龙每天和我一同走出校门,自行车后轮刚压过门槛,人就火速蹿上车扬长而去。他从不去和老姚打招呼,老姚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所以,同学们一直都不知道他们是父子,我也就安分地揣着这个秘密。

直到初一下学期,这个秘密被突然揭晓。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布,有几位同学需要交纳“借读费”,然后挨个点了名。

这个通知和我们说话的口音一样,迅速为同学们筛出另类人群。课后,有男生挑衅地说姚文龙是“乡巴佬”、“弯脚杆”(四川话,恶意辱骂外来人员的话)。姚文龙趴在课桌上不为所动,男生们见他没反应,又用手指戳他的头。

作为班里的边缘分子,姚文龙并非第一次被如此挑衅。但那天,男生们的恶作剧变本加厉,几个人交换了眼神,默契地合力将姚文龙放倒,又分工明确地将他仰面抬起。姚文龙拼命挣扎,可四肢被他们抓住,毫无反击之力。男生们抓起四仰八叉的姚文龙,就往教室门口冲,带头的男生撇开姚文龙的腿,直往门上蹭。

女同学们惊叫连连,男同学们放声大笑。等姚文龙双脚重新落回地面时,他的脸庞涨得通红,眼白充斥着血丝。

所有人都在对姚文龙的反应翘首以盼。他却深吸一口气,挠挠头,勉强地挤出“嘿嘿”一声笑。这笑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他拍拍身上的灰,迅速钻回课桌前,继续趴在课桌上恢复睡觉的姿势。女生们见他这般反应,便也收起惊恐的表情,与那些男生们一起,笑倒一片。

我坐在他的后排,分明看到他露出的耳根红到发紫。


几个小时后,老姚在跟我的“日常交流”中知道儿子被欺负后,当场就收摊了,都忘了还没给我“买一赠一”。

隔天,老姚出现在了教室。他把讲台拍得震天响,质问班主任要不要惩罚欺负同学的坏学生。班主任的面子挂不住,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后,让那几个欺负人的男生站上讲台对着姚文龙道歉。

惹事的学生在暴怒的老姚面前,一个个怂成脱了水的茄子,弓腰90度向姚文龙致歉。我听到身边的男生嘀咕道:“开个玩笑而已,还把家长叫来,真是玩不起。”

至此,姚文龙父亲的职业就在年级间口口相传,大家像是挖到了一个了不起的秘密。

只是,姚文龙并没有因为父亲为自己出头而对老姚缓和态度,甚至变本加厉,变得更加冷漠。而且,他也不再好奇老姚和我聊了什么。




初中毕业后的暑假里,一天,母亲带着疑问的眼神让我去接电话,说有一个成熟男性给我家座机打电话,点名找我。

“小冉啊,我是老姚,那个,你今天方不方便,能不能叫上几个耍得好的小朋友来我家一趟?”老姚的声音里似乎有几分焦急。

“啊?!”

“龙龙中考考得不太理想,嚷着要跳楼,你们几个小朋友一起来劝劝他,好吗?”老姚几乎在恳求了。

我一听“跳楼”,瞬间脊背发凉,一口答应了老姚的请求:“好,老姚,我两口吃了饭就来。”

挂了电话,我简单向母亲描述了情况,母亲很理解,埋怨我还说什么吃饭,让我赶紧放下筷子就去姚文龙家。我挨个给我们小团伙的成员打电话,让大家火速去姚文龙家集合。

在公交车上,我设想了很多惨烈的场景,光是脑补姚文龙离开后在他家楼下搭灵堂的情景,就觉得身体已经瑟瑟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哭到动情之时,一个叔叔给我让了座位:“妹儿勒,你咋子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应答,哭得更厉害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我到了老姚家敲开姚文龙的卧室门时,他居然正在电脑前玩《大富翁》。

很多年后,我还嘲笑过姚文龙:“你小子出息了,当年还敢骗老姚,说你要跳楼!”

姚文龙面不改色地说:“我那时心想终于考完了,可以安安心心地打几天游戏了,结果老姚看我把门反锁了,就自己脑补了一出我要跳楼的大戏,还把你们喊来和我抢电脑玩。”

一场虚惊之后,姚文龙的母亲为我们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晚餐,我们起哄,说想吃蛋烘糕,阿姨温柔地拒绝了我们,她双手合十说:“小朋友们,你们姚叔叔平常太辛苦了,好不容易学校放假了,我就想让他抽空歇歇,你们多多理解哈。”

吃饱了从姚文龙家离开时,老姚和妻子一起站在门口挨个向我们致谢,还指着姚文龙说:“你们看龙龙的黑眼圈哦,考差了没关系,老汉儿(四川话,父亲)交得起钱,不要因为一次狗屁意外就把自己逼得要死要活。”

我实在不想拆穿姚文龙的黑眼圈是玩电脑游戏熬出来的——他的中考成绩的确是“意外”——意外考出了3年来从未有过的巅峰。


考砸了的我和超常发挥的姚文龙,又进入了同一所高中。跟着我们一起来到新学校的,还有老姚。他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迅速搞定了门口摆摊的同行,推着蛋烘糕的小车占据了一方专属之地。

这时我才恍然明白,老姚几年前卖蛋烘糕选的那个小学门口,正是姚文龙就读的学校。

高一报道时,我父母的工厂经过一番苦苦挣扎,最终还是没能跟上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被一家知名房地产企业买走土地开发权后,倒闭了。下岗潮宛如一记重锤,向我身边所有熟悉的人群袭来。

我的高中已经在厂子庇护范围之外了,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我身边一下多了几十个操着一口标准成都话的同学。这些场面,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我意识到,在这所学校里,我只有收起我的厂话,以一个时刻吐出标准成都话的姿态才能融入其中。姚文龙曾经的处境,现在已经复制给了我。

好在,就像当年我爱找姚文龙说话一样,现在变成了姚文龙爱找我说话了。

那时我刚接受过激素治疗,是以一个胖子的外形迈入高一教室的。很快,八卦嗅觉敏锐的同学们就发现,另一个班的一个胖子总是在课间休息时来找我闲聊,他既关心我的身体,又关注我在新班级的相处情况,于是,他们为我和姚文龙自编自导了一场恋爱戏码。

一个月后,同学们发现我俩身上压根没有组成情侣的潜质,谣言又变成那个胖子是我的表弟,我们有着“亲戚脸”。

老姚的蛋烘糕涨价了,1元钱一个。我一边付款,一遍向他抱怨同学们的以讹传讹,老姚却很开心:“你要真是龙龙的姐姐该多好啊,那我也不用龙龙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了。”




一年后,老姚的蛋烘糕推出了一个全新的口味:沙拉肉松。

这个时髦的口味瞬间从所有蛋烘糕的夹心中脱颖而出,成为我的首选。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和沙拉肉松一样脱颖而出的,还有姚文龙。

分了文理科后,我去了文科班,而选择了学理科的姚文龙,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外以惊人的速度长期霸占了年级前3名。那副曾经被初中同学嫌弃的笨拙身材,现在在高中同学的口中则变成了“萌弟”、“可爱”的赞美。

老师偏爱、同学崇拜,姚文龙彻底转换了同学之间无法说破的隐形地位。

在老师们多次强调不允许购买学校后门的“垃圾食品”后,学校直接把铁门砌上砖头,封住学生与小商贩们之间买卖交易的渠道。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以老姚为首的摊贩们,找来梯子架在围墙外,向学校内的学生们投食。

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学生纷纷出巢,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学校后门跑,生怕去晚了,晚自习就会饿肚子。我领跑过一次,远远看到老姚踩在梯子上,伸个头往操场上望,我嘲笑老姚做生意最积极,他却说:“墙垒上了,路堵死了,不踩高点就更够不着了。”

高二的时候,姚文龙和理科班的女学霸在成绩上你追我赶,毫不谦让,后来,他俩想出一个停止内耗的办法,就是谈恋爱。老师虽然明令禁止学生之间的早恋行为,却也只能对他们这种“共同进步”的恋爱模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姚文龙的学霸女朋友不喜欢吃路边摊,觉得不卫生。姚文龙犹豫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父亲就在学校后门卖蛋烘糕。

老姚进不来,我们出不去,墙越砌越高,交流越发困难。放学的时间越来越晚,我和老姚已经很久没有正式聊过天了。


直到高三毕业后,我才总算有机会好好站在老姚面前,吃他做的蛋烘糕。

我忘记告诉老姚那时我刚做完一个手术,身体还在恢复期,不能再任性地吃刺激性的食物,他便按照老规矩,为我抹了一层厚厚的辣椒酱,还加了青椒土豆丝。

我当着他的面吃完了沙拉肉松的蛋烘糕,让他帮我把另一个辣味的蛋烘糕打包带走。

姚文龙和女朋友填了同样的志愿,去到西安的一所重点大学读书,我问老姚:“你还跟着去吗?”

老姚若有所思,想了想,告诉我:“不去了,西安人喜欢吃肉夹馍,不爱吃蛋烘糕。”

姚文龙在西安读了4年大学,又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辗转去了哥斯达黎加大学的孔子学院,留在那教外国人说汉语。现在的姚文龙已经减肥成功,还在普通话考级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他再也不是那个说着“川普”的小胖子了。

从火车到飞机,老姚的改装四轮小推车,再也追不上了。




在那家网红蛋烘糕店跟姚文龙聊天之后,我还没来得及去看望老姚,老姚倒出现在我们几个发小的面前。

当年同我一起去姚文龙家阻止他“跳楼”的发小举行婚礼,因为姚文龙在国外,老姚便来代送礼金。他和我们这群发小围坐在一桌,一会儿给我们倒饮料,一会儿旋转着桌子上的转盘让我们夹菜,还是像当年在他家打《大富翁》时一样,殷勤地照顾着我们。

老姚坐在我身边,在劝菜的间隙扭头告诉我:“龙龙和你们高中那个小女娃分手了。”

这个事情我是知道的,我笑着说:“老姚,你就别操心了,姚文龙都老大不小了,不用把他当小孩子。”

没想到,老姚又难为情地告诉我:“龙龙又耍朋友了,那个女娃儿是个外国人,韩国的。”

“啊?”我们几个发小很是惊讶,大家都笑着说这臭小子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等他回来得好好收拾他。

老姚在桌子前来回搓手,满脸惆怅:“圣诞节龙龙就要带那个女娃儿回来看我们了,你说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外国人啊,我和龙龙妈妈,拿啥子招待那个女娃儿啊?”

我安慰老姚:“这有啥子好紧张的,按理说,紧张的该是女孩子。”

老姚好像听不进去我的劝说:“眼看圣诞节也没多久了,我做啥子好呢,韩国人都吃啥子?”

我看老姚也太紧张了,决定转移话题。我告诉老姚:“对了,老姚,前不久姚文龙给我发微信,说他想你了,让我去看你。”

老姚不可置信地望向我,嘴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真的吗?龙龙从来没对我说过这种话。”

“真的,不信我给你翻聊天记录。”我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

老姚赶紧从包里拿出来老花眼镜,不好意思地说,他年轻的时候眼睛特好使,蛋烘糕上飘过一只小飞虫他都能瞧见,没想到老了,居然老花眼了。

我翻到那句话,把手机递给老姚,他半眯着眼睛,笑盈盈地反复看着那几个字。

“龙龙真的说有点想我了哈。”老姚炫耀式地举着手机叫同桌的其他发小都来看,开心得像个孩子。

新郎和新娘站在舞台上向父母敬改口茶,台上的四位父母都哭成了泪人。司仪格外卖力,气氛煽得恰到好处,同桌的发小们都哭红了眼,我转头看向老姚,他也红了眼眶。

“老姚,等姚文龙回来,你做蛋烘糕给他吃吧,他好多年都没吃到了,他说他馋了。”在热闹的背景音乐下,我不确定老姚是否听清楚了,他没有接话,只是一个劲儿地鼓掌。

姚文龙曾对我说过,他在哥斯达黎加教书时,他的学生们总是缠着他问中国有什么好吃的。

他说是这么回答的:“有机会你们去中国,我邀请你们去我的家乡成都,成都是美食之都,遍地都是美食。还可以去我家做客,我爸做的蛋烘糕最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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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小 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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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3-9 01:4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看这上海,吃得还没我们工地好丨人间有味

 曹玮 人间theLivings 2019-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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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开这百转千回买到的、雪白松软的大馒头,蘸着包裹着茄子和土豆块的香气四溢的酱汁,听罗姨谈着工地的情况。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土豆烧茄子,那土豆外皮是紧的,可轻轻一咬就化了,茄子的肉嫩滑香甜,里面混杂了土豆绵软的微小颗粒。



配图 | golo



人间有味丨连载66




18岁那年的夏天,我穿着一件橙红色荧光马甲,站在西北农村的路边,看推土机在国道上挖坑。

天色碧蓝,蝉儿也燥得慌,路边田野里的玉米们站得笔直,杆子上别着尚未抽穗的玉米棒,像举着枪。不远处,一个穿老式土布坎肩、白发白须、满脸皱纹的老人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肩上扛着一把造型别致的铁质农具。

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爷爷,请问你背的是啥?”

老人听了问话,先愣了一下,随即抡起农具就往我腿上砸来,骂道:“噫!我打你这个五谷不分的怂娃! ”

我边跑边叫着:“爷爷,我不知道才问你呢,你好好说,打人干啥呢?”

“这么大的人了,连这都不认得。我给你说,这是锄头!锄头!”老人放下农具,吹胡子瞪眼的,见我躲一边,就将农具“啪”一声砸在地上,仰天长叹道:“唉!完了!这个社会完了!年轻人连锄头都不认得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开始的第3天。




2003年高考后,估完分,眼看与心仪大学无缘,投硬币报完了志愿,我就想出去打工。恰好亲戚单位修路项目正缺人手,我便提了生活用品、背了两本书,跟着亲戚报到去了。

项目部在城郊回族村落的路边,是个新盖的四合院。刚进门,一个扎着马尾辫、又瘦又黑、穿着鹅黄的确良短袖的女人就闻声从门帘后出来:“说是个娃娃要来,你看这不来了?” 

走近,才见她脸上皮肤坑坑洼洼,三十七八岁的样子。

“这是罗姨。” 亲戚介绍道。

看我恭恭敬敬点头叫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是个做饭的,”然后一边迎我进门一边朝堂屋喊,“吕工!那个娃娃来了!”

右拐进堂屋,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从方桌旁站起来,方脸盘,方框眼镜遮住了半张脸,白色跨栏背心束在土黄色裤子里,遮不住跃然而出的将军肚:“哦,你是小曹吧?”

“这是吕工,这个项目的总工程师,也是你的领导。你在这里要好好听他的话。”亲戚表情郑重。

我赶忙答应。

“今天你先住下,就和罗姨一起,她房间有张空床。明天就给你安排工作。”吕工的本地方言里夹着些外地口音,说话像放枪,重音拐来拐去的。

我背着行李去了罗姨的小屋,进门就看到两张钢丝床,床与窗户间隔着一张办公桌。窗户上的粉色碎花窗帘,遮住了外面的一切。

“罗姨,这个项目部就你和吕工两个人吗?”

“还有崔工和小王,今天他们都进城了。现在长驻的人主要就是吕工、小王和我,崔工时不时来一下。这个项目6月才开始,租这农民的房子也没几天。”

边收拾东西边聊天,才知罗姨和她丈夫皆因国有企业破产下岗,辗转多处,最终才在亲戚的介绍下做了这份工作,负责修路项目部的卫生和伙食。工地一开工就不能离人,路段长,公路监理也会随时来检查工作,工头、帮忙的工友时不时来吃饭,所以她哪儿也不能去,只得日夜留守在工地,将丈夫和孩子留在城里。


说了没一会儿,罗姨低头看表,惊呼:“哎呀,要做饭了!你跟我到厨房看看?”

出门左拐,就进了厨房,一口嵌着大铁锅的土灶立在窗边,旁边是一张1米5的大案板,案板下放着两袋100斤的面粉,案板旁的水泥地上堆着些蔬菜,种类并不多。

“今晚我们吃烩菜?”罗姨打量着厨房里的食物,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然后就叹了口气,拿出几只土豆、茄子:“这里买菜真不方便!附近农民家自己种菜,连个买菜的地方都没有。吕工给的项目部的伙食费,我都没地方花!”

她边说着,边用菜刀将土豆皮削去,我一边剥蒜一边问:“那这里吃的面粉、菜都咋来的?”

“这些面、油、菜都是小李子帮忙带过来的。”提到小李子,罗姨眼里的愁云一扫而光,“小李子你怕不认识吧?过两天应该就来了,是我们段长的司机。年龄小,长得也小……哎呀,那个人真是欢闹得很!你见了就知道!”

罗姨将土豆和茄子都切成滚刀块。先把土豆放进滚烫的菜籽油里,不一会儿就煎得微黄焦香,盛出来,再加茄子,茄子一遇热,吐了水,表皮微皱,乌黑油亮,罗姨再把煎好的土豆放进去,加酱油、盐、糖、蒜片,刚翻炒几下,土豆茄子混合的香味便荡漾开来。转身拿起个暖水瓶,刚往锅里加了点开水,院外就突然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鬼哭狼嚎的:

“Mannn~tou!Mannnnn~~~~~tou!”

“哎呀!”罗姨火速放下水瓶,嘴上急急说着,“小曹,你看着……”

没说完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出去,边跑边朝外面大喊,“哎,等一下!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满头大汗、提着一袋又圆又大的馒头进了门,边走边哈哈笑着:“哎呀,这饭做得跟打仗一样!这个卖馒头的人,天天都这样,不喊住就躲得远远的,买个馒头跟抓贼一样。”

那天晚饭时,我掰开这百转千回买到的、雪白松软的大馒头,蘸着包裹着茄子和土豆块的香气四溢的酱汁,听罗姨谈着工地的情况。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土豆烧茄子,那土豆外皮是紧的,可轻轻一咬就化了,茄子的肉嫩滑香甜,里面混杂了土豆绵软的微小颗粒。

夏天的晚风干燥凉爽,空气里麦田和野草的香味与土豆烧茄子的香气纠缠着,化作温暖无形的大手,轻抚着初来的我惴惴不安的心。




第二天一早,吕工就给我安排了工作:计算修路数据,并再抄写一份。

我心里很忐忑:自己一个文科生,不仅对修路一无所知,万一计算要用高等数学,怎么办。但很快,吕工就塞给我一个计算器:“里面都是加减乘除,你只要把小数点搞对,多检查几遍就行了。”

我看看表格,发现每个数据小数点后都有好几位,更忐忑了:当初选择文科,就是因为自己对于数字太过粗心,万一将来做工程师,盖桥算错小数点——桥塌了;当个科学家,研制药算错比例——人吃死了。于是整个早晨,我一边算,一边紧张地手发抖,每算完一个,来回检查四五遍还不放心。

罗姨叫我吃饭,她做了拉面,细细长长的面条卧在西红柿汤里,酸酸甜甜,可我就是没胃口,吕工“哧溜溜”地吸着面条,过一会就摘下眼镜、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我不敢看他,感觉自己身旁坐着一个巨大的小数点。

从早到晚算了整两天,我才终于完成任务,晚上,我把数据交给吕工,他看了看,既无表情,又无评论,只是淡淡地说:“明天下午你到路上去,熟悉一下赵家堡涵洞施工现场,看看他们的进度,再叫老张来一趟。老张是开翻斗车的,让他送你下来——对了,你走的时候把工作服穿上。”他指了指堆在墙角木凳上的橘红色荧光马甲。

我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可以和小数点告别了。


次日下午,我喜滋滋地穿上马甲,沿着白杨成荫的国道,一路向西,走了一个小时,终于来到赵家堡工地——其实我并不认识哪里是赵家堡,只是一路向前,路断了,工地自然就到了。

一辆推土机正在路上挖坑,几个工人站在路边,手握铁锨,忙着铲土。我站着看,却不知道该看什么,也没人和我说话。

想找人搭讪,第一个人就遇到那个要给我一锄头的老汉,想着自己虽然高中毕业,可一出家门就像个傻子一样,还穿着件荧光马甲,多余且高调,心里十分气恼。

正恼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白色横纹T恤衫、鞋上沾着泥土的男人从工地那一头向我走来,皮肤晒得黝黑。

“来了!”他朝我笑,“你贵姓?”

“姓曹。”

“曹工,咱们没见过啊!经常见的是吕工,还有个王工。”

“我不是曹工……”

“你不是项目部的?”

“我是,但我只来了没几天,也不是……”

“那也是曹工。”他笑眯眯地打断我。

这下好了,马甲穿上,就被人当成工程师。面前的人自报了家门,原来就是工头,他热情地给我介绍工地的情况,我只好硬着头皮装做很懂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蹲下去看,跳起来看,然后点点头,作若有所思状:“嗯,嗯。回去我跟吕工汇报。另外,你们这边开翻斗车的老张,一阵下班去趟项目部吧,吕工叫他过去。”

工头喊了声“老张!”一个秃头、鹰钩鼻、深眼窝,长得像唐朝壁画上西域使徒的老头就在不远处应了一声。

那天,我坐在翻斗车的副驾驶上,老张给我说了一路。说他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家里穷,靠种地根本供不起,正好他会开车,弟弟也在公路上工作,于是就被招来修涵洞,而我所在的项目部没车,出行只能靠腿,往更远的地方去,就只能找老张,这次叫他回去,肯定是吕工明天要出远门。


和老张一起进门,罗姨就笑嘻嘻地从厨房迎了出来:“哎呀小曹!今天吃饭的人多啊!幸亏小李子来了,不然这做饭的菜都没了。小李子买了好些菜,还带来了猪头肉,今晚我们吃肉!”

话音刚落,一个1米6高、全身黑衣、皮鞋锃亮、领口别着墨镜的短发男子从堂屋里蹦了出来,满脸都是笑:“你就是小曹嘛?哎呀今天我们吃好的,罗姨给你做好吃的嗷!”他的眼睛又大又深,两只长眉又浓又弯,身上似乎天然散发着一种喜剧气质,让人见了就忍不住笑。

凉拌黄瓜、凉拌刀豆,还有熟悉的土豆烧茄子,再加上主角——猪头肉,晚餐确实很丰富。小李还开了瓶啤酒,给大家满上——啤酒是他带来的,整整一箱。看大家都喝,我也馋了,一口下去,清冽宜人,原来和大家一起,这么苦的啤酒竟也变了味道。

吃了阵饭,小李子见我们都不太言语,就讲起了故事:“前两天我去游泳,一个男的,脱了衣服,从更衣室走到泳池——游泳前不是要热身嘛,他把胳膊举起来,左一下,右一下……”小李子也站起来,做着健美运动员的动作,饭桌顿时成了剧场。

“我刚好经过——你们猜怎么着?我的妈呀!”他双手捂住眼睛,连话都说不好了:“这个男的……哈哈……忘了穿裤衩!” 

整桌人都笑着看小李子表演,小李子自己倒先笑得弯下腰,“这个男人看我看他……也没发现啥,抬起胳膊,运动做得更欢了……左一下,右一下……”纵使笑得蹲在了地上,他也不忘模仿裸男的动作,左一下右一下抬着手臂,一边笑一边叫:“我的妈妈呀!我真是看不下去了啊!”他整个人都快要趴到地上了。

罗姨笑得伏在桌子上,筷子都掉了,我笑得眼泪直往外涌,老张笑得满脸通红,露出残缺的牙齿,成了狰狞的西域人,只有吕工笑了一声,然后又回归淡然状,继续低头吃菜,时而睁大眼睛,透过镜框高处审视着每一个大笑之人,像个旁观者。

“小李子,我说你吃饭再别讲笑话,吃完了再讲,你要再讲,吃个饭都要把人噎死了!”罗姨笑得眼睛比月牙还弯了,满脸的痘痘都变成了星星,好像个个都在发光。




只要是小李子不来的日子,罗姨买菜就是个大问题。过了些日子,她听说附近农民早上进城要经过项目部前的马路,于是便决定自己去拦车拦菜。

清晨五点半,罗姨匆匆起床,随便洗把脸就推开院门冲到路边。这个时候,农民们正好摘完自家田地的蔬菜瓜果,骑上三轮车往城里狂奔。

起初,罗姨还羞涩地在路边招手:“哎!这个卖菜的,停一下!”怎奈进城的国道都是下坡,农民的三轮车一路乘势飞飙,谁也不想停。罗姨便心一横,站在马路中央,看到骑车的农民,一边喊一边追,拼命拽住他们的三轮车,求他们卖些新鲜的食材给我们。

如此,我们才终于有了水灵灵的蜜桃、大个儿的西葫芦和脆嫩的青菜。

自打做了拦路人,罗姨再也就不用慌张断粮了,而我的工作也步入正轨:算数据,抄文件,在工地与项目部间充当人肉电话。此外,我和罗姨的生活里还多了一项——夜谈会。

农村的夜似乎比城里来得更早,也更黑,方圆数里一盏灯都没有,夜谈是我们唯一的娱乐活动。而吕工每天一吃完晚饭,就回到厢房,一个人待着,也不知在做什么。

有一天夜谈会进行到一半,罗姨出去上厕所。我突然听见院里一声尖叫,随即便是罗姨的笑声:“吕工,你大晚上在院里抽烟,不开灯也响一声啊!你这样吓死人啊!”

“那你也没吓死呀。”吕工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这个吕工,是个啥人嘛!”罗姨回来,又好气又好笑。

大概我们屋里的欢声笑语感染了吕工,随后的一天夜晚,我们屋子终于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门开了,一副方眼镜、一个大方脸,带着审视的、严肃的表情探了进来。

“你俩大晚上笑啥呢?”

“吕工进来和我们一起聊天吧?”罗姨邀请道。

“大晚上有啥聊的。”吕工口气仍是冷淡,头缩了回去,关了门。

“这个吕工……”罗姨又笑了。

我们屋越是热闹,就越衬出吕工的寂寞来。终于,小王回来了。他是在一个傍晚回来的,打了个照面,相互介绍了一下,就待在厢房不出来了。小王21岁,交通学校毕业,黑暗里没看清长相,就知道个头很高,大约有1米9,皮肤白得发光。

小王回来后,吕工枯井一般的夜生活仿佛刮起了一阵清风。当天夜里,厢房就传来叮叮当当的吉他声。


起初,吕工派小王和我出去做测绘。小王肩上扛着三脚架,我提着两只工具箱,高个儿的他在前面慢悠悠走,矮个儿的我在后面一路小跑,他不怎么说话,我也就不说。

后来,我们又被派去一个桥梁工地,工头姓李,30多岁,高个子,小眼睛,头发中分,知道了我们的姓氏,就一口一声“王工”、“曹工”地叫着。我说我就是个打工的,他也不改口。

过了几日,吕工带我们查看桥梁工地,发现这里偷工减料,水泥不对,施工尺寸也不对。李工头满脸堆笑地说:“吕工,你就通融通融嘛!这大夏天的,干活也不容易。”

可平日淡然的吕工却突然变得极其严厉,脸涨得通红,在工棚里指着李工头的鼻子吼道:“施工质量不达标,人命关天的事,你叫我通融?马上给我毁掉重做,否则就给我走人!”然后头也不回气冲冲地走了。

第一次见吕工生这么大的气,众人都呆住了。小王去追吕工,我走得慢,李工头追上来:“曹工曹工,你看看这个参数,你看看……”

“我说了我不是曹工,我看不懂。我就是个提箱子的,这个你问吕工和王工。”

从那以后,李工头常常来项目部,有时候为了能和吕工说上几句话,一坐就是半天。见了我,也改叫小曹了。有时吕工不在,他就坐在罗姨和我的屋里等着。

一天下午,罗姨在厨房,我正坐在桌前抄数据表,李工头又来了。他先是坐了一会儿,继而又起身来看我的表格,然后就慢慢凑近、再近,我突然感到他在我头发上方越来越沉重的呼吸,浑身散发的热量仿佛马上就要爆炸并将我吞噬。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突然听到一声大呵:“出去等吕工去!”一抬头,罗姨站在门口,脸上神情极为严肃,一进来就“啪”地关上了门。

“这个狗日的!”罗姨快步走过来摸摸我的头,“他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罗姨这才松了口气,“这狗日的姓李的不怀好意,前几天我在屋里,他坐着坐着,就用脚勾我的腿。”

后来,罗姨把这事讲给了小王,和我出工时,小王对我说了自见面以来最长的一段话:“以后你再别说你是一个打工的了,他们这些工头坏得很,听见这个私底下不会尊重你。以后你跟着我们,你就是曹工,再不济也是工程师秘书,有啥问题就问吕工和我。我们人虽然少,但是我们在阵势上先要压过他们,要么他们就敢胡来!”

我心底一酸,一个不谙世事的高中毕业生,也没有真本事,在工地上不但无法立足,到头来还得大家保护我。隔天我去了亲戚家,借了本修路的基本知识,开始决心研读究竟如何修路。




李工头之事,也不知道他们给吕工说了没。对此,他并未发表任何言论,只是忽然变得十分警觉。只要在小院里待着,每隔一阵,他都要出来看看院子的情况,特别注意我们的屋子,俨然成了保安。罗姨一问他,他就瞪大眼睛,双手一摊:“最近听说闹贼嘛!”

就这样警觉了十几日,一天罗姨和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突然听得外面一声大吼,紧接着机关枪似的质问:“哎!你谁啊?你干啥呢!你给我站住,你干啥呢?”

冲了出去,就见吕工揪住了一个戴帽子的高个男人,“你往我们院子里面乱瞅,还要掀门帘,进去偷东西吧?”

“我……是卖馒头的……”

“卖馒头你外面卖去,进门瞅啥啊!”

罗姨出来看了一眼,突然“哎呀”一声,赶紧去拉:“吕工,他真就是卖馒头的!”

那卖馒头的高个男人也是不卑不亢、声如洪钟:“瞅你咋了?你们男男女女,租在这个院里,进进出出,谁知道是干啥的?我还没问你呢!”

“哎我把你这个卖馒头的,你管得还真多啊!”不论罗姨怎么拉,吕工揪住对方的衣服怎么都不放手。

“你们到底是干啥的?”卖馒头的也杠上了,不依不饶。

“我们干啥的,也不需要向你汇报!”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罗姨大叫着又去拉,“吕工啊,你要打人的话,人家以后不给我们卖馒头了!”然后转头对卖馒头的说:“你赶紧去卖你的馒头,我们都是好人家!”两人这才松了手。

“啥人嘛!还问不得了,这个村就你们一户人最奇怪了。”卖馒头的边往出走边回头高叫着。

“不卖就吃面条!”吕工气冲冲转身回了屋。


吕工大战馒头君的后果之一,就是我们真的没馒头吃了。

馒头君颇有风骨,从前只是下午4点左右在项目部前怪吼两声,现在吼都不吼了。但因为他声如洪钟,循着洪钟的回声,我和罗姨总能推算出他大体的逗留区域。

于是,只要我在,买馒头便成了我的任务。一到点,我便竖起耳朵,开始寻觅他的声音,一察觉到,便立马拿上钱,飞奔着去拦截。也因了馒头君,我在村里晃荡的时间更长了,渐渐地和村里老人聊熟了,还被邀请进清真寺参观。

我在村里的活动范围日渐扩大,小王也带来了新朋友。因他总在隔壁小卖铺买烟,一来二去,与店主的儿子小马成了好朋友。小马和小王同岁,在附近小学当一年级语文老师。得知罗姨每天都要拦菜来对付不时出现的菜荒,小马妈妈特地跑到自家地里,拔了一大笼豇豆送给我们:“以后你们缺菜了就来我们地里拔!”

从此以后,小马总是隔三岔五来一趟项目部找小王聊天,害怕我们不好意思去拔菜,每次来都特意带着地里的东西,有时是西红柿,有时是大葱。

一天,罗姨在马路上居然拦到一个雾气腾腾的大西瓜,这是我们夏天买的第一个西瓜,为此,她特地派小王去隔壁请小马。切瓜前,她烧了壶热水,加入碱面,硬是把菜刀煮了一遍。

端着切好的西瓜,罗姨对小马说:“小马,我知道你们回族人讲究,所以我特地煮了刀切了这西瓜,你们家一直帮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西瓜你总要吃一块。”

小马欠欠身,不好意思地接过瓜:“罗姨啊,你真是太客气了,都是邻居嘛,你们还给我们修路呢,应该的。”他笑着,大眼睛睫毛浓密,忽闪忽闪的,好看极了。




我已完全适应了这样的修路生活。

天热的夏夜,罗姨和我就把夜谈会开到院中间,她坐在院里泡脚,我在她身旁呆看着月亮。小王听见我们的声音,也不愿再待在屋里,而是把吉他拿出来,弹奏他夜夜都要练习的乐曲,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歌叫《一生有你》。

小王说,前一阵子刚来时,就因为被分到这个偏远农村,女朋友和他分手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谁也不想理。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路还长着呢。

夜色如水,小王唱着“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歌声配着吉他声,让人汗毛林立,想来小王这么帅气,怎么会有女孩不喜欢呢。

又想到罗姨,罗姨的丈夫几日前来工地看她,那个罗姨嘴常念叨的、对她很好的男人,见到自己的太太时,笑容羞涩,眼睛都在发光。

崔工也站在房门口,这是他少有的留宿工地的夜晚。几个人静静地听着,吕工也终于在屋里坐不住了,默默走出来,站到了小王身后,开始谈起自己远在他乡的妻子和女儿。旁边的崔工时不时插句嘴:“这吕工,就是因为说话爱怼人,好好的研究生毕业,被分配到这种地方。按你的水平,你要会巴结领导的话,早都能当个段长了。”

吕工不说话,崔工继续说:“我就爱骂吕工,他病一犯我就骂他。”边说边喝着手里的啤酒,“吕工,你服不服?”

“去去去!”吕工推一把崔工,“你也不是因为爱喝酒才流落到这里。”吕工嘀咕着,然后瞅瞅小王:“小王喝酒吗?”

小王放下吉他,拿起了脚边的酒瓶向吕工致意。

“小曹?她罗姨?”

我们都手握啤酒向他致意。

“你们啥时候都喝上了?也不叫我!”吕工转头进屋取酒去了。

这样的时刻在那个夏天常常发生。小王、小马、吕工、罗姨,时不时带来好吃的小李子,时不时出现骂一下吕工的崔工,还有开着工地上不同类型车子送我们上远工的老张——工地上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一直沉浸在欢笑中。

施工情况我终于会看了,修路书也研读到一半了,一天傍晚,亲戚带来爸妈的话,叫我回家一趟:“学校来了电话,叫你去取录取通知书。”

我才意识到,时光竟然以一种我所并未察觉到的方式悄悄溜走着,自己都快忘了高考这回事了。


回到从前的高中,那里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了。老师们走过来祝贺我被上海一所大学录取,而我只想赶紧领了回去上班——过水路面还要我去查看施工情况呢。

从学校直接回了工地,我把录取通知书压在枕头底下就去工作了。

罗姨从厨房出来,问我通知书的事,我拿给她看。她欣喜地一边看一边笑:“小曹,这上面让你八月底报道,也没几天了,去了上海以后,你就不一样了。”

我鼻子一酸:“罗姨,我不想去上海上学了。”

罗姨哈哈笑了:“你还真是个娃娃……上这样的学校,多少人巴不得啊?”

我声音更低了,心里也越发难过了:“我觉得……上海可能还没我们工地好……”

可罗姨听后却笑得更欢了:“你这娃娃胡说呢,咱们这工地咋能跟上海比。”

“罗姨,我上完学了再回来。”

“你回来我们也不在了。这个工地十月份就结束了,我也要走了。我们厂倒闭以后,我也是这里打打工,那里打打工,再找一份工作,再干下去。下一份工作还不知道是啥呢……”

我们的对话被出门巡查的吕工听见了,他也走上前来祝贺我,还难得地指着院里的月季花说:“你别看现在我们在一起,以后小曹就不一样了,小曹就像这朵花。”他指着一朵含苞未放的红月季说,然后又指着一个花瓣凋零的花骨朵说,“你罗姨就像那朵花。”

“啊呸!你看看这个吕工,他嘴里从来都吐不出好话!”

我们都笑了。




没过几天,爸妈来工地找我:“光听说你被大学录取了,通知书我们都没见上,你却跑到工地来了,到底啥时候报名?”

他们看了通知书,执意要接我回家,我死活也不肯,“26号才报道,我23号离开工地就行。”

“不行!23号太迟了。路上都要一天呢。”

不想去上海,我很想这么说,可人人都说上海好。

我喜欢待在工地,可是,这个工地结束后,我去哪儿呢?没有修路的真本事,到处还是会被工头们瞧不起,到时候还不是得去上学?

最终,我答应爸妈20号回家,但他们下次来时得准备好酒好菜,我要好好招待我的朋友们。

临别的菜,爸妈在我叮嘱下,特意买了大家都爱吃的猪头肉,罗姨又烧了我最爱吃的土豆炖茄子。我们说了好多话,喝了很多啤酒,小李子也讲了好多笑话。可开心的宴席,也终有散的时刻。

我提着脸盆,爸爸背着被褥,从宿舍走出来,吕公又站在廊檐下他常抽烟的地方,拿着一个红包,郑重地递给我:“小曹,这是你在这里的工资。”崔工的脸喝得已经通红,走路都不稳了,大着舌头告诫我:“小曹,好好数钱,别被这姓吕的把你坑了。”小王也满脸通红,看着我,不说话。 

小李子说:“走,我开车送你走。”

看见罗姨站在人前不说话,我心里一酸:“罗姨,以后不知道啥时候还能吃上你的洋芋炖茄子了。”罗姨抹了一把眼泪,“小曹,你以后想吃回来罗姨给你做。你在上海好好的啊,好好的。”

夏末的这个夜晚,就像这个村子其他沉静的夜一样黑漆漆的。

走出项目部,小李子早已把车开到门前,这时隔壁小卖铺的门突然打开了——小马和他的父母走出来,借着车灯的光我才看到,大家都在和我挥手告别。


过了几天,我终于到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上海。

报道后领了饭卡,第一次单独在大学食堂买饭。看到有包子,一笼四个,类似工地的馒头,我想也没想,开口对阿姨说:“来一笼包子。”

阿姨震惊地上下打量我:“小姑娘你一个人吃吗?这个叉烧包很大的哦!”

大个屁,一个还没工地馒头的一半大,我心里想。

“一个两块五哦!”阿姨又补了一句。

什么?这在工地上都能买12个半的馒头了——而且馒头君一定会给我13个。完了,在上海我是吃不饱了。

我妥协了,买了两个,一口咬开,里面的肉馅甜得像蜂蜜。

吃不惯甜肉的我差点气得跳起来,把包子丢给南方的室友,再也没了胃口。

我倚着食堂桌子,看着周围一排排黑压压的、低头吃饭却并毫无欢乐可言的学生,我仿佛一眼看尽了自己在上海的未来——吃不饱,吃到破产,最后郁郁而终。

我想罗姨、吕工,想小王、小马、小李子,想念崔工和老张,想念土豆炖茄子,以及工地上清贫而淳朴、慷慨而快乐的一切。

罗姨啊,远方的你或许并不知道,当初有一句话我是对的——“这上海还没我们工地好。”

但你也有一句说对了。我自己也知道,去了上海以后,我就不一样了。

(文章中所有人名地名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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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 玮

行者,人类学研究者。

以有尽之人生,写无尽之人群

 楼主| 发表于 2019-4-19 03: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婆婆用一只粽子摆平了我丨人间有味

 张青依 人间theLivings 2019-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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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一家人在一起,食物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牵住了所有人,婆婆包的粽子,正是那根绳,将我们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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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丨连载67




2014年7月,我怀孕刚满4个月。

“怎么样啊?小张,孕吐没有了吧。” 办公室里,对桌的马丽问我。

“还好,就是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过去的3个月,我的孕吐很厉害,吃啥吐啥、就差连喝的水都要呕出来,体重不但没增,反而少了两斤。如今,这阶段好不容易过去了,但我似乎对所有的食物都没了胃口。

“那可不行啊,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要吃的,不想吃也得吃。”我斜对过的男同事、四十多岁的老李说道。

“孩子生了,谁帮你带啊?”马丽又问我。

“我婆婆吧,之前就说好了,公婆一起从老家过来。”

“那你可有的受喽,自古婆媳可没有相处好的。”

“我感觉,我公婆人还挺好的……”话虽这样说,但我心里清楚,和老公结婚多年,与公婆的相处时间着实屈指可数,也就是过年回老家的几天而已。

老公在家中排行最小,上面还有3个姐姐,我初见公婆时,公公就已年近古稀,头发花白,不过精气神还不错。他本就不怎么爱说话,普通话又糟糕,导致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婆婆要比公公小将近10岁,齐耳短发,圆脸,把自己拾掇得挺利落。她的普通话要比公公强许多,但我们好像也没怎么交流过,因为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很忙——忙着做饭、忙着招待客人、忙着收拾——在我印象中,她也从没抱怨过累,总是乐呵呵的,脸上的褶子都仿佛带着笑。

公公也爱笑。乡下的家门口有一个小院,每当我们聚在小院里聊天说笑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搬个小板凳,坐在离我们不远处,抽着烟默默地听着我们说话,从不插话,但会一直跟着大家笑。马丽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她的婆婆是多么难相处,我脑海中却全是过往的这些片段。“我公婆人挺好的,每次过年回老家乡下,他们对我都很客气。”我接话道。

“过年那才几天啊,又怎么看得出来呢?以前我跟老公回老家过年,早上我还没起床,我婆婆就已经把洗脸水给我倒好,连牙膏都挤好的。可是,自从到了城里带孩子,我只是对她做的事情提点自己的意见,她就认为我是针对她,还不当面跟我说——在他儿子面前说我坏话还不算,还在小区里到处乱说,到最后,连小区超市卖货的阿姨都以为我是个恶媳妇,整天啥都不干,就动着歪脑子,想着法的虐待婆婆。你说可气不可气?”马丽说这些话的时候,牙齿被她咬得咯咯作响。“最后,我为这事儿差点跟我老公离婚,等婆婆回了老家我们才和好的。现在我们都是自己带小孩,是有点辛苦,但我心里舒服。”

“我婆婆也很难相处的。现在我下班了,都不想回家。”不远处,孩子才1岁多的王丹接着话。“我婆婆就是生活习惯太差,毛巾明明是擦地的,跟她都说过了,她居然还是洗洗就拿着擦桌子了,这桌子可是吃饭桌,你说我还有胃口吃饭吗?卧室明明是我自己的房间,但现在我连衣服都不敢乱放,随便放一下,等下班回家,就找不到了——也不问要不要洗,就拿去洗了。可这些事又不好开口说,我现在每天回家,都感觉像去别人家做客似的,浑身不舒服。”

“哎,这倒是,本不是一个屋檐下的人,硬要聚到一起,是挺麻烦。小张,你也要当心啊。”老李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孕吐已经好了的我,又感到一阵恶心。




下班回家,同事的话仍在耳边回荡,我更是没有胃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老公也下班进了家门,双手捧着一个挺重的快递包裹。

“又买什么了?别一回家就着急拆包裹,晚饭还不知道吃什么呢。”

老公指了指包裹,笑道:“这就是我们的晚饭。你怀孕了,不是吃什么都没胃口嘛,我妈特意让大姐给我们寄了一些她包的粽子,等下我煮两只,你尝尝,肯定美味。”

这话说的好听,我可不相信,粽子又不是龙肉,从小到大,谁没吃过?我阴着脸,没好气地对老公说道:“你也知道我怀孕了,就想拿几只粽子打发我,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你怎么知道我就会喜欢吃这粽子?”

“我妈包的粽子你还没吃过,说不定就真合了你的胃口呢。”

“合胃口?估计就是你自己想吃你妈包的粽子了吧,还在这里做好人。”

“好好,不煮了,都不吃了。”老公被我带刺的话弄得有些恼怒了,双手叉腰,看着我。

老公本就是个暴脾气,我不搭理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看起了电视,他也不再说话,转身进厨房煮粽子去了。

电视还没看几分钟,突然一股粽香从厨房飘了出来,这香气与以往我吃过的粽子都不同,是淡淡的海鲜和酱油的香,里面还裹带着一点点开胃的辛辣,更像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酸菜炖粉条的味道。我本就喜辣,这香味引得我,肚子居然都咕咕叫了,口水也在我嘴巴里打转,我起身冲向了厨房。

锅里的粽子,已经卸去了身上的冰霜,外形竟与普通的粽子不同,棕褐色的粽叶包裹着一只浑圆圆的长方体,小巧优雅,形似枕头,缠绕粽叶的也不是普通的线绳,而是如线绳一般粗细的某种植物的叶子。

老公说,这就是最地道的衢州江山粽。粽子熟了,剪刀剪开系在粽子上的叶子绳,卸下粽叶的包裹,金褐色的糯米吸饱了肉汁,粒大饱满,很是可爱。一口咬下去,肉的油分与水分虽已被糯米吸干,但并不发柴,反而有一种焦嫩的口感,很有嚼劲。粽内的青菜应是腌制过的,略微有些酸的口感,正好融化了肉荤的油腻。外加起了点睛之笔的辣椒末,这一切都将我的味蕾推上了顶峰。

我几口就吞下一只,马上又抓起第二只。这小小的粽子,仿佛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写着舒服二字。




婆婆寄了很多粽子,第二天,我便拿了些去了娘家。粽子在锅里一阵咕噜,粽香从厨房飘了出来。

“怎么这个味?是粽子吗?”老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鼻子。

“你尝尝就知道了,绝对美味。”我手拍着胸脯保证着。

“不错,不错,跟以前吃过的粽子确实不一样,居然还有辣粽,这还是头一次吃到。”老妈一边往口中塞着粽子,一边评论着。

老爸一直没有吭声,不过他已经在吃第二只了。“这只吃了不能再吃了啊,你胃不好,粽子不好消化。”老妈叮嘱着老爸。老爸“嘿嘿”笑了笑,抹了抹嘴巴,有点不舍地放下了筷子。

“你看,从一只小小的粽子上,就能看出这个地方经济的好坏。”老妈边吃边感慨。

“怎么说?”

“你婆婆是江山人,江山属于衢州地区,自古衢州在浙江内陆,浙江经济数它最差,所以啊,这粽子里的肉也就薄薄一片,不像嘉兴粽,人家里面可是一大块肉。嘉兴,从古到今都是鱼米之乡,生活富足,怎么样,我说得有理吧?”

我嘴巴也不服软:“那按您这么说,经济最差的不应该是衢州那块。”

“那是哪?”

“您老家安徽啊,你们那可是吃红枣白粽的,连个肉沫都见不着。”

“死丫头,你婆婆还没来呢,你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老妈笑骂着。

“你婆婆公公什么时候来?”老爸问道。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现在我一个人也可以,等快生了,再过来吧。”

“跟公婆相处,可跟我们相处不一样,你跟你妈就算是今天吵得屋顶要掀翻,但到了第二天就没事了,因为你们是母女,公婆可不一样,是隔着肚皮的,平时说话注意着点,别想什么就说什么。”老爸语气有些语重心长。

“大家生活习惯都不一样,有什么看不惯的,别竹筒子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饭好吃,话难收,到时候真相处不好了,有的你罪受。”老妈也顺着老爸的话说。

同事的前车之鉴,爸妈的细心叮嘱,让我越发没有信心处好婆媳关系了。但也没办法,我笑得有些无奈。

不过,婆婆的粽子还真像是灵丹妙药,每天早上吃两只,一天的好胃口都被打开了,以至于后来每次产检,医生还要特意嘱咐我,“控制饮食,体重上升得有点多”。


怀孕9个月的时候,老公把公婆从老家接了过来。

这次再见到公婆,差不多又隔了快一年的时间,婆婆的脸仍旧圆嘟嘟的,只是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些许。

一开始,我说话非常小心,每次都要思索再三,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他们对我产生误会。老公在家时还好,他们都说家乡话,我乐得清闲,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认为跟自己无关,反正也都听不懂。可一旦遇上老公加班,家里的三个大活人,真是零交流。

那气氛着实让人不舒服。为了避免尴尬,我总是努力找着话题,但毕竟大家从没在一起相处过,尤其是婆婆,我总想着跟她聊点啥,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也只能说一说她包的粽子多好吃,自己多爱吃、我爸妈也爱吃,诸如此类的话语颠来倒去说了好一段时间。




但问题还是来了。

自从公婆接手了家务后,每次吃完饭的餐桌,我都不敢直视,我不明白是婆婆擦桌子的抹布本就没洗干净还是她眼神不好,餐桌上的油渍她就从来都没有擦干净过。厨房更是一塌糊涂,原本洁白无瑕的瓷砖,现在全是星星点点的油斑,灶台上我更是不敢用手去摸,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腻子。

我本打算不去计较了,但家是自己的,我实在过不了自己这关。那些桌子上、厨房里的油腻就像自己脸上长的痘痘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我必须把这件事情解决。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让老公去跟婆婆说,但我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我知道不管我用何种方式表达我的这个想法,老公一定会认为我嫌弃他的父母,不但不会去说,还会吹胡子瞪眼,把我数落一番;直接跟婆婆说?我更是摇了摇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会怎么看我,说不定还真跟同事的婆婆一样,以为我是故意刁难她呢。

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一个自认为的好办法。我特地选了个老公不在家的日子,中午吃完饭,对公婆说道:“妈,等下你洗好碗了,我要收拾一下厨房,医生说我体重增加太快了,要多运动,你就让我动一动吧。”

婆婆听了,也没说什么,洗完碗就回自己房间看电视了,不过电视机的声音要比平时轻了许多。

但公公就有些不一样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就回到自己房间,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还不时往厨房里瞅。厨房离客厅挺近,公公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他想干什么?难道明白了我的小心机,故意拉下一张脸来对着我?我心里越想越气,索性也冷着一张脸,只顾着低头收拾厨房。

毕竟身上揣着一个二十多斤的大包袱在干活,还真不比平时,我干干停停,忙活了大半天,终于把厨房和餐桌的油渍收拾干净了。等我干完活,公公还在客厅,我故意没跟他打招呼,僵着脸,回了自己房间。兴许是太累了,刚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被婆婆敲门叫醒的,天已经黑了。婆婆在我房间外,叫着:“媳妇儿,吃饭了哦。”

我一听到要吃晚饭,不知怎地,居然一点胃口都没有,应该是下午跟油腻作战太生猛了。

“妈,我没什么胃口,不想吃。”

“饭总是要吃点的,饿了就不好了。”

“我真不想吃,等一会吧。”我有些不耐烦。

“我煮个粽子,要吃吗?”

“好,好的。”果然,粽子是灵丹妙药。

没一会儿,婆婆就将一只剥好的粽子送到了我的面前。吃着粽子,那些不愉快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过了几天,我才明白了公公那天的举动——后来每天吃完饭,婆婆收拾餐桌和厨房的时候,公公都会在一旁,像一个指挥家似的,告诉着婆婆要做些什么,一旦婆婆做的不到位,他又立马变成了一个监工,让婆婆重新做过。原来,那天他待在客厅看我干活,就是想看我到底干些什么,然后好让婆婆也做得跟我一样。

而那天婆婆看电视的声音之所以比平时轻很多,也是因为看我挺着个大肚子,还非要收拾厨房,怕我会出事情,故意把电视声音调小,万一厨房里有个响动,她可以听得见。

我突然发现,在公婆面前,我竟然成了一个心胸如此狭窄的人,可他们似乎也并不在意。




一个星期天,中午饭后我在自己房间休息,忽然听到屋外有响动,好像公公婆婆一直挺忙碌。我一时好奇,走出了房间,原来他们都在阳台。阳台上多了一个大面盆,里面满满一盆酱油腌制过的金灿灿的糯米,

“这是要包粽子吗?”我问道。

“是哦,带来的粽子快吃完了,给你包点新鲜的哦。”婆婆笑了笑,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带一个“哦”。

我一听果真是包粽子,立马来了兴趣。

“坐,坐着看,站着累。”公公怕我站着吃力,还搬了个椅子给我。

除了那一盆糯米,阳台上还多了几个瓶瓶罐罐,散在地上的粽叶,裹粽子的植物绳,还有一面盆薄薄的、豆腐块大小的五花肉,地上琳琅满目,真如一个杂货铺般。

婆婆先打开了地上一个高高的塑料罐子,从里面夹出一筷子菜来,说道:“这是我腌的生菜,你尝尝哦。”

菜被切成细小碎粒状,呈深褐色,味酸适口,很好吃。江山人把腌菜都叫生菜,这种菜学名九头芥,只能做腌菜,新鲜的九头芥,炒出来有股苦味,腌过后才会酸爽美味。

婆婆先炒生菜,热锅放油,生菜倒入锅中翻炒,再佐以辣椒粉,菜还未出锅,那诱人的酸辣味,引得我不停地咽着口水。

公公在一旁清洗粽叶,我则在一旁打着下手,用布把粽叶上的水抹干。

五花肉是婆婆前一天开始腌制的,她腌肉的心得,就是老抽、生抽要一起放,这样肉不但咸香,还更有鲜味。肉也有讲究,要带皮,这样嚼起来才更劲道。

生菜炒好,粽叶洗净,粽子开始包起。婆婆将粽叶左折右拢的做成个形状,在左手上一托,右手开始往粽叶里加料,一勺糯米,一块肉,一勺菜,再一勺糯米,压实。最后,拿着植物绳在粽子上来回绕上个几圈,扎紧打结,一只结实、可爱、形似枕头的江山粽就包好了。

我与公婆有说有笑地忙活了一个下午,粽子终于进了锅,家中弥漫着淡淡的棕香,这个香味真令人欢喜。




“公公婆婆来了有大半个月了吧,相处得怎么样啊?”办公室里,马丽问我。

“挺好的,他们对我都很好。”

“你还是提防着点为妙,现在孩子还没出生,大家没有什么交集,他们也挺清闲,到时候,孩子一生下来,事情多了,肯定会有矛盾。”马丽提醒着我。

“我觉得小马说得挺有道理,事事要当心,尤其是千万别当着你公婆的面跟你老公吵架,儿子和你一个外人,你说,他们会帮谁?”老李也说道。


2015年1月初,我顺产了一个8斤6两的男婴,婆婆更忙碌了。

“妈,我想吃粽子了。”月子还没做完,我的嘴已经馋了。

“不行哦,粽子不好消化,还是辣的,你坐月子,可是要清淡些哦。”婆婆对我说道。

“少吃点不行吗?”

“不好的哦,你身上有刀口,不能吃辣哦。”

我知道婆婆是为了我好,也只好忍着。一天,我爸妈来家里,老妈一看我就一脸嫌弃:“别人坐个月子瘦一圈,你怎么好像更胖了,下巴都三个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三下巴,笑着说:“没办法啊,婆婆把我照顾得太好了,每天的饭菜都换着花样,想少吃都难。”

“你婆婆倒是好像瘦了。”我老爸说道。

“不是好像,是真瘦了,以前是圆脸,现在都成尖脸了,真够辛苦的。”我老妈一脸肯定。

等月子终于结束后,我刚坐到饭桌前,婆婆就将一个碗递到我手上,碗里有一只刚刚剥好冒着热气的粽子,原来她的心里一直记得我想吃粽子这件事。


很快,儿子6个月大了。

星期天,儿子在婆婆房间里睡午觉。我在卧室跟老公商量,打算给儿子断奶,让他开始喝奶粉——因为我的工作单位离家挺远,为了给儿子喂奶,每天中午都要特地跑回家一趟,太累了。

老公不同意,他觉得母乳喂养营养最好,想让我再坚持3个月才能考虑断奶。我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他一点都不为我考虑。但我又怕跟他吵架,最后惹得公婆参与进来,吃亏的一定是我。我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试图跟他讲道理:“我知道母乳喂养是好,但医生不也说过,6个月就可以了,再往后,母乳也没营养了呀。”

没想到老公根本不听我解释,反而眼睛一瞪,凶巴巴地说道:“就你理由多,别人家的小孩不都是6个月以上,怎么到你这就不行了?你是孩子妈,不是什么大小姐,再说,你也没有那个命啊。”

老公的话太难听了,我气得早把同事的告诫忘到了九霄云外,也声音高着八度,用难听的话回击着他。我们俩就这样在卧室里,互相埋怨着对方,大声吵着架,最后老公一摔门,吼了一句:“懒得理你,9个月,一天都不能少!”

我心里恨恨的,也不管公婆什么反应,“砰”地一声关上门,躺在床上生着闷气。

晚饭,我仍旧躺在床上不愿动,这时我的房间门被敲响了,传进来婆婆的声音。

“吃饭了,出来吃饭哦。”婆婆的声音很是客气,感觉并没有因为我跟他儿子吵架,对我有任何不满。

我心里顿时舒服了一大半,起身出了卧室,去吃晚饭。令我没想到的是,婆婆晚饭居然做的很丰盛,我的碗里还有一只剥好的冒着热气的粽子。

她朝我笑着,却是那种大人因为自己孩子做了错事,请求对方原谅,有些不好意思外加讨好的笑。婆婆这样对待我,倒弄得我非常不好意思,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直没有吭声的公公,也绝口不提我们吵架的事情,只是用他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着:“快吃,快吃,凉了不好了。”

在老公那里想要的关心与温暖,没想到我居然在公婆这里得到了,我的气彻底消了,晚上老公回家,我答应了老公,再坚持坚持。

“想通了?不无理取闹了?”老公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别自己瞎得意了,你要谢谢你爸妈。”




等儿子开始学习走路了,婆婆就更辛苦了,下巴尖了,脸上的肉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发现婆婆的脸瘦的颧骨都有些凸起,脸色更是不好看,蜡黄蜡黄的,饭量也变得比以前少了很多,便问道:“妈,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脸色很不好看。”

“没有的哦,挺好,挺好。”婆婆说道。

既然她说没事,我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星期天中午,婆婆差不多把饭已经烧好,我们也坐到了餐桌旁。我刚夹了一块排骨放到儿子的碗里,就听厨房里“哐当”一声响。

我扭过了头,一扇玻璃门相隔,婆婆手里的锅铲掉到了地上,她自己则双手捂着腹部,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妈,怎么了?”老公立即冲进了厨房。

婆婆抬起了头,脸色煞白,额头上已是一层薄汗,神情很是痛苦。即使这样,却仍然强带着微笑:“没,没什么哦,就是,胃有点疼哦。”

老公赶紧把婆婆扶到了椅子上坐着。

“去医院看看吧。”我建议。

“不,不用的。”婆婆赶紧摆着双手。

公公这时说了几句江山话,我听不懂,但婆婆的反应倒是让我吃了一惊。平时,婆婆很听公公的话,公公无论说什么,她从不反对,全都服从。但今天,公公话刚一出口,婆婆也立马用江山话回了几句,我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我从她的语气上,判断出婆婆是在反对公公。

这时老公说话了:“去医院,必须去。”

婆婆这才不再讲话。

我们带着婆婆去医院看病。还好,婆婆只是轻微的胃溃疡,并不严重,医生叮嘱我们,要监督婆婆按时服药,切忌凉食。

当只有我和老公两个人的时候,我问老公,公公到底说了什么,婆婆会顶嘴。

老公告诉我,公公让她去医院看病,婆婆不愿意,她告诉公公,他们是来帮忙的,不是来给我们添麻烦的。

不知怎么的,我的脸居然烫烫的。




时光如梭,儿子转眼就两岁多了。办公室里和公婆相处的仍旧是同事们聊天的一大主题。

“挺好的呀。”我说道。

“肯定是你们夫妻没在他们面前吵过架。”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公那张恶毒嘴,没人受得了,昨天晚上我们还吵架呢。”

“那你公婆呢?什么反应?”

“没反应,仿佛跟他们无关一样,他们从来不参合。”我说道。

“真的?简直难以置信。”

“当然是真的,而且我平时跟朋友出去吃个饭,逛个街什么的,他们也挺支持,从来都不拖我后腿。”

同事都不说话了,似乎都满是羡慕,我心里也有些小小的骄傲。忽然,手机响了,婆婆打来的。

“妈,我刚下班,准备回家了,有事情吗?”

“牛牛(我儿子小名)手烫伤了,你快回来哦!快哦!”电话那边婆婆的声音很是焦急。

“啊!”我一听人就急了,包一拿就往门外冲,边走边给老公打电话,让他也赶紧回家。

一进家门,就听见儿子的哭闹声。

“哇,哇哇……”儿子哭着被爷爷从卫生间抱了出来。只见儿子右手臂的衣服已经用剪刀剪开,手腕处有一个大水泡,还有一个更大已经破裂,旁边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小水泡。老公也回到了家,一家人赶快往医院赶。

路上,儿子的哭闹非常厉害,老公怕他动到伤口,就自己抱着他,我开车。我在前面开车,儿子在后排哭嚎,我内心万般焦虑,前面有车就想超,遇上红灯就想闯。

“两个大人看一个孩子,家就那么大,怎么就烫伤了?”路上,老公问着婆婆。

“你爸爸在屋里看电视哦,我把菜炒好就放在灶台上,时间还早哦,我就在阳台上包粽子,本来牛牛在客厅玩,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跑到厨房去了哦。我就听到他哭了,跑到厨房一看,他把灶台上的菜给打翻了哦,菜汤全倒在了他胳膊上哦……”婆婆说道。

“刚炒好的菜,菜汤里全是油,那温度能不高嘛!”老公腮帮子气鼓鼓的,语气有着埋怨。我不好说话,但心里也是百般气恼。

挂号、看诊,检查结果一出来,我就着急去问医生。

“严重倒是说不上,就是有一处破皮了,而且烫的深度还挺高,会留疤。”医生说我儿子需要住院,老公就去办住院手续了。

我一听“留疤”两字,仿佛五雷轰顶般,儿子这么小,人生道路才刚开始,就有一个疤痕要缠他一辈子,我真有点受不了。

我看着身旁的婆婆——都是因为她,我儿子才这样,我也不管她有没有听到医生的话,故意大声还带着埋怨地说道:“牛牛的胳膊上要留疤,要留疤啊!”婆婆没有吭声,我更觉得她是故意在装傻,更加生气了,我真想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要把我儿子弄成这样?对我不满意,就冲我来。”可眼下我除了独自生着闷气,什么都做不了。

医生给儿子包扎完伤口,让我们去病房等着,婆婆正准备抱起儿子离开,我一把从她手里夺过孩子,也不理她,径直向病房走去,婆婆一声不吭,跟在了我的身后。

到了病房,我故意扭过头去,冷着脸不说一句话。又过了一会,儿子睡着了,老公还没有回来,我打算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就冷冷地对婆婆说道:“我出去一下,你看下牛牛。”

我刚走到电梯口,发现自己手机拉在了病房里,只得转身回去取手机。我不想说话,也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了病房,可眼前的一幕却让我震惊了,婆婆一个人坐在床沿边,居然双手掩着面,低着头哭泣。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儿子手上留了疤,其实她比谁都难受。我赶忙转身出了门,大口地喘着气,走廊拐弯处,老公迎面走了过来。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老公声音急切。

“医生说,有一处破了,应该会留疤。”

“什么!”老公一把甩开了我的手,眼睛立马瞪了起来,他开始来回不停地走动,一脚踢在墙壁上,骂了一句脏话,嘴里嚷嚷着:“包粽子,包粽子,整天就知道包粽子。”说着就要往病房里闯。

我知道他现在回病房了,肯定一肚子火都要发在自己老妈身上,赶紧一把抓住他:“你冷静点行不行,你妈也不想的,那是你妈。”

老公也不说话了,只是使劲地要甩开我。

“你妈现在一个人在哭,她也很伤心。”我声音很大,我想要喊醒他。老公也冷静了下来,也不吭声,靠墙站着。

“反正牛牛也是男孩子,有个疤也没什么,更何况是在胳膊上,又不是在脸上,没事的。”我劝着老公,他还是没有说话。

“进去吧,别乱说话,管理好你的表情,安慰一下你妈,她也不容易。”

进病房前,我故意敲了敲门,婆婆仍旧坐在床沿,脸上已经没有泪水,但满是哀伤。我胳膊捅了捅老公。

老公跟婆婆说着江山话,我虽然听不懂,但从婆婆脸色的变化,我知道老公在安慰婆婆,自己儿子的话虽不是灵丹妙药,但也是一针强心剂,婆婆的脸色和缓了许多。

第二天,我又趁着婆婆不在,赶快教儿子说了些安慰婆婆的话,小家伙很懂事,看见奶奶就嚷嚷着:“奶奶,我是男子汉,留疤没关系的。”

“哦,乖孙子,你想吃什么,奶奶回去给你做。”

“粽子,我要吃奶奶包的粽子。”

“好,好哦。”婆婆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等儿子上了幼儿园,公婆就又要回去乡下了。

回家之前,刚好儿子要拍艺术照,那天,我便叫上全家人一起去了影楼,特意让摄影师给我们拍了一张全家福。

我和老公站在后一排,公公抱着儿子坐在前面,腰板笔直,哈哈笑着,婆婆坐在公公身旁,脸上不仅堆满了笑容,还有圆脸上的小赘肉——是的,她脸上的肉又回来了。

再往后,公婆虽已离开,但冰箱里的粽子从未断过,每当粽子要见底的时候,婆婆就好像有千里眼一般,一定会将包好的100多只粽子,交与老公的姐姐,叫她快递给我们。

今年回老家过年的前几天,我老妈硬塞给我一些钱,说:“这钱给你婆婆,麻烦她给我包些粽子,她的粽子最好吃,吃了我胃不酸。”我推脱着就笑了,婆婆肯定是不要的。

有时候,一家人在一起,食物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牵住了所有人,婆婆包的粽子,正是那根绳,将我们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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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青 依

职业学校教师。用手中的笔

记录生活的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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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5-12 11:1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家传的葱煎饼,母亲走了我就再没做过丨人间

 索文 人间theLivings 2019-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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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我总是不断地试探着母亲的底线,提一两个小小的要求——平常日子里,想吃炒香肠是过分,换成炒油渣就还好;想吃饺子是过分,换成炒鸡蛋就还好;想吃糖盒子过分,换成清凉糕就还好——而葱煎饼,是永远不过分的选项。



配图 | golo



游走在街巷的胖子美食家丨连载09



偶尔早餐换口味,太太会做葱煎饼吃。只是她做的葱煎饼,我一直不怎么喜欢。

“别放鸡蛋啊,放鸡蛋就不软了。”我勉为其难吞下一张饼,抗议说。

“这样营养些啊,”太太嗔道,“嫌弃,自己煎去。”

我就不作声了。

葱煎饼我当然知道怎么做,家传的做法里,葱煎饼是不放鸡蛋的,只需面粉兑水搅稀,加葱花与少许的盐搅拌均匀,下油锅煎。煎至沉白略带焦黄起锅,葱香扑鼻,咬下略脆,吃着却糯软,抹些剁椒,鲜甜辣软,一口浓香。

这做法,是母亲教我的,母亲是外婆教的,外婆是老外婆教的,我出生时,老外婆早已经过世了,母亲时时念起她。

算起来,家传的葱煎饼到我这里,有四代了。




“我小时候啊,葱煎饼就是念想呢。哪像你,想吃就能吃。”小时候,母亲常跟我说她的从前,“我长到20岁,统共就吃过4回。”

在母亲的叙述里,她第一次吃葱煎饼,是在8岁生日那天。那是1958年的仲夏,那天深夜,外婆将熟睡的母亲摇醒,带她去了厨房,灶台上油灯如豆,外婆在灯影里掀开锅盖,端出一个瓷碗,里头卧着一个葱煎饼,在黯淡的灯光里散发着幽香。

“你外婆悄悄给我过生日呢,她讲我子时生的,正是那个时候。那天在厨房,你外婆跟我念了好多家里的事,还教我做粑粑(浏阳方言对饼的另一种叫法)的窍门,不放鸡蛋,就软些。那个饼啊,我是躲在厨房里吃掉的,虽然冷了,但是几好吃哟。”母亲喟叹着,“我好开心,一直跟你外婆保证,我会多帮家里做事的。”

那一年,年幼的母亲随着外婆从县城搬到城郊七里桥已经一年了,原本富足的家境早已一落千丈。

“你外公的西装都烧掉了,领带剪了,做了我们这些孩子的鞋垫。你外婆说,好在家败了,这是万家(母亲的家姓)祖坟葬得高,有运道呢。”母亲后来说。


外公解放前原在广州某钱庄任经理,1949年从广州返乡时将多年积蓄的50两金子借给了一位去香港的朋友,朋友一走再无联系。转年家乡划成分,倒只划了个“小经营业主”。1954年,浏阳宝盖水库垮坝,洪水漫城,外公原在正街上的三个铺面全部被冲垮,无力重修,索性撂弃了。两年后,公私合营,外公已无私可营,成为了真正的无产者。

败光了家业的外公,在1957年春上开始发运,被推荐至城郊某乡的小学任校长,而外婆,也经一位在高级社(人民公社的前身)任职的侄子介绍,去了城西某大队做会计,一家人索性将自宅让给了外公的嫂嫂母子住——她们的住宅在1954年的洪水中垮塌,此后寄住在外公家——举家搬至七里桥。

那是一栋建在禧和岭下的土砖房,一堂三厢,靠北的厢房连着厨房。“搬进去那天,我看到一条碗大的蛇,懒洋洋地爬到屋子里。”母亲说,“七里桥什么都好,就是山多,一个人去山里砍柴,怕咧。”

自从搬了家,因大舅舅有哮喘,家里许多重活都落到了母亲身上,砍柴、割猪草、洗衣、带弟弟妹妹。砍柴要翻过一座山,山背坡向阳,干柴多,母亲怕走山路,交好了邻居几个哥哥姐姐,砍柴便同去。邻居哥哥们冲得快,不耐烦等,凑钱买了副牌,爬山冲一气,停下来打一局牌,看到妹妹们跟上来了,收起牌,复又向上爬,“倒让我们没有气歇。”母亲笑道。

朋友们总有不应点的时候,母亲就只得一个人去。

“硬着头皮去啊,我害怕咧,我就唱歌,唱《草原到北京》。”后来母亲回忆说。

我曾无数次想象着那种场景,一个小女孩拎着柴刀走在进山的路上,听山林风啸,只觉草木皆兵,她唱歌给自己壮胆,放声唱:“草原到北京呐,要走多少天呐,草原到北京呀,能有多少里啊。”颤巍巍的歌声在深林密草间响起,空谷间回声应合。

“有一天砍柴回来,一脚踏空了,从坡上滚下去,滚到棘刺丛里,扎了一身刺。”

“痛吗?”幼时的我傻乎乎地问。

“又痛又痒,可是顾不上咧,”母亲笑嘻嘻的,好像在回忆一桩趣事,“柴刀甩没了,到处寻。”

“晚上回家,你外婆和老外婆点着油灯给我挑刺,挑出了许多,”母亲又说,“临到要睡了,你老外婆悉悉索索摸过来,拉着我的手问,‘坟山走夜路怕不怕?’说起来我就后怕了,老外婆就帮我摸三庚,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七里桥离城七里,是我幼时的乐园。

打上幼儿园开始,每逢寒暑假,外婆总要接我去小住,每日里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鱼汤、炒肉、炒鸡蛋,偶尔还有香肠一类的新鲜物什。外婆家屋前一个土坪,坪周种着李子、柿子与樱桃,南角上还有一株木芙蓉,秋日艳阳下,外婆带我在坪里玩,仰着望去,红艳艳的芙蓉花就开在外婆爬上皱纹的额角。

可外婆从来没给我做过葱煎饼。

于是,在我幼时的印象中,葱煎饼的香味只与母亲相连,它飘散在许多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是一个每逢周六下午扒着幼儿园栅栏等待母亲的小人儿的周末心愿。

这个心愿很好满足,多数时候母亲都不会拒绝,“也不能老是吃啊,富强粉留着包饺子吧。”偶尔也会说,“我小时候,哪有饺子吃啊,吃葱煎饼都得是过生日。”

母亲第二次吃到葱煎饼,是在11岁的生日上,去年没过的整生,今年补过。彼时,“三年自然灾害”到了尾巴,小城里的多数人家也已经缓过来了。

往前数两年,也是在母亲生日前夕,外婆差点在饥饿中死去。那时候,大队食堂仍旧开餐,伙食却早不如旧年,米饭土灶隔水蒸,分大小碗,蒸熟再加水,蒸得饭起膨,却不扛饿。吃饭需凭票,家里的老四力舅彼时5岁,总爱跟外婆换餐票,用自己的二两,换外婆的三两,外婆吃了一个月,得了水肿病。

“有一天早上,你外婆喊我,真妹仔,我眼睛睁不开呢。”母亲啧啧地说,“老外婆掀起她的裤脚,手指一按一个坑,你老外婆就叫起来,推着我出门了,要我去城里的姨家借粮。她说你外婆快饿死了咧。”

“我一下就慌了,哭着出的门,想一想心里恨,转到大队食堂,寻了你力舅打了一耳光,”母亲皱着眉,“他还在那里排队,扬着餐票喊‘三两、三两,我是三两。’你说我气不?”

那个难关,外婆家是靠姨外婆(外婆的妹妹)一家接济度过的,姨外婆两口子是教师,食用尚且不愁。自然灾害的三年,恰是外公公派外出学习的三年,在外学习的外公得了信赶回来,外婆已经将养得差不多了,外公啥也没说,只是将半年一次回乡改成了一个月一次,又戒了早餐,每日晨起,窝在床上抽烟,睁眼望天,省下的餐票回乡时都换成馒头带回来。

母亲11岁生日那天,外公就带回来一袋馒头,家里做了一桌席,正中一碗盐菜蒸肉,有炒鸡蛋、鱼,荤的、素的几个大碗,还有一碗葱煎饼——外婆按人头煎的,每人一个,有大有小,有厚有薄,外公让母亲先选,“我选了最上面那个。”母亲后来说。




在我的内心里,很多场景都定格在幼时,像是用童年来疗愈现在。

自记事起,我依稀记得,每晚临睡前,母亲总会用大拇指按着我的额头,往上捋三下,“姆妈干什么呀?”我问。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样啊,诸天神佛都会保佑你咧。”妈妈笑眯眯地答着,“你老外婆教我的。”

旧年月的事情,母亲总会反反复复拿出来讲。

“那时候吃不饱咧,自然灾害的时候,你外婆饿得得了水肿病,不是姨外婆家接济,差点就死了。”母亲说,“可也就是那一回,弟弟妹妹就都懂事了。”

“后来啊,我们年年开荒,种红薯。红薯吃不完,就晒红薯丝、做红薯粉,口粮总是要存够的。我还带你鸽姨、力舅上街卖过煎饼,一根扁担,一头挑着小煤炉,一头挑着和好的面糊,煤炉那头重,就在这头放石头,面粉金贵,只用一点点,其他的都是红薯粉,加点葱末和辣椒,客人来了现煎。”母亲笑眯眯地,“我也坏啊,水放得多,面糊稀得很,买的问,你这面怎么显稀啊,你力舅就站出来拍胸脯,‘不稀咧,稠咧,煎出来好呷咧。’”母亲垂下眼,沉浸在回忆中,“那时候人也不计较,3分钱一个,油用得少,常常煎焦了,人家也是买了吃了就走了。”

“你力舅也是吃了苦的,那年被我打了一巴掌,转性了,再不要跟你外婆换餐票,5岁的孩子,饿得坐在地坪里流涎水,只知道抬着头望天,都不晓得耍了。”母亲叹着气,“他晓得留着力气帮家里做事,跟我去砍柴、割猪菜——家里早就没有猪了,猪菜是给人吃的——转年到了春上,他带着你鸽姨去后山上扯笋子,剥了皮用草绳捆小捆,天不亮就叫醒你鸽姨两人扛着上街去卖——小孩子怕走夜路,得跟着队上进城卖菜的队伍壮胆——你鸽姨8岁,你力舅刚满6岁,小孩子哪里跟得上大人的脚程,走着走着就被落下了。”母亲笑着叹气,“笋子3分钱一捆,卖完也天亮了,两人打回转,钱攥在你力舅手里。两人都没有吃早饭,鸽姨喊饿,要吃包子,你力舅不肯;要吃卷子,你力舅也不肯;馒头便宜,你鸽姨喊力舅买,他也不肯。最后买了1分钱糖水浸萝卜,5片,鸽姨吃3片,力舅吃2片,剩下的钱拿回来献宝一样给你外婆。”

“你们这一代啊,日子好过了咧。”母亲抚今追昔,常常以这句话结尾。言语里带着叹息,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幼小的我有些懵懂,会觉得母亲有些怨怼,好像我得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可我实在冤得慌,比起别家的小孩,自己的日子算一般的,吃一回肉菜就像过节,不舍得放量吃,省着好下饭,等菜吃完了,碗底的汤渣还能拌两碗饭。更别说糖盒子、饺子、开口酥等等一应小吃,那都是我发狠学习、拼了小命才换得来的。

“这就是好日子了?”我腹诽道,“别人家小孩有苹果吃咧,还有零花钱咧。”




在我的印象里,葱煎饼并不是一件金贵的吃食,总觉得那是母亲想要偷懒时,才做给我吃的,既没有肉,做法又简单,鸡蛋都舍不得放,假称这般做法会让面饼更糯软,我不相信,总觉得母亲在敷衍,虽然煎几个我就能吃几个,可好吃归好吃,立场归立场。

从小我都爱粘着母亲,父亲太忙了,粘不上。“没有人带,两岁半就送你寄宿了,回来你说隔壁礼堂天天放歌,好吵。”母亲后来说,“我想一想,哪里是放歌啊,那里常被人借了开追悼会,放的哀乐吧。”

幼儿园寄宿的时日里,每个礼拜我能回家一天,到了周六下午,我会和许多小朋友一起扒着幼儿园的栅栏往外望,栅栏后满满的一排小脑袋,栅栏外马路上是匆匆行走的路人,有的小孩能将头伸出去,我的头围太大,老也拱不进缝里,只能透过长条的栅格子朝外打望:对面是卖小吃的婆婆,她家的酸枣子好吃,母亲给我买过,吃起来酸甜酸甜,还放了辣椒粉,细细地吮味,一球能吮老半天。

看久了就仰仰头,天空澄澈,湛蓝湛蓝,像外婆家屋后的池塘水,外公说过,多年没放鱼苗了,那塘里也总有鱼钓,钓上鱼来,外婆熬做鱼汤,十分鲜甜。漫长的等待让人神游,想想这又想想那,如同庆典前的轻松时刻,内心的倦怠与散漫如波涛翻涌,却需要一种仪式感来解脱,而我的仪式感,就在于长久的等待过后,母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道路的尽头,我会高声地、一迭声地喊——“姆妈!姆妈!”直到她听见,加快了脚步,急奔过来。“妈妈也想我呢。”我的内心里暗自得意。

回到家,我能提一两个小小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母亲多半是会满足的。譬如母亲带我睡,我可以央着她讲故事,讲了一个再一个,直到母亲求饶,“我要睡了,我累。”母亲鼻子里哼哼。“姆妈你再讲一个扁担长的吧。”我哀求着,母亲唉了一声,又接着讲,直到母亲吹起了鼾,我仍在黑暗中瞪大双眼,回味着故事的情节,不肯睡去。好久,才转过头,摸摸母亲的耳朵,凑近她的肩,缓缓沉入梦乡。

幼时我的大多数要求,都还是在吃上。我不断地试探着母亲的底线,慢慢地,就摸索出规律了,平常日子里,想吃炒香肠是过分,换成炒油渣就还好;想吃饺子是过分,换成炒鸡蛋就还好;想吃糖盒子过分,换成清凉糕就还好,而葱煎饼,是永远不过分的选项。




“那时候啊,你老外婆总跟我说,我是享过福的,所以要多帮家里做事,”母亲说,“她啊,其实人很好的,我过生日她都记得,会悄悄塞钱给我。”虽然没见过老外婆,但在我的想象里,老外婆应该是一个裹着小脚的矮瘦妇人,爱吃臭鸡蛋,要面子,刀子嘴、豆腐心。

“过苦日子的时候啊,你老外婆要上街,总要在嘴巴上抹点油,表示刚吃过饭,吃得还不错。”母亲乐呵呵地说。

母亲第三次吃到葱煎饼,就是因为老外婆。在13岁那年夏天,母亲考上了城关中学,是全大队唯一一个(彼时没有九年义务教育,上初中得考试)。

母亲拿回录取通知书时,家里最开心的是老外婆,她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摸出装钱的手绢包,层层打开,在堂屋桌上拍下3块钱,让外婆办席,外婆乐呵呵地去办了。

一桌子饭食,10个大包子,是外婆着力舅上街买的,猪油糖馅,回锅一蒸,咬一口,糖汁就流出来了。自家开始养鸡了,舍不得杀,炒5个鸡蛋,也是满满一盘;火焙鱼加豆豉辣椒蒸一碗,起锅时滴两滴白醋,嚼起来咸中带酸;家里没肉票了,买不了肉,可韭菜当荤,自家地里长的韭菜,割出来和着蒜辣炒一盘,吃起来也很香。

母亲最喜欢的,仍是外婆摊的葱煎饼,面不够,兑了红薯粉,面皮上浮着些些油色,沉白中略带焦黄的饼面上嵌着粒粒青葱,碗旁还放着一小碗剁椒,外婆还不会做剁椒,花一毛钱跟岭上的舒姨买的,饼煎得少,每人只得一个,有大有小,母亲夹了面上一个,挑点剁椒抹上,卷着吃,一口咬下,边缘是含蓄的焦脆,中间是可口的糯软,葱香扑鼻,而面的清甜与剁椒的咸鲜彼此交替,母亲彻底记住了那个味道。

“后来想想,那就是欠。”母亲说,“饿的时候,其实什么都好吃啊。”

这道席开过的一年后,满舅出生了,母亲还是被外婆勒令退了学,回来帮家里了。


母亲珍而重之地保存着与学校有关的一切,书、书包、作业本、铅笔,每一次批阅发回的作文……然后照顾家庭、参加劳动,直到20岁。

初时,家务缠身,慢慢理顺了,时间就挤出来了,譬如煮饭时添几根硬柴,不必守着火,可以去打扫猪圈;洗衣时煮猪潲,洗一会撂下,进厨房搅两勺,免得锅底烧糊;凡是出门,必带个篮子,无论是社里找农技员学桑蚕养殖,还是去城里给哥哥买墨,回程时,就把猪菜割了。

屋后有一株老桑,母亲又种了几株新桑,学了些桑蚕养殖技术,买来几个篾晒盘,养起了蚕,蚕结了茧,供销社收。初时不懂行,多是毛脚茧,水份重,被压价了,回乡请教农技员,好生学做,第二年就多是优质茧了。

1967年,母亲曾反抗过外婆一次。这一年,外婆准备让上中学二年级的鸽姨辍学,母亲生气了,“我跟你外婆争咧,”母亲说,“我不读书就是为了帮家里,有我做就够了啊。”

翌年春上,母亲在家旁砍了一大片毛竹,挖了根,又辟出一片菜土,种时令蔬菜,又种红薯,收获了,就挑到城里去卖。母亲长得漂亮,身架却是虎虎的,浓密的头发扎成两根长辫,再瘦也消不下去的圆脸,一双大眼,长期的农活练就了稳定的桩架与农家把式,一挑菜扛在肩上,疾步如飞。

七里的进城路,转眼就到了,菜担往人多的地方挑,担子放下,人就聚拢来,秤是向大队上借的,秤星挑得高高的,三两下就卖完了,挑着空篮起身,并不急回家,来前早盘算了家里的短缺,油盐酱醋、火柴、针线买齐了再打回转,偶尔经过副食摊,油团子、张口酥,咬咬牙买一两个,给弟弟妹妹们分了尝鲜。

彼时最小的满舅已经4岁了,最喜欢她这个大姐,每日里缠着她,拖着衣角要抱抱,母亲采菜进城卖,菜拢好要装篮了,满舅早已爬进挑篮里,奶声奶气地喊着姐姐,“走走,姐姐,带我去街街。”母亲总要把他抱出来,许个吃食的愿,才得脱身。

“那时候啊,根本不晓得累,只想着多帮帮家里,做什么都急风急火的,只想着卖完菜回家,还有好多事要做呢。”母亲呵呵笑着,“能做,就没有烦心事,回程太阳好,我还唱歌呢。”

于是在我的想象里,卖菜归来,年轻的母亲必定是昂扬地走在回程的路上,道路笔直,前面是家的方向,母亲腰杆挺直,脸上有笑,她的花季里,似是没有优柔与伤感。菜钱掖在怀里,纸皮包裹的十二盒装的火柴与一应家用物什在菜篮里晃荡,她的心思如脚下的道路一般开敞、踏实。她会唱起歌来,“一条大河,波浪宽……”歌声随着脚步发颤,她不喜欢,清咳两声,调匀气息,再唱。

《英雄儿女》是当时常看的电影,母亲看过好几遍。队上不少人说,万家大女儿长得像电影里的王芳,她自觉也像。

“那时候不困难了,没饿死,就是万幸了,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啊。”母亲后来说,“鸽妹崽的学费我能攒上,队上还挣着工分,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的。”

只一样,队上年年有招工名额,总也轮不到母亲,十四、五的孩子都进厂学徒了,母亲仍在家里呆着。




第四次吃到葱煎饼,是在1970年的秋天,母亲已经20岁了,那天早晨,外婆起了一个大早,给母亲做早饭,送她远行。

外婆给母亲做了一碗面条和两个葱煎饼。

“那天我吃胀了,面里还卧了个荷包蛋咧。”母亲后来说,“你外婆跟我说,她打听了,我出去这几年,队上计全工,铁路上会包伙食,还发生活费,生活费要寄回来贴补家里。我当然会寄啦,我又用不了什么钱。”

母亲吃过早餐,出了家门,顺着禧和岭的山沿向外走,赶去县里集合。这一年,伟大领袖提出“支援三线建设”的设想持续深入,她要与广大青年一起,去修建湘东铁路。

“你妈过年也不回来,就在铁路上,省着钱寄回来,她活泼,又吃得亏,会和人相处,后来做了连队会计,接了我的脚(衣钵),”这是后来外婆跟我说起的,“71年我得病,你妈才请了假赶回来,侍候我手术,搭着进城的货车赶到的长沙,进了病房我都没认得出,一头的灰咧,哭着喊姆妈。”外婆说着说着腔调就哑下去,“她以为我会死咧,也是,那时候城里谁听过癌症咯。”

“后来动完手术,麻药醒了,那个疼啊,这一边都挖掉了,”外婆指了指自己的左胸,“我‘哎哟哎哟’地叫唤,你妈就嗷嗷地哭,她想分散我的注意力,给我唱歌,跟我玩拖板车,寻了谜语让我猜,唉,我都猜中了,她读的书还没我多呢。”

“你妈妈在队上有个外号,叫‘骆驼’,好多人这么喊她,我假装不知道,有些子女生下来是讨债的,你妈妈生下来是还债的。”外婆说着说着垂下眼,“苦了她了。”


母亲所在的,是湘东铁路二八团。半年后,她因能写能算,被组织上调换工作,任了民兵连会计,兼着连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又加入了团里的文工团,她能唱歌,声音尖又亮,音高的歌曲,尖着嗓子也能飙上去。此间,母亲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便有老乡向领导打小报告,说母亲家早年成分不好。

“那时候以为组织上考验我呢,入党那么光荣,哪有一交申请书就通过的啊。”母亲后来说,“哪里知道有人背后使坏咯。”

1972年底,母亲回乡,22岁的大姑娘了,在家务农了半年,心里着慌,忽一日,大队书记送来个指标,农产品公司招下派四乡的桑蚕培植员,母亲正巧有这项技能。

“世上没有绝路,老天爷打你一板子,又会给颗糖的。”母亲后来说。

1975年,老外婆过世了,走在春夏之交的晴天午后。早上喝过小半碗稀饭后,老外婆就昏迷了,乡上的赤脚医生来看,要家里人做好准备。一家人哪也没去,在床前守着,轮番喊她,终是没有睁眼。

午后,母亲坐在床前,看到对角堂屋门槛上蛇尾一晃而没,过了一会儿,门边衣柜的穿衣镜里人影一闪。再回身,老外婆已停止了呼吸。




“蛇是我家家仙,接着你老外婆享福去了。”在幼时,母亲跟我描述过老外婆过世的场景,说起来不胜唏嘘。

我懂事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家里都过得清苦。父母每次领到工资,总要先抠出一部分,分别送给两边的老人。父亲说这是孝敬,母亲说是反哺。许久之后我才明白,他们说的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父母拼尽一切地补贴四老,让自家的日子过得磕磕绊绊。

而我幼时的吃食里,葱煎饼就是日常菜单中最常见的一项,很早我就知道,这是母亲的家传,而我家的传统,葱煎饼都是不需要加鸡蛋的,它的原料就是稀面加葱花,再加少许盐。

“加鸡蛋,饼就会硬一些,蛋的鲜味会盖掉面粉本身的香甜,不加鸡蛋,就软些,更好吃啊。”母亲总说。

然后,再配一小碗剁辣椒。浏阳人似比长沙人更爱吃辣,少有不放辣椒的菜,蒸菜尤甚,端出红通通的,不拨开辣椒不知道是什么菜。

剁辣椒配煎饼,我顶爱吃,拿勺舀一勺剁椒,涂在饼上,卷着吃,再不需其它配菜,闻着喷香,入口糯软略带焦脆。面饼的清甜铺底,剁椒的咸鲜作心,辣味冲开味蕾,食欲一下就提振了。约摸10岁时,我曾创下过纪录,连吃了6个葱煎饼,母亲抱怨了,吃饼没关系,只是太费剁辣椒,那东西只能做配菜,哪能当馅呢。“吃多了上火。”母亲说。

“你说葱煎饼是外婆教的,”幼时的我问过母亲,“可我去她那,她一次都没有给我做过啊。”

“你在外婆家吃得不好吗?”母亲笑了,大大的眼睛眯成月牙,“饼是素的啊,外婆是怕慢待了你,餐餐做肉菜给你吃咧。”

后来渐渐长大了,我大约能够明白,外婆格外地疼我,或许是将对母亲的亏欠补贴到我的身上,来偿还一份难以放下身段表达的愧疚吧。


外婆在本世纪初过世,小舅又翻修了老屋,没有再住,租了出去。外公随小舅住进了拆迁房,直到过世。那时,七里桥已经并入了城区,更名集里办事处。

某一年的夏天回乡,大舅家举行家宴,召集兄弟姊妹,我陪母亲同去。席开了三桌,长辈一桌,小辈一桌,孙辈又一桌,好不热闹,大舅敬酒,众人起身,孙辈要拍照,母亲、鸽姨、力舅、小舅簇拥着大舅,五个人脸上都漾着笑容。彼时大舅家刚建了个三层小楼,也在禧和岭下,离老屋不远。

那日餐后,我陪母亲去看从前的老屋,下楼向东走个几十米,上个小坡就到了,仍是绿树掩映,仍是黑瓦白墙,因有人租,倒也未显得破败。樱桃树下拴着一只狗,看到来人立起身来,大声地吠着。大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呵斥着那狗,笑吟吟地迎上来,那是老屋的租客。

那一日,母亲在老屋檐下坐了好久,端着一杯中年男人泡来的绿茶,到冷也没有喝一口。

“总像闻到菜香,”坐了好久,母亲幽幽地说,“像你外婆煎粑粑给我吃咧。”

许多年后,我参加一个写作研习社,某一日,老师出题,让写一首诗纪念童年,我写下了这一首:

七里桥

李子、柿子和樱桃

芙蓉花开在外婆的额角

碗口粗的蛇是家仙

游荡在房梁与阁楼

耗子在奔逃

屋后大山有茶树与坟

城市在山的后头


春风是条温柔的老狗

时间是狗嘴里的骨头

李子、柿子和樱桃

芙蓉花空荡荡地开在檐角

家仙和耗子私奔

老屋挤进城市的角落

屋后大山有茶树与坟

外婆也在那里



尾声


母亲走了以后,我独自去看过一次老屋,租客退租了,老屋很寂寞。

包了水泥的地坪里空荡荡的,我在地坪里站了许久,回想当年陪母亲在此处呆坐的情景,我知道那时的母亲在想她的妈妈,就像我现在在想她一样。

母亲终其一生,想去坐一次她修过的小铁路,一直没有成行。去年年末,我也起了意,却发现湘东铁路已经停运了(湘东铁路,后更名为醴茶铁路,于2015年停止客运)。

葱煎饼我已经很久没做了,正因是家传,才会如此容易勾起思念,而悲伤的苦涩会盖过饼的甜。家传啊,不过是一代又一代的亲情纠缠,欠与还。老外婆、外婆与母亲,母辈们的荣光尽是隐忍与付出,在她们的过往中,人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灶间,而命运如炒铲,不停地翻覆。

某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幼时,重新成为了在幼儿园栅栏后翘首以盼的小男孩,远远地看到母亲的身影从街尽头走来,我大声地喊着姆妈,她没有应答,年轻的母亲径直从我眼前走过,没有回头。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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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5-24 09:2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对父亲的积怨,被一盘扣肉终结了丨人间有味

乐兮 人间theLivings 2019-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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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为十几年前的那一句话,让我对爸爸一直心存芥蒂。我们之间的僵持,就像是一场比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配图 | golo



人间有味丨连载68



一年中,爸爸只在除夕那天进厨房,而且还只做一道菜——芋头扣肉。

在我们老家,芋头扣肉这道菜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做,因为酱汁调制的不同,每家做出的味道都不一样,而我家的独特风味,则源自爸爸在惯常的酱汁(五香粉、腐乳、酱油、白糖、胡椒粉、料酒等)中调入了陈皮碎,使得扣肉肥而不腻,还带有一抹柑橘的清香。

每次爸爸做这道菜时,我和弟弟都会到厨房帮忙烧火。

新鲜的大块五花肉冷水下锅,大火烧开,直到筷子可以插入肉中,捞出沥干水分,用几根牙签在猪皮上扎一些小孔;待到猪肉冷却后,切成10厘米长、2厘米厚的小片;随后,把肉一片片放入油锅中小火慢炸,直至猪肉表皮金黄;继而,再把处理得跟肉形状相似的芋头也一并放入油锅中炸2分钟;待到猪肉和芋头都捞出放凉了,再放入酱汁盆中腌制1小时;之后,一片肉、一片芋头间隔着均匀码盘,再放入大锅中蒸2小时,出锅后用一个浅碟盖住蒸好的肉,迅速倒扣过来,一盘香糯可口的芋头扣肉就做好了。

团圆饭上,“话痨”的妈妈总会说:“这两盘扣肉,你爸爸从早做到晚,跟神仙算命似的,得一轮一轮地算好时间,这菜才能上桌……”

听她这样说,寡言的爸爸只是笑笑,自顾自地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再配上一杯枸杞酒,那享受的模样,像是得了鱼的猫一般满足。而我和弟弟,早已就着扣肉吃了两大碗米饭了,嘴边都还残留着香甜的酱汁。




我的爸妈年近30才结婚,婚后第二年便有了我。直到7岁前,我都坚信爸爸是非常爱我的。

那时,比起脾气火爆的妈妈,爸爸从未厉声呵斥过我。他有一双巧手,帮人盖房子,能从框架搭建一直做到室内装修、水电安装。工作之余,爸爸常从工地捡些边角料给我做玩具,比如风筝、木板推拉车等等。这让我在一群小伙伴中间赚足了面子,毕竟我的玩具“独一无二”。

我不喜欢吃猪肉,除非做成扣肉、肉饼、酿茄子等颇为复杂的菜肴。为了让我的营养能跟得上,爸爸常常上山去抓斑鸠、长尾翎做给我吃。

也正因如此,早熟的我在懂得“重男轻女”这个词后,坚信我的爸爸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毕竟,爸爸对我可比表叔对他女儿好太多了——表叔把儿子宠上天,女儿就当作佣人一般使唤,平日里的口头禅就是:“贱丫头没鬼用,早点嫁出去算了,不要在我家吃白米。”

然而,2000年9月的一天,我心中的这份笃定却悄悄发生了动摇。那年我刚满六岁,有一天,我听见爸爸和奶奶小声商量着,要把刚出生的妹妹送给别人,理由是“计划生育不允许生第三胎,如果想要个儿子,就必须得送走这个闺女”。

没过几天,爸爸便趁着妈妈睡着后,把尚在襁褓中的妹妹送到一个远房亲戚家里,让她和那个亲戚刚出生的儿子凑成了一对龙凤胎。

为此,爸妈大吵了一架,妈妈骂他狠心、让她看孩子最后一眼,爸爸却说送走孩子“是我们商量好的,现在又来这一出”。吵完没过几天,爸爸就离开了家。 

我家把妹妹送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每次放学回家,总有人明知故问,“大舒,你妹妹去哪了呀?”

我按照妈妈教的话回答他们“我不知道”,大人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

“你妹妹被你爸爸卖了呀,她不值钱,可能下一个就要卖你了。”

“你妈再生一个弟弟后,你爸妈就会不要你的。”

“你妈妈要生不出弟弟,你爸爸连你和你妈都不要了。”

……

这些话语充斥在耳边,我只能大声向他们喊“你们骗我,都是大骗子”,然后拔腿就跑回家里。回家后我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怎么我最近都没有见到他?”

妈妈不言其他,只说:“你爸去东莞帮二姨家盖房子,春节就回来。”

但我能感觉到,因为送妹妹这件事,妈妈心里一直憋着气,因为她总有意无意的问我,“如果我和你爸离婚了,你跟谁?”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哭。我一哭,妈妈就会忍不住打我一顿。我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我真怕哪天我表现得不乖了,他们两个也会像不要妹妹那样不要我。


三个月后,临近春节,爸爸回来了。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跑过去抱着他,只是躲在妈妈身旁,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爸爸随即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件白毛滚边的红色唐装,递给我:“穿上一定很可爱。”

这是他第一次给我买衣服,的确很可爱,但我接过来,也没有那么开心。

除夕那晚,爸妈又大吵了一架。爸爸骂妈妈不讲理,商量好的事情还不依不饶,况且他觉得自己想要生个儿子的想法也没有错,“以后只有儿子才能留在身边养老,女儿终归都是别人家的,现在送给了别人和以后她要嫁到别人家去了,不都是一样的吗?” 

吵到最后,双方甚至拿起了锄头和木棍要拼个你死我活。如果不是亲戚们闻声而来,拉着他俩,不知道能闹到何种地步。

那顿饭,我是哭着吃完的,而爸爸做的那一道芋头扣肉,无论是芋头、五花肉,亦或者是拌了酱汁的米饭,味道都是又咸又涩的,一点甜味都没有。

此前,我心底对他已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艾,而当他说出那句“女儿终归是别人家的”,我就更“坐实”了他不过也就是一个平庸的、重男轻女的父亲,不可能把所有的爱都给我。

从那天开始,我和爸爸之间的交流就越来越少了,除了打招呼、喊他吃饭,一天说的话不超过10句。也是从那时开始,年龄不大的我,无师自通学会了疏离和冷漠。




过完年后,爸爸又去了东莞,直至年底弟弟出生才回来。 

弟弟的出生终于缓解了爸妈紧张的关系,两人很少再提起妹妹,也没再为了妹妹的事情吵过架,很显然,他们的心思全都放到了弟弟身上。爸爸更是因为弟弟的到来改变了许多。我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比较起来。

我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爸爸收工回家从不会逗我,只会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喝酒,或者拿个挫刀捯饬他的一些捡回来的樟木头。他也不爱看电视,每晚9点一到,一定会准时上床睡觉。

可是弟弟出生之后就不同了,他每天回来脸上都挂着笑,沉默寡言的他还会试着说一些笨拙的话来逗弟弟,“阿弟今天有没有吃奶奶啊?有没有尿裤子呀?今天乖不乖啊?”

他花了好几天,做了一个极其精致的摇椅——比他之前给我做的任何玩具都要好——然后,把刚学会坐的弟弟小心翼翼地放进摇椅里,在旁边一勺勺地喂弟弟吃米糊。路过的邻居都笑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还这样耐心给儿子喂饭吃,他就乐呵呵地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再没9点前上过床,总会一直陪在弟弟左右。

我心里越发觉得,爸爸的改变太明显了,比起弟弟来,爸爸对我的爱少了很多,而我只能自己在一旁生闷气。


弟弟2岁多时,爸爸买了一辆摩托车,每次去赶集都会让弟弟坐在摩托车油箱前,扶着两个后视镜,带他一起绝尘而去。

他们回来后,弟弟手上总有一些新奇的玩具,魔方、小汽车模型、迪迦奥特曼等等,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我一边羡慕着弟弟手里的玩具,一边期望着他能快点玩腻了给我,当然心里也会想:“爸爸为什么不买两份?”

见我闷闷不乐,奶奶就在一旁劝我:“你做大姐姐的,什么都要让着弟弟点,毕竟以后是你弟弟养你爹妈,而你以后是要嫁给别人家的,不用对你太好。”我不还嘴,心里却不以为然。

妈妈和爸爸说了好几次,让他下次上街“也带上女儿,不要只带儿子”。终于在一个恰逢周末的赶集日,爸爸决定带我一起上街。等我们买完东西后,爸爸让我先看着弟弟,他去交电费,去去就回。

我和弟弟乖乖地坐在地上等着,但过了快半小时,爸爸还没回来,3岁的弟弟开始不耐烦了,哭着闹着要回家,任我怎么哄也不听。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只能任由他哭。

爸爸回来后,见我们一个哭着、一个坐一旁看着,赶忙一把抱起了弟弟,拍着他的背安抚着。又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之后,他抱着弟弟去旁边的商店买了两只棒棒糖,一只给了弟弟,一只给了我。回家后,那只棒棒糖就被我狠狠地扔到了门口的池塘里,一口都没吃。

妈妈看到我们回来,一个那么开心,一个却一脸闷闷不乐,就开口骂我:“真是矫情,不懂事,从小就生贱!”我心里更委屈了,尽管平日里妈妈待我很好,甚至比对弟弟还好,可是这一次,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沮丧,就不分青红皂白骂人,我转身就赌气跑去了奶奶的厨房里躲了起来。

临吃饭,妈妈在客厅扯开嗓子唤了我几声,我也不应。等爸爸转了几圈找到我、想拉我回家时,我一把推开了他。

“你这孩子到底要闹什么脾气呀?再不回家吃饭,待会你妈妈又会打你的。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争你啊。” 

“你什么时候争过我了,你就是不喜欢我,只喜欢你儿子,我都知道的,我也不喜欢你。”我把自己一上午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大喊着我对他的不满。

不善言辞的爸爸又默不作声了,而我却越发放肆地向他哭喊着,“你就是不喜欢我!”“你就是重男轻女!”“送走了妹妹之后也会送走我,是不是?”……

听到我的哭闹声,妈妈也跑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抄起旁边的柴火棍,一边打一边骂我:“不懂事,还耍大小姐脾气,没鬼用!”

我只顾着哭,也不敢还嘴,怕她打得更厉害。

一直默不作声的爸爸也没有阻止妈妈,转头跑回了家,因为弟弟也哭起来了。




从那次起,我对爸爸的芥蒂更深了。 

平日里,父女俩的交流只剩下打招呼,他没去过我的家长会,不会主动找我问学校的任何事情。等上了初中,我和爸爸之间的僵持就更像是一场比赛了——谁先开口谁就输。

除了吃饭必须要待在一起,其余时间里只要一看见他,我就会起身离开,或者干脆躲起来。爸爸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偶尔会表现出一闪而过的失落,我心里甚至还有点“报复成功”的快感。

妈妈常问我,“为什么不和你爸多聊聊天”。妈妈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对爸爸的“重男轻女”有意见,但她却觉得这只是我小气、不懂事。即便如此,我对自己的爸爸爱答不理,都是“非常不礼貌的”。

但她也不好总说我,因为稍微说两句重话,我就又哭了。

我能和爸爸待很长一段时间的,只有除夕的晚上、他做扣肉时,我和弟弟每年都会帮他烧火。当然,谈话的主要还是他们父子俩,为了不被扣上“不礼貌”的帽子,我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话题都是关于弟弟的。

 “爸爸,我今天在学校做作业拿了100分,你要多给我吃1个鸡蛋才行。”弟弟开心地说。

“鸡蛋吃多了,以后你就会经常拿零鸡蛋了,你真是个大番薯。”爸爸调侃弟弟。

“有人要拿零蛋咯……”我跟着附和了一句。

看他们父子俩聊得开心,我心里多少也会有些嫉妒——爸爸从不会主动去挑起和我之间的话题,而我也不会像弟弟那样倾诉自己在学校的近况。

除非因为学习的事,我必须得问他要钱——每次我找妈妈拿钱,她的第一句话总是,“我没钱,你去找你爸要”——最后,我要么被迫向爸爸开口,要么就再多磨蹭几天,等妈妈给我。


等到初三下学期,看着别人家父母对孩子嘘寒问暖,而我家父母却完全无动于衷,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恰逢需要买辅导书,钱又要得急,我不想再沿袭此前的“要钱”模式,更不想和我爸说话,只好自己想办法。

当时,我顶着一头长及大腿的黑发,每次上街,总有收头发的阿姨问我要不要卖。我和我妈都舍不得。这天中午,我心一横,径直跑出校门把头发卖了,得了180元,足够买辅导书了。

晚上,一家人看到短发的我,都问怎么回事儿。

“卖了。”我低着头扒饭。

“那你卖的钱呢?”妈妈问我。

“都买辅导资料了。”我说得很小声,生怕她怪我自作主张。

妈妈却没继续问我什么,倒是爸爸看了我一眼,似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第二天是周六,爸爸很早就把我们姐弟俩叫起来,说要带我们去山上看看前几天放的网有没有捕到鸟。我本不想去,但被妈妈瞪了一眼,还是跟着去了。

我和弟弟跟着爸爸的脚印一前一后的在林间穿行,很快就来到了爸爸放网的地方。网上一只斑鸠都没有,爸爸让我和弟弟找个地方先坐下,他去别处看看。

结果他刚走没几步,我和弟弟就看到一条蛇在我们附近爬行,“爸爸!蛇呀,快点抓住它!”我和弟弟忍不住大叫。

爸爸快步折返回我们身边,把我和弟弟护在身后,手起棍落,一下就打到了蛇的要害。被敲晕的蛇还在挣扎,爸爸解开了随身携带的布袋,徒手抓起地上的蛇,把它扔进袋子中。

回到家后,妈妈看到我们竟然还抓到了蛇,就说可以拿去卖,现在正是吃蛇的好季节,这蛇一定能卖不少钱。第二天一早,爸爸和弟弟就去了村口那里卖蛇了。妈妈把衣服丢给我,让我先去洗衣服,她来做早餐。

等我洗完衣服回来,爸爸和弟弟已经在家吃着早餐了。弟弟一看见我,立马跳起来,拿起桌上的可乐给我,说他和爸爸卖蛇卖了好多钱。

爸爸还是像往常般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也没有抬头。等我回到房间,却发现我的书桌上也有一瓶可乐,底下压着两张红色的毛爷爷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四个字“好好学习”。

我愣住了,环顾四周,过了好久才拉开书包拉链,把钱放进了语文书里夹着。再一转头,发现爸爸正往我这边看了过来,我知道钱是他给我的,只是他不言,我也不语,就好像我们的那个“沉默比赛”还在进行。

其实,那一刻的我多开心啊,我知道“爸爸心里还是在乎我的”。可我还有点贪心,我希望他也能主动问问我的学习,希望他能像我发小的爸爸一样,笑着问自己的女儿:“有没有什么目标?中考打算考哪个学校呀?”

只是,直到中考后,爸妈才知道我要读哪所高中。而开学报道的第一天,爸爸只是起早给了我一个红包,就去工地开工了。即使我在前一天晚上问妈妈,“我住宿的东西太多了,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学校报到?”他们两个也都说自己没空,让我搭发小爸爸的三轮车一起去就可以了,这让我很是失落。




高中在离家30多公里的镇上,学校周六要补课,只放周日半天假,所以我只有到了月底大周末了才会回趟家。如此偶尔见一次,我的待遇总是不错的——家里总会有我喜欢的斑鸠炖汤,妈妈还会准备水果和吃食让我带回学校。

爸爸也会试着和我说一两句话,但也就两句——“最近学习辛不辛苦?钱够不够用?”一开始我们还能一来一回地聊两句,多说几句,也就无话可聊了。

妈妈跟爸爸不一样,每次我回到家,她从不问我成绩,总给我说村里最近谁家的女儿出嫁了,我的哪个男同学当爸了,“怎么你就是要继续读书呢?当初要是初中读完了去打工,可能我现在也会当外婆了吧。”

每次听到妈妈这样喋喋不休时,爸爸就骂她:“傻婆娘,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你就该支持”。我心里一紧,不敢望向声音的方向。

“我就发发牢骚,你女儿就不是读书的命,等她高中读完了,再继续打工那还不是一样的。”妈妈毫不掩饰对我的奚落。

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都很安静。我希望爸爸能继续和妈妈说点什么,可他没有,只是把头转开,继续喝着他的枸杞酒。

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绝对不能如他们所愿,一定要考好一点。

2014年6月,高考考场外挤了一大群家长,但仍然没有父母的身影,我心里憋着一口气进了考场。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我发挥失常了——成绩出来后,只能读大专。


妈妈知道了我要报考的学校和专业,直接对我说:“你又不漂亮,长得还那么笨,再继续读书也是没前途的。不如去打工好了,这样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我和你爸也不用那么辛苦。”

听了妈妈的话,我的眼泪当场就流了出来。若不能继续读书,我就只能像村里大多数女孩一样,去工厂打两年工,然后就匆忙嫁人,我不甘心。但我又不敢底气十足地说出内心的想法,一则是我自己考砸了,二则一年学费5500元、住宿费1800元,我们家半年的农作物收入还不到5000元,爸爸帮人家盖房子的人工费一天是80元,还要等楼房盖好了才能结算人工费,眼下,家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

然而,一旁的爸爸却开口了,语气没有一丝迟疑:“你要是想继续读书,就是借钱我也会供你读,辛苦一点就辛苦一点。但是你这样一直哭,什么话都不说,我们哪知道你的想法。”

看着突然出声的爸爸,我反而哭得更凶了。

“我想继续读……”——这五个字最终还是从我嘴里说了出来,带着一点害怕和一丝不甘。

“想读就读,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女儿,你想要的,只要说出来,我都会尽量满足你。”

“她要继续读书你还能不给她读啊?但是钱呢?一下子我们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你以为供一个大学生读书很容易吗?”妈妈既震惊又生气。

爸爸沉默了几秒,“总会有办法”。

这一刻,我的心里就像裂了一条缝,过去这么多年,所有对爸爸的愧疚、感激全都涌了出来。比起城里的孩子,想上学、甚至留学都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我却见过自己身边太多因为家里没钱而放弃读书的孩子。

比如表叔家的女儿,成绩一向优异,可表叔一句“没钱”,即使她跪在地上恳求,表叔也一样视而不见,最终还是让她收拾被褥去工厂打工挣钱了。

和他相比,我的爸爸通情达理多了。




爸爸向在广州做警察的三叔说了我的情况,三叔倒是很开心:“我工作单位就在这个学校对面,他们学校都是我们的停车场。大舒要是来广州读书,正好我也可以照应她。钱的问题二哥你不用担心,只要她想读,我也可以供她的。”

最终,爸爸向三叔借了3万块,直接打进我的卡里,这就是我3年全部的学费加生活费。“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这笔钱用完,就只能靠你自己了。”爸爸把卡递给我。

我点点头。

“寒、暑假可以去打工,赚一些生活费也好。”他望向我,随后又补了一句,“往后,我不会再给你钱了,你自己算着花啊。”

看着手上那张卡——这是我家的第一张银行卡,我家此前没多少存款,所以从来没有银行卡和存折这种东西——又看看在旁边站着的爸爸,我鼻子一塞,嗫嚅地说了一句,“谢谢爸爸”。然后,我竟无意识地上前抱住了他。是爸爸的应允,让我的人生多了很多可能,让我有机会选择我将来的生活。而对于他,为了这3万元,他得日夜不息地给人盖一年多的房子。

爸爸“诶诶”地点了点头,脸别过去,依旧什么都没说。


那个暑假我过得很舒心,我和爸爸之间终于能多聊上几句了。只是我已经习惯和他客气地交谈了,像是在刻意扮演一个懂事的好女儿。以至于表妹在一旁看到,都忍不住对我说,“你和你爸说话好官方,有点假。”

在离开家去学校的前一天,爸爸买回来了一个大芋头,说要做扣肉,还让我跟着他学。

“有人做给我吃就好,没必要自己学着做。”我竟也开始向他撒起娇来。

“打小你就喜欢吃扣肉,要是以后嫁人了,就吃不到我做的扣肉啦。我教你怎么调酱料,以后你要是想吃也可以自己做来吃,别想着我可以一辈子做给你吃啊,爸爸也是会老的,有一天我做不动了,我还想着让你做扣肉给我吃咧!”不知道为什么,这天爸爸的话特别多,一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常态,还发出了一股子老头子般的悲凉感慨。

眼见爸爸已经腌好了五花肉和芋头,我自告奋勇:“我来摆盘吧!”

可我刚一出手,爸爸就急忙拦住了我:“错了错了,肉的皮要向下放,不能向上放,不然待会蒸熟了,倒扣过来的肉皮在下,就不好看了。这扣肉的精髓就在倒扣这个操作上,你现在这样摆盘待会都不用倒扣了,到时候酱汁不能回流,味道就没那么好了。”

这一次,爸爸做了三盘扣肉,让我带给三叔一份,另一份端去给爷爷奶奶,最后一份是我们晚饭自己吃的。

晚饭时,妈妈从自己的裤兜里拿出了一个红包,爸爸也从上衣的领口里拿了一个红包,说这是给我的出门利是,希望我出远门读书,在外一定要“利利是是,平平安安”。

看着爸爸那洗得发白的上衣,透过那薄薄的衣服下,我甚至能够清楚地数出他身上有多少条肋骨。而手中的红包,更让我觉得异常沉重,我的眼睛好痒,想用手去揉。

“别哭了,吃饭吧,多吃点菜,往后要等寒假回家才能吃到这一口了。”爸爸夹了一块芋头到我的碗里,就没有继续说话了。




上大学后,我出去找了兼职,自己也因此开朗了不少。

妈妈在我离家前就下了命令,每个星期都要打电话给她报个平安,有时候我也会打电话给爸爸,但是只有在他生日和父亲节当天我们才会说上两句,聊天时长不会超过3分钟,就算有时我想多和他说两句,他的第3句话也是,“让你妈和你说吧,她在旁边”。

我们父女间还是维持着那种没有太多话、交谈不深的状态。

直到大二第一学期,妈妈在一个下午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医院和她一起照顾爸爸,我们父女俩的关系才算翻开了新的一页。

那一次,爸爸盖房子时因为过度劳累,从手扶架上摔了下来,手插进了一旁的钢筋,露出白骨,他当场就不省人事了。

当天下午,我买了最快的一班高铁回去。爸爸看到我很惊讶:“你怎么回来了?”他躺在床上,右手包扎着厚厚的纱布,我整个人都怕得发抖,眼泪又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了出来。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没事就好”。

妈妈还在工厂做临时工,不能总在医院陪爸爸,我便顺势留在了家里,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着给他送饭。因为爸爸伤的是右手,我还要喂饭给他,很多次,脑海中竟想起很多年前、他这样喂弟弟的画面,直到有次妈妈说,“你小时候,你爸也这么喂过你,虽然不如喂你弟弟多,但是那时候家里太穷了,累了一天了,还要休息。”

我鼻子一酸,嘴硬地说,“我知道,不要你说。”

那一个星期,或许是因为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和单独相处,父亲似乎要把过去十几年没说的话全都补上一样,他问了我很多,我都一一回答了。

“有没有谈恋爱?”

“没有,我们专业男女比例1:10。”

“可以慢慢找个人先拍着拖,等到毕业了,工作几年后就能结婚了”

他还告诉我在去上大学的这段时间,弟弟越来越叛逆了,经常偷家里的钱去网吧上网,“你做姐姐的,要多关心弟弟,多和他聊聊天。”

说完他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问如果我们家要两处地方盖房子,我选哪个。

有好几次,我都想开口和他好好聊聊我心里这么多年的心结,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虽然心里的那些怨念早已过去了,但这么多年的客气和疏离,贸然开口谈这个话题,真是太难了。


爸爸出院那天,我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我可以给他做。他说想吃扣肉。

我去菜市场转了一圈,没见到卖芋头的,便买了一根粉葛回家。爸爸看到了,安慰我说:“粉葛比芋头的口感清甜,做出来的扣肉也一样好吃。”

这一次,轮到我站在灶台前,把猪肉、粉葛洗净,晾干水后就开始起油锅。爸爸则坐在了烧火的椅子上,灶火映着他的脸庞,我突然发现爸爸的头发掺杂了很多银丝。

“你是不是很恨我?”爸爸突然出声问我。

我愣了一下,没敢看他,呼了一口气:“我没有,爸爸你想多了。”

“唉,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可我总觉我们两个前世一定是仇人。以前你不和我主动说话,我能理解你是青春期叛逆,但你现在都20岁了,你对我这个爸爸还是一副戒备防范的样子,也不主动和我说你学校的事情,也不说你生活上和朋友的事情。我怕你不喜欢,也就不问,可是今天,我觉得咱们还是要好好谈一谈……”

爸爸说这句话时,语气里透着无奈和茫然失措,我知道这是他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的话。我也知道,这一刻,自己终于可以把心里压抑许久的话说出来了。

“爸爸,你把我养那么大,还供我读书,所以我对你很感激。可是我心里一直有芥蒂,就是小时候,你们把妹妹送走了……就为了有个儿子可以养老。那年饭桌上,你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着,你说,‘女儿终归是别人家的’,就好像你养大我就是为了把我送人的一样。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什么不把我直接送给别人呢?” 

“所以你是因为你妹妹的事,对我一直有恨吗?就一句话你就记到了现在啊。”爸爸听了我的话,小声叹息道,“你还是太敏感了。”

“大舒,你是我女儿,我对你和你弟弟是一样的。我打过你弟弟、骂过他,可是我一直舍不得打你、骂你。你爸是个粗人,嘴巴也笨,不怎么会说话,也不会表达太多。说实话,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你,所以我真的不知道你一句话就记了那么久。可是,你在我30岁那年来到了这个世上,第一次叫我爸爸的孩子,这种血缘里面的喜悦,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锅里的油开了,我用筷子夹起了那块五花肉,丢进油里炸,肉滋滋冒泡,整个厨房里满是花生油和肉的香味。爸爸还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的眼泪也一直泡着眼眶。

我心里的那根刺,终于拔出来了,可爸爸的话却又让我充满愧疚。

这些年我对他的冷漠、疏离,也一样深深地刺伤了他,作为一个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糙汉,他或许真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来处处为女儿着想,只是他以为慢慢长大的女儿能懂得他,却未曾想女儿“记恨”了他这么久。

我蹲下来,抱着他的膝盖,哭了起来,“爸,对不起……”

“我才应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是我一直忽视了你,以为你会自己想明白的,可现在看来,我还是缺少和你的交流,才让你心里一直不舒服。”爸爸拍了拍我的背,似乎想要通过这样的举动让我停止哭泣。

我知道我们的“比赛”真的结束了,爸爸先“认输”了,而我却是个不甚光彩的“胜利者”。


那天晚上的两盘扣肉,味道不伦不类的,我以为是粉葛的原因。

“呀,我好像没有放陈皮下去,难怪吃起来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我夹起一块粉葛,吃完后恍然大悟。

“第一次做,味道也不错。不过还是没有你爸爸做得好吃。”妈妈在一旁说。

“今年过年的扣肉就让你做了,我可以休息啦。下次放味陈皮,味道就很可以了。以后都由你来做给我吃吧,我就不做了。”爸爸笑了。

“好呀,以后都由我来做扣肉,过年你就可以休息啦。”我也笑了。



后记


2017年大专毕业后,我找到一份和专业相关的工作,比起在工厂打工的小姐妹,这份工作虽然辛苦,经常出差熬夜,但我很开心。这也让我从心底感谢父母,尤其是当时坚定让我读书的爸爸。

从那以后,我和爸爸也更为“熟络”起来。

去年,我给他换了智能手机、教会他用微信后,他会经常给我发发语音。可每一次都是晚上,我问他为什么白天从来不说话,他说“怕打扰到你工作,而且也只是很平常的事情,不想浪费你工作的时间”。他还是处处都在为我着想。

这两年家里的年夜饭,都是由我来准备的,扣肉这一道菜终于也成了我的拿手好菜,只是每年我都会做两种扣肉,一种是和爸爸以前做的一样,放了陈皮的芋头扣肉,另一种是没有放陈皮的粉葛扣肉,那是我们父女“破镜重圆”的象征。

爸爸很喜欢吃粉葛的扣肉,每次吃这道菜,他都会很骄傲地说:“这是大舒做的,你们都尝尝吧,可好吃啦!”

每次听到爸爸这样说,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想来那场旷日持久的“比赛”,让我们错过了太多像这样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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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7 09: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8-17 09:57 PM 编辑

隔着一桌火锅,不敢与爷爷相认丨人间有味

 张小冉 人间theLivings 2019-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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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27年前,爷爷、奶奶和3个儿子以及女儿在一起吃过一顿火锅,餐桌上,奶奶再三提醒李林蕊的母亲,孕妇要少吃辣椒,3个儿子陪着他们的父亲,一起喝了二两泡酒。

那大概是三代人,最后一次团聚的时刻。



配图 |《狗十三》剧照



人间有味丨连载69



2016年4月底,李林蕊的爷爷去世了。
李林蕊的父母已经离异多年,母亲和父亲李勇军家的两位老人早都没有了来往,可听到这个噩耗时,她还是捂着胸口,眼泪夺眶而出。她赶紧叫回还在公司上班的李林蕊,母女俩焦灼地和除李勇军以外的李家亲戚联系,询问两位老人家的现在住在何处——两个月前,老两口自己的房子由于被李勇军多次抵押,被法院强制执行了拍卖。
最终,李林蕊从堂哥那里打听到了爷爷奶奶如今租房的住址。堂哥支支吾吾地说:“蕊蕊,地址发给你,但是我劝你别来了,现在这个情况……你知道的,考虑清楚。”
但李林蕊还是想都没想就出发了——她顾不了那么多,她得去送爷爷最后一程。
那个陌生的地址离成都主城区很远,在出租车上,李林蕊看着窗外的高楼渐渐被旷野代替,陷入了回忆。




2008年春节,18岁的李林蕊才第一次亲眼见到自己的爷爷。爷爷身高1米8几,身姿挺拔,梳着周润发同款的大背头,又黑又亮。
刚一见面,李林蕊就确认了自己与爷爷间的血缘关系——爷爷眼睛下方那对松垮的眼袋,让李林蕊终于为自己与生俱来的“卧蚕”找到了出处,但这双眼袋并不妨碍爷爷的精神头。
在爷爷家里住的那5天,李林蕊看到了一个和以往家人口中描述的不太一样的老人家。
爷爷在上世纪60年代初参军,成为一名铁道兵,随部队进入了西藏,参与青藏铁路的修建,转业后就留在那里工作,直到80年代中期才调回老家成都。20多年的驻藏生活,没有消耗掉爷爷旺盛的精力,反而将他打磨成了一个在家中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强势老人。
来爷爷家之前,李林蕊知道:每日晚餐,爷爷雷打不动地酌二两泡酒,饭后和小区里的邻居去公园散步,周末还会参加老年骑游队。他每天晚上9点准时睡觉,那个时间之后,家里的其他成员默契地消除一切声响,看电视也只能欣赏“哑剧”。有一次爷爷睡后,家里的座机“叮铃铃”响个不停,奶奶去上洗手间没来得及接听,小叔戴着耳机在电脑前看足球赛,爷爷被吵醒后立刻从卧室冲出来,高高地举起座机,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有一次,小叔在家煮火锅后,忘记将剩下的食物放进冰箱,隔天全都馊了,爷爷知道后,当场掀翻了桌子……
李林蕊在爷爷家住的第一晚,半夜被老鼠吵醒,吓得魂飞魄散,又不好意思向刚刚见面还充斥着陌生感的爷爷求助,便躲在被窝里吓得呜咽起来。
爷爷起夜时听到李林蕊的房间里传出哭声,就叫醒老伴,两人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的门,奶奶上前揭开李林蕊蒙在头上的被子,发现她正哭得梨花带雨,爷爷仿佛忽然慌了阵脚,一直用胳膊怼老伴,让她开口问问情况。
李林蕊意识到是自己打扰到爷爷休息了,慌忙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战战兢兢地说是因为自己害怕老鼠。说完之后,她掖过被角,悄悄地观察爷爷的表情。没想到,这个让大家闻风丧胆的爷爷居然和蔼地笑了。
那天晚上,爷爷拿着拐杖,在屋里四处翻腾,打了两个小时的老鼠。


在爷爷家的第3天是除夕。
与往年不同的是,那天清晨,爷爷出手阔绰地塞给奶奶500元钱,让她去问问李林蕊想吃什么,额外买些。奶奶知道林蕊嗜辣、喜欢吃火锅,便买来袋装底料,配上土豆片、藕片、毛肚、郡肝等,说要为李林蕊烹制一锅家庭版火锅。只是由于很多商贩回家过年,奶奶逛了一圈市场,也没有买到搭配火锅的蘸料辣椒面。
令家里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爷爷居然主动走进厨房,给李林蕊小心翼翼地制作起辣椒面来。他将干辣椒放在捣蒜罐里,笨拙地用棒槌敲击着,直到干辣椒被研磨成颗粒。
除夕夜,李林蕊的姑姑带着丈夫、儿子从外地赶回成都,加上意外到访的李林蕊,爷爷家拥有了难得的热闹。虽然没有骨头汤打底,辣椒面也磨得粗砺,但这份诚意十足的火锅让一家人拘谨的关系得到了些许舒缓,也让那些大人们藏着的秘密暂时被放逐。
当晚,爷爷兴致很高,多喝了两杯酒,到了9点还毫无睡意,便开始主动和李林蕊聊天。他找的话题也颇为官方:“蕊蕊,你的梦想是啥子?”
时值高三,李林蕊的“梦想”自然直接和大学有关:“我想学美术,但是身边所有人都劝我好生考一个普通本科,说那是烧钱的专业。”
爷爷不回应,其他人也不便接话,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电视机里春晚的声音。这段漫长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守岁敲钟的前夕,爷爷熬不住了,他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蕊蕊,你是好多号(几号)走喃?”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是他察觉到了什么,在下逐客令吗?
李林蕊小心翼翼地回答:“之前说的是后天,初二走。”
爷爷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径自回了卧室。
爷爷离开后,一屋子的人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面面相觑起来。姑姑率先打破僵局,她压低嗓音说:“爸,他……难道晓得蕊蕊是他亲生孙女娃子了?他不安逸了哇?”
没错,就在此时,爷爷还不知道李林蕊是自己的亲孙女。
姑姑安排的这场祖孙见面,是下了一盘很大的棋。姓李的一家子人共同合谋完成了这次的试探,大家步步为营,生怕一步走错,又会重新激起18年前的历史恩怨。




1990年,在李林蕊的“满月酒”上,她的父亲李勇军喝醉了,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在李林蕊爷爷家里撒酒疯。当时父子俩都喝酒上了头,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居然大打出手,还把爷爷为了迎接小孙女而新做的家具砸坏了。
这个在邻里街坊面前和自己动手的逆子,让李林蕊的爷爷颜面扫地。盛怒之下,老人将他们一家三口赶出家门,并立誓再不认这个二儿子。
这不是爷爷第一次说要与儿子断绝关系了,不过上一次是大儿子李勇强——就在李林蕊出生前一个月,爷爷在部队里的老领导拄着拐杖来到爷爷家,说自己是来讨债的。原来,李林蕊的大伯李勇强,骗了爷爷这位老领导2万元钱后,逃到了重庆躲债。这位老领导以前在西藏时对爷爷十分关照,被爷爷称为救命恩人。那次,爷爷在老领导面前低着头,褪去往日的强势,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满月酒隔天,李林蕊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女儿,提着水果,瞒着李勇军,登门替丈夫向公公道歉。可爷爷并没有因此消气,还当着她的面把西瓜砸得比衣柜上的玻璃还碎。
李林蕊的母亲并没有放弃,仍旧隔三差五地带着女儿登门,但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有一次,奶奶实在想念孙女,便和李林蕊母亲偷偷约好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见面。没想到,被出门散步的爷爷撞个正着。爷爷气愤地推开奶奶,拉扯中,奶奶摔倒在地,怀里的李林蕊被撞破了额头。
李林蕊的母亲心疼女儿,放弃了在丈夫和公公间做调和。那之后,李林蕊的爷爷就把家里大儿子和二儿子的照片通通烧了个精光,剩下的大合照,爷爷也会把两个儿子的脑袋全部用剪刀抠掉。谁要是向爷爷提起他的“老大”和“老二”,他必会登时气得跳脚,瞬间翻脸。
爷爷一生强势,却在教育儿子这件事上威严扫地、充满挫败感,3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李勇强在骗了老领导的钱之后逃之夭夭,至今杳无音信,后来连李林蕊爷爷的葬礼都没有出席,据说他在重庆生了一个儿子,但家里没人知道那孩子的名字;李林蕊的父亲李勇军,最终把爷爷骗得一把年纪无家可归;老三是女儿;四儿子李勇杰长期跟在父母身边“啃老”,好吃懒做,天天赌球,没上过一天班,还经常和他二哥一起在社会上鬼混,哥俩相约一起“抛妻弃子”,分别和酒吧里认识的两个三陪女搅在了一起,邻居都说,这4个人凑在一起,简直是乌龟找王八,臭鱼配烂虾。


1993年冬天,李勇军和李林蕊的母亲正式离婚了。
李林蕊的母亲曾是成都一家实力雄厚的国营厂职工,长得漂亮。在那个年代,媒婆要是为相亲者拉到一个国营厂职工的媒,说媒红包都要翻番。她这样的条件,家里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踏破了,可那些医生、警察都没有入她的法眼,唯独看上了一穷二白、油嘴滑舌的李勇军。当时,李勇军跪在岳母面前,发誓赌咒自己会努力赚钱,对妻子好。
转眼才过去几年,李勇军就食言了。
离婚前,李林蕊的母亲带着女儿去找公公,希望他能以父亲的身份主持正义,但李林蕊的爷爷却直接拒绝了:“李勇军那个不孝子,他做啥子事老子管不到,他死了都和老子无关!”母亲又去求李林蕊的奶奶,可没有话语权的奶奶关上门,不敢应答一句。
那年冬天,成都罕见地下了一场雪,冷漠的公婆让李林蕊的母亲觉得寒彻入骨。
李林蕊记得自己上小学时,曾为了找父亲要生活费,打电话到爷爷家,想从小叔口中问到父亲的电话号码。可电话接通的瞬间,本来打算找小叔“李勇杰”的李林蕊脱口而出:“请帮我找下李勇军。”电话那头顿了几秒钟,就被挂断了。
后来堂哥说,那天接了电话后的爷爷气得砸了好几瓶泡酒,还把李林蕊奶奶、姑姑、小叔、堂哥、堂弟全部叫到他面前训话,说他们是“叛徒”,是“不孝子”。
李家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李勇强”和“李勇军”是家里的禁忌,是不能触犯的高压线。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007年,才终于出现了转机。
有天晚餐时,李林蕊的爷爷错将跌打药酒当成泡酒喝了,险些中毒丧命。当时奶奶一个人在家,见此情形瞬间慌了手脚。她忙给小儿子李勇杰打电话,可他并没带手机,她又赶紧给女儿打电话,可女儿人在外地,只能赶紧拨打了120。偏偏那片老旧小区违建成风,连消防通道都被堵死,救护车卡在半路动弹不得。
爷爷危在旦夕之际,李林蕊的姑姑想到了二哥李勇军
李勇军从接到电话那刻起,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到父亲家,把父亲从家里背出小区,送上救护车。后来医生说幸好送来的及时,老人无大碍。
到医院安顿好父亲后,李勇军又折回家接母亲和弟弟,等他们都到齐了,自己缴了医药费就默默离开了。
李林蕊的爷爷出院后,老邻居们前去探望时,有人提起那天来家里背走他的,“是老二李勇军”。奶奶赶紧给邻居使眼色,邻居立马心领神会闭嘴了。几个人遮遮掩掩的样子,被躺在床上的爷爷看得一清二楚。
后来在一次晚餐上,爷爷忽然开始责备起小儿子李勇杰来:“天天吃老子的、用老子的,关键时刻掉链子,为了耍不管你老子死活,幸好……”这次欲言又止的,换成了爷爷。
李林蕊的姑姑捕捉到父亲话里有话,觉得是时候找机会让父亲和二哥冰释前嫌了——所以,李林蕊的春节到访,就成了她策划的父子关系“破冰计划”的第一步。
姑姑找到李林蕊的母亲,商量能否让李林蕊在过年期间到爷爷家里住几天,哪怕爷孙俩不相认,相处一下、留个念想也好:“老爷子总说,男娃儿没得一个争气的,老爷子一直喜欢女娃儿。蕊蕊那么懂事,又是爷爷孙子辈里唯一的女娃儿,毕竟血缘关系摆在那,就先让他们培养下感情吧。”
李林蕊的母亲十分善解人意,她认为李勇军和自己的冤孽,不能让孩子和老人来背,便同意了这个提议。
于是,2008年春节,姑姑谎称李林蕊是她丈夫的侄女,把她领到了爷爷家。全家人上下包括奶奶在内都心知肚明,只有爷爷被瞒在鼓里。


5天转瞬即逝,大年初二,李林蕊准备启程回家了。
那天中午,奶奶又起了一锅新的底料,做了一盆菜品花样十足的火锅。
饭前,奶奶把李林蕊拉到厨房,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手背,眼泪哗哗地流。接着她偷偷摸摸地从拴在腰带上的钱包里摸出100元钱塞给孙女。李林蕊推辞,奶奶急了:“哎呀,别让你爷爷看到了,他会怀疑的。”奶奶硬是把钱往孙女的兜里塞,指甲还刮破了李林蕊的手背,李林蕊只能恭敬地收下来。
“……那个火锅是你爷爷让我给你做的,海椒面儿也是他亲手磨勒,你爷爷这辈子没下过厨房哦……他还不晓得你就是他的孙女儿,蕊蕊,爷爷喜欢你,不晓得我死的那天,能不能等到你爷爷重新和你们相认哦……”说着说着,奶奶又开始抹起眼泪。
李林蕊对这个场景并不陌生。在前一天晚上,奶奶就趁爷爷睡着后悄悄溜进李林蕊的卧室,当时她正在床上玩手机,怕奶奶责备她半夜不睡觉,便赶紧把手机屏幕灯按灭,扣在被窝里装睡。奶奶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轻轻撇开她的刘海儿,又帮她盖好被子后,转过头就开始抽泣。
那顿火锅,李林蕊觉得吃得特别漫长,煮得黄喉都老了。
临走前,爷爷从卧室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李林蕊,说:“蕊蕊,想学啥子,就去学啥子,人最不能丢失的,就是骨气和梦想。”
李林蕊坐上公交车后,打开了那个信封,发现里面竟然装着5000元钱。李林蕊全程死死地抱住那个信封,捂出一身的汗,她生怕有闪失,会弄失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
后来李林蕊对我说,爷爷是除了她母亲以外,第二个告诉她“要坚持梦想”的人。




一家人希望父子重新相认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李林蕊离开后,李勇军买了按摩椅托人送到爷爷家,爷爷没有拒收;李林蕊的姑姑刻意提起去年那天是李勇军把爷爷送到医院的,爷爷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发脾气,不仅如此,爷爷还主动问起:“那个不孝子的女儿,算起来和蕊蕊差不多大,是不是也快高考了?”
终于,第二年,在爷爷69岁的寿宴上,李勇军回来了。
时隔19年,父子俩终于相见。此时的李勇军早已褪去了年轻时跋扈嚣张的模样,他跪在父亲面前,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痛哭流涕地道歉。
让参加寿宴的亲戚邻居们瞠目结舌的是,爷爷见到自己的二儿子,居然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服务员在他身边添了一把椅子,让李勇军坐下来一起吃饭。饭后,爷爷还让李勇军把印着“寿”字的碗带走——那只寿碗,寓意着老人对晚辈的祝福。
就这样,李林蕊的爷爷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她的父亲。
父子重归于好,奶奶喜极而泣,高兴得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觉。李林蕊的姑姑顺水推舟告诉爷爷说:“蕊蕊其实就是你的亲孙女。”她又说,曾经,李林蕊奶奶说“闲着也是闲着,帮远方亲戚照看”的小男孩“帅帅”,其实就是李勇军再婚后生的儿子,也就是爷爷的亲孙子。
爷爷哭笑不得,佯嗔地说:“你们把老子骗得好惨呐。”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儿孙,高高举起拐杖,又轻轻地敲打了几下在场所有人的屁股,李林蕊的手也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手心被挠得有点痒,她俏皮地发出“嘿嘿”的笑声,没想到,爷爷也跟着笑了。
如果可以,李林蕊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收回思绪,车子已经拐进了那个陌生的小区,挂着爷爷遗像的灵堂映入李林蕊的眼帘。
在场的人看到李林蕊母女,都有些手足无措,接着又默契地问李林蕊:“爷爷去世的事情,没告诉你老汉儿(父亲)那个畜生吧?”得到李林蕊肯定的答复后,带着黑孝布的亲戚们才为李林蕊母女俩让出一条进入灵堂的通道。
灵堂上,李林蕊的母亲哭成了泪人。曾几何时,她也埋怨过公公婆婆的无情,可当李林蕊和爷爷奶奶相处了5天之后,母亲从那5000元钱和那两顿火锅里,还是体会到了两位老人家的苦心。母亲坚定地认为,爷爷出手阔绰,是因为李林蕊有着一张“李家”的脸,爷爷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母亲后来经常跟李林蕊念叨:“你奶奶不晓得怎么从牙缝里挤出来的100元钱,你不该收,她过得不容易。”
李林蕊盯着那张遗像出了神,上面的爷爷眼神依然犀利,黑白的底色让眼袋看上去更加明显。这么硬朗的爷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烧完钱纸,李林蕊发现奶奶并不在场,询问了一圈,才知道奶奶禁不住打击,一直躺在楼上的出租屋里休息。经过李林蕊小叔的同意之后,母女俩被带进出租屋,见到了奶奶。
奶奶的头发已然全白了,躺在床上一直碎碎念,看到李林蕊跨进卧室,奶奶忽然激动起来:“蕊蕊快走,你那个烂钩子的爸,把你爷爷害惨了!爷爷想不通,认定是你和你爸联合起来骗他勒!我解释了,你爷爷不听。快走,别让爷爷看见你,我怕他打你!”
奶奶的样子把李林蕊吓到了,姑姑附在李林蕊的耳边说,奶奶受到了严重的刺激,现在已经记不得爷爷去世这件事了。
奶奶看到李林蕊的母亲跟在女儿身后,又赶紧坐起来,招呼她过来,牵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道歉:“是我不会教孩子,是那个畜生对不起你,让你和蕊蕊受委屈了,对不起……”
奶奶、母亲和李林蕊3个人哭成一片。
从奶奶断断续续地怒骂中,李林蕊才知道了到爷爷去世前曾遭受到的痛苦。




父子俩修复了关系后,李勇军变得十分殷勤,像是要弥补这么多年在父母身边缺失、没有尽到的孝敬。
他每天再忙,都会及时赶在晚饭前来到李林蕊爷爷家,做上一道青椒土豆丝,再备一盘盐酥花生,陪爷爷小酌一杯。饭桌上,李勇军时常借着酒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自己多年的“苦难经历”娓娓道来,爷爷经常被他说得两眼通红;不仅如此,大到安排李林蕊爷爷奶奶去旅游,小到洗手间的防滑垫,李勇军都会事无巨细地为父母着想。
李勇军的日日陪伴,彻底俘获了爷爷的心。但李林蕊却对这一切嗤之以鼻——她早就看透了自己父亲的虚伪。
上大学时,有天李林蕊接到了李勇军的电话,他说要请李林蕊吃顿火锅,“改善下伙食”。李林蕊对这场父女单独的饭局充满了期待,她甚至还向身边的室友炫耀父亲的到来——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和父亲单独吃饭。
没想到那天,李勇军却带着现任的妻子一起到访,火锅的底料还没熬开,两个人就憋不住要倾吐他们肮脏的计划了:
李勇军的妻子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李林蕊,上面写着一串QQ号码。她激动地说:“这个街娃(混混)欠了我的钱,蕊蕊,你去加这个男的。你在你空间多传点你的照片,他最喜欢学生妹儿了,想办法和他聊聊,一把他钓出来,就联系我和你老汉儿,我们来解决他。”
李林蕊被这一套说辞刺伤了,更让她备受打击的是,父亲李勇军竟然补充了一句:“女儿,你长得好看,可以传点穿校服的照片,摆点性感的姿势,一定要把他勾引出来。他说啥子,你都先假装答应。”
听完这些,李林蕊就离开了,没有再继续吃那顿火锅。从那时起,李林蕊打心底不再承认李勇军是自己的父亲。
不久之后的周末家庭聚餐时,李林蕊提起李勇军,用“那谁”替代了“爸爸”两个字,这让爷爷颇为恼怒,他第一次严厉地批评李林蕊:“蕊蕊,哪个把你教得那么没大没小勒?自己的爸爸都不会尊重了吗?!”
李林蕊觉得委屈,哽咽着说:“我很小就莫得(没有)爸爸了!他做的事情不值得我尊重。”
爷爷“啪”地一声重重地放下筷子:“那是你爸有苦衷!”
李林蕊安静下来,她接受到的教育让她不能和爷爷继续掰扯,她选择埋头吃饭,拼命把哽在喉咙的眼泪往肚里咽。她猜想,口才极佳又颇具演戏天赋的父亲,定是在爷爷面前上演了好几出“身不由己”的戏码。
果不其然,爷爷执意说,李勇军虽然没钱,却选择多次卖血供李林蕊读书。又说,当初李勇军被迫离婚,就是为了李林蕊这个女儿,才选择净身出户——李勇军把婚姻的过错,全部扔在了前妻身上。不仅如此,爷爷还说,他多次将养老金取出,让李勇军转交给李林蕊——但李林蕊一次都没有收到。
爷爷越说越气,把李林蕊的筷子一把夺走,粗暴的动作让火锅里的油溅到李林蕊的眼睛里,爷爷生气地说:“哭啥子哭,作为一个父亲,做到这样子已经仁至义尽了。你爸不欠你的,要哭回你家哭去!”
李林蕊心灰意冷,甚至失去了拆穿父亲的勇气。




李勇军的真面目,直到爷爷去世前的两个月才被揭穿。
说起二儿子,与人为善了一辈子的奶奶,倚靠在床头,飙出一连串的脏话。奶奶一遍遍地控诉他把爷爷的所有养老金骗走,还诓骗爷爷把房产证上的名字改为他自己的,导致他们无家可归,差点沦落街头。
爷爷在世时,李勇军谎称自己揽下了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需要爷爷提供一些“启动资金”。爷爷自然没有拒绝,还把自己的徒弟介绍给了李勇军。可最终,李勇军和妻子不仅骗走了爷爷的棺材本,还骗走了爷爷徒弟12万元积蓄,并伙同社会上的混混,一同限制了那个徒弟的人身自由,逼他另签下一张50万的欠条。最后,还用螺丝刀在徒弟身上捅了十几下。
然后,李勇军留下罪行、烂账和无家可归的父母,自己逃之夭夭了。
奶奶说的这些事,李林蕊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李勇军也骗了她。
早先,李勇军在得知女儿曾在学校里遭受校园暴力后,承诺为女儿转校,李林蕊的母亲觉得李勇军再坏,也绝不会坑骗自己的女儿,便把辛苦攒下的5万元血汗钱亲手交给前夫,用于他口中转校所需的“打点经费”。可想而知,这笔钱也打了水漂。
而正是由于李勇军也骗取了前妻和女儿5万元钱,才得以让李林蕊母女俩顺利进入爷爷的灵堂——毕竟李勇军连亲生女儿都骗,这让这场众多同样受骗的亲戚们平衡了一些。
爷爷去世前过得十分痛苦,气得整晚睡不着觉,找不到发气之处,就连累年迈的老伴儿。
大冬天的深夜,爷爷把熟睡的奶奶从床上撵起来,直接将她赶出出租屋,关上门后,爷爷还对着门口大声怒骂:“看看你生的好儿子!你会生不会教!”当时奶奶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睡衣,果然第二天人就发烧了。爷爷又非常懊悔,用拳头“哐哐”地砸自己的脑袋。
到后来,爷爷开始偏执地认为,最初李林蕊来到他家和他一起过年,是这对恶毒的父女俩早早谋划好的一场骗局。直到去世前一天,爷爷躺在病床上还强烈地表示:自己死了以后,墓碑上绝对不能刻李勇军一家人的名字。


李林蕊在灵堂守了两天两夜。
下葬那天,爷爷的墓碑上缺失的除了二儿子一家外,也没有大儿子李勇强及妻子、儿子的名字。看着墓碑,李林蕊忽然变得异常计较,她执意要在上面添加自己的名字,觉得很委屈。姑姑和小叔拒绝了,并带着歉意地向李林蕊解释——这是爷爷的遗愿。
李林蕊跪在墓碑前给爷爷烧钱纸,一阵风吹过,黑色的灰烬在眼前席卷而去,好像爷爷的人生,也跟着轻飘飘地飞走了。
李林蕊忽然想起母亲曾向她描述过的一个画面:大约27年前,爷爷、奶奶和3个儿子以及女儿在一起吃过一顿火锅,餐桌上,奶奶再三提醒李林蕊的母亲,孕妇要少吃辣椒,3个儿子陪着他们的父亲,一起喝了二两泡酒。
那大概是三代人,最后一次团聚的时刻。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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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 01: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吃完那碗猪肉炖粉条,我叫了一声妈丨人间有味

 中子 人间theLivings 2019-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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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说,妈妈活着时经常告诉她,以后不要和我们姐弟四个断了来往,如果有一天我去串门,一定要给我做猪肉炖粉条,因为那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



配图 | golo



人间有味丨连载70



猪肉炖粉条在物资匮乏时代的东北农村,一年之中只有春节才能吃上。
这道菜名字平常,选材却有些讲究:猪肉,最好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这样不仅菜炖出来有滋有味,肉吃起来也肥而不腻;而粉条,也不能随便,地瓜粉熟得快,不适合做这道炖菜,慢熟的土豆粉也得在猪肉五分熟时才能下锅,才能保证和猪肉同时熟,饱有劲道。
我的继母是做猪肉炖粉条的高手,每逢春节或家里有大事时,她总会做上满满一大盆,让我们大快朵颐,最后吃得连一点汤都不剩下。
不过,这道美味,我已经有16年不敢吃了。




1984年的夏天,父亲用自行车驮着一个女人回到家时,我家的院子已经站满了邻居。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说这个女人的到来,到底是会终结我家的苦日子,还是会让我们的生活雪上加霜。
当时我14岁,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9岁的妹妹。我们的生母5年前因病去世,父亲没有立即再娶,而是到处干活挣钱,根本无暇顾及我们姐弟几个的生活。期间,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大姐,决意辍学回家照看我们。她的班主任惜才,两次来家访,见我们实在困难,才摇摇头走了。
不久,大姐通过自己的努力当上了代课老师,一边工作,一边照看还在上学的我们,着实累得够呛。这样过了几年,快满20岁的大姐有了心仪的对象,想着自己终究得嫁人,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在一家人吃饭时,她提出让父亲再给我们娶一位妈妈,好帮着父亲撑起这个家。当然,她也担心如果继母刁蛮,往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父亲琢磨了好久,最后才下定决心托人打听。至于大姐的担心,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位长相端庄、衣着朴素的女子下了车,走到我们姐弟4人跟前,没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我们。大姐、二姐还有小妹都轻声唤了声“妈”,而我低着头,用余光瞟着这个即将成为我们继母的女人,满脑子都是白雪公主被继母残害的画面,迟迟不肯张嘴。最后,奶奶在背后掐了我几下,才拧出一声“妈”,比蚊子声还小。
许是看出了我的不情愿,继母搂过我,拍拍我的肩,并没说什么。少顷,她来到厨房,给我们做了第一顿饭,压轴菜便是猪肉炖粉条。
终究是孩子,继母给我们做饭时,我就站在灶台旁。她选的是正宗五花肉,肉块切得匀净,都是边长三指宽的正方体,下锅、翻炒,不一会儿,油便从肉里渗出来。
这时,撒上葱花,放两只八角,继续翻炒,肉香就扑鼻而来。大约一刻钟后,继母有条不紊地洗好长长的粉条,然后剁成锅里能放下的长度,放在猪肉上面,最后,撒点盐和花椒,盖上了锅盖。
菜还没炖好,香味就已经从锅盖的缝隙里飘出,看着锅盖四周冒出的热气,我的两腮不断有口水涌出。
那是妈妈去世后,我们姐弟几个吃得最畅快的一顿饭。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继母的眼眶潮湿了。因为这顿饭,我们再喊“妈”时,已经很自然了。村里有人善意地开玩笑,说我们“有奶就是娘……”
当然,我们知道,一顿饭还不足以让我们把继母当成“妈”。




继母的前夫也是因病去世,他们之前育有两子,大儿子小力辍学务农,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小儿子小五和我同岁,和我在同一所初中,低我一年级。
继母到我家一周后,此前住在20里地外老家的小五也跟着过来了。 
我妹从小娇惯,凡事都任性,经常和小五闹矛盾。遇到这样的时候,继母从来都不问原因,总是劈头盖脸对小五就是一顿训。小五虽然人高马大,也敢怒不敢言,诸多委屈强行咽下。父亲有时看不下去,想说妹妹几句,但是,继母的一句“他是哥哥,理应让着妹妹”,就把一切都挡了过去。
妹妹还很淘气,一直让父亲头疼。一个大风天,妹妹爬到树上摘榆树钱,树很高,她却爬到了树尖,树尖来回摇晃,眼看就要掉下来。村里的孩子都吓坏了,跑到我家告诉父亲,父亲脸色顿时煞白,赶紧跑去,继母也跟在后面。到了现场,大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妹妹正没事人一样坐在树上吃榆树钱。
父亲气得握紧了拳头,准备教训一下妹妹。看父亲凶神恶煞的样子,妹妹也吓坏了,不敢下树。这时,继母推开父亲,转过身柔声地对妹妹说:“好孩子,别害怕,慢慢下来,妈妈在下边接着你……”
一场“酷刑”,妹妹就此逃过。
每天不管多忙,继母都要给二姐和妹妹扎头发,编出各种花样的辫子,还经常给她俩买漂亮衣服,惹来一干小伙伴的羡慕。渐渐地,她俩便成了继母的跟屁虫,天天黏在继母身边。生母去世后,我们几个都是自己洗衣做饭,而继母来之后,我连内裤、袜子都没再洗过,她只让我多花些时间在学习上。
大姐在继母来了后的第二年嫁到城里,婚礼上,她一个劲儿地感谢继母对我们姐弟的照顾。而我脑海中,也逐渐不再播放“继母害人”的画面。


初三时因为上晚自习,学校要求我们住宿。可宿舍潮冷,刚住了几天,我就得了感冒。继母便执意让我回家走读,令小五在我下晚课时负责接我。
正值冬天,北方天黑得早,路又滑,小五不愿意。于是继母向自己的亲儿子承诺,只要他每天接我,我们俩每天就带同样的饭菜——那时,继母看我学习累,每天都给我弄小灶,小五可没少有意见。
在美食的诱惑下,上初二的小五每天下午4点放学后要先回家,到晚上8点左右再来学校接我。从家到学校来回要骑14公里的路程,这一接就是一年,我心里很是感激。
1986年,我初中毕业考进重点高中。报到之前,继母特意给我做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小五也想要,被继母拒绝:“你要是能考上,我也给你做。”
可惜,小五不愿意读书,当年他就辍学出去打工了,很快就处了一个对象,不久便同居。半年不到,继母便草草给小五张罗了婚事。婚后,小五两口子承包土地,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1987年,勤劳肯干的父亲已经小有积蓄,又借了一些钱,买来两匹马和一辆马车,在县城干运输。继母每天目送父亲出车,又在期盼中等父亲收车回家。这一年年末,二姐也嫁给如意郎君,家中喜事不断。




就在我们觉得因继母的到来家里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之时,父亲竟背叛了继母。
父亲长得帅,又有马车,到城里干活后就被一个女人缠上了。父亲像中了蛊,乐不思蜀,继母整天以泪洗面,小五气得要去找父亲,被怕出意外的继母阻止。
休息日,我去城里的车马市场找到父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父亲依旧油盐不进。临走时,父亲塞钱给我,生气的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大姐和二姐也领着继母来找过父亲,可是父亲要么不见,要么当时承诺回家,过后依然故我。此后,继母就对父亲放弃了希望。父亲像消失了一样,好久都没有消息。
高二那年的春节,两个姐姐在婆家过年,妹妹被姨妈接去了。小五来我家,让我和继母去他家过年,被继母一口回绝。继母说,她想留下,守着这个家。
偌大的房子,只有我和继母两个人。想着往年一家人团聚的场面,我不禁伤感。继母强打精神做了6个菜,问我想不想吃猪肉炖粉条,这一问,一下子就戳中了我的泪点。
继母忍着难过,在厨房给我做菜,我给她打下手。许是没有心思,那次的猪肉炖粉条火大了,肉有些焦,粉条也成了粉泥。看我难以下咽,继母也夹了一口放嘴里。只一口,继母便知道自己失手了,连连叹气。
满桌饭菜,却没有一点胃口,春晚喜气洋洋的歌舞,更衬得我们落寞。守岁时,我边吃饺子边流泪。继母不敢劝我,只是告诉我,男人不要像女人,要有毅力,不要轻易流泪,那样会让人瞧不起:“就算你爸永远不回来,我也会等到你出息的那一天。你学习好,一定能考上大学……”
也就在这一晚,我才知道继母凄苦的身世:
她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她和哥哥改嫁。后爹不喜欢他们,经常在背地里吆喝兄妹二人。为了讨喜,她从小学会了干很多活,到了年纪,也不敢提上学的事情。即便这样,也换不来后爹的笑脸。
谁知,有一天后爹醉酒从高处掉下,生生摔死,目睹这一幕的哥哥被吓傻了,变得不能正常说话。此后,哥哥闷闷不乐,最终割腕自杀。
到了出嫁的年纪,她嫁给了一个老实的农民,日子刚刚好起来,男人却得了肺癌,在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之后,撒手人寰。


新学期开学之前,继母每天都要出门,说是去前村的亲戚家学做拖鞋,让我在家好好复习功课。奇怪的是,她每天从亲戚家回来都会很疲惫,有次我还看见她的手背划了一条口子。我问咋回事,她说那是做拖鞋时不小心剌到的。
开学前一天,继母给我拿学费,打开一看,竟是一堆零钱。继母有些歉意:“这是你父亲之前给我的,没来得及换成整钱。你就这样交学费吧。”
为了让我“有更充足的时间学习”,继母告诉我,以后两周回家一次就好,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一个星期日,同桌让我陪他去街里买东西,路过电影院,就在同桌入迷地看着电影海报时,我一回头,忽然被旁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一个女人佝偻着身子,拿着个编织袋在捡破烂,一张废纸,一个冰棍杆,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一个男人正在电影院门前喝汽水,见汽水马上就要见底,这个女人就在旁边等着,而后,讨好般地说了什么。男人一直没有正眼看那个女人,喝完汽水后,不屑一顾地把空瓶子丢进女人的垃圾袋,昂首挺胸走进电影院。而那个女人双手合十,不停点头表示感谢,之后,又开始寻找新的垃圾。
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空气中满是寒意。我呆了般站在那里,像被人点了穴,无法动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错,那是我的继母,她在捡破烂。那一刻,手上的伤口,零钱……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我仿佛看到一束光顽强地穿过千疮百孔的生活,照在我的身上,透进我的眼里,最后,又刺进我的心中。
我顾不上同桌的呼喊,直奔过去,抱住继母:“妈……”只喊出一个字,我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继母显然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我,惊慌失措。看着随后跑来的我的同桌,继母想掩饰她的身份,然而,我紧紧地拉着她,向同桌介绍:“这是我妈妈……”
许是太过意外,继母眼中蓄满了浑浊的泪水,但只一瞬间,她就擦干眼泪,跑到就近的小吃摊,给我和同桌一人买了一包方便面。
我的高二和高三,就是靠继母拾荒撑过来的,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从内心深处完全接受了继母,发自肺腑地叫她“妈妈”。




此后,我憋着一口气在学习。
父亲仍然没有音信。直到高考前一个月,他才面容憔悴地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明显瘦了,眼睛里满是抱歉。不知为什么,看到父亲,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我们父子已经整整一年没见面了。
父亲看着我,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是告诉我,尽量好好考,他已经和人说好,大学毕业后,能帮我转到一个炙手可热的部门工作。由于心理压力大,我当时的成绩并不是很好,父亲的这句话多少给了我一些安慰。
临走前,父亲掏出一叠钱塞给我,知道了生活的不易,我这次没有拒绝。接过钱时,我想对父亲说声“谢谢”可是,话到喉咙却被堵住——怕妈妈伤心,我没敢把父亲看我的事情告诉她。


我还是考上了一所省属重点大学,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就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不久,父亲回来了。
当时,我和妈妈正在灯下看我的通知书。忽然有开门声,一看,父亲拿着当初离家时的包,站在门口。
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爸”,父亲却一声不吱,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看向妈妈,妈妈脸色由青变白,又由白变青。最后,她似下了很大的决心,简化了自己所有的愤慨:“回来了?”
短短的一句话后,两年的委屈喷薄而出,妈妈哭得撕心裂肺。我拍着她的背,父亲僵在一旁,嘴里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事后,父亲告诉我们,那个女人不仅榨干了他所有的钱,还逼着他卖掉了马和车。那几日,妈妈很沉默,只是变着花样给我们爷俩做好吃的。有好几次,我都看见她边做饭边流泪。因此,我和父亲也相处得不自然,总是耿耿于怀的模样。妈妈见了,又私下跟我说:“要懂得原谅别人,更何况是你爸爸。”
“那你呢,你原谅他吗?”
妈妈欲言又止,没有回答我。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那个女人知道我家的住址,竟找上门来。我们这才知道,那个女人并没有放父亲走,父亲是偷溜回来的。
气头上的我,到厨房拿起菜刀就往前冲,想和那个女人拼命。这时,妈妈一把抓住我,把我往后推,自己走到那个女人跟前:“孩子考上大学了,他爸回来看看。等孩子上大学,他自然会回去。”
说着,妈妈看了看父亲,父亲一声不吭,满脸通红。那个女人见妈妈把话说到这份上,二话没说就走了。
为了防止家庭再次受到骚扰,我上大学那天,也是父亲和继母“逃离”家乡之日。他们去投奔了邻省的一个亲戚,那里盛产松籽,当地的“油料调拨站”常年收购。他们买来一台轧松籽的机器,靠卖松仁挣钱。机器类似缝纫机,针细且尖,用手固定好松籽,放到针下,然后手脚配合,打开松子的壳——这需要绝对的精准,否则一不注意就会扎手。
大一寒假,我去看望父母。那是一间不足10平米的逼仄的插间,门口安置着机器,进屋就得上床,否则,没地方落脚。
我看到他们的手上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轧一天松籽,好的时候能轧出5斤松仁,每斤松仁卖1块5毛。一天下来,父母都累得腰酸背疼。但是,他们的精神状态都很好,妈妈脸上也有了笑容。
妈妈对我说,好不容易来一回,让父亲陪我逛逛街,她一个人在家做工就好。
那是我们父子俩难得的独处时间,刚开始,我们还是并排走着,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怕我冻手,我的手被父亲紧紧攥住。我有些不自然,但是并不想挣脱。
街上有风,吹乱了父亲的头发,他鬓角的白发愈发显眼。我告诉父亲:“如果累,就不要那么拼命,等我大学毕业,咱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
父亲说:“你好好读书,我和你妈再奋斗几年,争取到时给你办一个体面的婚礼……”
我还想宽慰父亲时,他却忽然站住,目光有些游离:“如果当初我不走一段弯路,你们都不用这么受苦了……”
父亲还要说下去,我做了一个捂嘴的动作——我曾经无数次想问父亲,是什么原因让他能离开那个女人、回归家庭。然而,真当着他的面,我却始终问不出口。潜意识里,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这样问父亲,这世上,哪有父亲向儿子认错的道理?我的脑海里只是浮现出那段时间里我和妈妈相依为命的种种,我自己心里有委屈,但更替妈妈委屈。
这也是我这几年的心结。


回到出租屋,妈妈已经神奇般地做好了饭,还没过年呢,妈妈竟然做了我最爱吃的猪肉炖粉条——这天,这道菜夹杂着异乡的风,和我们父子交流后的感慨,一起融进了我的胃里。妈妈还特意在里面放了少许绵白糖和醋,醇香之中又多了一丝酸甜。
一家人在异地重逢,共品这道菜,这场景让我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生活,曾经把我们分开很远,此时,一道猪肉炖粉条,似乎又把过去和现在连结在了一起。父亲看向妈妈的目光有些躲闪,妈妈装作没看到父亲的眼神,但眼角还是流转了一丝笑意。或许私下里,她已经原谅父亲了,不然也不会跟到这个地方吃苦吧!
随后的几天,看着他俩相处默契,父亲对妈妈也关怀备至,言听计从。我的心结,也慢慢消散了。




新学期开学,父亲给我来信说,辽宁省营口市的鲅鱼圈被政府列为开发区,他和妈妈想去那里寻找新的机会。然而,就在他们刚到鲅鱼圈、正踌躇满志规划未来时,父亲突然得了脑血栓。
读大三的我连夜坐车赶到鲅鱼圈,见到了憔悴不堪的父母。父亲用那只能动的左手抓住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大姐也放下工作和姐夫一起来看望父亲,并且带来了1500元钱。在当时,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这笔钱里,有两个姐姐拿的,也有妹妹拿的。
可是,面对高额的医药费,这些钱远远不够。我瞒着父母,去附近的学校找给学生做家教的机会。可是,正值放假,在学校附近徘徊了两天,我一无所获。
后来我出门给父亲买药,看到街道两旁有很多卖菜的商贩,我忽然有了主意——为了医药费,我开始在这个小城的市场上卖菜。
刚开始,我连秤都不认识,很多热心的小贩教我。他们告诉我,如果城管来了,最重要的不是保护菜,而是秤——菜是批发来的,不值几个钱,而一杆秤的价钱,却是菜的好几倍。
不久,我真就遇到城管突击检查,惊慌失措,逃跑中一下子摔倒,眼镜被压碎,脸也被镜片划伤,秤也摔得老远。
那天我在一家诊所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往回走。远远地,我看到父亲在妈妈的搀扶下向远处张望,见我受伤回来,妈妈当时就哭了,父亲用含混不清的口齿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伤,伤……”
在外求医诸多不便,我把父母接回了老家,为父亲系统治疗。可是,打针吃药,均不见明显效果,病情严重时,妈妈要给他接大小便。妈妈坚持每天给父亲按摩,期盼奇迹出现。
一天,我正在看书,妈妈突然大声喊我:“儿子快来!你爸手指会动了!”原来,父亲不听使唤的右手手指突然有了知觉,妈妈竟喜极而泣。
看着妈妈高兴的样子,我心中五味杂陈。


1994年,我大学毕业,为了父母,我放弃留在大城市的机会,选择回了家乡,希望用自己的努力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那年的毕业分配,因为当地教育局的原因,晚分了半年。这半年里我如坐针毡,父母也跟着上火。家里有个做校长的亲戚,为了我,父亲一瘸一拐地去求人家。没什么礼物可送,就只带了妈妈亲手腌制的几样小咸菜。
不放心父亲,每次我都会和他一起。我亲眼见到亲戚的敷衍和父亲的恭敬,最后,还是我的文凭起了作用,被分配到了当地的重点高中——也就是我的母校。
参加工作第二年,我便经别人介绍对象结了婚。婚礼很简单,是我和姐姐一手张罗的,司仪是在村里找的,新婚贺词都是我自己写的。虽然拮据,但妈妈还是东挪西凑,给了我2000元钱,让我置办东西。
这样的婚礼场面,和父亲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没能像以前计划的那样给儿子办一个体面的婚礼,让父亲在婚礼上失声痛哭。我抱住父亲,像哄孩子一样:“爸,不哭,一家人都健康,儿子就很高兴……”


父亲的病依旧时好时坏,偶尔需要到医院复查。病重时,不方便步行,需要坐车。
叔叔家里有车。以前,老实木讷的叔叔一直跟着父亲干活,可以说没有父亲的帮扶,就没有叔叔的今天。我去找叔叔出车拉父亲去医院,不想却被婶子委婉回绝:“现在正是干活的好季节,耽误一天就要损失几十元,你能不能去找别人?”
叔叔站在婶子旁边不吱声。那一刻,好多话在我喉咙里,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妈妈听说后,不声不响地炖了一只正下蛋的母鸡给婶子送去。“开江的鱼,下蛋的鸡”是春天最好的补品,婶子这才不情愿地答应了我们,让叔叔帮忙。
为了给父亲创造更好的治疗条件,我在学校主动申请做了班主任,这样可以多领一点补助。
谁知,就在这时,我家再次遭受重创——父母住的房子年久失修,失了火。




家里所有的物件都在火灾中化为灰烬。万幸的是,父母当时都不在屋,看着顷刻间坍塌的房屋,父亲的病情愈发严重。
我当时在县城租住在不足20平米的房子里,刚刚有小孩。两个姐姐和妹妹都让父母去自己家,可是,我们那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有儿子,老人就不会去闺女家,否则会遭人笑话。
妈妈要照顾父亲,不能给我照顾孩子,不想给我添麻烦,死活不同意和我们一起住。可是,因为没钱,他们只能在原来房子的两侧修起了两小间屋子。
更让人猝不及防的是,妈妈因为伤心操劳过度。1998年初也得了脑血栓。得知消息后,我傻眼了,流泪都来不及——眼下,最关键是钱。
妈妈知道我的不易,舍不得花钱治病。我就把医药费预付给乡里的大夫,让他定时去我家给父母打针拿药。
生活虽艰难,我的父母却坚强。此后,我和姐妹们回家时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父亲和妈妈互相搀扶着在院子里散步,互相鼓励,彼此打气。虽然说话都口齿不清,但是通过他们的眼神,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之间的柔情。
冬天的雪后,父亲总会用那只好使的左手,带动那只不利索的右手,费力地扫雪;妈妈则动作缓慢地收雪。末了,两个人笨拙地给对方拍打身子,然后,相扶着进屋。虽然妈妈的病比父亲的稍轻,但是,她的手已经不能切菜了,姐姐就常趁周末,给妈妈切上一大盆酸菜。
一个冬天的周末,我特意去市场买了几斤五花猪肉,冒着风雪,骑着自行车回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给爸妈做一顿猪肉炖粉条。
父母欢迎我的仪式就是坐在我的两侧,用疼爱的眼光看着我。当得知我要给他们做饭时,妈妈百般阻止,拗不过我,她就在一旁指导。结果,这顿猪肉炖粉条被我做得咸淡不宜,火候不到,没有一点妈妈做的那个味道。
可是,父母吃起来却有滋有味。
那一刻,我惊觉,整个青春期,我的记忆好像都没有离开过这道猪肉炖粉条。


那时,家里还没有安装自来水,想着他们打水困难,我就在院子中央给父母打了一眼机井,接上水管通到屋里的水缸,这样,只需拉闸就可以解决用水问题。
可是,下一次回家,很少流泪的妈妈哭着对我说:“儿子,来回拉闸不也得用手嘛,妈妈的手不好使,闸都拉不了了……”说完,她泪流满面。
看着父母不太灵便的手,我欲哭无泪。怎么办?我和妻子都是普通的工薪族,医药费已让我捉襟见肘,保姆根本请不起。
无能为力时,我想到了小五——他家离父母家只有几百米,他们夫妻也没有出去打工。
我找小五商量,想请他们夫妻平时帮助父母干点零活,父母的日常花销由我负责。小五表面上答应,但并没有真的去做——他对父亲当年的出走还耿耿于怀,当时他劝过妈妈和父亲离婚,妈妈没听,也让他心里有个疙瘩。
我能理解小五,妈妈也无法责怪他。万般无奈之下,妈妈想到了她的大儿子小力。
小力结婚时,父亲也曾竭尽所能帮助过他。平时,小力夫妻也会经常来看望妈妈,和我关系不错。只是,他家住得远,远水不解近渴。
妈妈伺候不了父亲,生活自理也费力。她不想再给我添麻烦,于是和父亲商量,说要去小力家,这样,“一家照顾一个”,我的负担能轻些。
父亲当然不同意,除了他自己需要一个伴之外,他对妈妈有感激也有愧疚,觉得由我们家来负责妈妈的饮食起居,才算对得起妈妈这些年对这个家的付出。父亲专门嘱咐我这个由妈妈培养出来的大学生:“等日子好起来,一定要来孝敬你妈。”
在一个父亲睡着的午后,妈妈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来到村路上打车,恰好被出门的奶奶看见,那时爷爷奶奶已是高龄,偶尔还会颤颤巍巍来我家搭把手。奶奶哭着把妈妈劝回家,给我捎信,让我赶紧回来。
我回到家,看着坐在床上的妈妈,握住她的手,只说了一句“妈妈,你舍得我们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霎时,妈妈泪如雨下。
没办法,我再次去找小五,并预先把妈妈的生活费付给他,只求他照顾一下爸妈:“妈妈是咱哥俩的,爸妈幸福是咱哥俩共同的心愿,咱哥俩就都尽力吧……”
小五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时隔不久,奶奶再次捎来信,说妈妈还是走了。我知道,妈妈这次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了。妹妹见我工作实在太忙,孩子还小,主动把父亲接到了她家。这次,父亲竟没有再坚持那些成见,同意了。
父亲和妈妈得病之后,彼此昵称对方“傻子”。有时,父亲在睡梦里会叫“傻子”,妹妹听了,就含糊不清地答应。得了脑血栓的人偶尔会不清醒,父亲有时会以为妈妈出门办事了,总是问妹妹:“你妈啥时回来?”有时,父亲想妈妈想得实在烦躁了,会趁妹妹不注意时用左手揪扯妹妹家的地板革,然后用嘴咬,有时甚至咬自己的皮腰带,有一次嘴角都咬出了血。
这些,都是妹妹事后说给我的,那时为了让我安心工作,妹妹对我只报喜不报忧。
不久传来消息,妈妈到了小力家后病情再次复发,我赶紧请假去看望妈妈。
我有两个月没见到她了,中间我只托亲戚给妈妈捎去过1000元钱。推开房门,妈妈正躺在床上输液。只一眼,我和妈妈的眼泪就同时落了下来。妈妈迫不及待打听父亲的消息,告诉我说,等她治好了病,她还回去照顾父亲,“我舍不得你爸,也舍不得你”。
我不住点头,说:“等我条件好点,租个大点的房子,就把你和爸接到我家,请个保姆照顾你俩。”
妈妈听后,拍拍我的手。少顷,她叫来小力嫂子,让嫂子给我做猪肉炖粉条,还特意嘱咐嫂子,要买五花肉。我无法作声,只是泪流,那顿猪肉炖粉条,我全然忘了是什么滋味。


就在我那次探视后离开的第五天,妈妈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许是心有灵犀,妈妈走的那天,父亲心情特别烦躁,谁也劝不住,不断用牙齿撕咬着自己的腰带。最后,因用力过度,一颗好好的门牙硬生生地掉下来。
我们都瞒着父亲妈妈去世的消息,可是,父亲一个劲儿找妈妈,甚至流泪央求妹妹。妹妹看得心碎,不得已,告诉了父亲实情。
这个噩耗,一下子就击碎了父亲的所有希望,他静了下来,不再哭闹,病情迅速加重。后来,他拒绝进食,任凭我们怎么劝都无济于事。短短几日,父亲迅速形销骨瘦,原本我很难抱他起来,后来却像托个孩子一般。
1个月后,父亲紧随妈妈也离开了。
这一年是2003年。
从此以后,春节时我再不让家人做猪肉炖粉条,我也再不敢吃这道菜。


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巧遇小力哥和嫂子,我们聊天时又提起了妈妈。
嫂子告诉我,多年前,妈妈夹着包裹打车到他们村时,离家还很远就下了车,一步一步往前走。可是,等走到家门前,要推开院门的时候,她又忽然流着泪停住了手。如此反复几次,终是没有推开门。
当时嫂子没在家,妈妈的举动被村里人看见,赶紧告诉了嫂子:“那不是你家婆婆吗?”嫂子急忙赶回去,见妈妈还在院门附近徘徊。
嫂子叫了一声“妈!”妈妈身子一颤,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般,霎时泪流满面:“孩子,妈遇到难处了,可是,妈没有脸面推开这扇门啊……”
当年,妈妈改嫁到我家时没有带着小力,这件事一直是她心里挥之不去的愧疚。当嫂子接过妈妈手里的包裹时,妈妈竟然瘫坐在地:“孩子,妈谢谢你……”
嫂子还说,妈妈活着时经常告诉她,以后不要和我们姐弟四个断了来往,如果有一天我去串门,一定要给我做猪肉炖粉条,因为那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
不待嫂子说完,我已是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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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7 06: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童年的友谊,聚散都在一口吃食里丨人间有味

 索文 人间theLivings 2019-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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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他们的友谊只维持了一个暑假,就如同被敲打了的米棍子一般,碎了一地。

那米棍子,大口咬、细细嚼,嚼着嚼着就洇化了,顺口水咽下,初时脆,后来糯软,混着淡淡的米香与甜,那么脆弱。



配图 |《纯真年代》剧照




游走在街巷的胖子美食家丨连载10



1


院子的角落围了一圈人,孩子居多,一架机器在其中隆隆作响,拖拉机一直冒着烟,师傅从一个大口的漏斗倒米进去,另一头,从一个窄口处,腾腾地冒出一根雪白的棍——米做的棍子。脆、甜,泛着米香,膨化的米块随着口水的浸润慢慢缩小,留下满口香甜。
当第一次在院子里看到这种机器时,张文还以为来了变戏法的。直到大表哥给他买了一根,“吃咯,”大表哥有些不耐烦地催促着,“回家前吃完,别让大姑发现了。” 
大表哥来城里上高中,住在张文家,平时独来独往、酷酷的,却挺看重自己的小表弟,会替他出头,时不时带他吃点好吃的,心情好时,还给张文一点零花钱。
彼时的张文上高小,正是懵懂的年纪,对一切都好奇,校门口的“转八坨”(转糖游戏)能看半天,院子里来了弹棉花的也能看半天——那两个青年总是秋初时分来,借住着一间小屋,头发上总沾着棉絮,一副邋遢样子。
张文常常绕到小屋去,看那两男人持着绷着线的长弓绕着一桌棉絮“嘣嘣”地弹。小屋在一株油桐树下,树高且直,枝叶葳蕤,蝉声厉厉,男人弹得专注,张文蹲在一旁也看得专注——当然,看他们的小孩不止张文一个,人多了,位置得靠抢。
母亲不喜欢张文吃零食,心情好时只是不赞成,心情不好时就禁止。“伢妹崽子,饭篓子。”
正餐母亲是紧着张文吃的,然而多数时候,零食得靠张文自己想办法。
但凡热爱,就必有方法。 
张文有零花钱,偶尔也跟同学做生意:赢来的板儿画1毛钱一大叠卖给同学,百十个,比农贸市场便宜得多;朋友总借他的《童话大王》,他也提,“你家每个月给你2块钱零花,分我2毛啊”;等到周末,辉表哥邀约一起去捡垃圾,他铁定去,两个人沿河走一圈,细铁丝、玻璃瓶总能捡上一些,攒着,足了量,抬着去废品收购站卖掉,得钱平分。
张文还想卖书,把家里看过的不看的书拿出去,作纸卖也能得个好价钱,却被辉表哥制止了,“我奶奶说,书是用来读的,不能卖。” 



2


其实张文最想卖的,是母亲从大舅那里求来的《竹枝词帖》。那是一本毛笔字帖,拓印的,已经破旧不堪了,每日回家,母亲会逼着他练,总要练满十版大字才能去做别的,大舅交待了,要站着写,手要悬着,可悬手辛苦,墨也臭,练着练着,脑子就浑沌了,只觉笔大如椽、字大如斗,练得不情不愿,熬刑一般。每每练到墨臭里闻出豆豉香,腹有饥鸣才算完。而母亲开饭总踩在点上,这时,无论吃什么,都似龙肝凤胆。
张文忍着,私下里给自己打气——等到放假就好了,有书看、有电视看,还有朋友一起玩。
那是与以往相同的一个暑假,张文搬了新家,在院子西边新建的楼房5楼,二室一厅,有个阳台,阳台上视野开阔,远处的天马山巍然耸立,眼前的楼房缝隙间,一弯浏河水闪着粼粼波光。母亲在阳台上种着茉莉,往秋天走,正是茉莉花开时,小小的白花散着幽香,凑近了闻,竟有些像张文爱吃的清凉糕。
那一年的暑假,张文结识了一个新朋友,游戏厅认识的。“不是正经地方”,母亲总说,“不要去游戏厅啊,你又没钱。2毛钱1个币,疯了,1斤肉才8毛。”
母亲不给张文零花钱,平日里卖板儿、敲诈朋友、捡破烂得的三瓜俩枣都是零食储备金,只能让他嘴馋时不至于太窘迫。也想打游戏,就去游戏厅逛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蹭着看看,给别人喝喝彩。
那一日下午,张文午睡醒来,踅出门去,瞧见了院旁隆隆响的米棍子机,掏出钱来买了一根,扛着根米棍子招摇过市,一路走到了游戏厅,许是天热,又或许是暑假快结束了,孩子们都在家赶作业,游戏厅里人不多。张文直奔自己爱看的“双截龙”,那里正好有人玩。凑到近前,一下就被玩游戏的小孩震住了,小孩手边摆着一摞游戏币,十来个,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欲坠,再看看屏幕,蓝衣主角在敌人堆里左支右绌——原来眼前这位豪客是准备续币通关。
张文开始凭借以往的经验做指导,“跳出来再打啊,别在人堆里。”“往下走,往下走,下边人少。”其实张文也很菜,虽然喜欢,但游戏一直是他的弱项,远不足以指导,他就喜欢乱嚷嚷。
米棍子还在手上,张文一面吃着,一面胡说八道,直到豪客停下手来,用嫌恶的眼神瞪他,“渣渣都喷我脸上了,”那个玩游戏的瘦子抹着脸,委屈地抱怨,“去旁边吃啊。”
“你吃不?”张文打蛇随棍上,将米棍子抻出去,都要戳到瘦孩子的脸了,“给我玩一下噻。”他舔着脸,一脸谀笑。
瘦孩子一愣,下意识接过米棍子,掉了个头,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你帮我过这一关咯。” 
张文比瘦孩子还菜,过那关续了2个币,手下的英雄难以操控,一样的腹背受敌,他玩得心虚,扭头看瘦孩子,他正专心致志地吃着米棍子,大口嚼,小口吞,皱着眉头,吃得打噎,张文安心了,又投下1个币。 
直续到第5个币,张文才又过了一关。“我认得你,”过关的空隙,瘦孩子说,“我们是邻居咧。” 



3


瘦孩子果然是张文的邻居,一个院子里的,就是隔得有些远。
那天他们一起回的家,瘦孩子住在临河那栋2单元的1楼,两人都在城南完小,同级不同班。
瘦孩子对张文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回程时还专门绕道冰厂,请他吃了一碗冰牛奶。这可稀罕了,3毛5一碗,快和冰激凌一个价了(冰激凌蛋筒5毛一个),乳白色的牛奶喝进嘴里,甜丝丝、冰冰凉,舒服极了,张文一口喝下去大半碗,又悔自己喝快了,剩下的小口啜,一面艳羡,“你真有钱。”张文说,“以后出来玩,可得叫上我。” 
“肯定叫你啊,”瘦孩子笑眯眯的,豪气干云,“我们是朋友呐。” 
他们在张文家楼下分的手,张文指着楼上告诉瘦孩子,“我家住那,5楼,挂着蓝裤子那个,你来找我玩啊。” 
瘦孩子应了,转身向临河的单元楼走去,张文目送着他,这才发现,瘦孩子是外八字,走路时,两脚抻不直。
回家张文给母亲说,瘦孩子叫勇伢,母亲是会计,父亲是司机。
“司机可厉害,走南闯北,兜里有钱,世面也见得多,”小时候,母亲对于司机这个职业总是啧啧赞叹,“谁都得求他。” 
“你小时候,水豆腐呛气管了,我都是去求了我们单位的司机咧,货车,空车跑长沙。”母亲皱着眉,后怕似的吸气,“噎得翻白眼了都,吓得我脔心痛,气往下沉,走到半路直想解手,车一停啊,就听见你喊‘牛牛’,”母亲笑了,“路边田里有牛,你指着在喊,怕是路上颠,把豆腐颠出来了。”


勇伢第二天就来找张文玩儿,背着书包,打开来,倾在桌上,尽是好吃的,水果糖、饼干、威化、金钱巧克力,还有一叠暑期作业,“我还没做,借我抄罢。”勇伢不好意思地讪笑着。
“我也只做了一点诶。”张文也不好意思地笑着,剥了一粒糖吃。“那我先抄一点,”勇伢跟张文商量,“剩下的你做完我再抄,我晓得你成绩好呐。别小气嘛!我们是朋友呐。”
张文嘀嘀咕咕地开始做作业,这完全打破了他以往暑假的习惯,勇伢就坐在一旁玩,看张文的《童话大王》,翻了翻,又撂了手,看《长袜子皮皮》,翻了翻,也撂下了,“我平时都是最后两天做的。”张文嚷嚷。
“好嘛好嘛,做完了去打游戏嘛。”
“真的?好吧。”



4


初秋上午,室内渐渐热起来,敞着阳台与客厅的窗对流,吊扇开到了最高档,嗡嗡的扇叶旋转下,吹来尽是热风,张文一身汗,勇伢瘦津津的倒还好,自来卷的头发下额头隐隐有汗光,勇伢左顾右盼有些无聊,跟张文聊起昨晚看的电视,“江丰比李世民武功高些咧,”勇伢瞪着眼,“好在他们是朋友,江丰会帮他的咯。”
“是咯,那个李元吉鼻子一勾起,我妈说勾鼻子的面相坏,心肠肯定不好。”张文笃定地说。
二人聊的是院子里闭路电视放的香港武侠剧《决战玄武门》,苗侨伟、黄日华、翁美龄、欧阳震华主演,一班鼎鼎大名的角色,趁着《射雕英雄传》尚未散去的热度,在院子里掀起了一股热潮。一到晚8点,院子里就静悄悄的了,各家的大小电视里都响起了粤语主题曲,一天夜里,张文随母亲经过机关大厅,那台高高悬在铁架上的彩色电视里也在放这首片头曲,而电视机前的条凳上,坐满了观看的人,连上访户都蜷在地板上,枕着被褥,饶有兴致地看着。
在不保证质量的情况下,薄薄的两本暑假作业,理论上是可以一天做完的,张文用了两天。每天上午,勇伢都会过来监工,中午留饭,张文的母亲回家做,“碰到你妈妈了,她说你在我家搞学习,要得要得,你们俩个要互相帮助啊。”母亲笑眯眯地对勇伢说。
勇伢不好意思地笑,“是他帮助我咧。”他捅了捅张文,张文倨傲地点头,一副没我不行的样子。
“啧啧啧,”母亲皱着眉啧嘴,斥责着,“小小年纪不要骄傲,你不懂的多得是。”
张文用劳动换来的回报是,勇伢天天带他出去玩,玩游戏、看录相、吃好吃的,口袋里掏出来的,都是10元的大票,张文看得心惊,“你哪来这么多钱?”
勇伢吱吱唔唔,让张文觉得这钱来路不正,“你不是偷的吧?”
“哪有啊,哪里敢偷,是家里的啊!”勇伢大声申辩着,张文也就不问了。
因着勇伢,米棍子也没那么好了。只觉得吃着好玩,两人才会去买,一人一根,挥舞着打架玩,扮演孙悟空与六耳猕猴,米棍子脆,一触即断,残渣碎片落一地,张文又觉得心疼,把大片的捡起来,吹吹灰吃,勇伢有样学样,也捡着吃,“这样好吃些嘛?”他大口嚼着,噎得直瞪眼。


暑假快结束时,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小男孩,胖胖的,五六岁年纪,身上不着寸缕,脏兮兮的身子像在泥地里滚过。他常常下午来,在院子里四处晃悠,到得晚饭的点就不见了。
裸小孩也想跟院子里的孩子们玩,只是他一凑近,女孩们会尖叫四散,男孩们会大声呵斥,有脾气冲的,还会冲上去打。
院子里的桔树下有一台废弃的板车,裸小孩把那里当自己的阵地,有孩子要打他,他就爬上板车冲人撒尿,没人理他时,他就躺在板车上四仰八叉地睡觉。
勇伢曾经给过裸小孩半根米棍子,自己不敢给,着张文去送,张文递给小孩时,小孩警惕地立在板车上,端起小鸡鸡——大约以为张文要打他,“吃的,吃的!”张文大喊,冒着“机枪”扫射的危险咬了一口米棍子,大口地嚼,又递上去,小孩放松了防备,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咬一口,眉眼就松了,跳下板车,冲着张文笑,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含混不清地喊着张文,“叔叔,好吃。” 
张文掉头就走,他知道自己幼年显老,像个留级生,可被小自己几岁的孩子叫叔叔,面子上实在挂不住,更何况勇伢还在一旁迈着外八字紧跟,一边高声狂笑。
直到几天后,张文看到隔壁楼的一个姐姐送了两个茴饼给裸小孩,小孩接过饼,直勾勾地看着姐姐,叫了声“姆妈”,望着姐姐臊红了脸奔逃的身影,张文才总算平衡了。



5


悠长的夏日总有终点,就像绵延的蝉声在某一天忽然不见,张文与勇伢的友谊也是如此。
那个周日,张文在勇伢家里玩了一天,直到勇伢父母出去串门了,勇伢忽然对张文说,“我们出去玩吧,打游戏去。”
“好啊,”张文连连点头,“我知道伍别(游戏厅老板)那里来了一台新机子,街头霸王咧,可以两个人对打,去晚了占不到位子。”
勇伢带着张文去了他家后院,1楼不比其他楼层,2楼以上有阳台,1楼没有,但有个小院子,高墙围着,勇伢在墙前站定,熟门熟路地抠着砖缝,将一条砖拉出来,从空洞里摸出一张叠好的大票,再将砖块塞回去,张文看得目瞪口呆。
“我藏钱的地方,谁都找不到呐。”勇伢得意洋洋。
“为什么要这么藏啊?”张文问。
“唔,省得我妹问我要噻。”勇伢说。
勇伢有个妹妹,张文见过好多回,也是一头自来卷,也是瘦津津的,模样清秀,走起路来也外八。
那天夜里,张文和勇伢趁人下机占了位子,直打到天昏地暗,二人都菜,肯打不出“流金”,春丽也打不出旋风踢,就是你一拳我一腿地较量,用现在的话说,叫“无脑硬刚”。
忽然间,屏幕被遮了一半,一个硕大的身躯将张文挤开,张文好容易站稳身形,只见勇伢已经被那人揪着耳朵往厅外拖了——那是勇伢的父亲,勇伢吓得脸都白了,任由父亲拖着,瘦柴禾棍子一般的腿直打战,勉力支撑着体重。
父亲走出两步又回身,恶狠狠指着张文,“文伢子,你只教坏样咯,让我崽跟你不学好。”张文目瞪口呆,愣了半天才想起要申辩,人已经走远了。


那天夜里,张文回到家,父母怒气冲冲地迎接了他,一顿饱饱的“笤帚炒肉”,还是父母二人混合双打——勇伢父亲告状了,状告得甚刁,说二人不单玩游戏,张文还教唆勇伢偷他的钱。“我没有!”张文承认了所有的罪状,唯独除了教唆这一桩。他委屈极了,不过就是蹭吃蹭喝而已,哪会使着别人去偷钱呀?
他气得只觉父母的抽打都没有那么痛了,也忘了再哭,并不再躲闪,只央着父母带他去找勇伢理论,母亲倒停了手,顺便拉住了父亲,两人一对眼神,似乎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母亲叹了口气,父亲也叹,低沉地说:“这种事,哪有对证的,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咯。”
那天夜里,母亲坐在张文床前,勒令张文回忆勇伢请他出去玩了多少回,张文细细想来,总有一二十回,“每回他都拿10块钱请客?”母亲问。
“他袋里总有大票子咧,我问他,他就说是家里的。后来我就没问了。”平静下来,张文觉得身上哪哪都痛,这回父母打得确实狠了些,他倒不怨怼,只觉得自己又过了一关,“他又不是只请我,也请别人呀。”张文嘟嘟囔囔地说,“当然请我请得多些咯。”张文想说自己还帮他做作业呢,这算是等价交换,可想想终不是件光彩事,又咽下去了。 



6


又隔了几天,吃过晚饭,家里传来敲门声。父亲去办公室加班了,张文在里间做作业,母亲洗过碗,坐在厅里看电视,张文大声喊,“谁呀?”
“做你的作业,喜欢管闲事。”母亲斥责着,起身开门。
“万姐……”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带着些软软的磁性,挺好听。张文一听就认出来了,是勇伢的母亲。
“稀客呐,还带什么水果啊!”母亲嗔怪着。
母亲把张文叫出去打招呼,张文蹿出房间,乖巧地喊着阿姨,勇伢母亲是个极精致的妇人,对张文极好,张文去勇伢家玩,但凡她在,总是洗水果给他吃,还给他吃冰棍,勇伢家有冰箱,不单有冰棍,有时候还冰着西瓜。
“勇伢呢?”张文问,“不来玩吗?”
妇人一愣,伸手摸了摸张文,挺欣慰的样子,“在家呢,和你一样,在做作业啊。” 
妇人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郑重地向母亲道歉。张文这才知道,母亲在打完他的第二天,去找了勇伢的父亲,送去了200块钱。
“他没跟你崽玩之前,也拿家里钱啊,屡教不改,我打过好多回,他爸总护着,”妇人叹着气,自失一笑,“我就趁着他爸跑车的时候打,总像是树长歪了,扳不过来。我做娘的也下不得狠心咯。”
“拿家里的钱,也是他爸惯的,”妇人怨道,“长年跑车,不在崽身边,不知道怎么对他好,就给钱,10块10块的给,大手大脚的毛病就养出来了,不给就偷,只冇打得,改不了。”
母亲与妇人很是唏嘘,聊了许久,张文越听越开心,内心有种平反了的顺畅,母亲将妇人带来的水果切了,是难得一见的哈密瓜,张文拿起瓜就吃,汁水淋漓,吃了许多。
“我崽朋友不多,”妇人起身告辞时,弯腰摸了摸张文的头,笑眯眯的,“你们是好朋友,你还愿意跟他玩吗?” 
张文拼命地点头。
可那晚睡时,张文问母亲:“我真的可以再跟勇伢玩吗?”
“想都不要想,”母亲斥道,表情严肃,“听见没有?”
“诬蔑你的人,哪里是朋友嘛?”母亲怒道,“告状就算了。”
很久以后,张文才懂得了诬蔑的意思。那时候,张文也懂得了妇人的眼神,那大约是对一个孩子不记仇的感激吧。 


直到上初三,张文家终于搬离了院子,此间,张文再没有和勇伢一起玩,偶尔路上遇见,勇伢的眼神也会怯怯地飘向一边,张文迎着他走过去,勇伢的外八字就向斜里迈。
他们终是没有再做成朋友。
那时候,张文又有了许多朋友,打米棍子的年年都来,张文总会去光顾,没有豪客朋友,米棍子又要珍惜着吃了,大口咬,细细嚼,嚼着嚼着就洇化了,顺口水咽下,初时脆,后来糯软,淡淡的米香与甜,并不饱肚,回到家吃晚饭,仍能扒下三碗米饭。
院子里的裸小孩来了两个夏天,不再来了,张文给过他几次米棍子,不舍得单买,撅一半给他,小孩吃得上瘾,到后来,老远看到张文就奔过来喊“叔叔”。



尾声


许是受了那一次的刺激,在用钱上,母亲始终严格制约着张文,也总要他俭省,“平时节约些,大事来了,手边有闲钱,就不受逼啊。”母亲总说。
哪怕是参加工作了,能赚钱了,母亲也是如此嘱咐。有那么一段时间,张文时常出差,母亲也会打电话,“不要去嫖娼啊,”母亲期期艾艾地,嘀咕半晌,说出理由,“因为啊,你没钱!” 
2018年初春,张文陪母亲旅游,先去广州、再深圳、再港澳、再珠海,到珠海的那天晚上,母亲忽然跟张文说,“你小时候的朋友勇伢,现在就在这里。”半晌,又叹着气说,“桂清不容易啊。” 
桂清是勇伢的母亲。
原来勇伢参加工作后,染上了赌瘾,一发不可收拾,欠了许多债。婚离了,也被单位辞退。他母亲倾尽了家财,又借遍了朋友,给他还债。他自己就躲出来了。
那一夜,张文一直在想这个朋友,他知道他们不会再联系,但母亲的话使他回想起那个遥远的夏天。
那个夏天,他们的友谊维持了一个暑假,就如同被敲打了的米棍子一般,碎了一地。可张文总记得,勇伢被米棍子噎得直愣的样子,和他豪爽地挥手请张文帮忙过关时的神情,还有他想请裸小孩吃米棍子又不敢、让张文帮他递去时怂怂的样子。
张文想,那时的勇伢,应该是善良的吧,只是纯白如一根米棍子,很脆弱。他或许一直渴望朋友,缺乏的,只是支撑友谊的勇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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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7 06: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亏得广柑酒,我们父女才能难得糊涂丨人间有味

 莫别离 人间theLivings 2019-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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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把父亲当作反面教材来提醒自己:他脾气暴烈,而我,要做到斯文有礼;我不想因为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得已”,让孩子独自长大,故此我做好万全准备,才有了孩子。

我一度认为,我不像父亲。可直到某天我却悚然发现,他的影响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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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丨连载71



今年5月,父亲打电话来,仍旧是直奔主题:“老大,听说今年梅子结得好得很,你妈问你要不要喝梅子酒,她给你泡两坛。”
“我妈弄梅子酒?”我有点疑惑。
母亲远远地插了句:“你想泡就买起泡噻,问老大做啥子?她又不喜欢梅子酒。”
父亲在那头自问自答:“不喜欢就算了嘛。老大不要,你就少整点哈,没得人喝哟!”
“我又没说要整。扯半天,没说到正事。”母亲不给面子地戳穿,远远地说,“你爸想问你,还要不要喝广柑酒?”
“就你话多!”父亲吼道,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得啥子事,上午开了坛年前泡的广柑酒,味道很安逸,问哈你要不要,给你寄两斤过来。”
我看了看柜子里还剩大半的酒,微笑着回答:“要得。”



1


重庆人好白酒,尤其是烈酒,50到60度最佳。红酒在当地是没有市场的,啤酒只能算是带点酒味儿的饮料。当地的果酒,也是烈酒做底,与商超酒吧里讲究颜值情调的果酒不能一概而论。
我家就有许多果酒,是我父亲泡的。春夏有木瓜酒、青梅酒,秋冬有广柑酒、人参酒。在我尝来,木瓜酒虽清却涩,青梅酒虽香却酸,人参酒虽补却燥,唯广柑酒香甜清润,最得我心。
父亲做广柑酒,没什么花哨的讲究,用的是最原始最简单的做法:广柑剪下,洗净晾干水气,然后均匀切成4瓣,整齐地码在酒坛里,堆至半坛,丢进大块冰糖,最后倒入60度的江津老白干,密封3月以上即可。需要注意的3点是:切广柑的刀不能有油腥,密封一定要好,启封不能太早。
前一年入冬后下来的广柑进坛,等过了4月的梅雨季,就能喝到这入喉绵润、回味悠长的广柑酒了。
别人泡果酒纯粹是物资匮乏时的无奈之举——白酒价贵,待客多是勾兑的散酒,气味辛辣且易上头,而将各色果子提前入坛浸泡,放置一段时间后,酒的味道会柔和顺口很多。而我父亲泡果酒,则是为了面子。他舍得放冰糖和果子,如此花大价钱泡碗果子酒的人,不是有钱,就是讲究。
而我,也是他的面子。
我启蒙早,5岁就上了小学,班上年纪最小,却从来都是第一名。教我的老师是远房堂叔,得意于自己的教学水准,四处鼓吹我是个读书的好苗子。父亲深以为傲,家里来客,总要领我去见。吃饭时我可以上桌,不必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只能和母亲一起在厨房里吃点残羹冷炙。
上桌前,我被父亲教导了数次,要大方得体地问候:如何称呼,如何问好,如何招呼入座。开席的时候,我和父亲坐在下首,来客逗我:“小静啊,最近学会了什么诗呀?背来听听。”我就得乖乖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背诵:“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席间,我还需帮忙做些跑腿侍酒的杂事。若是招待寻常客人,父亲会说:“老大,去把我最好的酒拿来。”那时候,所谓最好的酒就是瓶装酒,2块5一瓶,比同等重量的散酒要贵上1块钱,拿出来待客相当体面;若来的是至亲好友或是贵客,父亲则必会亲自捧出果酒酒坛,小心翼翼倒酒出来。金色的酒液映在白瓷碗里,像一汪蜜水,酒香夹着果香扑鼻而来,贵客们都说这是难得的佳酿。
重庆人爱劝酒,“你不喝就是看不起兄弟、不给哥哥面子……”诸如此类的话是席上惯用的套路,似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由喝下多少酒来决定的。哪家摆宴时没能灌醉几个,就会显得待客不周、失了面子。
我是父亲在酒桌上的杀手锏,他想劝酒了,就会吩咐我:“老大,跟XX叔敬酒。”等我双手捧着酒碗,恭敬递上,再乖乖说上几句吉祥话,少有长辈会狠心拒绝,而且还会恭维一句:“程二哥把娃娃教得恁个好!又聪明又懂事,比我屋头的强多了。”
父亲酒量过人,又机巧善辨,劝酒这种事驾轻就熟,原也用不着我。这不过是另一种展现他“教子有方”的方式罢了。



2


父亲交游广阔,朋友众多,所以三不五时我家就要做次小席。每次待客,上桌前,父亲都会告诫我:“吃饭要体面。”家中的八仙桌上,满满当当的菜,我个小手短够不到远处,心里记着父亲的话,便老老实实地只吃眼前的那两道菜。
但五六岁的年纪,有时候心性还是会打败规矩。有一回,我见父亲忙于划拳,便悄悄站起来,伸长手臂,想要去夹我最喜欢的白糖酥肉。父亲察觉到了我的动作,看也不看,反手就把筷头打在我的手背上,痛得我忙缩了手回来。
手背上很快就起了条红痕,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抽抽搭搭地小声哭起来。
邻座的叔叔连忙上前哄我:“莫哭莫哭,妹娃娃家哭了就不好看了。”
父亲眼刀一扫,吓得我飞快眨眨眼,止住了抽泣。他这才咧嘴一笑,帮我夹起一块酥肉放进碗里,面不改色地打圆场:“娃娃不懂事,扫了大家的兴,我先自罚一杯,权当赔罪了!”接着话锋一转,打着哈哈说:“主要是这道菜做起来麻烦,平时你二嫂不肯做的。也是哥儿几个来,你二嫂才舍得下功夫。来来来,试哈你二嫂的手艺……”
等送走了酒足饭饱的客人,父亲把酒坛子搬回去时,还半开玩笑地跟母亲说:“今天手艺超常发挥,把娃娃都馋哭了。”
我以为事情就此过去。没想到吃完晚饭,暴风雨还是来了。
“中午犯的错,下午反省了没有?”
我的心重重一跳,小心说:“爸爸,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认错倒快,就是记不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上席要体面,你就是这样跟我挣体面的?”
“我记到的!真的,就这一回没忍住……”
父亲打断了我嗫嗫喏喏的辩解,责骂劈头盖脸而来:“没忍住?!做人要懂得克制,克制知道吗?像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当着众人的面,就像老鸹(乌鸦)颈子一样伸得鬼长!我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女娃娃家家的,落个好吃的名声好听咩?!”
我妈在一旁火上浇油:“下回看你还想不想上桌!我之前说什么,喊你在灶房屋里跟着我,你不干,非要去凑热闹。这下子遭打了哈,该,打得少了!”
我委屈地哇哇大哭:“又不是我要去坐席的,是你硬喊我去的!”
“你还敢顶嘴!喊你去学着为人处事还喊错了咩?难道你想跟其他屋头那些妹娃娃一样,只懂煮饭喂猪?你是我们这房的老大,在旧时候就是长女,是要支撑门庭,扶持弟妹的!你呢?只晓得哭哭啼啼,上不得台面!幸好今天来的都是村上的,丢脸不在外处,要是下回还敢这样,看我不打断你的手爪爪……”
祖父见我哭得可怜,慢悠悠地劝了两句:“事情过都过了,还发作做啥子!都要睡觉了,不要把娃娃吓得半夜做噩梦。”
父亲却自有一套理论:“我当时不发作,是给她留面子;下午不发作,是怕你们说我发酒疯;晚饭时不发作,是怕她伤胃气。怎么,我就那么不讲道理吗?怕她做噩梦?我看她是美梦做多了。记吃不记打,一辈子都不长记性!”
当晚,正如他所说,我挂着满脸的眼泪睡着之后,梦里全是他锋利的眼神和阴沉的脸色。我妈说,那天半夜里我还在哼哼唧唧地哭。
自那次以后,父亲依旧会带着我支茶待客、添饭侍酒,只是再也不会在席上给我留座了。



3


照当地的习惯,家里如果来喝酒的客人,必要做4碟以上的下酒菜,然后是炒菜、汤菜、下饭菜,一个席面少说得有十几种花样。
我家在山上,开门就是绵延的丘陵,离最近的集市也有10里路。靠山吃山,蔬菜瓜果是不缺的,缺的是做大菜的肉。如果是招待提前约好上门时间的客人,倒还可以在固定的赶场天置备些食材,如果是自诩亲近的不速之客,那真是把母亲难为得直跳脚。
有一次,父亲在水库上的老战友下乡,七弯八绕地打听到了我家的位置后,就贸贸然地进了家门。父亲喜出望外,忙叠声交待:“快!准备酒菜,我要和老哥哥一醉方休!”
妈妈连忙放下手中的农活,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彼时家中并不宽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任她施展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拼凑出七八样。最后一道回锅肉端上桌时,母亲胡乱擦了把汗,满脸的愧疚与不安:“徐大哥,真是不好意思,没整啥子菜,你今天将就吃点儿,见笑了。”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场景:父亲和他的战友在堂屋高谈阔论,推杯换盏,仿佛是酒桌英雄,拳上好汉;而母亲在烟熏火燎的灶房里忙完后,低眉顺目地扒拉着三五根素菜,几口剩饭。
在我7岁的时候,没有村小了,想要继续念书,就只有去乡里的中心小学。父亲问我:“要读书吗?要的话自己走10里路哈,还都是爬坡上坎的山路,悬崖陡壁的,走不走得到?”
“走得到。”
他点点头:“好,给你去读书。那你读书以后想做啥子啊?”
我想了想,犹豫着回答:“我不晓得。我就是不想像妈妈一样,一辈子只围着锅头灶台转。”
父亲愣了愣,拍了下我的头,语气却很平和:“臭丫头!你还瞧不起你妈。她不围到锅头灶台转,你吃啥子长大?怪不得一喊你去跟着煮饭烧菜就躲懒。书要读,饭也要学着做。你妈没别的本事,但菜做得不错,你跟着学着点,不要到了别人家里什么都不会。”
可惜的是,我到底没能学会我妈的手艺。因为接下来的日子,不是迁徙,就是离别。


父亲打算去辽宁下煤窑,顺便躲开计生队的监管,为我添多一个弟妹。
听说辽宁天寒地冻,为此,父亲在铺盖卷儿里藏了一坛广柑酒,带上了火车。“到了那边冻得受不了了,喝一口可以御寒。这个法子是老毛子传过来的,有用的很”。我们在本溪市的一个煤矿住了下来。从南方到北方,住的换成了小平房和硬梆梆的火炕,吃的不是白菜萝卜就是饺子面汤,我第一次抖着手学会了生炉子,第一次走在雪地上……什么都不一样,陌生的,贫瘠的,辛苦的,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母亲只需要准备我们一家3口的饭食,而我只需要把自己裹得暖乎乎的去上学,父亲日出下井,日落回家,然后辅导我做功课,带我去买糖葫芦,还会用黑炭一样的脸故意吓唬我……
寒冬里,我们全家人挤在炕上辗转反侧。刚开始还不太会烧炕,炕头滚烫,炕尾冰冷。我们从炕头滚到炕尾,又从炕尾滚到炕头。父亲没办法,只好把舍不得喝的广柑酒找了出来,隔水温了,化开一点酒液,分着喝了。
我们果然一觉睡到了天亮。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垫在最底下的旧棉被都被烫穿了一个洞,上层的床单也被烤得发黄。母亲说我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十分香甜。
从此,小饮一杯广柑酒,成了我们的睡前习惯。



4


次年春雪微融时,带的广柑酒喝完了,我们一家也离开辽宁,重新回到了家乡。
8岁生日那天,父亲送我到外婆家。等我吃完外婆煮的甜酒鸡蛋后,才发现他早就走了。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撒开小腿跌跌撞撞地跑向来时的路。
正是梅雨时节,到处都是泥泞,我不管不顾地跑到山头狂叫:“爸爸……你不要走……你回来,我乖,我听话,你不要走,我不要在外婆家……”可听到的却只有山谷的回声,布谷鸟的鸣叫。
小舅来找我回去,我死死地抱住身边的大青石,一步也不肯离开。我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哭得喉咙嘶哑,筋疲力尽,直到暮色深沉。
回来后我就发了高烧。外婆说,小小年纪,真是可怜,梦里头都在哭着喊爸爸妈妈。我烧得迷迷糊糊的,睡不踏实又醒不过来。小舅胆大,喂了我一口外公酿的粮食酒,没想到一口下去,我出了一身汗,居然平静了下来。
等烧退了,我哑着声音跟小舅说:“我要喝爸爸的广柑酒。”
小舅开心得不行,连声说:“好好好,我这就去铜鼓坪帮你搬下来。”才过了晌午,他就把两坛子广柑酒搬到了我面前。自那天起,我每晚睡前都要用小调羹喝一勺广柑酒,方能安枕。
小孩子是健忘的,我很快就适应了在外婆家的生活。外婆说,再没见过像我这么乖的孩子了。


六年级的最后一学期,父母回来了,带着两岁的弟弟。
小舅问我:“爸爸妈妈马上就要来接你了,你高不高兴?”
“不高兴。铜鼓坪太远了,上学放学要走好久的路。”
我说的是真心话。分别的久了,父母在我脑海里就像是学校里偶尔放过的电影,有画面,有声音,有情节,但遥远。那时我只会关注一件事:毕业班放学晚,走10里山路回家,怕是天都要黑了。
可惜没有人在乎小孩子的真心,我又被外婆移交到父母手上。
我不得不自我安慰:其实没区别,还是一样上学放学,只是回去的地方不一样而已。同时,加快脚步,努力跟上同村人的步伐,赶回山上的家。
郁闷的是,小伙伴们走惯了山路,连跑带跳的,眨眼功夫就连影子都看不到了。隔房念初一的堂姐提醒我:“你要走快一点,崖上那条路天一黑就不好走了。”
天色越来越暗,雾气渐起,耳旁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将要走过的隘口像是张着大嘴的怪兽,偶尔飞过的枭鸟像是魔鬼的前锋。这条曾经以为不算难走的青石板路,变得崎岖没有尽头。等小伙伴一个个从我面前跑过之后,我害怕极了,开始像他们一样拼命奔跑,抽痛的肺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样,眼泪不由自己地流下来。
我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穿过密林,爬过山谷,终于在天黑之前回到家。母亲正在忙着做饭,父亲在教弟弟背诗,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饭桌上,父亲问:“成绩怎么样,班上第几名?”
“前三。”
“哦,那还可以。你既然要读书,就要晓得自己下苦功。”
“嗯,知道了。”
我吃完饭,乖乖去收拾碗筷,清理厨房。看父亲神色平和,我大着胆子请求道:“爸爸,放学后我可以回外婆家吗?现在放学晚,走到家天都黑了。”
“只有你一个放学晚吗?崖上比你远的娃娃多的是,别人可以走,就你不行?你要嫌辛苦,就不要读书了。”
我心里一紧,连声否认:“我没有。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
他淡漠地瞟了我一眼,说:“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有出息?你干脆回来帮你妈带你老弟,安生学着做家务算了。几年没见,没一点长进!”
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好在还记得他讨厌眼泪,便迅速垂下头,低低地说了声:“我去做作业了。”
我再难有勇气和兴趣面对父亲。我会自己洗衣服,自己做功课,从不给他们添麻烦。



5


重庆雨多,暴雨突然降临时,家长们多会拿着雨具来接孩子,我却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一次下雨天,路上遇到伯父,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裤脚上满是泥巴,显然是直接从田里下山来的。调皮捣蛋的堂哥,笑嘻嘻地抢过斗笠风一样地跑了。伯父就拿着一块塑料布套在头上,问我:“小静啊,家里有没有人来接啊?”
我点头:“有的。”
他憨憨地笑着说:“既然有人来接,你就先找个崖洞躲哈雨,等屋头送了伞再走。妹娃娃家穿多了湿衣裳对身体可不好。”
我眨眨眼,雨水从睫毛上滑落:“晓得了伯爷。”
我看着他大步追上堂哥的背影,有点难过。最后还是扯了扯书包,继续淋着雨,慢吞吞地,在蒙蒙的雨雾里翻山前行。
等我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又来客了。母亲在灶房里正忙得不可开交,见我回来,没好气地说:“人家早就回来了,偏你最迟。还呆站在那儿干嘛,不晓得来灶门前添把火吗?”
她似乎没有看到我一身泥一身水的狼狈模样,也没空管我有没有吃晚饭。她很忙,忙着做丰盛的菜肴,鸡鸭鱼肉、冷盘小炒,却没有一碗热饭是给我的。我默默回房,换下湿透的衣裳,饿着肚子埋头做作业。
半夜的时候,我是被饿醒的。我摸黑爬起来,想要去外头找吃的,却听到外头传来如雷的鼾声——想来是今晚的客人留宿了。我不想吵醒大人,但又饿得睡不着,只好坐在床上发呆。隐约想起,父亲的酒坛就放在我床下。这个房间是后厢房,虽阴暗些却清凉,最适宜放酒。
一想到香甜的广柑酒,我更饿了。我蹑手蹑脚地把酒坛都搬出来,一一打开闻了一下,找出我最喜欢的广柑酒。房里没有碗,我就用封口的内坛盖装了小半碗,一饮而尽。
在昏黄的灯光下,坛里的广柑更显金黄诱人。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直接伸手进去,抓起一块尝了尝。果肉细致,满是醇厚的酒香和清甜,美味得不得了。我连着皮啃了好些块,觉得肚子填得差不多了,才心满意足地盖好盖子,原样放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母亲叫我起来吃早饭,不想怎么都叫不醒,急得她就要跑去叫赤脚医生。还是满屋子的酒气提醒了父亲。他打开酒坛,发现坛子里泡的广柑少了,也没多说什么,只交待母亲,等我睡醒了再说。
我一觉醒来,已是中午。迷迷糊糊地起床后,迎接我的,是久违的责骂。
父亲关起门,居高临下地坐在书桌上,冷冷地盯着我:“几年不见,长本事了,居然学会偷酒喝了!我们程家几代清白,在你这辈居然出了个偷儿。你今天偷屋头的,明天是不是就要偷外头的了?”
我实在不敢背负这样的罪名,鼓起勇气说:“我不是偷儿,我就是肚子饿了找东西吃。”
“找东西吃找到酒坛子里头去了?”他夸张地质问,“饿了不晓得吃饭?家里是没有菜了还是没有米了?非要偷喝酒?”
我低着头,觉得又委屈又羞耻,辩解道:“太晚了,我怕吵醒你们。”
没想到他气得更厉害了:“你这是把你妈当后娘了,还是当自己外头抱的?想吃饭不敢说,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呢。眼看就是十一二岁的大姑娘了,做什么事要晓得分寸。偷酒喝传出去好光彩咩?!”
我讷讷不敢出声。
“你看你这不争气的样子!看到就心烦,再这样下去,你就不要读书了!”
我又惊又吓,仿佛委屈不是委屈,伤心也不是伤心了,唯有诚惶诚恐地认错以求他高抬贵手:“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保证!我保证!”



6


我的诚惶诚恐并没有延续太久。
父亲在县城和朋友一起开了家饮料厂,现成的厂房和设备,一接手就能生产出货的那种。母亲在帮我交了第一学期的学费之后,带着弟弟也去了县城。我用背篓将行李背到学校,开始了长达3年的寄宿生活。
那段时间,所有的同学都很羡慕我:我从不会迟交学费;逢年过节父亲都有拜师礼,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什,无非是些糖果饮料,却能让老师对我更加重视;不用吃父母做的咸菜,也不用从家里背米来换饭票;当然,也没有家长来开家长会。
只有在寒暑假的时候,我需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去县城,回家。事实上,大家都很忙。父亲忙着应酬交际,打理生意;母亲忙着照顾弟弟,还要抽空打点小牌。我依旧是孓孓一人。
1997年中考,我考上了重庆的一所中专学校。
在我们那个闭塞的小县城,中专依然有着崇高的地位,是所有长辈眼里最好的出路,即便是到了90年代末,也还流传着“中专毕业包分配”的说法。
父亲第一次来到我的中学,郑重地跟老师道谢,甚至还大手笔地在镇上的招待所摆了谢师宴。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生意失败,不但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大笔外债。谢师宴的100多块钱,还是拿母亲打麻将的私房钱付的账。母亲说,他这一辈子都在死要面子活受罪,不管再苦再难,都要装大佬。
父亲被讨债的追的像个丧家之犬,我是他那段时间最大的体面。一众叔伯把我夸成了一朵花:“小静真是从小看到大,都是乖娃娃,又懂事又听话。程二哥是怎么教的,把娃娃教得这么有出息!”
他谦虚地摆摆手:“考个中专算啥子出息嘛?我倒希望她读个高中,考大学,那才叫出息呢!”
那人一脸“我懂”地笑着说:“你怕是哄我们这些乡巴佬哦。中专的分数线比高中的分数线高十几二十分,你说哪个有出息嘛?我看你就是不肯传授经验。”
父亲呵呵一笑,颇为自得地说:“我还真没得啥子经验,要说,也就是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管。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吗?我家这个,就是苦过来的。你问她,就为读个书,哭哭啼啼了好多(多少)回?”
我实在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胡乱点头,然后假装害羞地走到一旁,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谢师宴过后,母亲的哀声叹气,父亲早出晚归回来后阴沉的脸,都让我忧虑。我忐忑不安地等着9月1号的到来。父亲像是看出了我的担心,板着脸说:“有你老子在这儿,还怕没得钱给你交学费吗?”
我勉强笑了笑,说:“爸,我没有担心。”
我知道他在四处筹措我的学费,但结果如何,看他日益暴躁的脾气就知道。我能感受到他的窘迫和难堪。他那样一个死要面子的人,一个自诩从不求人的人,一个宁肯去借高利贷、也不愿跟亲戚朋友开口的人,正为了我低声下气,四处奔波。



7


9月1号那天,父亲说送我去学校报名。我虽然意外,但也松了口气。因为要赶早班车,我们打着手电筒,天还没亮就出发了。父亲帮我背着箱子,手里还拿着一个大口袋,看起来沉甸甸的。我提着别的轻巧行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走到半路,父亲突然说:“钱你不用担心,进了学校好好读书,不要让你大舅他们看轻你。”
“大舅?我们不是少有来往吗?”
“少来往又不是不来往。你考上学这么大的事,他做大舅的总该晓得。我也是顺路去通知他,没想到一个做生意的,居然说得出那种话来,啥子‘女娃娃家读这么多书干啥子,将来都是别人家的人,还不如早点回来学到起当家理事,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就算了’。还问我,‘难道你还能享好大的福咩?’”
他越说越气:“老子供你读书又不是图享你的福,他说这话真是太气人了!我一开始是想过万一弄不齐学费就不读算了,没想到听到这番怄人话!不蒸馒头蒸()口气,我就是累死,也要把你供出来,气死那帮子眼浅货的!”
我啼笑皆非,悄悄叹了口气,心想,不论怎样,到底还是让我得偿所愿了。
到了学校,父亲让我在教学楼下等着,自己去缴学费。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下来说可以了。我不疑有他,开心于自己崭新的求学生涯。
直到第一学期快结束了,班主任悄悄跟我说:“你记得提醒一下你爸,下学期的学费别忘了在开学的时候带过来。”我这才知道,父亲来时身上只有1900块,而全年学费是3500。他带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和成绩单,从学生处找到教务处再到财务处,最后找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特批,允许他先交一半,开了分期付款的特例。
班主任笑眯眯地说:“你爸好厉害,听说用一瓶广柑酒就打动了校长。”


我努力求学,父亲外出打工,挣钱养家还债。
拿到毕业证那天,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可以选择的人生道路终于宽了许多。我对我最好的朋友说:“就为这个,我感激他。”
毕业后,我没有接受学校的分配,而是来到东莞发展,并看望已在那里打了3年工的父亲。
3年不见,他还是那样严肃又冷漠。我们在他上班的工厂食堂解决的午餐,他看了眼我的毕业证,说:“你书读出来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将来的路,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我帮不了你啥子,也不会拖着你后腿不放。为官作宰我也不求上门,讨饭讨水了也不要进我屋。万事靠自己吧。”
如他所愿,我谨慎地处理着这段父女关系:每月保持一个电话问候,像客户一样友好寒暄,通话时长控制在5分钟以内;偶尔去他上班的工厂吃餐便饭,但也是相顾无言;三节两寿固定送礼,五百六百视手头是否宽裕。
等早些年欠的外债还清之后,他利落地回老家看顾我9岁的弟弟去了。自此,我们的关系越发疏淡了。
非典那年,整个东莞风声鹤唳,我被困在工厂里整整3个月。那时候手机在打工仔中还未普及,和外界的联系只有通过宿舍里的公共电话。因为打进来的电话太多,宿管不得不临时设立了接线员,还专门设置了电话管理条例:每个人通话时间不得超过5分钟,否则罚钱。
同寝的姑娘们一个个竖起耳朵,生怕错过每一次呼喊。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不是哭就是笑,而我永远是最淡定的那个。因为我知道,除了早就联络过的几位朋友外,再无人关心我的近况。3个月漫长的封禁期,我没有接到过一个电话。仿佛在和谁较劲一样,我也没有打出过一个。
那段惊心动魄的时光,就像从前许多个日日夜夜一样,平静地过去了。



8


2007年,我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
父亲拉着他喝广柑酒,还是几年前的老酒。男友不好推托,就喝了一杯,当天下午就守着垃圾桶吐了个天昏地暗。
第二天,闻讯的亲戚也到场了,我自小练就的酒量终于发挥了作用。一圈酒敬下来,喝了多少我完全记不清了。听母亲说,酒席散了之后,我还和长辈们一一道别,礼仪周到、言辞得体,完全看不出醉相。只是等客人们都走完了,才发现我坐在廊下的石梯上,靠着墙睡着了。
母亲一面煮茶,一面没好气地骂:“你就跟你爸一个德性,喝再多酒都看不出来,这样在酒桌上是要吃亏的。人家以为你没醉,就会接着灌你酒,到时候被醉死都是你活该!”
我揉了揉昏沉的头,漫不经心地反驳道:“我可不像他。”看着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身影,又轻轻地说:“我也不像你。”
借着酒意,父亲仍旧直截了当:“小谢这个人,我是看不上的。从酒品见人品,他端起酒杯就畏首畏尾的样子,一看就是不扛事儿的人。男人撑不起家,就要女人出头,以后有你累的!”
母亲却说:“小谢不错,一看就知道是居家好男人。不喝酒的人少交好多酒肉朋友。你不知道,遇到你爸这种人,一辈子都要累死了!”
我内心虽不以为然,面上却客气地说:“爸爸妈妈说得有道理,我会仔细考虑的。”


我一直把父亲当作反面教材来提醒自己:他脾气暴烈,动辄得咎,而我,要做到斯文有礼;他最喜大包大揽,乱许人情,而我,从不轻易承诺;我不想因为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得已”,让幼小的孩子独自长大,故此我苦心经营,做好万全准备之后,才有了我的小朋友。
我一度认为,我不像父亲。可直到某天我却悚然发现,他的影响无处不在。
儿子4岁了,正是顽皮的年纪,每次吃饭的时候,总是坐不住。有一次,他居然端着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把他提溜过来,板着脸说:“我之前有没有说过吃饭一定要在餐桌上?端着碗到处走像什么话?你知道什么人会这样吗?是乞丐,是叫花子,明白吗?上次我们在公园看到的那些讨钱的人,才会端着碗到处走呢!”
连我自己都没发现,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和冷肃神态和父亲是多么相似。
儿子喜欢吃鸡腿肉,把眼前的吃完之后,伸长筷子就要在盘子里挑拣,我反手打了他一下:“长辈还没吃完,不可以在碟子里翻来翻去。”
看着他含着眼泪要哭不哭的样子,婆婆悻悻然,小声地说:“娃娃要吃就给他吃,平常人家,哪来这么多规矩。”
我这才察觉,言传身教,一旦形成记忆,便成了刻在骨子里的烙印,终身难以褪去。



尾声


2019年春节,是我远嫁10年后,第一次回娘家过年。
早些年也曾动过念头,只是每次和父亲聊到这个话题,他总是说:“你既然已经出嫁,就是婆家的人,过年这么大的事,你不帮忙操持像什么话?要是实在想回来,也要等过了初一再说。”一番数落后,我再没回家团圆的兴致。为了两全,我只好选择过年回婆家,中秋,或在他们生日前回家看望。
今年我等订好了机票,才跟父母说我们要回去过年的消息。意料之中的一顿教训后,回去看到的却是满心的欢喜。母亲特地置办了一桌好菜,父亲也启了一坛陈封的广柑酒。桌上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一家子。这一次,我作为主宾,享受着父母的殷勤款待。
父亲帮我倒酒的时候,有几滴酒液不慎洒了出来。他头顶的白发,微颤的双手,无不提醒我,当年那个让我战战兢兢的人真的老了。我收起脸上客套的笑容,自然地接过酒坛,真心实意地替他满上。
落座后,我没有按照惯例举杯敬酒,而是率先抿了一口,夸奖道:“哇!真的好好喝,就是我小时候的味道嘛。爸,你这手艺不减当年啊!”
他也没有像往年一样教训我不懂规矩,反而得意地微笑起来:“那是!要不要带两瓶回去慢慢喝嘛?”
我重重点头,像个孩子一样撒娇:“两瓶怎么够,至少要4瓶。”
母亲在一旁嗔怪道:“拿个小瓶子装点儿就是了,带多了怕上不了飞机。”
父亲呵呵一笑,指着她说:“你看你妈,连点广柑酒都舍不得,上不了飞机可以快递噻!只要你想要,你老爸就有办法帮你弄到广东去!”
我心满意足地抿着沁甜的酒,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老爸就是耿直!要!只要你给,我都要。”
他似乎等的就是我这句话。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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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 别 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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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7 06: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父亲突然倒下后,我又想起那碗年糕丨人间有味

 墨寻 人间theLivings 2019-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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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这个梦,以为自己已经慢慢接受现实,但其实并没有。因为不论吃到什么,看到什么,我都在想: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配图 | golo




人间有味丨连载72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没有寻常人家家里晒得香软的棉被,没有干净平整的白墙,也没有坐着能将半个身子都陷进去的沙发,只有父母身上那股洗不掉的油烟味。
这个味道来自他们一同经营了多年、在小镇上颇有名气的快餐店。油腻的铁锅,散发蒜味的菜板,透着鱼腥气的冰柜,丢满了烟头和烟灰的地面,是比家还让我记忆深刻的画面。
母亲厨艺好,父亲勤劳能干,我们家这间小小的快餐店经营得红火,守住了招牌,多年来,一直供着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父母每日店里家里两点一线,买菜、洗菜、烧菜,理桌、洗碗、擦地,深夜回家睡上几个小时,然后周而复始,陀螺一样操持忙碌。
日子似乎就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他们老到干不动了,才会停下来。只是,小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店面转让”这张纸条会由我亲手贴在门上。



1


2019年6月18日6点20分,我的宝宝出生刚满3个月。
母亲凄厉的呼喊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起身奔到父母的房间,床铺湿了一大片,父亲倒在地上,手脚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嘴部歪斜,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已无法正常说话。
我大脑一片空白,颤抖着拨打了120,疯狂地跑去敲附近邻居家的门,请求他们帮忙将父亲抬起来。上救护车前,父亲已经彻底失去意识,舌头也被他自己咬破了,嘴角溢出血沫。
这个清晨对我和父亲意味着什么,我当时一无所知。恍惚间,我做了至今最后悔的一个决定——我没有跟着上救护车,而是留下照顾尚在睡梦中的宝宝。


等我赶到医院急诊时,大部分过年才能见到的亲戚都来了,三三两两地站着,我走进去,父亲躺在其中一张床上,双眼紧闭,戴着氧气罩,脸部被管子挤压得有些扭曲。
就这一瞬,我捂住嘴,泪水扑簌滑落。
母亲眼眶通红,嘴唇是白的,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医生说你爸爸救回来了也是植物人,怎么办?要是不做手术,连命都没了。”
“做啊,快做手术啊!做啊!”我听见自己变调了的声音,浑身直抖。
才54岁的父亲,高血压,加之长期劳累、熬夜,引发大面积急性脑出血。签字后,父亲很快被推走了,我只来得及握一下他的手。
亲戚们全跟了过去,表姐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你要挺住,从小你爸对你最好,他不想你难过。你一定要学会接受现实,你爸就你这一个女儿,你可不能倒下……”
很多人和我说话,叫我坚强,我不断地点头应着。我看到母亲站在前面,穿着她最常穿的红色的上衣,背着去菜场买菜时的挎包——11点多了,往常这是快餐店里最忙碌的时候,母亲会在厨房热火朝天地烧菜,吃午饭的客人也开始陆续进来,父亲要奔跑着将装满食物的高压锅端出来,在顾客的催促声中盛菜、盛饭、收拾桌子——但是现在他却躺在手术室里。
怀里的宝宝吃不到奶,愈发焦躁地啼哭,我让亲戚把宝宝先抱走了。
回到手术室前,母亲抬头站着,鼻子通红。我知道她不想我看到她哭,我也不敢开口,我怕张开口,也只能发出哭声。
3个小时后,手术终于结束了,父亲直接被推进重症监护室。所有人涌向走廊尽头的家属谈话室,医生坐着的桌子前只有一张凳子,亲戚们围绕成半圈站着,母亲站在凳子边上,我走进去,在大家注视中坐到凳子上。
“你是病人的什么人?”医生问。
“我是他女儿。”我说。
医生手指交叉,神色肃穆:“手术算是成功,血肿清理得比较干净,但术前病人的情况就已经很差,进手术室的时候呼吸已经微弱到差不多停止,可以说,再晚几分钟,就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开颅后,我们看见病人脑部还有一条血管在往外喷血,出血量很大。这么多血流到脑室里,颅内压力升高,脑组织受压迫,我们用开颅去骨瓣减压手段,取出病人的一块头骨,达到降压目的……就好比一个加热过度的高压锅,把这盖子给打开,让这气出去,把压力降下来……”
有位亲戚探头问:“那医生,什么时候能醒啊?手术好了就没关系了吧?”
医生瞥了一眼,表情更凝重了:“手术只是个开始,现在病人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接下来脑部会水肿,血压不稳定,还有可能再次出血,还有感染、发烧、高热等等,还有很多关要过,任何一个突发的小情况都有可能威胁到生命——至于你说的‘醒’,在我们接触过的这么多病例里,像这种情况的,通常愈后都会很差。”
我垂着头,谈话声持续传到耳中。医生调出电脑里的CT片,将显示屏转过来:“看到没有,这是术前的CT片,这是脑干,这是丘脑,这一整片白色的都是血,现在虽然血肿已经清除干净,但脑部神经损伤不可逆,术后会面对各种并发症发生的可能,我们现在是先想办法保命。如果说一切顺利,闯过这些难关,愈后也会很不好,最好的情况可能就是植物人。”
“植物人?那不是醒不过来了?”
“苏醒几率很低。”
“我爸发病时嘴里一直想要和我们说些什么,还用力敲自己的头,是不是那时候特别痛苦?我们是不是不应该移动他?”我问。
医生伸出手掌,霍地张开:“血管破裂的瞬间,就像一个炸弹在脑部爆炸,病发后应该尽量平躺,而不应该随意移动。”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甚至没法直视医生的目光。



2


谈话结束,走出谈话室,我看到母亲盘起的头发已经松散了,蓬乱的发丝耷拉在额头上,眼睛肿胀。有亲戚站在一旁争论该不该转院的问题,说要是一开始就去市里更好的医院就好了。还有人在讨论父亲高血压不吃药的问题。
过了许久,亲戚们陆续散了,我和母亲坐在谈话室外的椅子上。
“妈,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你早上和中午都没有吃。”
母亲眼神呆滞,喃喃道:“怎么吃得下,你爸都这样了。怎么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他还在床上和我说今天要买什么,怎么我只是洗把脸,就这样了?”
我开始努力回想昨晚父亲睡前最后和我说的话,有熟人送来一袋子杨梅,父亲对母亲说,他就留三四个吃就行,剩下的都让我拿去吃。
“爸爸昨晚吃杨梅了吗?”
“吃了。”母亲用已经湿透的手帕抹了把眼睛,语调稍微轻快了一点,“用盐拌了拌给他吃了,之前还有点杨梅,不太好的,你爸爸就给泡了几瓶杨梅酒,刚刚才泡下,打算以后每天吃几颗的。你知道我只喝酒,不吃杨梅的,你爸爸爱吃。” 
是的,每年到了杨梅成熟的季节,父亲总会泡杨梅酒,装在透明的玻璃罐里,盖子拧紧了,无色的酒液随时间的沉淀,渐渐呈现出漂亮的玫红,待到杨梅泡得发软,澄澈的酒液全浸染了鲜甜的果香,透着乌紫的红,就能喝了。泡好的杨梅酒存在柜子里,能喝小半年。
母亲酒量很一般,但每天店里忙碌过后,总喜欢倒一点来喝,父亲泡的杨梅酒,加了许多冰糖,闻起来甜甜的,是母亲最喜欢的口味。母亲喝酒的时候,父亲就夹几颗泡软的杨梅来吃,看他的表情,那滋味应该比直接吃新鲜的果肉满足得多。
“前两天还刚刚买了好几斤粉干,你爸爸乐坏了,说这次买的粉干好,看着就想吃。”母亲絮叨着,像是说给我听,也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我前天还正好买了鱼头,那么大的鱼头菜场里很少能碰到,那天你没回家吃,就放冷冻室里了,要等你回来才烧。昨天又刚好吃了别的,又没来得及烧,你爸这鱼头就这么没吃上——你昨天不是还给你爸买了面包,你爸爸说要留着当早饭吃,也给放冰箱里了,也没吃上……”
前两天是父亲节,我在商场和朋友吃饭,回家前买了紫薯椰蓉面包。20多块钱一小个,很贵,但闻着香甜,父亲平日常常忙得早饭也没时间吃,多买几个面包给他吃正好。
我又想起十多天前的端午节,我带父亲去了家附近新开的超市,他又期待又高兴,一路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到处看,夸电梯快,夸冷气好,认真地挑了几包母亲爱吃的豌豆、瓜子,还买了3盒正在做活动的泡面。
如此想来,父亲是我见过的最热爱生活的人。即使十年如一日被限制在小小的快餐店里,每天有做不完的苦活累活,他依然无比向往外面的高山江河,以及全国各地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美食。
他连着3天早上,吃掉了那3盒不同口味的泡面,然后笑起来,脸颊凹陷的小圆坑带着小小的满足:“泡面我吃完啦,好吃!”
“那再给你买几盒?”
“不用,明早我闹钟调早半个小时,可以去街上新开的那家拉面店吃拉面,看看好不好吃,好吃的话给你也带碗吃吃。”
“好啊!”
……
可是爸爸,说好给我带的拉面呢?他家的汤头浓不浓?排骨呢,炖得入味么?



3


ICU医生每日上午10点左右会和家属交代病情,下午2点半到3点这半个小时可以探视,仅容1人进入。
父亲被送来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我被暂时允许进入,去护士台办理入住手续。父亲的病房在走廊尽头,几十米的距离,却似千里之遥。仪器运行的滴滴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浓郁的消毒水味让人觉得这里的空气似乎都与外界隔绝,安静得令人压抑。隔着厚厚的玻璃,偶可窥见病房内躺着的人影,可又被垂下的帘子遮住了,瞧不真切。唯有戴着口罩的护理人员不断进出往来,才能带出一点生气。
护士问我父亲的籍贯、学历、信仰、婚姻状况、职业,我一一报了,不到1分钟的时间,父亲这半生光阴,全被浓缩在薄薄一张纸上。
“重症监护室里收治的都是危重病人,我们需要持续观察病人的情况来进行治疗和护理,尤其是像这样瞳扩过的病人,我们会更加加强观察。所以一般没有什么突发的特殊情况的话,不会准许家属随意进出。”
“什么是瞳扩?”我打断护士。
护士取下口罩:“就是瞳孔扩散,是濒死的人才会出现的情况。你父亲入院的时候瞳孔扩散,脑组织移位过,像这种情况的,愈后通常都会很不好。”
这已经是我不知道第几次听到“愈后不好”了。
办好手续,我和母亲站在ICU门口,镶嵌银灰色铁板的两扇大门,隔绝着两个世界。


父亲入院后的第一晚,我好像被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几逾癫狂地哭泣,一个在疯狂地拒绝承认现实。
我查百度、找帖子,找到同样病症的病人家属微信群、QQ群,问“脑疝”、“瞳扩”、“脑部右侧基底节出血”、还有“植物人”的概念。
越查,越问,了解得越多,心越凉——父亲是生生从鬼门关被拉回来。就只差一点点,我就永远失去了他。恐惧从脚底直钻上来,这时才感受到真正的后怕。
一夜未合眼,这是此生最漫长,最难熬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的谈话,医生仍眉头紧锁,告知父亲情况并不乐观,说接下来两周将逐渐达到脑水肿高峰期,在此期间任何一个小小的差错,都可能保不住性命。
另外,医生提醒我们,像父亲这样严重的情况,要在ICU治疗至少1个月,一天费用低则五六千,高则上万,后续的康复治疗费用无法估算,会是个无底洞,要做好心理准备。
家里就我一个孩子,母亲没有文化,常年不出门,已经被父亲的突然倒下打击得慌了神。快餐店前些年赚来的钱大部分都用来还债了,我结婚生子又花去不少,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店里生意也并不算好,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存款。所有的银行卡、存折、证件、账目,多年来都由父亲一手打理保管,存放的位置和卡号密码,母亲一概不知。
昨天充的4万块钱,手术后就通知欠费了。我心里很清楚,哭也留不住父亲的命,待在病房外空等,没有任何作用。下午探视过后,我和母亲回去,翻箱倒柜地找银行卡、身份证。店里找了,家里也找了,却怎么都找不到。最后在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衣柜里的一个皮夹子内找到了。
皮夹子还是父母结婚时买的了,已经很旧了,外皮破了好几处——因为太旧,以至于它一直就在我眼皮底下,我们却都没有想过打开看看。
父母的身份证、市民卡和银行卡都被父亲整整齐齐插在皮夹里,我可以想象到他每次用完证件后仔仔细细整理好的样子。
我轻轻抚摸皮夹的表皮,好像抚摸着父亲粗糙的手掌。



4


天黑了,我劝母亲在家里睡一晚,明一早再回医院。
我站在客厅中央,一切还保持着昨天早上父亲匆匆离去的样子,却恍如隔世:新买来的爬行垫铺在茶几前,宝宝的牙胶零散地放着——那天宝宝突然翻了个身,父亲又惊又喜,乐得哈哈直笑;阳台上,父亲换下来的短袖还晒在衣架上;床头柜上,放着他的眼镜、药膏,还有半盒康泰克,他睡的这头的床头灯前几天正好坏了,母亲伸手拧了拧,依然没亮。
时不时有亲戚打电话过来,母亲接了说话,电话挂断后,就坐在床沿啜泣。我抱宝宝去床上玩闹了一会儿,母亲才微露出笑容,但片刻后又凝住了,怔怔地道:“要是你爸爸在,看到宝宝这么有意思,肯定高兴得不得了。他每天捧着手机,就是看你发来的宝宝的照片,怎么看都不够。”
我低下头去,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夜深了,我抱宝宝去房间哄睡。走出父母的房间,回头看到母亲背对着我躺着,薄薄的空调被盖住全身,缩在床的一侧。床头灯昏黄的光线被遮住了一些,余下的大半张床空空的,暗暗的。
我趁着哭出声前,把房门轻轻合上。
母亲在人前性情泼辣,脾气火爆,其实胆子很小,从不敢独自走夜路,也不敢一个人出远门。她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不管何时身边总得有父亲陪着。他们结婚30年,母亲一个人单独睡的日子,一只手都能数得清吧?
宝宝睡着后,我走到客厅,父母房间的门缝透出微弱的光。我不知道母亲是睡着了,还是在哭。我不敢去敲门,因为怕她看到我的样子会更难过。我快步走向阳台,拉上推门,终于敢趴在窗台上嚎啕大哭。
泪眼朦胧间,我好像看见父亲自楼下的小路缓缓走来。
这是他每天都要往返好几次的路,不论刮风下雨,他都要从店里提着装了剩菜剩饭的桶,经过这条路去老屋喂鸡鸭,遇到熟人时脸上总是带笑。只要远远听到脚步声,我就能判断出是不是他。他的腿脚不好,走路时有一条腿有些跛;他的眼睛也不好,左眼做过好几次手术,已经几乎失明,右眼1000多度的近视,常年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总时不时要伸手去扶;他的衣服上常溅满了油渍,衣摆被洗碗池磨出破洞,指头被鱼骨扎破。
我感觉他就在那儿。
不知哭了多久,我回房间躺下,铺天盖地的黑暗让我感到喘不过气,又起来,回到客厅的沙发坐下,开始翻手机里的视频和照片,寻找所有关于父亲的部分:
6月16号那天,我在朋友圈发“父亲节快乐”,配图是父亲系着围裙,站在店里抱着宝宝;再往前翻,是在去年的7月,我发了张一碗年糕的特写——那是我刚查出怀孕不久,每天吐的厉害,完全没有食欲。那天晚上我照样什么也不想吃,父亲便给我煮了碗年糕。


其实父亲下厨机会极少,第一次煮年糕,是我还在念初中时。
那次完全是他即兴发挥:用的店里烧菜的大铁锅,油热了,放年糕下去翻炒,待雪白的年糕在热油青烟里裹了些微黄,再倒点老酒和酱油,慢慢炒匀了——照父亲的说法,这是在煸炒中入味。
待年糕微软,加小半锅热水,趁着水咕嘟咕嘟沸腾翻滚,倒入打散的鸡蛋,再放些切好的白菜,加盐调味,小火焖煮片刻,便出了锅。后来为了味道更丰富些,父亲有时会再加些虾皮和肉丝,但我觉得即便不加,味道就已经够好了。
刚煮好的年糕滚烫,升腾的热气挟着浓郁的香味直钻鼻尖。炒过的年糕不像直接煮的那样寡淡,带着淡淡的油香,嫩黄的鸡蛋浸润在汤里,白菜软软的有点甜味,有些菜叶被散开的蛋液包裹了,口感更厚重些。
不成想这道竟然极合我口味,后来我隔三差五的就会要求父亲做来给我吃,每次都会把汤喝光。
我看着手机里的照片,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热汤入口的味道。从不擅长厨艺的父亲,每次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为他的女儿煮年糕?从小到大,他是有多纵容我这个坏脾气、不懂事的女儿?我想吃的,想要的,他哪次不是费尽心力给我?瞒着母亲给我买烧烤,偷偷塞给我钱让我去网吧接触电脑,学着唱周杰伦的歌,别人说周杰伦唱歌口齿不清没才华,他急着要与人争辩……
悔恨疯狂地啃食着我的心神——为何我竟不知高血压会引发如此凶猛的并发症?为何我从不曾真正去留心父亲的身体状况?如果我能够稍微多一些关心,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脑卒中,比癌症更可怕,更绝望的病症,一旦病发,再无回头路。
手机屏幕黑了,一切都是暗沉沉的。没有了父亲的家,冷寂,且陌生。



5


清晨临出发去医院前,母亲将身上戴着的金耳环、金手镯都取了下来,小心翼翼放进布袋子,再装进盒里。
金耳环是我结婚时母亲特意去订做的,大方厚重的金镯子是几个月前刚刚买来的,配着她白皙的皮肤,煞是好看。当时母亲特别高兴,反复抬手去看,她早就羡慕姨妈们有金镯子戴,那阵子店里接了个厂子送饭的单,结算后有了笔余钱,终舍得买了。
“这个镯子比你姨妈她们的都要重,是实心的。你爸说买,而且要买就买克数重的,要好的,黄金的不怕贬值,戴着就是在存钱。”母亲摸了摸已经空了的手腕,将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再摸了摸盒子,说,“先收起来,等你爸爸好起来,我再戴。”
我看着母亲,她总是涂着砖红色口红的嘴唇全白了,眼窝陷进去,盘起的头发发顶稀疏,一夜间不知苍老了多少。
家里到医院近50分钟的车程,司机把车窗开了一半,风呼呼地吹,母亲看着窗外,时不时拂开扫到脸上的乱发。
连接镇上的高速公路服务区落成了,道路两旁覆上了新的黄泥,栽种了新移植过来的树和灌木,有动车从远处驶过,干净有序。 
如果父亲在,一定会兴致勃勃地跟母亲科普新城区的建设,感叹城乡进步,甚至还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大桥和公路的落成通车时间、耗资多少、领导姓甚名谁。这些都是父亲从报纸上看来的。
世界这么大,他一直渴望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


到了医院,内心反而平静了些,或许因为我知道父亲就在门的那头。
今天要做术后的CT复查,能短暂地见到父亲。我和母亲片刻也不敢离开,ICU的门偶尔会打开,带着消毒水味的冷气飘出,我感觉离父亲又近了。
推车出来了,父亲头上包着层叠的纱布,口中含着氧气管,脸部肿胀,裸露出来的皮肤苍白冰凉。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唯有捂着嘴流泪。
做CT只有10分钟不到,父亲又被推回了ICU。往回走时,我见到父亲的几名老同学站在电梯口,朝这边张望。他们送来了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84届文科班”,里面是一张捐款明细。
父亲的30多名高中同学得知他的病情后,捐款5万7千多元。父亲是当年村里两名考上县城重点高中的学生之一,他的这些老同学毕业后大多有都有体面的工作和生活。父亲与他们几十年未见,还是前几年因为同学会才又重新联系上,建了微信群。
群里聊得热络,父亲常在忙碌的间隙捧着手机看,然后乐呵呵地和我们讲,说要请同学们来店里吃饭,让母亲多备些家里鸡鸭生的蛋,自己晒的酱油鸡、甘蔗,还有熏的鱼,城里来的同学会喜欢这些。
父亲一生孤独,所有的热血与精力都倾注在了这个家、这个店里,这群同学是他为数不多的属于他自己的珍贵记忆。此刻他们雪中送炭,我不知该如何表示感激,也不知父亲若能知晓,该是如何的高兴。


到下午的探视时间,我进了ICU。
双手消毒,套上医用防护服,戴上口罩,我快步走向走廊的尽头。早上做CT时只是匆忙一瞥,此时父亲静静躺着,毫无知觉地沉睡。
第一眼我差点没有认出父亲。数不清的管子塞在他的口中,插进他的鼻中,缠绕在他身上,我听见呼吸机呼呼的声响,心电监护仪滴滴的声响,这里静得连空气的波动声都被无限放大,我却听不见父亲的呼吸声。
“爸爸……”我开口唤他,又哽咽了,只能不断地重复这个称呼。我胡乱地说着,不停伸手抹去滚落的眼泪。我告诉他,他的同学们来看他了,等他醒了,还要参加同学群里组织的聚会。
父亲的脸上有了花白的胡茬,锁骨处全是抢救时留下的青紫淤痕,双脚光裸着,能清晰地看到脚底板厚厚的老茧。
他前段时间一直在说,脚痛已经到了轻轻用手触碰都难以忍受的地步,但他仍在客人的催促声中奔走着。现在他终于能停下来歇会儿了。



6


父亲在ICU里住了28天。我带着CT片子去了几家不同的医院,托熟人介绍脑科专家帮忙诊断分析,得到的结论基本一致:病情太重,大概率会是“醒状昏迷”——也就是植物人状态,康复过程很漫长,苏醒属于奇迹。
父亲病发后的头两个星期,我一直有一种错觉,觉得父亲就在身边不远处。这种感觉回家后尤甚,求而不得的巨大落差感,令我惧怕回家。
父亲老同学们的捐款,加上亲戚熟人来医院探望时陆续给的2万多元,还有父亲8年前借给姨妈家的2万元终于讨回,这些钱都存到了父亲的医疗卡上,经医保报销后,大约能撑过前3个月。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从无时无刻的哭泣,到能够平静地一日三餐进食,可以睡着,可以在与人说笑。
但心里的某一块地方,永远地空了。


刚出ICU转到普通病房时,父亲双臂和肚皮上的皮肤大面积溃烂,喉部气切,四肢肌肉萎缩,瘦得只剩一点皮肉挂着。他的双眼偶尔无意识睁开,但大多数时间依然紧闭。
重度昏迷情况下,护理极其重要。每隔2个多小时要翻身拍背,否则极易加重肺部感染,也容易得褥疮。
医院的护工工资一天260元,但我们别无选择,母亲一个人留在医院无力照顾父亲,这个钱咬着牙也得花。医保报销前每日的开销依然高达一两千,进口营养液、抗生素等药品也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单单是护工费和父亲的医药费,每个月就要3万余元。
家里的、店里的水电费都来了缴费通知,一家人的社保和保险费用每月必须定期缴纳,房子买了4年,装修钱还未还清。一项一项的开支费用像雪球一样翻滚而来,令人喘不过气。
但最令我难过的,是曾经那么健谈爱笑的父亲,现在只能像案板上的鱼肉,被脱了衣物,任人翻来翻去地拍背,输液,针扎刺激。每日的食物就是肠内营养液,靠鼻饲通过管道输到胃里。
母亲留守在医院,整夜整夜无法入睡。父亲咳嗽,发烧,血压常在半夜骤然升高,有次甚至高达230,母亲是白天才在电话里告诉我,那种后怕无法言说。
在患者家属群里,我了解到术后3个月内做高压氧治疗促醒的重要性,在征求了父亲主治医师的意见后,将父亲转去了市区内另一家有高压氧舱治疗的三甲医院。
为此,我与母亲爆发了矛盾——母亲迷信,多方求神拜佛后,说是留在之前的医院治疗更好。与母亲争吵时,我看着她日渐消瘦憔悴的模样,通红的眼睛,内心一片悲凉。
我这是在做什么?父亲已经倒下了,我的痛苦是千倍,那母亲的就是万倍。
如果父亲醒着,必然会很难过。



7


转院后,父亲依然反复发烧。即使在昏迷无意识的状态,护士每日来吸痰时,父亲仍无比痛苦,眼睛直直地瞪圆了,布满血丝。医生明确表示,父亲在生命体征仍不稳定的情况下,不能接受高压氧治疗。即使进行治疗,也可能不会有任何效果。
气切状态下的父亲几乎对细菌毫无抵抗力,长期卧床昏迷令他肺部感染加重,痰检验后查出感染了铜绿假单胞菌。为了对付这种病房内的强耐药菌,各种抗生素、消炎药一刻不停地打入父亲的体内,一只手肿了,就换到另一只。
最近父亲睁眼的时间长了,有时看着他,与他说话,就好像他刚刚睡醒一样。只是无论怎么叫他,他都不曾应过。
父亲同病房的两位病友,一位50多岁,因头部撞到三轮车的后视镜镜框上脑内出血,辗转来到这家医院,他的妻子与20多岁的儿子每日守在床前照顾他。三轮车车夫只赔了十几万,剩余的医药费不肯再拿了,打官司也没有多大用处,交通意外无法医保,治疗至今,全部自费。距离他受伤至今已有八九个月,仍处在睁眼昏迷的状态,双手双脚因肌张力高有些变形扭曲。我常看到他的儿子在给他翻身拍背之后,就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低头玩王者荣耀。
另一位病友,38岁,因车祸导致重型颅脑损伤,肇事司机家境困难,分文未赔。他卧床将近1年,也是睁眼昏迷,60多岁的老母亲每日给他翻身拍背,喂饭按摩,日夜不歇。这位年轻人出事前有自己的工厂,有几辆拉货的车,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出事后,妻子拒绝手术,放弃治疗,卷走厂里资金,甚至不允许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来病房看望爸爸。
常有年轻的律师来病房,问有没有需要打官司的,家属们大多神情漠然,不愿搭腔。“躺在这儿这么久,该打的官司早都打了,再说打了又有什么用,对方说自己赔不出钱,拉他去坐牢了也拿不到钱,有什么用?”
站在走廊,无论何时,总能听到病房里此起彼伏的拍背声。但仔细听去,会发现除了这声音,好像再没其他多余的声响了——住在这里的病人,有老人,有儿童,有青年,他们大多都沉沉睡着,无法开口说话。有的数月,有的数年。
这层楼,大约是医院所有楼层里最沉默,最安静的一层。



距离父亲病发已经两个月,他晾在阳台上的那件黑色短袖,被阳光晒得褪色发白。
下午我回家,拉开店里的卷帘门,一股霉腐味扑面而来。洗好的碗碟蒙着一层灰尘,桌腿上灰黑的斑痕延伸至桌面,用掉一半的抽纸纸巾还歪斜放着。
我打开灯,原本每天摆满菜肴的架子空了,再往里看去,厨房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了。墙壁上的风扇按下开关后,呼呼地吹着大风,我坐了会儿,起身来到店门口,贴上了“店面转让”的纸条。
父亲刚出事时的那个星期,我做了个梦,梦里我看到父亲就坐在店里电视机前的那张桌子前,背对着我坐着。他穿着常穿的蓝色短袖,坐着的时候双手撑在桌子上,微微前倾。我像每天来到店里时那样叫他,他没有回头,电视里大约是在放他喜欢的电视剧,看得太投入了,没有回应我。
醒来后,我恍神了很久,整个人被一种窒息的悲伤淹没。我想到这个梦,以为自己已经慢慢接受现实,但其实并没有。因为不论吃到什么,看到什么,我都在想: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我想他醒来,我想他再笑着问我:“阿慧,煮年糕要不要吃啊?”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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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1 07:1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过好人生的道理,我们吃着炒米粉学会了丨人间有味

 索文 人间theLivings 2019-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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剁椒与蛋的鲜辣,夹杂在米粉的甜里,热油逼出的葱香,洇染着豆芽的甘脆,在这一碗炒粉里,每一样食材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彼此包容,不增不减。



配图 | golo




游走在街巷的胖子美食家丨连载11



1


张文第一次吃炒米粉,是外婆做的,米粉是猪油做底,格外的香。
外婆做事总是慢条斯理的,厨下也一样。大白菜掰几片叶子洗净,由梗向叶细细地切成条,磕一个鸡蛋小碗盛着备用,舀一勺剁辣椒,再切些葱花。烧红锅子,炒白菜也有步骤,先炒梗子,软了再加叶子,炒好盛出;重新加油,放鸡蛋,再将米粉放入翻炒,加酱油、剁椒,白菜倒入时,是快要起锅了,洒些葱花再翻炒几下,海碗盛起端上桌。
嫩白的米粉已呈深浅不一的褐色,其间嵌着金黄的蛋碎、嫩黄的芽白,青的葱花与红的剁椒点缀其间,热油逼出食物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一口吃下,剁椒的辣与咸打开味蕾,葱花提味,米粉被油温逼出的甘甜里夹杂着蛋碎的鲜,张文一口接一口地扒着,一海碗全吃下都不觉得饱。
“慢点吃啊,细嚼慢咽对胃好。”外婆喜欢坐在桌边看张文吃,眉眼弯弯,笑出一嘴白牙。
那是上小学时,外婆常常趁着暑期来家小住,帮着做几天事情。她每天起得很早,一个人去逛菜市。米粉便是外婆“发掘”出的食材,“这东西好多年没吃了,我年轻时吃过啊。”外婆买了米粉回,献宝一样给张文看,“乡里没得买咧。”
“就是米粉啊,妈妈经常买的,煮给我吃。”张文有些疑惑,在他的意识里,这种食材毫不新奇。
可吃过一回外婆的炒米粉后,他对米粉的看法完全改变了,那和母亲的葱花白水油汤做底的汤粉完全是两个味道,张文甚至一度认为母亲在糊弄他——这么好的东西,之前的做法实在太浪费了。
某一天,他悄悄地将心里的想法说给外婆听,外婆听了哈哈大笑,“你妈不是慢待你,她也没吃过,不晓得搞啊。”外婆啧啧叹着,“我上一次吃炒粉,都是五零、五一年,划成分之前呢,陪你外公进货,去长沙,在黄春和吃的。”
张文听不太懂,只知道很多年过去,外婆至今未忘,他使劲点头表示认同,很狗腿,想着外婆能多做些炒粉给他吃,中午、晚上都吃这个也吃不腻。
“不行啊,天热,米粉放不久的,没到中午就馊了。”外婆摆着手,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2


在张文的印象里,外婆一直是清瘦的样子,齐肩的短发花白,戴着黑色发箍,穿着布钮的布衫,洗得发白,却也精精神神的。她到家来从不空手,提只鸡或两条鱼,另加一封纸包的鸡蛋,臂弯里还挎个小布包,里头装着换洗衣衫。
每次外婆要来,都会托人捎信给母亲,“某月某日,你妈来看你。”捎信人把话带到,母亲初时还会嘱咐张文,“今天哪也别去,在家等外婆啊。”可外婆却不会直接来家,她会去母亲的单位,等母亲下班一起回来。
于是,张文只能在兴奋逐渐消退的无奈中枯等,频繁地上阳台打望,直到看到那双熟悉的身影,亲热地相挽着出现在视线远处,就兴奋地在阳台上挥手,大声地喊着:“外婆!”
他一直喊,直到外婆走到近前,听见了,抬头仰望。
“莫探出来啊,外婆就上来。”外婆也高喊着,声音颤颤的,带着紧张。
外婆来住的时间不长,两三天就走,来了就带着张文睡,只这一件事,张文有些抗拒,外婆会打鼾,又尖又脆,往往张文刚刚适应了,朦胧有了些睡意,外婆的鼾声就又变调了,一晚上能变几回,张文心里气闷,瞪着眼睛望天花板等天亮,气着气着就睡着了。可那时,也往往到了下半夜。
为这事,张文没少跟外婆申诉,“外婆你别打鼾了要得不?我睡不着咧。”
“真的啊?”外婆笑嘻嘻的,脸上的表情和语气的惊讶完全不搭,她指了指鼻子,“可是这里,我也管不住啊。”
外婆回家时,会带上张文,“接我外孙去家住住。”张文乐意跟着去,婆孙俩总是清晨出门,走路回乡。早上天气凉快,外婆在前走,张文背着书包跟在后头。
外婆的手里除了那个小布包,还拎着一大包母亲送她的东西,张文的书包里除了作业、换洗衣服,还塞着零食与童话书,也挺沉。二人穿过大半个城区,一路向西,出了城,再走7里路,就是七里桥。
向西乡已经有了班车,七里桥是最近一站,但家里所有大人都觉得,为了区区7里路花钱坐车不值当,张文人小是没有发言权的,可体胖腿短又不堪长途,常常跟不上外婆的步伐,走一段就落下了,快跑几步撵上去,再走一段又落下了。
“外婆你慢一点。”张文时常急得喊。
外婆会停下来,转过身等等张文,她咧着嘴,笑出一弯白牙,“文妹仔你冇锻炼的啊,回去了叫你红哥带你爬山去。”
张文后来常常疑惑,自己是个男孩,为什么外公、外婆乃至母亲家族的所有长辈都管自己叫“妹仔”,可当时自己也没问过,因为他们也管大表哥叫“年妹仔”,管二表哥叫“红妹仔”,管大外婆家的辉表哥叫“辉妹仔”,在那样的语境里,张文并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称呼有任何不合理之处,也就这么一路叫下去了。


外婆的家在山冲里的一个小坡上,背倚大山,土砖房,一堂三厢,大舅两口子带着3个子女与他们住一块,原本小舅也住一起,后来当兵去了。
房子前有一个小小的地坪,坪周栽着柿子、樱桃、石榴与木芙蓉。
回家时,只要到得坡下,一只老狗就会蹿出来接他们,那狗高大,背上的毛色黄黑相间,眼神倦怠,绕着外婆摇尾巴。偶尔扑到张文面前,在他胸前嗅嗅,又走开了。
外婆管狗叫“毛砣哩”,偶尔摸摸它,它会高兴得趴下,尾巴甩得欢实,张文看着直乐,对外婆的崇敬油然而生——这么吓人的生物都对外婆服服帖帖,外婆太厉害了。
一条7里的归乡路,婆孙俩走了好几年,总是在清晨的和风中出发,在炎热的午后到达,张文始终胖,在望见大山的身影时总安慰自己快到了,却忘了望山跑死马。
直到有一天,外婆越走越慢,她停了下来,扶着路边的树喘了会儿气,“文妹仔你帮我提一下包吧。”外婆不好意思地笑,话里带着恳请。
外婆扶着树又歇了歇,打定了主意,走到马路上,拦下一台西去的班车,“师傅我实在走不动了,送我一脚()。”她讪笑着,低声请求着。
司机骂骂咧咧,让她上了车。
“外婆他骂你咧。”张文气不愤,等下了车,扛着外婆的大袋子,气喘吁吁地说。
“他还是让我上车了啊,”外婆跟在张文后头,哈哈笑着,“骂两句有什么关系,记恨别人只会让自己心里不舒服。”
“恨?”张文问。
“就是记仇。”


等张文上初中时,外婆就很少来家了,大舅做花炮发了财,起了二层小楼,带着外公、外婆住进了新屋,舅母辞了纸箱厂的工,专心回家操持家务,外婆便撂开手了。
后来,母亲也会做炒粉了,但炒得少,出锅前还爱加点水焖一焖,吃起来介于炖粉与炒粉之间,又软又碎,张文吃得意兴阑珊,权当代替,聊胜于无。
母亲固执地认为,一切炒制的菜品都容易让人上火,更何况是上锅炒的主食,加点水是去去火气,让人健康。
直到上了高中,张文才又吃到外婆做的那种地道炒粉,因为他认识了一位同样爱吃炒粉的朋友——老三。



3


老三与张文是同班同学。那个年代,老三还不叫老三。
二人都在文科班,老三寄宿,张文走读。张文迷上了金庸,买了许多他的小说,就有许多人来与张文做朋友,以便借阅,老三就是其中一个。
张文借书要看人,老三借,总是可以。老三大眼睛、大鼻头,很精神的长相,比张文瘦许多,与张文一般高,也一般懵懂,一样充满着对美食的热爱,一样总是饿。
他是时常在早上就把打饭的盆子带到教室、放进课桌里的少数几个寄宿生之一,这样方便他在上午下课铃声响后,能急速掏出饭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食堂跑,其他寄宿生还需要折回寝室拿。张文虽走读,因父母工作忙,也常在学校吃中餐,他也带着饭盒,但总跑不过老三。到得饭堂,老三早已经开吃了,而张文还得去排队。食堂里桌椅不够,往往还得站着吃。
老三吃起饭来,看上去极香。而且他护食,抱着饭盆,筷子飞快地扒动,嘴包得鼓鼓的,眼睛从盆上头瞟出来,四处睃,提防着,看到熟人来,还会退两步,生怕别人抢他的菜似的。
而他的饭盆,真的是个小盆,足以装下一斤米饭,再盖3个菜,也不会冒尖,哪天不用了,填上土,栽株茉莉绰绰有余。
老三的标准是8两米饭,张文是6两,不想吃时,4两也差不多了,所以对于自己如何成为胖子这件事上,张文一度十分疑惑。
某一天,老三将借的一本《越女剑》还给张文,用力地呼气,将鼻孔撑得老大,癔症似的叹道,“这本书不好看,像不是他写的一样。”
“一剑劈掉半座山,搞什么嘛?”老三像是生气了,“好像我们物理白学了一样。”
“那《七龙珠》还可以打出陨石坑咧,较那个真干嘛?”
两人偶尔也会说起女生。
“204的某某,长得真好看。”老三跟张文说起自己心仪的女孩,“眼睛那么大,眉毛好长。”“嘴巴有点歪诶。”张文回。
“我怎么没注意到?”老三愣道。
“别逗了,瞟一眼就看到了。”张文叹道,“还是208的某某好看些,长得像关之琳。”


当然,张文与老三要好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老三学习好,似张文这种严重偏科的学渣,交一两个成绩好的朋友,也是装点门脸。
为讨好老三,张文请老三喝过门口小卖铺的荔枝冰水、99号的蒸菜、万里香的盒饭。而校门对面巷里吃的炒米粉,更是二人的最爱,常常晚自习结束后去吃。
尽管多年以后,老三念念不忘的是,自己参加工作后,夜里独自踅去河边的杯莫亭吃的一碗炒粉。那里的炒粉张文也吃过,一大海碗,放了蛋和肉,油放得重,出锅时加干椒与葱花爆香提味,吃到嘴里,蛋鲜、肉香,米粉微微的咸中带着米的甘甜,还有些些辣劲,是一种很让人满足的食物。唯一让张文不满的是,那里的炒粉油放得太重,不粘锅。
在张文的理解里,少放些油,不急着翻炒,火候大些,米粉粘在锅上再铲下来,一碗粉里,边边角角、星星点点的焦黄,才是它的精髓,扒一口进嘴里,糯软中带着丝丝的焦脆,那脆劲像包裹着米的灵魂,甘甜似乎完全地释放了,是一种被恰好的温度逼出来的,张扬的口感。就如校门对面的那一家。
“老板,多放点粉啊。”老三总是说。
“加1两啊,2毛钱。”老板回。老板矮胖身宽,站起来像半截门板,嘴里总叼着一根相思鸟,急速地吸,烟头在夜色中忽红忽暗。老板秃顶,半球在黄黄的路灯下反射着温暖的光,圆顶周围一圈似是舍不得剃,野蛮生长,冷风一吹,轻舞飞扬。
老板炒粉,就在店门外的一个小煤炉上,如武林高手般从容、慢悠悠地扯去风罩,搭上锅子,舀一坨猪油,抓一把豆芽放进去翻炒,老板放猪油就像得了帕金森,手抖得厉害,摇下小半勺,剩的大半勺仍搁回油碗,豆芽炒软了扒拉到锅的一角,再舀一坨猪油,化了,磕两个蛋,快炒几下,再放一把米粉翻炒,加老抽、干椒粉、剁辣椒、葱花,急翻快炒,手势大开大合,还会颠锅,颠得很粗放,常有食材就回不来了。嘴上的烟烧到头了,手下不得停,偏脸吐掉,好几次迎着风,烟灰被风撞回来,呛他一嘴,就使劲地咳。
米粉2元一份,老板是一份一份地炒。这是张文与老三爱去他那地方的原因,虽然老板不舍得放油,粉总是炒焦,也不舍得放米粉,多放一点都嚷嚷要加钱,可每一份炒粉的鸡蛋都是实打实的两个,“好多地方都只放一个咧。”老三说,“这个老板不抠。”
“多吃一个蛋,我会记他一世的。”张文夸张地呼应,更何况,从内心里,他很喜欢炒粉炒得微焦的那份脆甜,像粉里面又多了一样码子一般,让人窃喜。
为了回报张文,老三请张文看过一场“镭射”。彼时镭射是三级片的别称,老三家在农村,有兄妹二人,父母靠种地、农闲时去花炮厂打零工维持生活,供不起两个孩子,妹妹初中毕业就辍学打工了,老三一直过得很俭省,请张文看镭射的钱,得从不多的餐费里克扣。
他们看了一部叫《聊斋艳谭》的录像,里面从女主到女配个个长得苦大仇深,于是一句与剧中人物产生强烈反差的台词,让张文记到如今,“凭你的这身姿色,去勾引男人岂非易如反掌。”而当时,录像厅里哄堂大笑。
直到高中结束,张文与老三只看了那一场镭射,却不知道吃过多少顿炒粉,而他们心心念念的某某,仍旧是思之梦之的某某。张文努力了一把,写了一封情书,人还回信了,就一句话,“我不会做任何人的女朋友。”张文捏着信想了半天,心里暗忖,“讲假话,干嘛这么讨厌我啊。”张文把信给老三看过,就一句话,老三看了好久,皱着眉头,怕是在想着怎么安慰张文,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问,“要不要陪你喝点酒?”
“就说我勇不勇?”张文顶着一脸喷薄欲出的青春痘,笑嘻嘻地问。
“勇!”老三翘着大拇指,“她们以为跟胖子谈恋爱是忍辱负重,其实冬暖夏凉呢。”



4


又过了好几年,一天深夜,张文打完一通电话,去厨房给自己炒了碗米粉,前女友去了上海,他以这种方式向她告别。
那个女孩大大的眼睛,鹅蛋脸,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穿正装,与张文一般高,和张文在一起时从来不穿高跟鞋。张文说,“你穿一穿啊,治驼背。”又说,“我找的女朋友比我高,有面子咧。”女孩笑嘻嘻地穿过一回,跟张文去赴亲戚的宴席。
女孩爱看韩剧,学那里头的做派管张文叫“哥哥”,张文初时听着别扭,怼她,“我显老,叫大叔。”后来就习惯了。
两人在一起,期间总有争吵,再和好,张文少年心性,爱发脾气,女孩温柔,遇事先服软。“你太大男子了,这样不好啊。”女孩总劝他。
女孩会做汤粉与炒粉,那是她唯一会做的吃食,还是跟张文谈恋爱之后学的,平日里多是张文做饭,她洗碗。某天张文感冒,请她煮碗米粉,她手忙脚乱地用电水壶烧了一壶水,将米粉倒进去了,用开水做碗底,氽了一个蛋,做成蛋花汤,又加盐、酱油,于是米粉煮烂了,汤咸得涩口,张文吃了一口,觉得病好了一半,爬起来去下了碗面条吃。
女孩从此开始学做汤头、煎鸡蛋,又开始学做炒粉,慢慢知道炒粉不必放盐,放酱油就可以了。
女孩的炒粉除了鸡蛋、粉、剁椒必备,还喜欢各种镶嵌,火腿肠切丁,洋葱切丝,牛肉切丝放在一起炒,就手的食材可以切出一堆,炒出一大盘四五人的份量,菜比粉多,常常得在菜里挑粉吃。
周末,女孩常常陪张文去上网,张文呼朋引伴地打游戏,女孩在一旁玩冒险岛,操作着形象呆萌的游侠弩手,在二维空间里上蹿下跳,偶尔打到好东西,会高兴得摇手,她的工作强度比张文大,时常玩着玩着就累了,倚着卡座角落睡着了,大眼睛眯着,头略略下垂,额角的发丝垂下,挂在脸前,随着酣睡的呼吸荡起落下。
两年后的夏天,一次争吵过后,女孩收拾东西去了朋友的出租屋,张文等着她服软,可这一次,她没有。
半个月后,张文拨她的电话,成了空号,打到她女友的座机,“她走了,去了上海。”朋友冷冰冰地说,“换了号码,我都没有。”
张文就是在打过那个电话后,去炒的一碗米粉。米粉准备在那里,本是作第二天早餐的,如今当宵夜了。米粉是二人份,张文以为和好了她会回来吃早餐。
于是,那一顿米粉有个漫长的准备过程,他切了香肠、洋葱、葱花等一应在冰箱里能找到的食材,一大锅炒出来,一口一口地吃完,什么味道忘记了,只记得洋葱辣眼睛。
张文拧巴了,转折托了许多朋友,终于拿到了女孩在上海的新号码,打了过去,女孩挂断了,张文反复打,女孩反复挂断。那天的深夜,张文收到一则短信,是女孩的,“我不恨你,只是累了。”
这句话张文消化了许多天才想明白,他给女孩回了条短信,“对不起。”
此后很长时间里,张文但觉时日漫长难以消磨,他知道这是自作孽,爱情是脆弱的杨柳枝,易折易抛。然而这般任性会伤害别人,反噬自己。
而所谓成长,不过是道理听一万遍,不如走一遍,疼了就懂了。



5


关于炒米粉,后来的故事都乏善可陈,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寻找与发现的过程。
又过了许多年,张文觉得城里任何一家店的炒米粉都不够美味时,他决定自己去找一找原因,在厨房实验了无数次,两个蛋、葱花、剁椒、干椒、豆芽或芽白作料,细油快炒,还试过颠锅——这是件手艺活,得练,将大半锅炒粉洒在灶上后,张文终止了这种浪费行为。
辛苦钻研,始终不得其味。从前的炒粉,细嚼起来甘甜,如今怎么都没有了。
而时间恍然而逝,也让生活的变化显而易见。张文早已不再愿意走着去七里桥,出城7里路,不如坐车,七里桥的老屋早已出租又空置,柿子、樱桃、石榴、木芙蓉仍在,长得越发葳蕤,毛砣这条守了一世屋的老狗,也早已死去了。外婆将它葬在了石榴树下,它的窝旁边。外婆说,那一年石榴花开得特别艳,花期过后,结了许多果实,等石榴熟了,一个个在树上裂开,外婆都不准人去摘。
几年后,外婆过世,外公日日守在灵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出殡前的一夜,他抚着棺念了一首外婆喜欢的诗:“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外公外婆成亲于解放前,是媒妁定亲,双方家境殷实,后来屡遭变故,一生相携,半世颠沛。那夜,张文值守,推着坐着轮椅的外公去了灵堂,外婆躺在棺木里,如同傀儡断线进了木匣,匠人收了山。
前女友与张文早已和解,她在上海结婚成家,一双儿女,日子过得饱满,她运气太好,公司年会总能抽到奖,都寄给了张文,头一年是一个PSP,后来是诺基亚7710。张文投桃报李,托人熏了一堆腊鱼、腊肉寄给她。到如今许多年了,他们没有再见面。
老三大学毕业回乡便与张文联系上了,常聚,依然是好友,后来关系铁的几个朋友结拜兄弟,张文行四,老三才真的成了老三。
他们时常一起喝酒,聊天,友谊持续至今,老三在感情上比张文简单,初恋即正果,张文屡屡不顺,老三张罗着给他介绍,也不成,“这个事我自己解决,不劳烦你了。”某次酒后,张文对老三说。
2015年张文股市亏惨了,拉着老三去重庆玩。2019年张文心情差,老三又拉着他去了成都。他们一路喝酒看景聊天,回味那些旧时光。
“听说炒粉大侠早死了,肺癌。”某夜在九眼桥的一间酒吧,三个男人喝着一瓶红酒,老三告诉张文。
“他那个炒粉好吃,”张文诚恳地回道,“是个实在人啊。”这么多年,他们一直管高中时宵夜的炒粉摊主叫炒粉大侠,为他在月夜下大开大合的炒米粉,也为他给学生仔放两个蛋。
台上的歌者在唱着抖音红曲,张文叫过服务生,想点一首《大海》,翻包找钱。“不用的,大哥。”服务生抬手拒绝,“我去问下他会不会唱。”
身形略胖的歌手接受了,用铿锵的节奏将它唱成了一首快歌,然而歌曲基调的悲伤难以抹去,张文放下酒杯,大声地唱着与他应和,烦恼哀愁带不走,只是短暂消失于酒后。
老三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文,猛然饮下一满杯红酒,像是下定决心一样,他告诉张文,当年的高中,他与张文一样,春情萌发忍无可忍给他的某某也写了一封情书,最后他们殊途同归,张文与他分享秘密的那一晚,他并不是单纯的安慰,是真想喝酒。
“我记得她的样子,是我看过最好看的女孩。”老三高举着酒杯,与张文碰杯。
“过去了。”老三说。



尾声


成都之行回来后,机缘巧合,张文终于找到了原味炒粉的配方——原来是要用手工粉,那种一板一板的,自己切,切宽条,加辅料,细油大火快炒,出锅时,就是外婆的那个味道。
剁椒与蛋的鲜,夹杂在米粉的甜里,热油逼出的葱香,洇染着豆芽的甘脆,在这一碗炒粉里,每一样食材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彼此包容,不增不减。
老三曾经的某某,是张文的微信好友,点赞之交。某日,某某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段弹钢琴的视频,张文转发给了老三。
好半天,老三回,“好听,这人是谁?”
张文愣了,不是说记得吗?半晌,还是回道:“我也觉得好听,就发给你看下。”
那一刻,张文忽然觉得老三是人生的智者,有看穿一切又假装不知的聪睿。漫长岁月里,爱是消耗,恨会滋长,而遗忘,是抚平一切的良方。想来外婆也这么教过他。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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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 文

现居长沙,一个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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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2 04: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祖父,曾经爱洋芋胜过自己的妻子丨人间有味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19-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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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说祖母终究是有福的,她走的时候儿孙满堂,家庭兴旺。而没了祖母的祖父,继续被生活一层一层地扒皮。

只是,再也没有人给他送吃的,再没有人给他披上衣服,再也没有人哭着闹着舍弃一切,就为了让他好好活着。



配图 |《老炮儿》剧照




人间有味丨连载73



在我的回忆里,美好的童年生活很短暂,如今依然停留在脑海里的,只有1年多的时光。
最早的记忆是在4岁,我清楚地记得家门口有一棵梧桐树,还有一条大黑狗,经常跟在我和祖父后面,橱柜里总有好吃的,慈爱且不多话的祖母也还在。
多年来,祖父一直是个甩手掌柜,只管去学校教书,家里的一切都交给祖母操持。祖父对吃的很讲究,自己也会做,但一般不下厨,除非有重要来客。平日里,都是祖母在家里张罗着做各种好吃的,她每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事,闲不下来,偶尔忙不过来时,会喊我,“满崽,请帮奶奶搭把手好吗?”
堂哥堂姐们很怕祖父,却都喜欢祖母。祖母从不重男轻女,不论是聪明伶俐的还是笨手笨脚的,总想把每个人都搂在怀里。祖父却只喜欢我一个人,即便是身为长孙的堂哥,他都会嫌弃,“读书就跟个圆茄子一样,油盐不进,整天就知道瞎闹。”祖母劝祖父,“这个世上总有些人不是那么聪明的,他们自己心里已经够苦恼了……”祖父也听不进去,“要是自己知道苦恼,那就是聪明了。”
只有等祖父出门了,大家才敢一起窜到祖母这边来闹腾。祖母手艺很好,即便家里什么都没有,也能从山上摘来野果子,或者拿一小块豆腐、一小捆神仙叶,放在水中搓一会儿,然后再用纱布将流出来的绿汁里的残渣过滤掉,撒入草木灰,做成碧绿色的神仙豆腐,放到冰凉的山泉水里冰镇一会,再配上一点剁椒,更为鲜嫩滑爽。还有野芹菜,加入大蒜爆炒,娇嫩可口,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也只有祖母能将那股怪味炒香了。
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是5岁那年,祖母哭着做的洋芋大餐。
也是从那天开始,家里的一切都变了。梧桐树朽了,大黑狗走了,一切都恍然如梦。



1


祖母没有读过书,总是固执地说自己“不认识土豆,只知道洋芋”,谁也纠正不了她。几十年来,她的田里一直种着很多洋芋。
那天早上,我在房间里一直套不进毛衣,祖父和祖母则在外面不知为何起了争执,没空搭理我。从不摔东西的祖父气冲冲地进来,将箱子里的衣物全部扔在了地上。
很少掉泪的祖母哭得伤心,祖父给我穿上衣服就去学校了,以前他总会带上我,那次他却将我留在了家里,我以为他是在生我的气,也忍住不敢哭。祖母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厨房来到卧室,俯身捡起地上的衣物,放到盆里泡了水。我哭着要找祖父,祖母就拿出手绢擦眼泪,然后过来抱我,“爷爷不会丢下你的。”
“爷爷他会回来的,我们现在就做好饭等他……”祖母似乎很快恢复了平静,后来我才知道,她见多了这种场面。


那天,祖母没有买任何荤菜,领着我去地里拔了一篮子洋芋。
离家门口不远处有一条河,河边就是祖母的地,几次分田地,抽签她都抽在那里,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在这里无论是什么庄稼,长势都很好,尤其是她的洋芋。
我跟着一起刨皮,她说不能用刀削,不然一个洋芋会少一点。她用的是玻璃片,给我的是瓷瓦片。刚开始我还很兴奋,刨了几个后,手掌通红,又痒又痛,便放弃了。而祖母却手法飞快,眨眼间就刨好一个。
她将削好的洋芋分成三份,一份切丝,一份切片,剩下的直接撒点盐放锅里煮。我站在一旁,看祖母一边烧火一边切丝、切片,总是慌慌张张的。
祖母切的洋芋丝又细又长,放水里过一遍再捞出来,颜色鲜亮通透,炒洋芋丝她会放一点剁椒,从坛子里舀一小勺放锅里,马上就有一股香味呛到鼻子里;洋芋片是用油炸的,撒上椒盐,又脆又香。
我最爱的则是煎洋芋。小火将油烧热,轻轻放入煮熟的洋芋,煎至金黄,每到这时,祖母都会唤我去屋后菜园里摘几粒花椒,用刀把捣碎扔锅里,放几勺加了五香八角的辣椒粉,最后撒上葱花。刚出锅时,不管多烫,我都会马上抓一个吞下去。
美中不足的是,一桌子都是洋芋,并没有肉。


太阳快要落山时,屋后的鸡鸭都往笼里钻,祖母烫好烧酒,倚在门槛边纳鞋底。祖父如往常一样,沾着满身的粉笔灰踏过门槛,夕阳照在四方桌上,那几盘洋芋仿佛等来了最后一道作料,越发显得温暖诱人。
祖母照例准备好毛巾替祖父掸去身上的粉尘。祖父甩手拒绝,却一眼瞥到桌上的洋芋,不再板着脸,主动接过毛巾往上随手拍了拍,过来摸我的头,“等下要喊奶奶一起上桌吃。”此时祖母又去了厨房,她总是在祖父回来后说还要炒个菜。
我就满怀期待地说,“那奶奶就帮我再炒个辣椒炒肉,加点牛肉,煎几个鸡蛋,下一碗小面就行了呐。”
换作平时,祖父肯定会答应的,就算没有牛肉,他也会亲自下厨给我做碗三鲜汤。但那天祖父却没有搭理我,而是去厨房把奶奶叫了出来,“不用再准备其他菜了。”
我在一旁哼哼唧唧,祖父严肃地指着我的凳子说,“坐好,食不言寝不语。”我老实了,祖母从兜里摸出一粒纸包糖给我,“今天呐,小宝就不要多事啊。”
只见祖父的脸涨得通红,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吃一碗,憋着劲往肚子里吞,这是我唯一一次见祖父在餐桌上不讲究。我吃饭时,他只准细嚼慢咽,不能失态。
祖母一直在轻轻地敲打着祖父的后背,“没事了。吃了这顿饭就相安无事了。”



2


很少有人记得祖母炒菜好吃,大家总夸祖父是大厨,能做满汉全席。祖母自己也曾说过,她的厨艺远不如祖父,只会变着花样做点小菜。
如果说祖母的厨艺是逼不得已练出来的,那祖父的厨艺就是正儿八经吃出来的。祖父吃过的很多菜,祖母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家谱上记载,曾祖父是我们那里第一位新学师范生。1915年曾追随蔡锷参加过护国运动,毕业后又跟着师傅学了医,而后投身行伍,后任四川省财政局长及知事(县长)。祖父后来讲,曾祖父实际的官职更高,“家里不缺钱,有专门的厨子,特殊年代为了躲避祸乱才只透露了他最初的官职。”
曾祖父48岁时才生祖父,也是家中的长子、捧在手心里的大少爷。祖父自幼聪颖过人,1945年,17岁的他考入省城师范学校接受新式教育,经史子集都有涉猎,精通琴棋书画,才貌俱佳,入学不久便与一位有学识的漂亮女学生自由恋爱了,他们甚至约好到时候一起出国留学。
我见过那位女学生的照片,被夹在张恨水的《啼笑因缘》里——黑白照片上,她穿着旗袍,眉目如画,鼻子精致,和我在电视里看到的留学生头的民国女生不同,烫着卷发,神情婉约和顺,是个大美人。
照片后面用圆珠笔写着一句话,“玲珑骰子安红豆”,应该是后来写上去的,我问祖父这个阿姨是谁,祖父抢过照片:“故人,与你不相干的故人。”
见祖父脸色有点难看,我背诗哄他开心,“是‘故人西辞黄鹤楼’的那个故人吗?”
在求知这方面,祖父从来对我有问必答,绝不敷衍,“准确来说,同‘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里的故人差不多。”过了没多久,他连照片后面那句话都给解释了,“说的是思念。”
那天祖父的话特别多,像是憋了一辈子的事,“19岁前,我该有的就都有过了”。祖父和女学生谈了两年恋爱,在他们憧憬未来时,家里传来噩耗,他的父亲被当地的恶霸打成重伤,让他速归。祖父在走之前,女学生握住他的手,说等他回来。
祖父赶回家里,还没缓过神,他母亲便当着众亲戚的面宣布了一件重要的事,“我们给你订了一门亲事,一来冲喜,希望你父亲能康复,再者你也该成家了。”就连一向开明的曾祖父也在病榻前握住祖父的手,说想亲眼看着长子成家,接过他的责任,振兴家族。
祖父当场跪了下去,一直不起身,一句话也不敢说。曾祖父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翻过身去,背对着祖父,同样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大约在晚上10点,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鞭炮声。曾祖父这才转过身对祖父说,“吾儿起身,去换衣服,都准备好了。”
一顶红轿子在鞭炮声和唢呐声里被抬进了院子,里面坐着的就是我祖母。



3


拜堂成亲时,祖父心里一直想的是,“会不会是伊人随后跟着来了……家父在省城有不少故交好友,也有能力去和她家洽谈相关事宜的,想来家父也是一个睁眼看过世界的人……”
祖父是闭着眼睛揭开祖母的红盖头的,再睁眼的那一刻他就僵住了,矮小瘦弱就算了,宽眼皮、爱抿嘴,明明十四五岁,看着却相当老成,不笑还好,一笑就是一口地包天。
祖父摘掉帽子,将红绸揉成一团,跨过堂屋门槛时,坐在藤椅上的曾祖父连声咳嗽,“要去接待客人,我等不了很久的。”祖父说自己一辈子怯弱,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他最终没能走出那扇门,而是回头对曾祖父鞠了个躬,“我这就去看看客人。”
紧跟着祖母也出来了,很自然地喊曾祖父“爸爸”,问有什么可以让她去做的。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小就羡慕读书人,即便后来她也从不否认,“第一眼就看上了这个男人,认定了这个家。尽管他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我只要瞧上那么一眼就很欢喜,一辈子洗衣做饭都是情愿的,嫁给他,没有哪里不满意。”
婚后祖父再也没有去省城,一直留在家中和祖母一起侍奉爹娘,外面打仗乱糟糟的,大家各奔前程,消息早断了。
一个月后,曾祖父去世,家里的黄金、银元、都由曾祖母保管,祖父接过养家的担子,继续供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读书。先是关掉诊所,他觉得很讽刺,“郎中是被打死的,还留着个药铺子在这里,有什么用。”之后又被请去一所学校做教务主任,半年后当了校长,偶尔回家基本上不说话,只是待在楼上弹脚踏风琴、吹口琴、画画、练字。
祖父对我说,自己也试过,但确实和祖母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几十年来,这个村子里就没有懂得爱情的人。”


刚结婚那段时间,祖父在楼上弹琴,见祖母总是不声不响地弯着腰在旁边抹家具,他突然有点心疼,过去将祖母扶起,教她认字、识谱。可一天下来,祖母也没能记住半个字,一个音符都不认识。连续一周,都是如此,毫无长进,只让祖父放过她。
三年后,祖父连琴都不能弹了,先是被划为地主,紧接着就抄了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搜走,那些人逼着祖父自己用刀砍坏风琴,烧了字画,折断毛笔。每天还要被批斗,戴高帽子游街,严刑拷打,逼问他是否还有私藏钱物。
祖父扬起头,说他从来就没缺过钱,也就不会管钱,更不会藏钱。这句话莫名地引起了公愤,被人扇耳光,剃阴阳头,往嘴里塞牛粪。祖母见了,小小身子冲上去就要和那些人拼命,结果连她一起被捆了,她看着祖父说,“你们打我的男人,一群臭不要脸的,连话都说不清、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的东西,竟敢打我的男人。”
后来只要祖父被批斗,她就会主动上台,“我就这点能耐,能给你挡一点算一点。”直到两年后,祖父祖母刚满8个月大的女儿、他们当时唯一的孩子被活活饿死,那些人才信祖父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那天祖父又把自己关在楼上,风琴没了,只能干呕着哭。祖母就在那个木楼梯上对祖父说,“你还有我,我想和你生很多小孩,不是人多力量大。就凭我愿意,只要你肯,十个八个都好,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再也不生,我想办法避着。”



4


再后来,祖父被打成右派关了起来,因公社需要一个读过书的人刷标语才将他暂时放出,出工劳作只算6分工,比女人的工分还少。
从未干过农活的祖父第一天出工,一锄头下去,就挖到了自己的脚背,血流如注,还被人诬陷是故意,队长抓起一把泥巴扔他脚上就算止血,又将他捆在树上示众。
所有人都嘲笑他,远离他。只有祖母找来了草药给他敷上,怕他支撑不住,还带来了几个煮熟的烂洋芋。
转过身,祖母就将和着血的泥巴捏成一团,直往队长嘴里塞,还是那句话,“我让你们欺负我的男人,你再欺负我就拿命跟你碰。我不怕坐牢,我不怕做鬼,我什么都不怕,就是见不得你们欺负我男人,臭不要脸的。”一群人欺软怕硬,看祖母不好惹,队长也不敢为难了。
祖父站在那里哭着把洋芋吃了,劝祖母回去,“下次煮的时候就要加盐,有蘸酱更好吃,光吃煮洋芋嘴有点麻……”从那天起,祖母每天都要想办法做一点剁辣椒。
几天后,祖父又被关了起来,说是大右派,唆使他人破坏生产。至于是谁破坏生产,他们没有说。此时祖父祖母已育有一儿一女,家里的担子全落在祖母身上,能吃的东西都给了孩子,连榆钱团子都舍不得吃,要给祖父带去,自己就吃点草根。
一次,祖父对祖母说,“要是有几个洋芋,用水煮一煮也是好吃的。”
祖母回去哭了一路,“他那么有学问的一个人,只是想要再吃几个水煮洋芋,我都做不到。”
当祖母再来看祖父时,祖父还是狠下心说了心里话,“我在牢里只想吃的,不想你,我会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要不你离开我吧,不用管我,你会过得好一点。”
祖母又哭了,“你不要赶我走,我去给你找洋芋就是,你想吃什么我都尽力弄。”祖父站在那里,用手在墙上敲无声的曲子,后来说起这段时他对我说,“你祖母从来都听不懂我在讲什么。”
不幸却也万幸,在祖父饿得快要死了的时候,有人来看他了。是上面的一个领导,来视察工作时,看了祖父写的一些标语和提议的炼钢技术,连忙打听祖父在哪里。领导见了祖父聊了一会儿后便拍板问题不大,一切由他负责,安排他去了外地教书。
祖父回家后第一次出远门,祖母依依不舍,“你还会回来吗?你要回来。”
祖父没有应答,他忘不了自己的17岁,他恨不得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那时我已经31岁了,差不多是两个17,韶光飞逝,没想到自己满腹诗书,竟会一事无成。”



5


十几个月后的隆冬,村里所有人都知道祖父要回来了,在家累死累活的祖母顿时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即便是以前被批斗都没有如此不光彩。那晚,很多人都等着开锣看戏,“就要看看那副怂样,不体面的戏才更好看。”
祖父在学校和一位已婚的女老师暗生情愫,被女老师的婆婆捉奸在床。对方是造反派,很有背景,据说原本是要将祖父活活闷死的,还是学校附近的家长出面保了他。最后祖父被抓到劳改场进行劳动改造,这是他第3次被关。
还是那个领导,花了大力气才将祖父保了出来,女老师的家属表示不再追究,却有一个条件让祖父必须做到,就是必须扒光祖父身上的所有衣服,亲眼看着祖父赤身裸体地进村。经过几次协商,最终他们同意给祖父留下一条内裤。
村里人盯着抬不起头的祖父看,指指点点,又时时关注着祖母的动态,想她肯定会出来大吵大闹,扇祖父几耳光,有人说,“先让他们窝里斗,要是看戏看得不过瘾,我们再出场批斗他。”还有人提着一桶大粪给祖母,让她尽情泼。
祖母听说祖父进村子了,拿起一件袄子就往外跑,给祖父披上后只说了一句话,“你怎么这么多灾多难,不要管别人,我一直在等你回来,门是开着的。”
一向节省的祖母这次大方了起来,煤油灯拨到最亮,反复把开水从一个杯子倒进另一个杯子,想早点给祖父喝,桌上摆着一碗煎好的洋芋,热了两次。
祖父坐了很久才开口说话,“我回来,只为给你一个交代。”然后对孩子们说,“你们长大以后要对妈妈好一点,爸爸就不用记得了。”
祖母这次听懂了。一边烧火将煎洋芋热了热,一边给祖父收拾行李,“就算要死,也该我先死。我这么难,有苦难言,想早死早超生,下辈子投胎做女学生。可我想啊,要是我死了,他们又欺负你怎么办?要是我死了,大家会认为我是你逼死的,这样你更难堪。我们都不要死了,你去省城找人好了。”
祖父说,“我无能,不爱你,却处处要靠你,这就欠着债了,而且越欠越多。”
祖母把叠好的衣服拆了反反复复叠,“日子没那么坏,我们现在不欠别人……”祖母和祖父念叨着,“欠莲嫂的半升米早还了,欠老二的一天工,我用两天工抵了,文婶的半袋子红薯是我纳鞋底换来的……”
祖母越说祖父心里越难受,主动将水缸挑满,重新糊上窗户纸,写了几副春联让祖母过年时贴上,然后双脚跨过门槛,“我身无长物,再无其他能耐。”说着就要走。
祖母见状,一直喊,“你要走,是去找人的啊?等一下,我给你找点值钱的东西做路费。”祖母匆匆从楼上找出来一只金表,“这个值点钱,你拿着以防万一。”
这只金表是他们婚后祖父送给祖母的,祖母只戴过一次,还闹了个笑话。
祖母接过手表后,第一时间就戴在了手上。第二天祖父去上课前,问祖母几点了,祖母对着手表看了好久,急得冒汗,最后眨着眼睛说,“8点98。”
“天呐!”祖父拂袖而去,之后祖母再也没戴它,祖父也从未问及。
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困难的日子,祖母硬是把它留了下来,“大女儿生病时我想过要拿出来卖的,可那时谁敢买?我想着是你送的,冒再大的风险都得留着,这是我的念想。现在我把它借给你,你找到她了就回来一趟还给我。”
祖父第一次抱了祖母,“那就为了活而活,不死了。”
祖母递上筷子,对祖父说,“先填饱肚子再说,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了。”
那天,祖父要出门寻死,祖母看出来了,才故意说,是去找那个她吧。最终,祖父也没再离开这个家。



6


算起来,祖母只过了10来年好日子。
祖父被平反后恢复了工作,补发了不少工资,全给了祖母。平静的日子一直到我5岁那年,他们大吵的那一次。
那天,村里来了一个回乡探亲的“台湾佬”,喊着祖父过去聊了好久,说是有人托他来打探祖父的情况,还带了点小礼品。祖父找祖母要钱,想置办一身好衣裳去照相馆照相。祖母发了脾气,说了祖父觉得难听的话——“你窝在这里做了一辈子狗,充什么大少爷?孙子都那么大了,还做什么梦?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到了那边只许有我们两个。”
祖父伤心了,将箱子里的衣物全部扔在了地上,去学校前甩下一句话,“你活了大半辈子到底没往我心里来。”
祖父的意思是,他想给自己一个念想,“因缘际会,告诉那边一声我活成这样了。”但是回了家,吃完那顿洋芋大餐后,祖父又说,那就不去照相了,也不联系对方了。
祖母说肉是买了的,第二天吃。然后去打扫屋子,把早上扔出来的衣服又都洗了一遍。晚上她突然说肚子疼,家里人找来了村里的郎中,说只是受凉了,输液就好。那天晚上,祖母交待我和祖父,“等天光了,你们要记得喊我,地里的红薯该收了,收完红薯就差不多要种洋芋了,仓里的谷子不干净,我想装风车里再过一遍。”
第二天,我醒来时并不在自己的屋里,祖父在床边看着我,我睡眼惺忪地问他,“爷爷,是天光了吗?”爷爷一个踉跄抱起我,“满崽,天光了,爷爷给你穿衣服,去给奶奶磕头,她走了。”
我穿上了宽大的麻衣,腰系草绳,向着面目狰狞的棺材磕头,他们说奶奶就躺在里头。我对着棺材喊,“奶奶,天光了,我们吃完肉就要去挖红薯了啊。”
祖父扶我跪下,“奶奶那里不天光了,没有奶奶了……”他哽咽了。我这才回过神,祖母不在了,郎中拿错了药,她是这个家里最舍不得离开的人,忽然就这么走了。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祖母突然咽气那会儿,祖父在床上一直抱着他撕心裂肺地哭,没有人能拉得开,后来是要给祖母换衣裳他才下了床,亲自给祖母穿上。“看不懂了,看着不像演戏,老爷子就不是会做戏的人。”大家都这么说。
祖母的丧事家里本来打算一切从简,除了周围的邻居,没有安排其他人吊唁,我父亲他们几个说,祖母生前都没有得到大家的重视,没必要死后张扬起来。但那几天,每天都有很多来客,连教育部门的领导都来了,后来祖父去世,他们都没来,“这样的女人只有这一个,以后不会再有了,以后不要再有了。”
祖父教书的学校组了一个乐队过来,祖父是乐队的鼓手。堂哥堂姐们伤心不已,说以后他们没地方躲了。家里那只养了十来年的大黑狗一直躺在棺材下面不吃不喝,在祖母灵柩被送上山那天,大黑狗被车撞死了。
我的美好童年就此结束了。
一周后,我父亲从工地的8楼摔下,因抢救无效身亡;一年后,伯母的疯病愈加严重;两年后,婶婶因产后抑郁症服农药自杀;五年后,我的母亲改嫁。
那一年田里的作物全烂在地里,我开始饿肚子了。祖母走了,家就散了。
村里人说祖母终究是有福的,她走的时候儿孙满堂,家庭兴旺。而没了祖母的祖父,继续被生活一层一层地扒皮,一次次晕死过去,又一次次醒来。再也没有人给他送吃的,再没有人给他披上衣服,再也没有人哭着闹着舍弃一切,就为了让他好好活着。



7


在我和祖父相依为命的那几年,祖父反复把这些事讲给我听,“我承认我不爱你奶奶,但你要替我记得她。”
我忍不住问祖父,既然你在感情上吃了一次亏,为什么还要干涉我父母的婚姻。祖父想了很久才回答我,“我以为你妈妈会有你奶奶那么好的,没想到和我一样倔强。你以后一定要找个自己爱的人。”
祖父又开始跟我讲苏武牧羊的故事了,教我唱《天涯歌女》,每次走到河边,他都会望着那悠悠清水念,“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玉钗斜亸云鬟重,裙上金缕凤。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还是温庭筠的诗,他没有解释意思,但我似乎看也看懂了。
我12岁那年,祖父终于做了一身很贵的西装,凌晨5点就拉着我赶路去镇上打电话。在路上,祖父一次次地问我,“爷爷老了吧?成了一个糟老头了吧!”
在店员给他拨号之前,他几次整理自己的衣领,拍掉上面的头皮屑。
电话接通后,对方讲英语,祖父“喂”了两声后,说了自己的名字,那边依然用英语回答。祖父挂了电话,“电话费太贵了,是不是她其实都不重要了。”
现在想来,他应该彻底看清了,或许别人找他,只因刚好有人回乡便起了念,很快又灭了。而祖父一直念念不忘,或许也只是怀念从前那段美好日子,聊以自慰。
我始终觉得一段感情横跨不了那么远,延续不了那么久,过往的一切都是自身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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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祖父像一个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士兵,脚步蹒跚,垂头丧气。到了,祖父终究只是一个糟老头子,在命运面前,他不服气也得认。
回到家,他把祖母的遗像找了出来,重新摆在神龛上,看了好一会儿,“你奶奶的这张照片拍得好,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感觉她在看着我,可我从未好好看过她。”
那天祖父给我做了一顿煎洋芋,他的手艺看着比祖母好多了,几十个洋芋,煎得整整齐齐,外面那层金黄的薄皮几乎都一样,不像祖母总是匆匆忙忙,有煎碎的,有糊掉的。
尽管祖父的煎洋芋看着精致,但我肯定,这没有祖母那个下午做的洋芋大餐好吃。
几个月后,祖父中风瘫痪在床,去世前几天,一直对周围的人说,“孩子他妈来接我了,要欢欢喜喜的”。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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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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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3 05: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口鱼丸,便是世家姐弟的半生丨人间有味

 春雨琳琅 人间theLivings 2019-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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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一小碗手工鱼丸汤,祖母的笑中有泪,对父亲说:“这就是你姨妈的手艺,还是那个脾气,要放香葱和马蹄,伊从来不嫌麻烦的。遥想当年,还是姆妈教我们的,好像就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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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丨连载74



家里有一张上世纪90年代初的照片,摄于上海,是我祖母娘家姐弟三家老人的合影。
祖母的娘家当年在上海滩经商,父亲娶了两房太太,正房夫人生了我祖母和她的一妹一弟,姐弟三人感情颇好。
时隔20多年,照片的色彩还算鲜艳,只是心有不甘地蒙上了一层薄灰,像是深冬时节揭开的一口温热砂锅,水汽氤氲。而我的脑海中跳出来的,便是这三家老人都会做的一道家传私房菜:手工鱼丸汤。
鱼丸汤的做法来自祖母的母亲,同样一道菜,姐弟三人做起来却各有特色——既有相同的卖相,又有不同的口味。一如三人不同的性格与命运。



1


因父母工作繁忙,我从出生起便随着祖父母生活。年幼的我常在黄浦江上轮船悠长的鸣笛声中,暗想着父母什么时候能来看我。而思念之余,最喜欢的就是看祖母做菜。
其实在祖母前半生的很长时间里,是根本不用下厨房的,祖父家境殷实,有专职的厨师。后来迁出祖宅,自立门户,再加上时代变迁,祖母才慢慢开始自己下厨并打理家中事务。
鱼丸汤着实费时又费力。一条草鱼买回来,片好鱼肉,细细斩成茸,加些许调料、一点淀粉,烧一锅清水,在手上均匀地擦一层食用油后,于虎口处将鱼绒揉成丸,放入缓缓升温的水中。待水烧开,白胖的鱼丸很快浮在水面上,用原汤调好味,再点缀几颗香葱或几叶香菜,就是一碗香气四溢的手工鱼丸汤了。肥白滚圆的鱼丸,质地极其细腻,咬一口,柔滑鲜嫩,要是细看被咬开的平面,还有点点难以察觉的小孔。
单是这一道菜,既可以上得待客的餐桌,又可以平日里做夜宵,吃不完的,就冻在冰箱,随吃随取,算是我儿时最爱的吃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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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学后,我终于得以与父母在外地团聚,因学业或工作繁忙,也无法年年春节都一同回去,直到有一年,父亲腊月便得知祖母身体不太好,便决定早早出发、全家一起回上海过年。
想来已是20多年前的事,我却依旧清晰地记得,走出虹桥机场,空气里弥漫着那种似香非香的味道,似乎永远都不会消散。虽然还是寒冷的早春,却已是满街的时尚裙装。
回到家,祖父母衣着整齐地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一脸期盼又宠溺的笑。祖母一生爱美,和之前每一次见到她一样,梳着精巧的发髻,巧妙地将星星点点的花白头发藏在里面。
那一年的年夜饭摆在外面酒楼,祖父母做东,全家人都到了。席面是早就定好的,包间的电视机里播着春晚,年夜饭漫山漫海摆满了两个圆桌。
祖父含着金汤匙出生,年纪轻轻便算是个老饕,到了耄耋之年,早已对这些场面菜无可无不可,于是只笑吟吟地夹起一些近身小菜,应个团圆的景儿:“这家手工鱼丸算是不错的,卖相也有,只是到底不如侬姆妈年轻辰光的手艺。如今老太太也到年纪了,否则也不会催你们今年一定回来……”
说完,祖父又微微侧身看了眼父亲:“依我说,你们这次回来得齐全,找时间去看看你姨妈才是,一个是她自从国外回来定居你们还没见过面,再一个她家里肯定有正宗手工鱼丸吃的。对了,老底子那个苏州阿婆又回来照顾她了……”
“苏州阿婆?就是那个姨妈嫁进姨夫家后的贴身女佣,我们叫陈阿婆的那个吗?”父亲道。
祖父点点头:“是啊,你姨妈从国外回来,住在原来徐汇区的小洋楼里,儿女不在身边,一打听陈阿婆竟然还在苏州。话说陈阿婆早就享上儿女的福了,并不缺钞票,但是见你姨妈真心真意地请她,竟然二话不说回上海了。听说还找了两个年轻的小丫头,说是请陈阿婆调教几年,毕竟陈阿婆将来还是要回苏州去的。”
父亲赶忙应下,大年初一就备好了四色精美礼物,与姨婆约好初三去拜年。



2


姨婆比祖母小了将近10岁,常年随儿女住在国外,年纪大了总思叶落归根,便打定主意回了上海。姨公生前是位颇有名气的民族工商业者,公私合营时态度积极,在特殊年代虽然也受到冲击,但劫难过后,之前有产权的房产还是完璧归赵了。
大年初三那天临行前,我看父亲准备了大大小小的红包装在身上,便问是做什么用的。
父亲道:“是给陈阿婆和那两个小姑娘的。这种老规矩,你必定不了解,解放前咱们亲戚各家迎来送往,都要为主人家里的佣人们准备红包的,你也不用管什么,我来处理就好。对了,到时候如果陈阿婆为你倒水盛饭,你要眼睛看着她说谢谢,小姑娘们帮你做事,笑着点点头就行。”
我随口应了,可心里还是对“佣人”这个有年代感的词颇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我也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姨婆了,上次见她我还住在上海,那时她常过来看望祖母。我依稀记得在一个慵懒的午后阳光中,姨婆边涂指甲油边对我笑道:“指甲油呢,这种透明和珠光色是最好的,其他的都难免俗气些。”这句话我一直记忆犹新,到如今也依然只涂她说的那种颜色,固执地认为其他颜色都“难免俗气”。
和父亲说话间,车已行到姨婆家门口。姨婆家的小洋楼十分精巧,楼上布满花草的阳台巍峨地探出头来,正好遮盖住镌刻着细巧卷草纹的铁质大门,像一顶华丽的帽子。
父亲轻轻按下门铃,很快,一个打扮清爽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大约70岁不到的样子,身着青色衣衫,带着一脸人情练达的微笑。她十分利落地开了门,一边亲热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一边问候新年:“还是老样子的呀,那么远赶到上海过年。”
父亲笑得开心:“陈阿婆,侬也还是老样子啊,多少年没有见了,我还是一眼能认出你。”寒暄了两句,父亲便把母亲和我介绍给陈阿婆。
陈阿婆很有分寸地打着招呼:“欢迎欢迎。”边说边笑边把我们往里让。刚才说话那一会儿工夫,我就瞥见陈阿婆身后原本跟着的两个年轻女孩转身进客厅通报了。
姨婆正笑吟吟地立在客厅门口迎我们,和祖母一样,头上也挽着整齐的髻子,只是发髻的颜色比我幼时见到的斑杂了很多。父亲几步快走到姨婆身边,亲热地打着招呼,姨婆笑应着,也和我们打了招呼。
我打量了一下宽大的客厅,颇有年代感的装修和配套的红木家具,款式略显陈旧的灰绿色壁炉,表面已经呈现出地图般的斑驳,还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最流行的腔调。
分宾主落座后,便是长篇大套地寒暄。姨婆从国外回来后,铁了心地要常住,对这些老亲们更是格外热情:“你们大年初一打电话说要来,我很高兴。今天中午是要给你们做手工鱼丸汤的!”
吃茶点的时候,两个女孩不断来给父母和我倒茶倒水,还不时把干果壳小心地收在旁边专用的盘子里。我想起父亲的嘱咐,赶忙笑着点头致谢。
“我就说来姨妈这里是有口福的。”父亲接过姨婆的话。
我也笑着说:“我还是小时候吃过姨婆做的鱼丸,我记得你喜欢放香葱和马蹄。”
“你竟然还记得这些琐事?”姨婆面带着惊喜和意外。聊了一会儿,陈阿婆走进客厅,说原材料已经备好,姨婆笑着说了句“失陪”,便不顾我们的客气挽留,随着陈阿婆去了厨房。



3


那天的菜的确很丰盛,而真正让我惊艳的,还是那道手工鱼丸汤,熟悉的香葱碧如翡翠,糅在洁白细腻的鱼丸中格外好看,咬到嘴里,果真能感受到一粒粒马蹄的清脆。
姨婆笑着对我说:“你奶奶的鱼丸就跟我做的不同,她喜欢原汁原味,什么都不放,汤里只加点盐就罢了,说那样才最鲜美。”
我心中暗想,好像确实如此。祖母和姨婆虽是嫡亲的姐妹,可性格完全不同。祖母是长姐,性格温顺柔和,还未出嫁前,便是三姐弟中最听话最规矩的那个,就像她做的鱼丸,怎么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便怎么老老实实地做;对婚姻更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真理,所幸嫁到祖父家后儿女双全,生活富足,虽然婆婆精明严格,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等到特殊年代,定息被革,祖父亦不在家中,但祖母的心态却很平和,独自一人面对满屋狼藉和来势汹汹的质问。熬到风暴终于过去,平静的生活重新回来,她就笑说,当时就知道总会挺过去的。再往后,祖母和祖父琴瑟和鸣地过了一辈子,给公婆养老送终,为儿女遮风挡雨,一生算是顺风顺水,就像原汁原味的手工鱼丸,看起来普通,尝起来却别有一番鲜甜。
相比之下,姨婆则是那个年代的潮人。比祖母有主意得多,念书也比祖母好,自己开车去上学,爱时装爱话剧爱电影,在几乎是奔三的年纪才嫁给我的姨公。姨公是世家子,继承了家业,自己也有学识有抱负,圈子里的人都觉得他们登对,便撮合俩人结了婚。
后来姨婆随着儿女去国外定居,可始终觉得不如上海好玩,正好恰逢落实政策拿回了部分房产,便与姨公一起回来了。姨公去世后,姨婆当然也悲痛,但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从不忘记生活的乐趣——如此自得其乐,就像她做的鱼丸,既要放碧绿的香葱以求颜色好看,也要放香甜的马蹄以求口感清脆,图的便是各种感官的综合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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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姨婆带我们参观了一下宅子。宅子其他处的装修风格与客厅相仿,家具与陈设带着强烈油画的质感,装点着繁复精美的纹饰,时光的足迹一目了然,唯一簇新的,只有那些沐浴在阳光下的各种绿植。
姨婆边在前面缓缓引路,边笑道:“都是些老家具了,旧了,但底子还在的。人呢,如今也老了,但还有好好生活的心气儿在。”
一圈转下来,已是下午三四点,我们向姨婆告辞,老人家也不强留,颤巍巍地立起身来,坚持送我们到客厅门口:“我年纪大了,骨头疼,不特地去看你父母了,我们通电话就好,替我向家里其他人拜年吧。”父母听了,忙垂手应下。
姨婆回身嘱咐陈阿婆送我们到大门口,陈阿婆笑吟吟地请我和父母三人前行,她缓缓跟在后面,两个年轻女孩也低头随在她身后。还未出大门,父亲立住脚步,从随身的手包中拿出一大二小三个红包,笑着递给陈阿婆:“辛苦你和两个小姑娘了,新年大家图个吉利。”陈阿婆喜笑颜开地接过,点头轻声道谢,直说原是该做的,何必那么客套,反倒叫人不好意思。
那次的鱼丸,姨婆特地让我们带回一些给祖父母,彼时祖母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只是我们回来,她才艰难地非要下床来应酬。看着那一小碗手工鱼丸汤,祖母的笑中有泪,对父亲说:“这就是你姨妈的手艺,还是那个脾气,要放香葱和马蹄,伊从来不嫌麻烦的。遥想当年,还是姆妈教我们的,好像就在昨天……”



4


大年初四,我们一家按约定去拜访舅公舅婆,这也是祖父的意思,一再说“人齐全了就要多聚”。祖母娘家虽然是做生意出身,但家风尚学,舅公就是那个年代的学霸,因此舅公的平生际遇,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舅公生得十分白皙俊俏,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回国后,进入知名洋行,没多久就娶了门当户对人家的小姐。我见过他们的黑白婚纱照,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已经可以拍出不输现在婚纱影楼的好作品了,新郎西装革履,手中拿着一副白手套,新娘长着一副鹅蛋脸面,手上捧着白色马蹄莲,配着一泻千里的文竹垂到地上。
在那个更迭不断的年代,洋行自然不能做一辈子,所幸舅公学识扎实,人品端方,新中国成立后便进入一家国企做事直到退休,与舅婆生儿育女平顺到老。原本以为退休后的生活便是岁月静好,谁知在80年代初,舅公被返聘到了北京。
舅公当时已年过六旬,思忖再三还是觉得机会不错,便一路来到北京,一直住到90年代才重新回到上海。在北京的时候,父母曾带我数次拜访他们。每次去,舅婆都会照例下厨准备一桌小菜,手工鱼丸汤自然是必备菜。我们这次全家回上海过年再去拜访,舅公舅婆更是十分欢喜。
与以往一样,手工鱼丸汤照例摆在圆桌中央,似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甚至像是图腾一般。
舅婆满眼的慈爱,真挚而温暖:“你们来看我们,就是团圆的意思,吃鱼丸图个应景吉利。弟弟(指我爸)你从小最爱吃你姆妈做的手工鱼丸,她是最朴实的原味做法,我家是习惯挤一些姜汁在鱼茸里,汤我还喜欢洒点胡椒,仔细吃味道不同的。可你姨妈家是喜欢让牙齿有些嚼头,眼睛有些看头,就放些马蹄和香葱……其实这样反倒有些趣味,家家味道同了,也是无趣。”
父亲便笑道,最是放些姜汁才好,鱼蟹类水族,多少有些寒意,原该用姜来解寒。
舅婆做的鱼丸,鱼茸本身的咸鲜中带着一丝姜汁的微辣,并不刺激,再喝一口汤,又添了一种白胡椒欲拒还迎的辛香,口感层次丰富,耐人回味。
后来,我也曾尝试在家中还原舅婆的手工鱼丸,但总是不得要领,味道不是偏辛辣就是偏寡淡,父母也并不爱吃,直劝我就延续我家一贯的原味鱼丸即可——“一家一个味道,学是学不来的,真的学到了,千篇一律的味道,还不如家家都住到同一个宅子里去过生活。”父亲总在旁边讪笑着揶揄我。
我这才作罢。



5


千禧那年,祖母去世了。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很弱了,昏沉沉睡了几天,便走了。
彼时我恰好在苏州出差,立即赶了过去,父母也特地赶了过来。姨婆和舅公自然都在,早哭红了双眼,却也都劝慰我们说,大姐是有福报的,走时没有任何痛苦。
祖母祖父卧室床头的墙壁上,一片簇新的白,那儿原本是祖母的一幅照片。祖父侧身躺在床上,盯着那块空白,有些哽咽:“如今就剩下我自己了,厌气(上海话,烦闷)伐……”
我试图上前安慰,但总觉得说什么都苍白乏力。
过了一年,我去上海出差,照例住在陕西南路的酒店。结束了一天公干,我打电话告诉祖父我马上去看他,电话那头反应了一阵:“你还住在阿尔伯特路吗?那里倒近。”
阿尔伯特路是陕西南路民国时的旧称,祖父一直没有改过口来。在他心里,或许上海还停留在他年轻时候的样子,而他,还是当年那个在有弹簧地板的舞厅里跳着最时髦的舞,张口就是流利的英文,随身带着一把勃朗宁手枪,闲暇时会去跑马的少年。
见到祖父时,他精神尚好,没说几句话,便听到门铃声,我去开门时,发现门口竟是舅婆,手中还郑重地拿着一个小包裹。舅婆发现是我,惊讶地眼睛瞪得很圆,我忙笑说是公司出差,临时决定来看祖父。
舅婆将手中的包裹轻轻放在桌上:“喏,这是你要的鱼丸。你说今天晚上有一对重要的客人要请,我才特意做的,如今老了,做这种耗时费工的小菜越发吃力。这怕是最后一次给你做鱼丸啦……”
听到这话,祖父忙一叠声称谢,舅婆摇手:“这倒没什么。儿子在外面等我呢,家里还有事,要早些回去。”我看了眼时间,向舅婆家走的话,正好是虹桥机场方向,顺路还能叙叙旧。祖父听我如此说,只说下次来上海的话一定记得过来看他。
我点点头,轻轻拥抱他道别,祖父年纪大了,越发瘦了。
去机场的路上,我问姨婆,今晚到底是什么重要的客,让老爷子巴巴地求她送鱼丸来。
舅婆笑道:“你爷爷年轻时的老朋友,据他说是早年间在香港时认识的,那时候香港上海人多啊,可能在生意上有些关联,又谈得来,所以一直联系,这几天忽然说回上海探亲,正好相聚,你爷爷说什么也要让我做鱼丸汤,直接拿到外面相熟的酒家作为一道自带菜,他说外面的酒家什么都做得出来,唯独这道手工鱼丸汤是不灵的,再高级的酒家也会放多淀粉,像吃鱼肉味的小笼馒头。
“喏,幸亏我当年够勤快,向婆婆学了这道菜,否则今天你爷爷就吃不到了。大姐去世了,二姐如今也不轻易下厨房了,家里横竖有佣人伺候。我如今也老了,恐怕这是最后一次给你爷爷送这道菜喽……”
我脸上笑着,心中却有一丝不吉。而一语成谶这句话,往往就是这样,更像是一种来自现实的经验。
在送过那碗手工鱼丸汤之后,不过半年,舅婆便走了。



6


大约在2003年暮春,我又回上海出差,开完会便着急往浦西祖父家赶,想给他一个惊喜。
开门的是祖父请的保姆,一年前,祖父身体日渐孱弱,只能卧床,便请了她,白日也在。她并不认识我,我笑着说明身份,她忙道:“平常总听老先生念叨你,如今可见到真人了,快请进。”
我轻轻走入祖父的卧室,房间还算整洁清爽,他平躺在床上,盖着一床轻薄的灰绿色毯子,干皱多斑的皮肤,覆盖在凸出的青筋上,像深秋的树上摇曳着的最后一片枯叶。
我唤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的哽咽,甚至惊到了自己的耳朵。祖父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中哀叹:“啊,你来啦,我想侬格——”他把尾音拖得很长。
自从祖父卧床后,我们常常通电话,他经常在收线前重复这“我想侬格”,而在现场再一次听到,却尤感无助凄凉,无助的不是祖父,而是我,想要去改变什么却又如此无力。
“侬这次还住在阿尔伯特路?”他问。
“不,我这次住在浦东。”我忽然觉得,祖父口中那个积着灰藏着故事的路名,才是这条路原本的样子。
“哦浦东……如今世道变了,浦东要比浦西漂亮了,侬小辰光那里还是一块荒地。”他微微有些咳嗽,带着喘息时不易察觉的杂音。
我半蹲在床边,眼中含着不敢流的泪:“您吃中饭了吗?”
祖父还是清醒的,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刚保姆让我吃完正餐,侬姨婆家就送来了一碗鱼丸汤。”
果然,一碗鲜浓的鱼丸汤就放在床头柜上,汤面上飘着几朵圆圈状的芝麻油。那定是姨婆做的,鱼丸上点缀着肉眼可见的碧绿青葱,想来那清脆的马蹄,入口一定能尝到。
我握着祖父枯瘦的手掌:“我喂你吃鱼丸汤可好?”
祖父笑笑,勉强坐起来,当我的手碰触到他的肩膀时,才发现身上的肉早瘦没了。听父母说过,人老了,吃再多,也并不容易长肉。祖父吃了一个,看着我说:“你也吃一个呀,你姨婆如今也老了,只怕也不会常做这种功夫菜了……上次你舅婆说是最后一次给我做鱼丸,果然就一声招呼不打地走了……哎,人老了,像活在一个空架子里,不知道哪天这个空架子就突然被风吹跑了,连影子都看不见。”
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祖父便累了,不停问我什么时候的飞机,一叠声地催我快走快走,“飞机是不等人的”。我说可以改签,他还是老脾气:“你倒让那飞在天上的,去等你这个走在地上的?”我受催不过,只得起身。
离开祖父房间时,是下午一两点,午后柔糯的阳光,飞金一样淡淡洒在他的身上,我流连地最后望了望他,他也正看向我,彼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保姆看见我出来,手中拎着拉杆箱和大小包袋,客气地想要来帮我。我的眼泪,竟再也噙不住了,顾不得她的惊讶,发力奔向车水马龙的街道。打车、换登机牌、托运行李……等到终于登机,眼妆已全哭花了,面巾纸也用得精光。
那一年,祖父像一片落叶一样,回归了大地。
祖父的葬礼上,舅公和姨婆也颤巍巍地来了。舅公已颇见衰老,但依然穿着考究的深色西装,舅婆去世后他也并不常出门,此次也是儿女陪同,与亲戚们打招呼的力度比以前轻了好多。姨婆脸上的沟壑也在送行故人中显得深沉许多,而伊的发髻依然整齐,握着我们的手说:“以后有时间多来上海。”
2015年,父母去上海看望姨婆,她气色尚好,依然言辞爽利,身边服侍的小保姆却并非以前陈阿婆调教的那两个,被问起姨婆笑说,那两个小姑娘被调教得太好了,早给外国人去做家政去了:“所以人这一辈子呢,不能想得太长远,没有用。”
第二年秋天,中间只隔了不过1个月的时间,舅公和姨婆便先后在睡梦中过世了。



后记


那张祖母三姐弟全家福的合影,我依然时常拿出来看看,照片中的故人,笑容依旧。
我还时常吃自己做的原味鱼丸汤,只是加香葱马蹄、加姜汁胡椒粉的那种,怕是再难吃到了。我也还是有繁多的机会回上海,只是那里早已没有了我最牵挂的人,总觉得寡然无味。
前年回去,老宅要拆迁了,我早知道消息,但即使再去上海,也不再想回去多望一眼那扇暗影沉沉中吱吱呀呀的朱门。
我也不再去祖父口中“阿尔伯特路”的酒店了,开始按照工作和喜好选择,南京东路是我的新爱,带着百年历史的厚重,却又享受着现代社会的便利,走几步就是外滩。
上海就是这点好,即使是冬天,也没有凌厉的北风。行到灯火摇曳的外滩,天空永远像一块晶莹清澈的蓝宝石,而黄浦江的水,浩浩荡荡,百转柔肠。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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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雨 琳 琅

一个浮华人生的小角度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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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2 10:0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人到中年,有了担当没了兴致丨人间有味

 索文 人间theLivings 2019-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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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参米(长沙话,传统罐式爆米花)的故事里,我们每个人都是生活的配角,又是人生的主角。生活都散漫得像手指缝的米粒,又膨胀得像打米匠脚一顶,“嘭”地一声冲在最前面的那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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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在街巷的胖子美食家丨连载12



写稿阻滞的时候,张文便邀朋友出来喝酒,谁有故事,就听一耳朵。
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说吃食,“你们说的只是吃的,没故事写不了的,”张文哂道,“总得有些事是记得久、有感触的。”
“打人参米咯,乡街上经常能看见的,一直有的,”一旁喝酒的明兴闷闷地开口了,明兴酒量最好,陪着张文大口干红酒,兴致来了,比张文喝得还快,“小时候我爸常买给我吃。”
众人都噤了声,明兴的父亲早已去世了,在他15岁上。



1


走街匠人打人参米,与爆米花是一样的器具,大葫芦型铁罐,旋紧密闭,上插一根压力表,盛上米,火上烤,匠人眼睛盯着压力表,烤得了,拿下来,半身塞进橡胶圈口的麻袋,拉袋上的绳束口,小铁棍勾着阀口一撬,“砰”地一声巨响,人参米就冲进袋里。
倒出来,膨化的米粒一颗颗像小个的花生,纯白,大个,抓一把到手中,轻若无物,却散着清香,填进嘴里,是满口的香甜,没经细嚼,就洇化了。是一种吃起来很不真实的食物,想吃过瘾,得一把一把地续。这是张文对人参米的印象。
在张文看来,它完全是用一种极魔幻的做法,把米做出截然不同的风味。
这样的吃食张文母亲也喜欢。小时候,院子里来了打人参米的,母亲总会叫张文去打,自家带米,再带着小竹筐,出1毛钱加工费。
唯有一次,匠人“放炮”将路过的一位老奶奶吓住了,她瘫坐在地,几个小孩上前去扶,奶奶花白头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使劲摆手,“让我喘口气,吓死了……”她皱着眉,一手抚胸,“还以为听到枪响,像早些年枪毙反革命。”
而对明兴而言,人参米却是父亲带他吃的第一样零食。“萝卜皮、茄子皮这些不算,自家会做的东西都不算,得是花钱在街上买的。”那日喝酒,明兴絮叨着说。
“没错,以前拿钱买的东西都稀罕,现在倒过来了,手工的、没处买的才金贵。”朋友花皮在一旁戏谑着。


明兴比张文小5岁,在城郊某乡长大,与张文的兄弟花皮是邻居又是同学。明兴父母都是农民,家里上数三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到父亲这辈,就数他父亲最聪明。
“提留和摊派,鬼神难挡。”小时候父亲酒后常说,明兴听不懂,父亲就解释,“就是从农民身上刮钱。搞得我身上皮粘皮,布粘布(俚语,没钱的意思)。”
“灌点酒就乱讲,你耍钱(赌博)才是大头。”母亲总爱怼父亲。
“你成绩好,我什么都买给你啊!”父亲不理母亲,醉醺醺地转头,对明兴承诺。
直到有一天,明兴放学回家,在乡街上第一次看到打人参米的,一堆人围着,许多人在买,有熟悉的孩子买来吃,明兴在跟前巴巴地望着,看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好吃不,分我一点?”他腆着脸问,对方看看他,扬了扬下巴,幼年的明兴伸出小手,看着小孩从指缝里漏出两三粒、三五粒,收回手来,塞进嘴里,未及细嚼,听到对方啧地一声,“搞什么,还有呐,掉地上啦。”明兴看着地上零散的几粒,又抬头看了看对方脸色,倨傲里带着鄙夷,他臊得急急跑开。
明兴一直没法子向父亲提要求。他的成绩并不好,窘迫的日子一直到上初中。初中时潜力出来了,虽成绩仍旧不好,但体育不错,交好了同为体育生的花皮,花皮练武术,明兴练田径,对农村孩子而言,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花皮的父亲在城里开猪油坊,赚不少钱,是乡街上第一个买摩托车的,每日上班,油门总得轰一阵再起步,响声整条街都听得见,得瑟又拉风。花皮零花钱不少,和兄弟们吃吃喝喝也不计较,明兴就跟着他混。
某一日,花皮穿了件崭新的夹克到学校,明兴只觉得好看,墨绿色,胸上一支鲸鱼,穿上像港台剧里的角色,明兴向花皮借来穿,他比花皮高一个头,衣服再买得宽松,也显短,明兴不以为意。“宾奴(Baleno)咧,牌子咧。”花皮细细嘱咐明兴爱惜,明兴紧张了,穿了两天又还回去。
不久后,明兴拿到了全县中学运动会短跑亚军,百米跑进了12秒5,回到家,他跟父亲提了要求,“给我买一件宾奴吧。”他低眉臊眼地问父亲。
父亲笑眯眯的,拉着他就搭车进城去了,“我崽发点狠,以后当个体育老师,也是吃公家饭啊。”父亲得意洋洋地说,“这是为了你呐,卖了几亩瓜,要还账的200块,我全带出来了。”兴致冲冲的两人进了城才知道,一件宾奴要300多。
父亲好说歹说,店员只肯抹去零头,再问,不耐烦了,“多的是人买,卖得俏咧。”店员冷冷地说。
父亲还待理论,明兴扯着父亲出了门。回家的路上,父亲讷讷地不说话,明兴也不说。他不知道说什么,臊得慌,自己受过的所有鄙夷的难受的总和,大概就约等于今天看到父亲在卖宾奴的店里那种进不得、退不得的感受。
“我再不要穿宾奴了。”快到家时,他跟父亲说。“砰”地一声,乡街上响起了爆人参米的炸响,“爸爸,我要吃。”明兴转头拉着父亲说。
“好啊,尽着你吃,我包圆了好不好?”父亲豪爽又略带讨好地低头问他。
父亲当然没有包圆,但买了好大一包。“看着好大一粒,吃到嘴里就没了,”明兴反复说,“吃到嘴里就没了。”
许久以后,母亲告诉明兴,那天晚上,父亲坐在院子里,就着一碟酱萝卜,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喝到了半夜。



2


那之后,明兴父亲戒赌了,正儿八经地做起了营生。除了自家的地,又租了几户人家闲置的菜土,立了大棚,专心种菜,一年工夫,外债全清。
第二年上,家里就立起了二层小楼,这期间,父亲总想带明兴去城里买衣,听说是宾奴,明兴使劲地摇头,很认真地告诉父亲,自己并不想要。“买用得上的,爸爸。”明兴说,父亲便陪他去买了一身李宁。
日子总是向好的,明兴在训练上越发用心了。父亲说了,训练得好,可以上体校,将来出来,也是可以当老师的。
房子建起来了,仍是毛坯,家里的钱已经用光了,还举了债,父亲发狠做,舍不得请工人,母亲帮忙打下手,大小事都包圆了。出菜为赶早,两口子就睡在大棚旁,星夜割菜、打包,骑着三轮小货车进城,不必到市场,进城路口就有菜贩子拦着看货,手电筒打着看菜色,议价,谈得拢一车收了,跟车,卸货,收钱。
卖菜得的都是现钱,父亲有算盘,债且欠着,无非欠个人情。家里先捯饬好了,旧家具淘汰一些,剩下的还撑不满新屋,偌大的二层楼空荡荡的,楼梯围栏没有装,墙也没粉,所需物什都得一件一件慢慢添置。
父亲给家里添的最后一个大件,是个冰箱。那日一早,父亲带着明兴开着三轮小货往城里赶,在商场里买了个大冰箱,中意牌,双开门,死沉死沉,明兴是大孩子了,又练田径,蹭蹭长个,个头只比父亲矮一点,二人搭手将冰箱搬上车,父亲在前头开,明兴在后头扶着,小心翼翼地开回家。
父亲执意把冰箱放在二楼,说死贵的东西,放在二楼多一层保险。父子二人一起搬,明兴在前头,父亲在后头,一步步地往上挪,扛着这个,十几层楼梯在明兴眼里如珠穆朗玛,他使尽了吃奶的力,在后头的父亲则承担了更多的重量。父子二人在没有护栏的楼梯间摇摇晃晃,艰难向上,起初父亲还给他打气,后来只剩下大喘气,只剩下几步路楼梯时,二人调整了一下姿势,“兴伢,挣一把劲,就到了。”父亲低沉的声音像绷紧了的弦,气息沉重而急促,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踏上最后两级台阶时,弦断了。明兴手上一轻,身后哐哐闷响,回头看时,父亲已蜷躺在楼梯的拐角了,大冰箱斜斜地支着墙,在他的身体前面。
父亲没有等到救护车,猝死了。
“我后来想,按现在的说法,是过劳死。我妈一直说,那两年他起早贪黑地做,太累了。”明兴闷闷地说。
父亲去世后,明兴考上了体校,到长沙读书。



3


张文认识明兴,是在长沙,花皮带明兴来家玩,张文给他们做过一顿饭。
花皮是张文的师兄,比张文小,却入门早、辈分大。花皮小小年纪就零花钱充足,为人豪爽,广交朋友,张文与他玩得好,一半为他为人,一半为他豪爽,吃人嘴软,半推半就认了这个师兄。
上体校后,花皮手头越发松了。家里给的生活费常常一两个月就花光,然后四处打秋风,张文是他的固定放款人——更何况管张文借钱还有个好处,张文不催,且欠着,没了还给借。
花皮平时不找张文,没钱了才来,张文上班了,师兄来了总要接济。花皮也不客气,吃上一顿,再拿点钱走。
“冇钱用了,搞点咯。”花皮问得理所当然,张文颤微微地掏出钱包,数几张给他。
花皮机灵,一直管张文叫哥,辈分虽乱,效果却有,因了这一层,体校3年,张文算是有求必应。
花皮来张文家,总是独自来,只有一回,带上了明兴与品别。
品别是长沙人,个子很高,一脸横肉,喜欢开不合时宜的玩笑,学的专业是散打,剃着板寸,不出声时像个打手。明兴也个儿高高,样貌帅气,穿一身手脚都短了的李宁,挺腼腆,跟着花皮,进门叫声哥,就不再做声。
那一阵张文在学做鱼,没预着花皮会来,只买了两条鲫鱼,准备开个汤,炒个肉,素菜免了,一人吃。有客到,菜就不够了,张文掏出钱,着花皮去买菜,花皮就手递给了明兴,“买点卤菜,再买一球白菜,快去。”花皮像在下命令,明兴听话,接过钱就跑出门,一会儿,又听见砰砰敲门声,明兴杵在门口,闷声问,“菜市场在哪呢?”
张文煮了4杯米,满满一电饭煲米饭,4人就着菜吃了个精光。那天那道鱼,张文用了心,姜片抹锅不粘鱼皮,鱼先煎后氽汤,大火急烧,煮出了奶白色,明兴拿鱼汤泡饭,吃得起兴,小猪吃潲一般吧叽作响。饭后又抢着收碗,洗碗。
“明兴呷了苦,他爸死后,他妈妈身体越来越差,作田都费劲了,他上学是靠叔伯接济的,这次你得帮帮他,要订校服了,你看他现在这一身,还是初中的。”趁着明兴在厨下洗碗,花皮向张文讲了明兴的困难,“本来我能借的,上个月过生日,场面搞大了。”花皮不好意思地挠头,“你还得借我,我也没钱了。”
“多少钱一套?”张文颤微微伸到怀里抠钱包。
“200。”
“你们老师吃了多少回扣啊!”张文高声喊道。



4


那次过后,花皮没再带明兴来过。大约来张文这打秋风是他的专利,带明兴来,只是偶尔一次的江湖救急。
偶尔张文问起,花皮会说说兄弟们的近况,花皮说品别找了个女朋友,怀化的,二人天天腻在一起,明兴嘛就是只训练狗,“天天作死地搞训练,怕是想当专业运动员噢。”花皮啧啧叹,“把个教练当神供着,想他开小灶,天天在校门口买豆腐皮孝敬他。”
“有什么用咯?这个要天赋。”花皮说,“毕业了,去当体育老师是正经。”
“都说穷孩子护食,明兴倒大方。有点点钱都请客,校门口有次来了个打人参米的,他倒是买了一个人吃,不准人碰。”花皮喟叹着,“他讲这是他爸带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某一日,张文闲来无事,去学校看花皮,花皮将品别、明兴喊来,买了些零食,将室友赶出去,4人吃着零食,抽烟、吹牛。
才过半小时,寝室门被一脚踢开,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形,冷冷的眼神在室内环扫,他指了指张文,“你出去。”
值日老师威风凛凛地领着花皮3人去了办公室,一路上大声嚷嚷,“寝室抽烟,够开除了”。
开除倒不至于,张文好歹也见过些世面,看着不可一世的花皮惶惶然跟在老师后头,赶忙踅出门去,买了两条烟回来。那一日,张文又踅回了办公室,满脸堆笑,自来熟地说着路上打电话问朋友问来的几个人名——他做了些拿捏,限度在老师正好听过又不认识的程度。张文飞快地将这些人名排列出与自己的亲疏关系,趁着老师愣神,悄无声息地将报纸包的两条香烟塞到老师桌底时。关系再假,礼物也是真的。
老师的腔调从凛然豪放陡然转向低沉婉约,悲恸地诉说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最后,嘱咐张文做大哥的要好好管教他们。
“某某某我熟,上周还一起吃饭呢。”老师说,张文就坡下驴,相约改日再聚,他做东。
“救了我咧。”领着3人出来,直到下了楼,花皮才开了声,“要是我爸来,少不了一顿狠打,还还不得手。”
“我们家没有人来,还不得了些。”明兴闷闷地说,品别在一旁默默地走,懵懵懂懂无所谓的样子。
“庆祝一下,去吃虾子吧。”花皮提议。
明兴抬起头,眼里有了光。
“我请客,可是我没钱,你借我。”花皮一本正经地跟张文说。
“买烟花完了,只够吃粉。”张文心想借你还不是肉包子打狗。
“好吧,吃粉就吃粉。点个锅粉要得吧。”花皮让步了。


那天夜里,4人最后真去吃了虾,品别扩了他表哥来买单,表哥跑的士,搞不赢,过来散了一圈烟,给品别扔下几百块钱,急匆匆地走了,剩下4人吃着虾,喝着酒,吹牛打屁。
彼时夏夜风凉,梅园虾城的虾正肥,端出来一大盆,剥剥捡捡的不够几个搞体育的半大崽子吃,好在外面的摊子烧烤、饼子的也能叫着送进来,钱分开结,几人零零碎碎地吃了个肚儿圆。
席间,品别端着啤酒敬张文,满是横肉的脸显得无比诚恳,“敬你张哥,你义道。”他一口干了,“以后要我做什么,一句话咯。”
“除了打架你能做什么?”花皮在一边嗤笑,“张哥自己也练过的。”
明兴也敬酒,敬了一圈这哥那哥没口子叫,没人敬了就自己喝,一杯接一杯,啤酒像倒水一样倒进肚里。
桌上杯盘狼藉,众人都停了筷子,有些意兴阑珊了,明兴仍在喝着,脸越喝越白,眉头紧蹙,眼神茫然中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抑郁,仿似满胸块垒,要酒来浇。
那时他们3人上体校二年级,明兴的母亲已经腰椎病积劳瘫痪,田荒了,母亲靠娘家派人照顾。
第二年,花皮几人快毕业了。毕业前,张文过生日,花皮邀集大家一起,给张文买了一双耐克鞋做礼物。那双鞋,张文穿了5年,穿到鞋尖张了口还存着,搬家时才扔。



5


张文再见到明兴,他已经上班了,与花皮在同一所农村中学当体育老师,几人常聚,偶尔品别也来小城看他们。明兴自有自己的清高,张文不喊他,他就不见面。后来明兴找了个女朋友,出来玩的次数就更少了。
“跟我娘老是搞不好关系,我不在家两人准闹意见。”明兴摇头叹气,“婆媳一本烂账。”
“就婆媳了?娶不娶得到人家还不一定呢。”花皮在一旁泼冷水。
“我肯定要娶她的啊。”明兴瞪着眼,认真地说。
明兴女友张文见过一回,女孩在商场站柜台,高挑个儿,凤眼,很有主见的样子。
后来两三年里,明兴只出来过几回,与哥几个相聚,饭是闷闷地吃,酒是闷闷地喝,话不多,还挺冲,是常常把天聊死的那种。
这期间,品别来小城倒来得多,多是过来蹭吃蹭喝当旅行,还带着他的怀化女友,两人虽没断,却是冤家对,一年到头犯冲的时间大大多于恩爱时节。每次来张文与花皮都会接待,在他俩看来,看这对冤家一言不合就吵翻天是他们陪品别时最逗乐的事。
初时二人吵架,怀化妹子在大街上冲走,张文还会去拉她,后来他就冷静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能干——连品别都会事后说,“张哥别惯着她,越惯越来劲。猫弹鬼跳()的。”
品别彼时还在学校,入了散打队,是存在感不强的那种队员,跟着个教练混着,开始打比赛,成绩并不理想,上台就挨凑,张文与花皮私下分析,这可能也跟他之前野架打太多有关,野路子攻下三路,正规赛打上三路,他打惯了,不光纠不过来,还尽犯规。
唯一可以拿出来说说的是赛前减重,为了达标重量级,品别扛着被子去锅炉房睡,在锅炉轰鸣的黑暗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感受身体里的汗密集地排出,洇进厚厚的棉被里,那时候,想必品别的内心,是充满绝望的吧。
不久,品别理所当然地被淘汰了,他仍旧没有离开体校,追随一位交好的老师,去了皮划艇基地打理招待所。张文与花皮去住过一回,在小城西边的赤马湖边,品别给了他们力所能及最好的招待。
那处很荒凉,荒郊野地里只有突兀的一栋楼房与眼前的一面湖水,而远山静默,哥仨饭后去湖边看了看,月色下的湖水是黑灰色,波影映着山的轮廓,彼时3人都不如意,各有各的烦恼,3个失意的青年抽着烟,一时都无话,只觉得天大地大,人生海海,个人的际遇却如同眼前这湖水,小石投下,漾不出大波澜。
3人枯站良久,花皮打破沉默,“下次进城来,好好带你玩玩。”他对品别说。
“不来了,我要到市里去,另找工作,妹子跟我分了,回怀化了。”品别沉沉地说。


那时明兴的做派,比在体校还性情,做体育老师兼着生活老师,他做了个十足十,最爱学生寝室巡查,没收了学生的酒、烟自己享用。胆敢在学校里拉帮结派欺负人的,但凡他知道了,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学生,都会有雷霆手段,为首的轻则骂、重则体罚。
好在乡下不比城里,乡亲们对老师的尊重还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信任更甚也更盲目,日常家访常听到的是,“我崽要是不懂事,教不好就打!”
倒是好几次调皮学生勾着校外的大哥找明兴麻烦,花皮就带着一帮体育老师帮他平事,遇着硬茬,还得全城调人,把师兄弟们叫些来,也就差不多了。
幸好师父教学广,东南四乡连福建、广东都有徒弟,有些还开了武校,花皮辈份高,也喊得动,振臂一呼,师弟师侄云集,更何况练过的不一定打得专业赛,但打几个混混也没压力。譬如品别,混混擅长的下三路,他是宗师级。
后来花皮当上教务主任,转而中学副校长,与镇上综治办、派出所混个精熟,越发好了难(平事的意思),有个什么事,师兄弟都不必叫了,这大约就是“兄弟多不如有官身”吧。镇上渐渐有传言,中学的体育老师某某某(明兴)厉害,黑白两道吃得开。
有这样的霸道老师,学校的风气倒为之一振,至少那几年里,学校学生与社会上的关系基本切断了,学生们在校外受了混混欺负,不回家告状,到学校找老师。而小崽子们成绩也提升不少,学校的教学质量、考核评比的名次逐年上升,从东区垫底直直上升到前列。
某次出来聚会,花皮就着酒劲斥明兴,“人也不小了,该懂点事了,学校不是你的江湖,也是讲规矩的地方。”
明兴咧着嘴笑,“混得好不好,全靠兄弟罩。再说了,我又不教学生坏样。”



6


明兴与女友最终分手,缘于一台空调。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明兴想给母亲买个空调,最便宜的1匹的那种。与女友先是商量,继而变成吵架,女友摔门而出。
“她要装我们房间,我说先装我妈那,下月就装我们,她不肯。”分手后的某次聚会,明兴懊丧地坦承原因。
“你家还没装空调?”张文问。
“我不懂事、我不上进好了吧。”明兴一脸憋屈。
花皮私底下告诉张文,明兴还有一个爱好,打麻将,又打得大,老是输,存不下钱。“学上了他爸的老毛病,懵懂运走一世。”花皮说,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空调给母亲装上了,女友却没有再回来。明兴从此戒了赌,按他的领悟,男子汉没钱万人嫌,“空调都只能买1匹的,人还指望你啥?”分手后,明兴与兄弟们又聚得多了,某次酒后,他自嘲道。
“说得对,人家也是爹生娘养的,凭什么跟你吃苦。”花皮在一旁揶揄他,“你长得还没我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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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赌之后,明兴的运气似乎就回来了,一切向好。
没几年,明兴的家就齐整多了,该置的置了,该添的添了,明兴似乎连脑子都灵光了,请了个远房姨来家,照料母亲一日三餐,自家田本是荒了,临时结了大棚,连棚一块给姨,不要租金,也是个留人的意思。
腾出手来,明兴开始自己接些小事做做,给体育生上上小课,暑期带些班,手头比之前松乏许多。
再后来,已调离的老校长给他介绍了一门亲,吃过一顿饭,二人就看对了眼,不到1年就结婚了。
那之前,是张文先结的婚,张文叫兄弟们敬老,兄弟们都不听他的,果子熟了就摘,花皮先结,继而品别,到张文这,花皮的女儿都3岁了。
婚前,张文将未婚妻带回乡,给兄弟们见见,张文的老兄弟都来了,花皮、钢皮、啷鸡、陈胖、鲁蛋蛋、大树、虫子、明兴,连品别都带着老婆从长沙赶来了。众人攒了一桌酒,喝完再唱K,张文的准太太酒量惊人,从酒桌到KTV,把张文的一帮老兄弟全干趴下了。
第二天,张文才知道,太太酒量是遇强则强,全凭一口气撑着,身体却并没那么扛酒,第二天醒来,抱着垃圾桶吐到中午。
再后来,明兴结婚,张文去了,新娘也是一位老师,戴着圆框眼镜,斯斯文文,挎着明兴的胳膊在门口迎客,小鸟依人的甜蜜模样,让大伙都觉得,她真是高配了明兴这块枞木杆子。



尾声


其实这也不算是个十足的美食故事,张文强将它拉进来,只是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是生活的配角,又是人生的主角,大家的生活都散漫得像手指缝的米粒,又膨胀得像打米匠脚一顶、“嘭”地一声冲在最前面的那一颗。
可说来说去,人生不是电影,也不是在等某一刻。它就像一块巨大的拼图,生活琐碎如同细小的图卡,拼接起每时每刻,而这中间,潜藏着所有的喜怒哀乐。
就像张文不知道打哪听来的一句话,“电影看高潮,人生活起伏。”
再往后,品别告别拳坛,打了许多工,最后做了一处楼盘的保安队长,他仍旧坚持自己的训练,张文去看过,没人陪的时候,独自抱着40kg的杠铃片,左右摇摆扭着腰,像个练广场舞的婶子。某年张文岳父遭遇车祸,岳父路遇红灯时停了车,被一辆逆行摩的迎面撞上了,摩的司机爬起来,将自己的摩托扶起转了个向,又瘫在了车前。那几天,张文请品别陪着老岳父,主要是保护人身安全。在监控铁证下,在品别一脸横肉与似笑非笑面前,在交警队出具的事故鉴定前,摩的司机终于收敛了无赖嘴脸,只求岳父自己修磕破了些漆的车前杠,岳父肯了,品别没肯,硬刚着对方掏出赔付。
花皮在副校长任上没有干多久,最终为了全家人对他生二胎的期许,放弃了体制内,独自奔赴郑州打工,又过了2年,打工没赚到钱,还没来得及再生,全国开放二胎了。
明兴的人生倒是走上了巅峰,自他们村划进城区起,拆迁成了悬在头顶的大红包,先从田补起。他仍旧不穿宾奴,哪怕商务款。但他常常买,买来就送人,张文也得过两件,按明兴的说法,“人人穿宾奴,世界大同”。
而张文自己,早已步入中年,为了降血压,靠健身减了肥,常常在太太面前显摆。太太的年龄只差他2岁,因为孩子的教育焦虑,从从前的大长腿,变成了如今的花白头,仍是一张小脸,却有了些沧桑味。除了结婚纪念日,她再没沾过酒。张文喝酒,她总劝,“少喝点啊。”
在兄弟们的聚会中,弟兄们渐渐吐露了不少秘辛。
譬如那时,花皮替明兴与自己借的校服钱根本不要200块一套,他坑了张文好些;
而品别追随去打理招待所的那位老师,就是当初张文送烟的那位,老师对品别极好,在品别的描述里,他只是个要面子的老头,其实极心软,“当时即使你不送烟,他也会放了我们的。”品别后来诚恳地说。
而人参米,想必明兴也早已不吃了,毕竟难得一见,即使遇着了,买来也是纪念。
有些事,从意难平,到意难忘,不过是人生的少年到中年,从砥砺前行到意兴阑珊,譬如人参米的入口饱满到洇水即散。
毕竟,当自己与父辈一般体会到责任,总是初时兴奋,后来沉稳,所有的担当,无奈何地洇进每时每刻,必须拼尽全力,又必须看淡结果。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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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 文

现居长沙,一个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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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 01: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杯杨梅酒喝完,爸爸会醒来吗丨人间有味

 墨寻 人间theLivings 2020-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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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当然要喝,不喝酒时间怎么过得去,就得喝。我以前在店里喝得更多,想吃什么菜都有,配着酒,日子才舒坦。



配图 | golo







人间有味丨连载75



1


父母的饭店店面转让出去两个多月了,店门前的人行道上堆满了泥沙,原先以母亲名字命名的招牌已经拆除,换上全新的牌匾,玻璃门内有三两工人进出,三轮车从门前划过,再多的,就来不及瞧了。这个从小被我当作“第二个家”的地方,真的改头换面与我全然无关了。
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入秋了,母亲已经在医院里陪护父亲小半年,只有最初几件轻薄的夏装轮换着。打开衣柜,挂在衣柜把手上的父亲的短袖一下掉地上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捡起来挂了回去。
父母亲房间的窗帘许久没有拉开过,我把窗户拉开了一些,给空调外挂机上种着的韭菜洒了点水。储藏室被杂物堆满,我扒拉许久,才在最里头的桶里找到存放着的杨梅酒,数一数,大约还有十余罐。
我赶在午饭时间到了医院,护工吃过午饭去午睡了,母亲正在病房里的卫生间洗东西,见我进来,指了指挂在墙上的袋子:“今天买了点小白菜,挺新鲜,鱼也新鲜。”
隔一两天,母亲就要去一趟医院附近的菜场——其实就是一家食材尚且算齐全的小店——各种蔬菜都要买一点,想要买到新鲜的鱼和肉,就要去得更早。所有买来的食材都装在篮子里,挂在病房卫生间的墙上,从蔬菜、坚果到水果、杂粮,数量不多,却都备了。
“鱼给爸爸吃了吗?医生说病人得多补充蛋白,鱼肉牛肉最好。”我把带来的一次性饭盒一一打开放到塑料凳上,碗里装着咸鱼和酱油腊肉,还有一只装了半碗老鸭,鸭肉用高压锅炖了,肉质软烂,容易入口。
母亲从卫生间出来,在裤腿上搓搓手,手里抓着把白菜:“买了鲫鱼给你爸爸吃,还有番茄白菜萝卜什么的,都放点。哎,我都说了不用带什么菜来,我在这吃不了什么,吃不完也浪费,都叫你别带了。”
话虽这么说,母亲却显然有些高兴,她另拿了一只空碗,弯腰开始挑拣:“挑几块肉多的一会儿打给你爸吃,老鸭吃着补,汤也得给你爸留着。”
我走到病床边,把床头略微摇高:“你留点给自己吃,爸爸肉也吃不了多少。”
父亲今天剃了头发,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光滑的头皮上只留一层发白的发根,手术开颅的部位有点凹陷进去,边缘鼓着。此刻他仍沉沉睡着,但眉头还是皱着,微张的嘴唇因为死皮脱落过多渗出血丝。
我戴上口罩在父亲床前说了会儿话,手机开了音乐放在他耳边,便去卫生间看母亲忙活。狭窄的洗手台前,母亲正用小刀削了几片胡萝卜到烧水壶里,我凑过头去看,里面有菜、香干,还有几朵泡开的黑木耳。
母亲拿着烧水壶出来,拉开床底下的纸箱子,盐、糖、酱油和老酒都在里头放着,她利落地往壶里加了作料,撕开榨菜包倒了半袋子,又挑了几块腊肉一同放进去。除了给病人打流食用的破壁机外,医院不允许私自用电器。病房的墙上仅有一个插座,母亲用纸板遮了水壶,蹲在墙边守着,不一会儿,水壶便烧开了。
母亲用筷子挑开水壶盖,滚滚热气扑面而来,咕嘟咕嘟翻涌的热汤冒着泡,白菜正嫩,半熟的香干也是水一滚就熟透了。
“杨梅酒呢,带了吗?今天的菜正好用来下酒。”母亲问我。
我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酒来。舅舅和姨妈家每年都会送来几筐杨梅,不吃的话,在冰箱里放不得几天就软烂变质,父亲干脆就把杨梅泡酒,因为母亲爱喝。
过去每日小店里忙碌完,母亲就会从柜子深处拿出罐子,倒少许玫红的酒液,再掺小半杯家酿糟烧。坐下夹菜吃酒,是母亲一天忙完下来最惬意的时候。她交叠着双腿,拇指食指松松捏着杯壁,翘起兰花指,微眯着眼抿一口,嘴角咧开嘶一声,酒下了肚,方才夹一筷子菜入口。
有食客起身结账,打趣说:“老板娘酒量不错啊,可别喝醉了算错钱呐!”
母亲夹一粒花生米到嘴里,两颊微微酡红:“这点杨梅酒醉不倒,喝了做事才更得力气些。”
父亲平日不喝烧酒,顶多两罐啤酒的酒量,但对泡过酒的杨梅却喜欢得很,吃饱饭,罐子里一颗颗酒气冲天的红果被他夹到空碗里,眨眼就吃净了。
这个初夏,亲戚们送来的杨梅多,都是黑炭梅。父亲早早备好干净的玻璃罐,趁新鲜,一颗颗挑出杨梅,装到玻璃罐里头,放了厚厚的几层冰糖。果肉被酒浸透后软绵绵的,变成好看的紫红色,酒液的颜色比杨梅更深一些。
这个深秋,父亲突发脑溢血昏迷已经5个月了,藏在家里的杨梅酒都已经熟了。我在病房里拧开罐子,果肉和冰糖的甜香,几乎盖过了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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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做的杨梅酒 (作者供图)



2


电热壶煮出来的蔬菜汤装了满满当当一碗,瞧仔细了,我发现里头还有点豆芽、包菜叶和香菇。我用勺子舀了口汤,烫嘴,却是越烫越鲜,出乎意料的美味。我忍不住叹道:“妈,真好喝!”
母亲笑了,端起一次性杯子,呷了一口酒:“今天鱼肉给你爸吃了,鱼骨头就留下来煮汤,腊肉里的肥肉能当油用,还有榨菜跟虾皮,这样一起煮好吃。今天还买到了冰虾仁,买了10只,给你爸7只,还有3只在里头,吃着也鲜。”
见我连喝了好几口汤,母亲从壶里挑出菜让我多吃。我带来的大半锅米饭,母亲划拉了一半到碗里,剩下的放到塑料碗里用盖子盖严实了,说明天放医院的微波炉里,花5毛钱热一热就能吃。
我叫她订医院里的盒饭,母亲说又贵又不好吃,白浪费这个钱做什么。我知道,她平时早上都是去楼下的早餐店买两碗白粥,留一碗做午饭,晚上,她自己就煮粉干——粉干提前放热水里泡软了就很好煮,水壶一烧开就熟。她说今天带来的咸鱼和腊肉配粥吃正好,还能当煮面的配料,我又劝她,太咸的东西不能多吃,吃之前最好放水里煮一煮。母亲含含糊糊应着,大口大口扒拉饭,吃得很香。
“在吃饭啊,女儿来啦,带什么好吃的了?哟,还喝酒呐!”同病房的家属推了理疗机进来,打了声招呼。老阿姨60多岁,和我们是同乡,说本地话。
“这酒甜得很,一点不辣口,阿慧她爸做的,我这手脚老毛病老痛,喝了能舒服那么点儿。”母亲叫她坐下来一起喝点,说酒要与人对饮才更有味,正好今天菜也多。老阿姨连连摆手说不用。
“咳咳咳——!”
正在这时,病床上原本安静的父亲突然瞪大了眼睛,肩膀猛地一弹,开始剧烈咳嗽。母亲筷子一丢,马上就要站起来,我忙按住她:“我去我去,你先吃。”
父亲猛烈咳嗽了几下停了,眼皮再次无力地垂下,眉头紧拧,脸咳得通红。气切口处的金属管道已经有浓稠的痰液喷溅出来,我双手消毒,拿管子吸净了,再用纸巾擦去父亲溢到唇角的唾沫。
“你妈昨晚一晚上没睡,你爸一咳她就起来,一咳就起来,你让她一会儿坐着歇会,你看她吃个饭都快睡着了。”
老阿姨一边给床上昏睡着的儿子按摩,一边放大了声音:“跟你妈说了,叫她多休息,她不听啊,护工拍背,她在旁边护着你爸,喂饭也要看着,生怕你爸哪里不舒服,又怕你爸吃不饱饿着。昨晚半夜你爸体温高,她就坐着一晚上不睡觉,给你爸换毛巾擦身体,你看她现在脸色这么难看,坐都坐不住了快。这样下去,你爸没醒,她自己都要先倒了!”
母亲朝老阿姨摆了摆手,打断她:“我好得很,在这里天天吃了就坐,没事干,胖了很多了。”
我转头看母亲,乍一看是感觉她脸是胖了,但其实是显而易见的浮肿,眼皮也肿胀着,连带着眼神更显疲惫。常年盘发的她,头顶的头发稀疏了,皮肤没了光泽,像失了水分的菜心,添了细密的皱纹。也就是刚喝了酒,脸颊有些红,脸色看起来才好些。
“妈,你晚上尽量好好睡觉,别总起来了。”我说。
“知道了,我有睡的。”



3


中午12点前,父亲身上带着尿管尿袋被抱到推车上,一路坐电梯到楼下,穿过住院部门前长长的空地,到达一排低矮的小房子——医院里仅有的一台高压氧舱就在这里。
包括父亲在内的4位病人在家属或护工的陪同下,同时被推进这个巨大的圆柱形密闭舱体,通过面罩吸入高纯度的氧气,使坏死的脑细胞能够在短时间里更好地修复再生,这是当前公认的昏迷促醒的常规治疗方式之一。
与父亲一同进舱的有位20岁的女孩,她是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的,容貌秀丽,身段高挑,即使病了许久,眼神呆滞,也掩盖不住她的美貌。我从旁人断续的聊天中听到,女孩是因心脏骤停、抢救时间过长导致颅内缺血缺氧,昏迷了好几个月才逐渐恢复微小意识,她已经做了100多天高压氧,略见成效,还要继续做下去。
女孩的大眼睛定定地朝一个方向看,漆黑的瞳仁没有焦点,脖颈上的气切口已经愈合,留下一个肉色的疤痕。她双手僵硬,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如一只惊弓之鸟。她的父母看起来40多岁,与旁边人交谈的时候,时不时伸手捂住女儿的脸颊,替她整一整头上的帽子。
有人夸他们的女儿漂亮,做父亲的就笑,脸上是自豪和温柔,说女儿随妈妈,从小就好看。女孩的母亲蹲下来,握住她颤抖的双手,仰头轻轻同她说话。
我不由想起我20岁的时候——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又好像还只是昨天。父亲的头发还大部分是黑的,肩膀宽阔,四肢健壮,手掌也是胖胖的,腿脚还利索,粗活细活都干得好。母亲是暴脾气,一有不顺就叨唠他,父亲就默默吃菜默默听,直到母亲消了气,才敢出声。我在假期睡够懒觉,醒来后就没心没肺地窝在房间里玩电脑,吃完饭把碗一推又溜回屋里去,没有忧愁,没有顾虑。
反正不管世界怎么变,我们一家三口总是在一起的。


两个小时的高压氧结束,我与母亲一前一后推着车回病房。住院大楼前的这段路坑洼不平,还有挖土机在周围施工。父亲身上盖着被子,风很大,母亲用毛巾半包着父亲的脸,不让凉风灌进去。
我说:“爸爸,我们在楼下啦,旁边有很多人,还有车,太阳很大你晒不晒啊?”
父亲微张着嘴,身体随着推车一晃一晃,没有任何回应。
回病房后,紧跟着要针灸。针灸师手里的长针一根根扎进父亲全身的穴道,头顶,手臂,大腿,小腿全扎满了。最后一针扎在人中上,医生捏着针反复加重力道转动刺激,父亲面部肌肉收紧,嘴巴扭曲,显得狰狞,右手竭尽全力想要抬起,最后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比这更刺激的是电针,在全身插着的每根银针上导入电流,这种对于常人来说难以忍受的折磨,要维持半个小时。
针扎,电流刺激,吞咽训练,关节按摩,雾化,吸痰,各种项目一样一样地做,父亲的大脑仍沉睡着。护工架着腿窝,将父亲的身体侧翻过来拍背,父亲猛然睁开了眼睛,眼球血丝密布。母亲俯下身,手贴着父亲的脸,轻声说着:“不要怕不要怕,一会儿就好了,我让他拍轻一点,轻一点就不痛了,不要怕。”
父亲光裸的背上青紫了一大片,这是每天拍背留下来的,拍背时他的眼睛总是瞪得很大,脸涨得血红,像案板上被重重拍击的鱼,挣脱不得,反抗不得。
砰砰的拍背声终于停止,父亲慢慢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母亲弯腰将脸贴在父亲额头,在耳边叫他的名字。
“我们一家人拍张照吧。”我拿出手机,把头也凑到父亲边上。
我以前常想以后要一家人去影楼照个全家福,照片洗出来后要放大挂到墙上,进门就能看到。我低头看手机里刚刚拍的照片,我和母亲一左一右看着镜头,中间是沉睡的父亲,他嘴角耷拉,皱着眉头。



4


医院在市里,坐车回到镇上的家里要两个小时,这个点回去,到家该是夜里六七点了。出门前我将宝宝临时托付给在街上开店的表姐,到了晚上会哭闹。
我跟父亲又说了会儿话,带上空碗准备回去。母亲倒半脸盆热水,稍许晾凉了给父亲擦身,转头嘱咐我:“记着下回来带些烧酒,你爸去年刚烧了两大缸,都在老屋里放着,就打算以后存着慢慢喝。杨梅酒单喝太甜,需得掺些酒进去才好喝。”
我背上包,点头应了。刚站到电梯门前,母亲又追了出来:“等下等下,还有东西给你。”说罢,她折返回病房,片刻后手里拿了东西过来,是两个橘子,一并塞到了我手上的袋子里去:“这个你带回去吃。”
我愣了愣,伸手想要拿出去:“我来医院怎么还带东西回去啊,哪来的橘子啊,你留着自己吃啊,我回去想吃什么都有。”
“隔壁床亲戚送的,你不是喜欢吃桔子吗,行了快走吧,电梯来了!”
我被推进电梯,电梯门合拢前我看到母亲站着,朝我挥了下手,我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她身上红色的衣角一闪而过,看不见了。
回去的公交车上,我剥了一个橘子,皮很薄,还是青绿色的,只在两头凹陷处有些微微的黄,橘肉酸中带甜。
小时候我常吵着要吃这种橘子,母亲总说橘子上火不让多吃。现在我长大了,想吃多少都可以,但味道又不是那种味道了。

隔天,我带了些水果去看爷爷奶奶。父亲养的鸡鸭就在他们屋子后面的泥地上跑来跑去,脑溢血前,他天天回去一趟料理鸡鸭,顺带带些米菜给爷爷奶奶。父亲倒下的几个星期前,我还随他一起回来喂过鸡。鸡鸭原本是要卖掉或送人的,母亲不舍得,就托给附近的邻人料理了。
91岁的奶奶正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我一边喊她一边跨进门槛。她闻声睁开眼睛,慢悠悠地问:“是谁啊?”
我大声回答:“是我,奶奶。”
“阿慧啊?是不是阿慧啊?都不一样了认不出来了。”奶奶颤颤巍巍地坐直了身体,转头唤爷爷出来,放在膝盖上的手布满青筋,抓过袄子盖在身上后,看着我问:“你爸怎么样啦,什么时候回来啊,怎么还没回来?”
“已经好多了,现在医生还不让回来,说要好好休养,他腿还疼下不了地,所以也不方便走路得躺着。”
“你妈在医院是吧,怎么也都不回来啊?”爷爷走出来,坐在藤椅上,旁边的收音机敲敲打打唱着不知名的戏曲。
“嗯在呢,她在照顾我爸,都挺好的,你们放心吧。”
“哦,那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奶奶又问了一遍,爷爷大声和她说:腿疼呢,走不了路,得等腿好。
“哦,那下个月应该回来了。”奶奶囔囔着。
我和他们再说了几句,起身走去后门。后面庭院的阳光很好。父亲种的南瓜长得茂盛,肥厚的藤蔓一直延伸到了围墙外面,层叠的叶片间或藏着几只发青的果实。有鸭子蹲在叶下,时不时扑棱翅膀。父亲曾说,等最大的这两只南瓜红透了,就可以摘回去煮南瓜汤,自家种的,肯定比别家的更甜。去年父亲埋下的番薯也结满了新藤,挖进去或许能有收成了。
奶奶家旁边就是我家住过的老房子,我曾做梦都想能够住上干净漂亮的楼房,早日从这里逃离。
父亲收养的黑猫躺在水泥板上,才刚靠近,就竖起耳朵警觉地看着我。我拧动钥匙,木门咿呀一声开了,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格间漏下几缕微弱的光。我开了灯,过去吃饭的桌上堆满杂物,积了一层厚厚的黑灰。父亲做的两缸子烧酒摆在角落,取下封口的黄泥盖与荷叶,拿下箍着的皮筋,掀开塑料薄膜,幽幽酒香弥漫开来。
我用酒提盛了一瓶子酒,小心翼翼拧上瓶盖,再把酒缸的盖子一层层套回去。提着酒瓶在原地定定站了会儿,我踩着木楼梯去了二楼。
楼上的房间比我印象中似乎缩小了,破旧的床和衣柜,是母亲当年的嫁妆,一台立式空调放置在角落,用破布裹了,只露出点边角。
我就这样呆立着,衣柜斑驳泛黄的镜面映出我模糊的身影。



5


晚上给宝宝洗好澡,接到了医院父亲同病房家属老阿姨打来的电话:“出事了,你妈跟护工吵起来了,好像是你家请的这个护工说每天抱你爸爸去做高压氧太累,要加钱,你妈不同意,护工现在也不知道去哪了,你妈刚在那偷偷哭呢!你赶紧想办法先叫那个护工先回来,不然你妈一个人没办法的。”
我挂了电话,手有点抖,在手机上划拉半天才找出护工的号码,打了过去。和护工谈完,我立刻给母亲打电话。
“喂,妈,你在干嘛。”
“没干嘛啊,正坐着呢,刚给你爸喂点水。”
母亲的声音平稳,和每日我与她通话时的语气并无不同,我直接说:“妈,我刚给咱护工打电话了,他的意思是觉得每天抱爸爸吃力,想多加点工资,我和他说好了,每天再多给他10块钱吃饭补贴,再高就真不能答应了,他同意了。”
“真的?我以为他不做了要走了,刚才他说每次抱你爸爸下去做高压氧要加20块钱!这么贵哪能行呢!现在都说好了?不会变卦吧?”
“都说好了,你放心吧妈,只要能帮忙把爸爸护理好,多加点钱就多加点,不去计较了。”
“要是有钱还计较什么呢,这也要钱那也要钱,你爸要再醒不过来怎么办呢?”
“会醒的。”我按住在旁边翻来滚去的宝宝,还没到休息的时间,话筒那头很吵很乱,我问:“爸爸睡了吗?”
“今天一整天没怎么睁开眼睛,叫也不睁眼,精神很不好。”
母亲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有些模糊,我心思放在了开始哭闹的宝宝身上,便简单交代了几句:“爸爸睡的时候你也睡吧,别太累了,早点睡觉。”
“知道了。”

我隔两天才去医院,匆忙吃了午饭出发,到医院时已经下午1点了。进病房时,母亲正坐在父亲病床边打瞌睡。
我轻轻把手里的袋子放下,母亲却一下子醒了,抬头问:“怎么了,针打完了?”
“没呢,我看着,你先吃饭吧。”我把带来的塑料碗盖子打开,摸一摸,饭已经凉透了。
秋天的河蟹肥美,我托摊主挑了两只大的,放点冰糖老酒炖了带过来。母亲皱眉,“又带这么多东西过来,下回这些贵的别买了。”
我从包里掏出装了烧酒的瓶子,母亲接过去开盖闻一闻,笑开了:“这酒果然香,你爸说过这回做的酒好,给多少钱都不卖,就留着自家人喝的。”
“呀,你喝这么多!”老阿姨惊讶地凑过来看。
母亲搬凳子坐下,晃晃手里的塑料杯:“这算不得多,烧酒一掺就淡了,就这么一瓶还不够我喝一星期的,顿顿喝,喝不了多久。”
“妈,你还是少喝点。”我忍不住插嘴。
“酒当然要喝,不喝酒时间怎么过得去,就得喝。我以前在店里喝得更多,想吃什么菜都有,配着酒,日子才舒坦。”母亲酒量不算好,此时已微醺,说话带股子酒气。
我知道母亲很犟,说多了会生气,也知道她只有这片刻的休息,叹口气,不再多说了。
也到父亲吃饭的时间了,他的饭种类多,核桃红枣薏米燕麦青菜萝卜苦瓜鸡蛋,还有母亲挑出来的鱼肉,所有食材全部混在一起,用破壁机打成糊状,抽到针筒里,打到鼻饲管内,直接流到胃里。父亲一顿“吃”4针筒的量,大约240ml,多的食物,只能倒掉。
河蟹壳硬,母亲在一旁吃得咯嘣响,我戴上口罩,一边打流食,一边弯腰对父亲说:“爸爸,你看妈妈背着你偷吃呢,别急啊,等你醒了让妈妈多给你做点好吃的,我想想叫她买些什么你爱吃的呢……首先要买大螃蟹,现在的螃蟹可肥呢,蟹钳里都是肉,蒸熟了蘸酱油醋吃。鱼头炖豆腐,叫妈妈多放点辣椒和咸菜,还有你喜欢的青椒鱿鱼,来点儿淀粉,汤稠稠的又鲜又嫩,想吃吗?你醒了就给你做,快点醒吧爸爸,醒过来我们回家,我们一家人坐一起吃饭,宝宝也坐餐椅上一起吃,我们一起吃……”
兴许是我太吵了,父亲无意识地睁了眼,扎着针的手滑到身侧。他的右手在睁眼时能够动一动,左手从病发后就没能再动过,手指枯瘦了,大拇指僵硬地朝内弯抠。
这只干过无数粗活累活的手,大概永远不能动了。



6


神经外科的办公室有4位主治医生,我跑去门口看了一眼,里头坐着的是最年轻的那位。我心里高兴,这位医生有耐心,可以多详细地问几个问题。
“孙医生,我是31号床家属,想请问您我爸爸的肺部感染情况这两天怎么样了,之前说这几天体温稳定了话,抗生素可以暂时停了不打?”
“嗯,我看看。”医生在电脑上调出父亲的记录,眯眼仔细看了会儿,“这样,上次痰培养,又检验出了新的病菌,肺炎克雷伯菌,这个细菌的话,本身不难治,也有对应的抗生素,但是病人卧床时间长抵抗力差,很难根治。原本是打算抗生素先停段时间,这边已经用到很高级的抗生素了,用的时间也长,再用下去怕会产生耐药性到最后无药可用。但是,唔……看最近的验血结果,你爸爸现在的情况炎症指标还是有点高,抗生素还停不了,再继续观察几天吧。”
“如果炎症控制住了有好转就能停?”
“抗生素不是你想停就能停,用药都是有一个过程的,这次新的抗生素才用了几天,还没有到真正起效的量,如果停了,那前几天的就白用了。过几天吧,到时候再验个血。”
“那医生,我爸爸现在高压氧已经做了4个疗程了,还没有什么效果,还要继续做下去吗?”
“高压氧这个效果因人而异,通常建议继续做两个疗程再看吧——不过,你们家属也做好心理准备,可能就是永远醒不过来的——这里到最后醒不过来的太多了。”
我走出医生办公室,回病房前,碰到打完热水回来的老阿姨,她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你妈肯定没有跟你说,昨天护工给你妈量了下血压,高得很!你得带她也去医生那看看,该吃药就得吃。”
病房里,母亲正把我带来的塑料盒摆到凳子上,杨梅酒也开了,倒了大半杯。我问她:“妈你血压高了?”
“啊?是有点高,不过没关系的,我是更年期,这段时间熬夜没睡好才高了点,我以前还低血压呢!”
我揉揉发痛的太阳穴:“以前是以前,你现在年纪大了血压高就得重视,你看爸爸他……还有没有别的不舒服?酒也不要喝了吧,不能喝了。”
“你女儿说的对,这酒你是不能喝了,血压高喝不得酒。”老阿姨附和我。
母亲却依旧倔强:“说了跟喝酒没关系,我注意点休息就好了,就是睡不够啦。”
我知道母亲脾气倔,但没想到她这么冥顽不灵听不进劝,语气不由更加重了:“妈,酒真的不能喝了,我都说了你就先暂时不要喝,先停一停,爸爸已经这样子了,万一你再出事该怎么办!”
“不喝就不喝,我走,你来照顾你爸,你留在这里行了吧!”母亲一把将杯里的酒倒到垃圾桶,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低头开始吃饭。
病房里沉默了,我没有再说话,母亲也没有。


我赶在医院下班前带母亲去了内分泌科,母亲的脸泛红,做着抹脸的动作:“我早几年就更年期了,有时候会很热很热,你想象不到的那种热,像火着起来那样,热起来就很烦躁,这几年都这样。”
医生听了母亲的描述,诊断这属于更年期综合症:“绝经妇女体内性激素分泌减少,卵巢功能衰退,会对女性生理和心理上产生极大影响。潮热,出汗,血压升高,性情烦躁这些就是典型的症状表现,症状明显的会严重影响日常生活,是需要吃药调理的。”
母亲听了,眼神亮起来了,不住地点头:“我说是更年期的关系吧,他们都不信,说我是喝酒喝的,说我是自己怕热,我就知道是有原因的。”
医生开了两种常规的药,拿到药后,母亲明显轻松了——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太久,没想到简简单单两瓶子药就能有效,她一路研究药瓶,虽然看不懂字,脚步却轻快了。
母亲以前常说父亲体质差,感冒头痛胃痛小毛病不断,她就冰的辣的想吃就吃,感冒发烧不用吃药过两天就好。在店里时多的是人夸她皮肤好,白,细腻,不像50多岁的人。除了长期掉头发、长年烧菜导致手臂无法举到头顶、腰肌劳损发作时偶尔直不起腰外,母亲从来是风风火火直爽利落的,熬夜,劳累,什么都打不倒她。
但现在,我意识到母亲老了,她真的老了。我叫她回家休息两天,这里有护工在,我老公不上班的时候也会过来,但她依旧不同意,摆摆手说,反正回家了也睡不着,不安心。我再多说几句,她就说:“就这样吧,过段时间再说。”
回家前,我嘱咐她药要记得吃,有不舒服了给我打电话,她在电梯前冲我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快回去吧。”



7


堂姐在微信上找我,说前两天她去看奶奶,奶奶托她叫我回去一趟,想问问我父亲的病情。我想好了措辞——无外乎就是让她老人家放心,我爸的病不碍事,就是需要休养,一时半会回不来。
我抱着宝宝进了门,奶奶原先是半眯着的,见到宝宝果然很激动,拄着拐杖就站起来了:“这么大了,几个月啦?”
“快8个月了。”
“像你,像你。”
我看奶奶的腿脚站不大住,还努力伸手想抱一抱宝宝,心底有点发酸,干脆将宝宝抱过去,刚放到她腿上,宝宝哇一下哭了,我只好又抱起来转着哄。
“你过来下,走近点。”奶奶突然放低了音量,冲我招招手。
我以为她是想要离宝宝近些,就走过去坐到她身侧。没想到奶奶问我:“你现在钱够不够用啊?你爸看病花了多少钱了?”
我斟酌了下语句:“没仔细算呢,花了挺多的了,在医院开销是大的,现在还够用的。”
奶奶凑近我,音量更低了:“我跟你说,奶奶这还有两万块钱,谁都不知道的。你叔叔婶婶也不知道,只有你爸知道,是你爸帮忙存到银行里的,你家店也没开了,你爸以后做不了事情了要吃老本了,这两万块钱给你爸用。”
我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不告诉别人,这个钱就给你爸,你说你爸腿痛,现在好点没啊?你爸什么时候回来啊?等他回来了给他。”
“还要再过阵子,恢复得再好一点,医院里医生专业,就再住段时间。”我看着奶奶期待的眼神,故作轻松地笑着逗宝宝。
“哦哦,那下个月会回来了吧?”
“说不准。”
“那过年呢,过年总该回来吧?和你爸说,过年得回来,不要在外边过,钱不够用我这还有,给你爸留着。”
推脱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笑着点头:“嗯,回来了就一起过年,到时候我爸爸肯定先来这看你们。”
奶奶高兴了,握着拐杖絮絮叨叨念开了:“回来就叫你爸爸鸡啊鸭啊都不要养了,你爸以后不能赚钱要吃老本啦,我这边钱留起来给他,我跟你爷爷平时就买个菜,花不到钱的啊。你没事也就别老去医院啦,你妈在就够啦,你在家里带孩子,孩子要带好啊。”
“知道的奶奶。”
“宝宝几个月啦?”
“快8个月了。”
“8个月啦,这么快,记得要多抱来这玩啊,来多了就熟了,要多来。”
……
太阳快下山了,漫漫霞光披洒下来,老屋门前的扁豆长了密密实实一整面墙,翠绿的叶子,紫里透粉的小花,藤条上挂着一簇簇深紫色的豆子。宝宝昂着头看了很久。
入秋后天黑得快,我把宝宝放到推车里,朝爷爷奶奶挥挥手。我推了几步回头看,奶奶握着拐杖坐在老屋门口的椅子上,爷爷在一旁站着,那只黑猫从他们脚边走过。



8


自从吃了更年期的药后,母亲在电话里和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整天整天地想睡觉,全身无力。我查了下,发现药的副作用就是会导致口干、头晕、嗜睡、肌肉关节酸疼。看来,这药还是得先停了。
我跟母亲说了爷爷奶奶留了钱想要给爸爸,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才有一声叹息传来:“他们总算还是记得你爸的。为什么要等到你爸变成这样了,他们才想得起来呢?”
“爸爸对他们好,他们心里其实都是知道的。”我说。
“能知道什么呢,有些东西他们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母亲停顿片刻,又说,“你去老屋里盛酒,不要给你爷爷奶奶知道,不然又得念叨。”
“我知道。”


临去医院前一天,我又去了趟老房子,带了一个西瓜、几个苹果,还有几条带鱼和一小箱饼干。这些,爷爷奶奶爱吃。
我推着宝宝隔老远就开始叫,奶奶连忙应了,拄着拐杖站到了门槛前。坐下没说两句话,奶奶就唤爷爷去柜子里拿东西。爷爷转身取回一个布袋子,里头是一袋参片,还有一罐子冰糖:“这个啊,是东洋参,去年奶奶90岁别人送的,是好东西,你拿去给你爸喝,苦的话就加点冰糖,你爸甜的喜欢,可以给他多放点。”
东洋参要放在陶瓷杯里盖着盖子隔水蒸,清早蒸好后,我揣在怀里坐车带去医院。参汤可以当水用针筒打进胃管去,参片和食物一起用破壁机打了再喂,这样吃进去,应该能补充些元气吧。
这周开始,母亲在医院订饭吃了,一天25五元,3顿餐。盒饭里大多是大锅炒出来的蔬菜,偶尔有一道荤菜,母亲就把肉挑出来,用开水洗过留给父亲“吃”。她自己在菜场另外买了点豆干和花生米,倒酱油进去,足够做下酒菜。
我带来两道新鲜的荤菜,母亲掐着自己肚子上的肉,悻悻地说:“天天吃了坐着,胖了这么多,见不得人了,不能再多吃了。”
我把父亲的脚用枕头压好,回她:“你就吃点菜吃口饭,胖什么,这个东洋参你也喝,你多喝点,喝完了我再去买。”
母亲抬手抚了抚头上弯曲翘起的碎发,因睡眠不足更显肿胀的眼皮松松地垂下:“头发也越掉越厉害了,梳一次一大把,再这样下去就要盘不住了,就真的见不得人咯,你爸爸又醒不过来……”
我坐她身边,轻声道:“妈,跟你说个事,前两天我朋友和我说咱那边有个辅导班招老师,专门教作文的,叫我可以去试试。”
“真的?教作文啊?你能教吗?”母亲的脸一下亮了,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带着说不出的欣喜。
“能啊,怎么不能!”
母亲笑弯了眼睛,举着筷子的手在半空划拉:“好好好!教作文好啊!你早就该去教了,教别的不敢说,作文你应该可以啊,你小时候作文还是你爸教的呢!”
“就是得先去听课学习,还没有工资拿,上课主要是周末上,平时也得过去培训,这样子来医院的时间怕会更少了。”
“没事没事,你只管去,这边你不用管,你去上班带学生,不管工资高低都好,你就适合做这个。”
母亲几口吃完饭,俯身弯腰在父亲耳边说话:“阿慧要去教作文啦,以后可以自己带学生教啊,你高不高兴啊?早点醒过来啊,看看阿慧教作文啊。”
父亲睁着眼睛,眼球没有之前那样发炎红肿了,仍是直勾勾朝一个方向看着,右手不时在身侧滑动。我握着他的手,轻声对他说:“爸爸,对不起啊,我这么大了也没有什么能让你骄傲的地方,你放心啊,以后我会好好工作,努力赚钱,你不要再那么辛苦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做很多很多事,好不好爸爸?”
不知是错觉还是心里太过期盼,我好像看到父亲的眼珠动了动,往我这边转了过来。他的手动得更厉害了,在我手心不断拍打,像要试图和我说什么一样。
我抓紧他的手。已经有150多个日夜没能听见父亲的声音,我每天都在问母亲,父亲是醒着还是在睡。人的适应能力真是强到可怕,原本根本无法想象的现实,竟然也捱过去了。我是,母亲更是。
回家前,母亲叮嘱我:“下次来记得再带瓶杨梅酒来,烧酒装满一些,不然一下就喝完了,省得麻烦。”
我应了。
“没得点酒,日子更难过。但是喝完了,就没有了啊。”母亲悠悠叹一口气。

秋天走远了,马上是冬天了。
愿上苍再多给父亲一些机会,我想在晴朗的天气推他出去晒太阳,看着清晨湿漉漉的空气被上午的阳光渐渐驱散,感受傍晚轻柔的风吹拂在脸上。
阳台上的被子晒松软了,刚刚学会走路的宝宝在咯咯笑,三轮车吱呀从楼下路过,遇到的邻居拉长了声音同你打招呼,远处的卷帘门窸窸窣窣被拉上。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在路上,叽叽喳喳说着笑话。楼房前的巷子安静下来了,大猫带着小猫在灌木草丛里穿行。街边的烧烤香气弥漫,开了盖的冰啤酒涌出白色的泡沫。
家里的灯是晕黄的,光线照在沙发上,有明暗纵横的纹理。柜子上的盆栽吸了水,散开的叶片投下一个剪影。父亲的世界这么小,我还想陪他再多看看。
待到明年的初夏时节,父亲的杨梅酒,我也想试着做做。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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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4 07: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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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到头,就是一家人一起吃顿扁食丨人间有味

 王选 人间theLivings 2020-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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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好多年以后,当我们去了那个世界,到了年三十晚上,子孙们吃过扁食,也会来接我们,一起过年。我们会搀扶上更老的祖先,一起回家。



配图 |《后来的我们》剧照







人间有味丨连载76



年三十吃饺子,可能全中国都是如此。但我老家西秦岭一带,却吃“扁食”。
我特意百度搜了一下“扁食”二字,解释却是“福建地区常见小吃”,通常和拌面同食。再看图片,明显就是馄饨或者饺子嘛。这么一查,心里就有点替我们的扁食抱打不平了——在我们老家,扁食就是扁食,饺子就是饺子。就好比,葱是葱,蒜苗是蒜苗,两码事。



1


年三十的早晨,是被稀稀拉拉的鞭炮声炸开的。
天落着雪末子,细密,清脆,落在瓦上,落在柴草上,有一层唰唰声,像雪的针脚在大地上绣鞋垫。
父母一早起来了。母亲在厨房,生着两窝灶火,一窝烧水,水开,焯白萝卜丝。白萝卜似雪,脆生生的,跳进水里,没一会,就软了,就透明了,就有甜丝丝的味道了。另一口锅里,水也翻滚着,吐着泡,哈着气,把切块的肉放进锅,水才消停了一点。下料,八角、花椒、桂皮、肉蔻,撒半把盐,丢几片生姜,盖锅盖,大火,慢慢炖起来。案板上的盆子里,装着豆腐干、粉条、油饼、酥肉。
厨房里弥漫着的白气把母亲裹住了,她说话,看不见人,只有声音,嗡嗡的,从厨房里传出来,湿漉漉的。白气从门缝里、窗户里涌出来,白马一般,翻过屋檐,消散了,了无踪迹了。
父亲把院子的角角落落清扫了一遍,填了炕,从后院抱出枣红大公鸡。公鸡是舅婆替我们家养的,养到腊月,母亲转娘家,背回来了一疙瘩菜,也背回来了一只公鸡。我们把公鸡叫高头凤凰。谁家有事,给村里的爷(西秦岭一带把村里的神叫“爷”,村里除了山神土地,还供着泰山爷、龙王爷、黄爷)许了愿,祈求平安、康健,或者多挣钱、生个儿子等等,到了年三十,无论愿是否实现,都要到庙里去还,还愿的礼物,就是一只高头凤凰。父亲也许过愿,想必还是祈求家人安康,或者早点抱上孙子。
父亲喊我去庙里还愿。到了庙里,已经熙熙攘攘了,烧香的,还愿的,贴对联的。大家发烟,闲聊,有些人常年在外打工,久不见面,互相问一下妻儿是否回来,今年挣钱多少等等,顺便开个玩笑:“娃他赵爸,我说你今年发财发得扑哧哧的,原来是给爷许了个大愿,你看这高头凤凰,跟个羊娃一般大,你怕吃不完。”
对方笑答:“晚上先人(祖先)接来了,把你的好酒提过来,帮着吃。”
那人答:“不敢跟你喝,你酒喝西北五省,拳划黄河两岸。”
众人哗啦啦笑了。
我跟父亲烧好香蜡,跪在香案前,我烧冥票,父亲一手抱鸡,揽在腋下,一手用木棒敲打铁罄,嘴里念念有词,大意是,感谢爷,这一年保全家老少安康,之前许了愿,今逢佳节,特备高头凤凰一只前来还愿,云云。腋下的鸡,咕咕一叫,挣扎两下,眼珠子湿漉漉的,又安静了下来。它枣红的羽毛,在烛光里像一匹绸缎,柔软而神秘。
磕完头,父亲去庙外廊檐下杀鸡,我胆小,不敢看,拿着浆糊贴对联。杀完鸡,用冥票把鸡血盛上数滴,献于香案上。
把鸡提回家,拔毛,母亲提着鸡腿,鸡头朝下,我从煤炉上提来烫水,往下灌,父亲拔毛,拔着拔着,手上粘满了鸡毛,像戴着棉手套。母亲没提好,鸡头挨到了地上。
父亲喊:“往高提,没劲吗?一早上在厨房没吃饱?”
母亲回道:“我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吃,就你难伺候。”
我心里偷笑。父母大半辈子,都是这样互相唠叨过来的,一个见不得一个,一个离不得一个。老一辈人的感情,把所有的鸡毛蒜皮,都过成了细水长流。
收拾完鸡,家里还有零零碎碎的活。母亲炒了鸡的心肝肺,一小碟,我端去庙里,给爷献一阵,还愿的程序才算完成。那时候妹妹还未出嫁,在厨房帮着烧火,她口细,爱吃好的,刚出锅的东西,第一口总是她的,她要吃炒出的鸡肝,母亲拾掇了几句,她努着嘴,满脸不愿意。我提着给祖父买的东西,去三爸家看望祖父,祖父八十好几了,身体硬朗,一顿还能吃一碗饭。
忙着忙着,就到下午四五点,开始收拾包扁食了。



2


包扁食,先要擀面。挖两三碗面,用温水和面,水里加碱。和面,水得控制好,多了面团软,少了又硬,擀不开。揉好的面,扣在盆下,发上一阵,然后才开始擀。
在老家,麦子以前都是自家种的,收完拉到邻村,磨成面粉。现在种地的人很少了,面粉都是从集上成袋买回来的,看着白,吃起来不劲道,也没自家面粉的那股香甜味。在城里,面条都是买现成的,机器面,宽细切的很均匀,但煮起来很费事,吃起来更是差劲,放几天都不发酸,也不知添加了什么,让人害怕。
揉面很重要,老话说,“打倒的婆娘揉倒的面”。面越揉越劲道,揉到最后,都能揉出面粉的筋骨。擀面,和擀饺子皮是不同的,饺子皮是擀成茶盅口大小,圆形的,扁食皮则要将面团整个擀开,擀一大张。
母亲干了大半辈子农活,胳膊有力,擀面时,擀面杖和案板撞击的轰轰声,隔着大门都能听见。三妈来我家游转,一进门,就笑着说:“你擀个面,使那么大劲,跟剁柴一样,半个巷道都能听见”。
母亲笑而不语。
擀面是门手艺活,很多人能把面团擀开,可擀不圆,圆了,又薄厚不一,薄厚一样,又太大,拿不住手。现在的年轻女人,基本都不会擀面了,可能母亲这一代人是最后一波会擀面的女性,再过几十年,擀面这门手艺,怕要失传了。那时候,我们舌尖上再也尝不到母亲的味道、家的味道了。
面团擀开,成一大张面片,薄厚合适,圆圆的,把整个案板苫住了。然后将面片对折,对折,再对折。每对折一次,撒一层玉米面,防止粘到一起。对折后的面片,用刀,一刀一刀,切成比手掌心小点的梯形。对,是梯形,不是方形,更不是圆形。切好的面片,就是扁食皮。
把扁食皮装进簸箕,端到堂屋,用盆扣住,以防风干。母亲又钻进厨房,准备扁食馅。一般是豆腐鸡蛋,也有香菇大肉、白萝卜豆腐。馅剁碎,猪肉臊子一拌,加调料。这个跟拌饺子馅差不多。
以前家里穷,除了洋芋、大葱、白菜,再无其他蔬菜。要买菜,得去集上,可家里那么忙,哪有时间去赶集?有时,实在馋,等一个雨天,母亲会包扁食,没什么做馅,切了些洋芋,拌了白菜。扁食上桌,一咬,满嘴洋芋。
“你这是洋芋疙瘩,哪里是扁食?”父亲边吃边唠叨。
母亲在嘴上是不示弱的,回道:“有吃的就好的很,还嘴尖毛长的不行,想吃好的,到集上下馆子去啊。”
两个人又是你一言我一语,你扎我一下,我戳你一针,互不相让。那顿洋芋扁食,我吃了两碗,到下午,整个胃里,跟装了个土疙瘩一样,回转不过来。



3


备好馅,母亲就开始包扁食了。父亲在我印象里好像从来没有包过扁食,他大男子主义严重,是不屑于在锅饭瓢盆里费周折的。
小时候,母亲和父亲吵架,母亲赌气,去外婆家转娘家,好些天没有回来。我和妹妹尚小,不会做饭,饿得嗷嗷叫唤,在祖父家蹭了两顿后,父亲终于下厨,给我们做了一顿扯面。那个香啊,让人至今难忘,父亲还得瑟说:“离了你妈,我们三个人也能吃好喝好,让她到你舅婆家住着去,看她能住到啥时候。”
这顿饭后的第二天,母亲回来了,她怕我们饿着。母亲进门,正眼都没看父亲,钻进了厨房。后来,母亲去外面打工,家里留父亲一人,他用压面机压面,图省事,顿顿浆水面,没多少营养,我们瘦得不行。
母亲包扁食的时候,妹妹在一边帮她。父亲在厨房贴灶神,我贴对联。这么多年,贴对联被我承包了。父亲老怕我贴错,提醒说把字认准了,有一年,下庄那谁贴对联,把“槽头兴旺”贴到了厨房门口,自己没发现,大年初一来串门子的人看见了,传出去,成了全村人的笑话。为啥?因为“槽头兴旺”是给牲口圈上贴的,贴到厨房,那不成你们一家是牲口了吗?哈哈,哈哈哈。
贴完对联,我也帮母亲包扁食。包扁食是个巧手活,有些人干脆学不会,比如我妹妹。她包了好多年,终于会了点,但那形状,不敢恭维,跟母亲帮手,母亲老说她帮倒忙,包的是烂菜疙瘩,没个形。我虽然不敢说心灵手巧,但包出来的样子,还是能看过眼的。
母亲常感叹说:“把你的手给你妹妹就好了,手瘦,手指长,指甲好看,你看你妹妹的,跟了我,手背肿了一样,像个癞蛤蟆。”
妹妹一听,自然不高兴,开始和母亲争论,说她和父亲偏心,啥都向着儿子。父亲从厨房过来,听见妹妹的话,说:“我看不偏心,你哥放了十来年牛,你才放了几天?”
妹妹开始耍孩子气,嚷道“不包了”。
母亲笑着说:“不包了好,我安然点,你到厨房给我们去调料碗。”
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听着,偷着笑。把扁食皮摊在手掌,馅儿放于其上,扁食皮对折,把边捏紧,双手拇指食指提角,中指摁着往上推,“挽手”,右手中指撑出一个孔,两角对在一起,捏紧,一个扁食就包好了。关键的是“挽手”,语言没法表述,就在那一瞬间,原本梯形的面皮,就挽成了金元宝的样子。金元宝,吃了来年一定有好运。一颗扁食,又一颗扁食,鼓鼓的,憨憨的,后面的边,翘翘的,跟立领一样,很神气。中间那个孔,开水能穿过,容易熟。
饺子跟扁食的形状真不一样,饺子再怎么玩花样,看着都是一疙瘩,躺在簸箕里的,懒懒的。扁食才不是呢,是坐着的,有模有样,眉开眼笑。齐齐摆下来,横平竖直,有点沙场秋点兵的意思。
它们饱饱的肚子里,装着一家人满满的心愿,它们的心眼,是通的,就像西秦岭的人家,心里总是亮堂的,日子再焦苦,吃了这碗扁食,浑身又来了劲,明天还有个奔头。



4


吃扁食,我们一般分干的和带汤的。干的,碟子里倒醋、酱油,加盐,剜一勺辣椒,剁点葱末,最后浇上热胡麻油。呲啦一声,香味扑鼻,口水在嘴里开始打转,搅一下,筷子尖蘸蘸,舌尖一尝,啥都不缺,就一个香。
要带汤的,就得炒臊子。热油,下蒜苗、干辣椒丝,胡萝卜丁、豆腐丁、蒜薹丁,进锅同炒,半熟,加入温水,水开,放进海带丝、黄花、木耳。调料,汤滚,撒一把菠菜,就成了。红的、黄的、白的、黑的、绿的,香喷喷,油汪汪,小半锅。
下扁食。扁食熟,用笊捞两份在碗里,浇上臊子。人千万不能先吃,一碗献到堂屋供桌上,一碗献于灶头。
堂屋的,是给天爷(天神)飨用。父亲裁好黄纸,再裁一溜红纸,一指宽,将红纸粘于黄纸中间上方。红纸上书“天地君亲师神位”,最后贴到供桌正上方的墙壁,算是请来了天爷。接着,焚香点蜡,敬献茶酒。
厨房的,自然是给灶神的。灶神的画像集上有卖的,年画一般,灶神是两口子,上面印有“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腊月二十三,打发灶神上青天,到了腊月三十,灶神就从天宫回来了,再去要等到明年。回来了,就成了家里的两口人。
给天爷和灶神献好饭,然后放一串鞭炮,人这才可以开吃。过年的几天,家里有神灵,是不能乱讲话的。
一家四口人,还有天地君亲师、灶神,一众神灵,大家欢欢火火、热热闹闹,在一起,吃起了年夜饭——扁食。父亲和妹妹,爱吃干的,母亲老是说干的吃不饱,要带汤的,我吃一碗干的,再来一碗带汤的。干的、带汤的,都好吃啊。
有几年,母亲出去打工,到了年三十,没人包扁食,我们吃机器面,或者去祖母家蹭饭。那时候,祖母还没过世。虽然肚子饱了,但母亲不在,家里总是空落落的,也热闹不起。母亲为了生活,为了多挣点钱,在遥远的他乡,给别人家包着扁食,她虽然能吃,但总是不觉着香,她还惦记着千里之外老家的我们。
也就是那几年,才知,母亲,对于一个家多重要,也才知,所谓“年”,也就是有母亲在身边,把一碗热腾腾的扁食端上来的时刻。那份温暖,让人的眼眶里含满了泪花。
我们吃着扁食,21吋的老彩电里,播着央视新闻频道的节目《一年又一年》,熟悉而温馨的背景音乐是《春节序曲》,屋子外面别人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厨房里传来的肉香味,蜡烛在桌上跳跃着金黄的光芒,门扇上大红的福字,风把雪花吹成了春天的台词,而暮色把山河紧紧搂在了喜庆的怀抱里。
一年又一年啊。



5


吃完扁食,我们要去祖父那,和二祖父一家、三祖父一家、大爸一家、三爸一家,凑在一起,一大家口,十几个人,端着香蜡纸票,去半路迎接已故的先人。他们在那个世界,已早早上路,一路相扶而来。到路口,我们烧了香蜡纸票,磕了头,接上他们,一起回到家,这时候,我们就真的团聚了。
一年了,我们终于团聚了。祖先们看着子孙个个安康,光景如意,有的挣了钱,有的生了孩子,有的事业进步,也便满心欢喜,他们苍老而模糊的面庞,被烛光映亮,渐渐清晰起来,那么慈祥,那么亲近,那么让人想流下眼泪。
我们想他们,他们也想我们,一年了,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哪怕只有短短三天时间。我们在一起,一家人,祖祖辈辈,骨血之亲,源远流长,没有什么比在一起,更让人心里踏实满足了。
好多好多年以后,当我们去了那个世界,到了年三十晚上,子孙们吃过扁食,也会来接我们,一起过年。我们会搀扶上更老的祖先,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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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4 07: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3-24 07:28 PM 编辑

小时候的年菜,一辈子都忘不了丨人间有味

 索文 人间theLivings 2020-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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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普通的和菜,每一样食材都简单平凡,可总要齐全了,才是初时的味道。

因此,这道菜才有另一个更有寓意的名字,叫全家福。



配图 |《巴依尔的春节》剧照







人间有味丨连载77



大锅下猪油烧热,下姜丝、肉丝爆香,氽水,水开后放入红、白萝卜丝,平肚(炸猪皮)、芹菜段、白菜段、油豆腐丝、猪肝片、肉丸子、红薯粉条,加盐调味,熬煮一小会儿,待薯粉变软,尚有些韧劲时捞出,洒上葱花,点几星胡椒,便是小城年夜饭上必备的一道菜——和菜。
这道菜,是张文幼时过年愿景中关于食物的许多个期待之一,从重要性来说,仅次于香肠、饺子和肉丸子。
和菜不难做,食材也不金贵,大人们非得过年才做,只因它太费工夫。偶尔下馆子,只要看到菜单上有这道菜,张文总忍不住要点,吃上一口,抱怨菜味不正之余,总要想起孩提时,在东乡老屋度过的许多个年节。
那些年节是张文印象里许多食物的源头,有着记忆里的幽香和童真的过往。



1


下老坝是一条汩汩的流水,发源自大围山麓,迤逦而下,汇入大溪河。老屋就在坝边头。
冬日有太阳的下午,一个老妇人裹紧棉袄,坐一把竹靠椅在自家门口晒太阳,膝上盖件破衣服,脚下放一个火屉凳。全白的头发,佝偻的身形,一张细长的脸上满是皱纹,怀里抱着一只黄铜水烟壶,呼噜噜地抽个不停,眼睛眯缝着,似在看着下老坝的流水,又似看向更远处。
看到张文一家,妇人放下烟壶,笑眯眯地打招呼,露出一口稀松的黄牙。
“小张啊,回来过年咯。”这是跟张文父亲说的。
“你啷家过年好啊。”张文父亲笑着应答,“等下来给您拜年。”
“受当不起噢。”老人笑着,拘谨地打着拱手。
老人夫家姓李,村上人都叫她李家婆婆,是个五保户,与张文奶奶家是隔壁邻居。再靠西边,住着一对老夫妇,是张文未出五服的太叔公、太叔婆。
1989年的年节前,张文随父母回乡。一家人提着大包小包,坐上总不准时的绿皮小火车向东。火车摇摇摆摆地龟速前行,张文总被摇到晕。停站时的急刹更让他受不了,胃中翻滚,过了小半程就想吐。母亲总会准备梅子与风油精给他缓解,父亲倒在一旁揶揄:“坐火车都会晕噢,真是新鲜。”母亲瞥了他一眼,他便收了声。
下了火车,还需走上好几里的田间路,才能到张家冲、远远地看见自家老屋了,真到老屋,尚且需过一座建在下老坝上的木桥,再过一条小溪。
有太阳的日子,李家婆婆就坐在家门口,见到人便会欠起身,站一站,又坐下。人从眼前过,往来匆匆,讲礼貌的会问声好,仅此而已。她会笑着回应,弯一弯腰,语气里半是讨好、半是卑微。
已是黄昏时分,风有些大了,夕阳的红晖洒在归家人的后背上,眼前的老屋屋顶的烟囱升腾着炊烟,张文大喊着奶奶,屋里由远及近一迭声的应答,“吱呀”一声,堂屋的门就拉开了。
张文奶奶、李家婆婆和张文的太叔公太叔婆三户住家是一栋大屋,东西相连,本是宗族祠堂,有百年历史,高屋大梁,依山傍水,大气雄壮。听说早年间是有专人打理的,族人年年祭祀,破四旧被铲了门楣、撤了牌位,才分作住宅。分到宅子的3家都是破落户——太叔公两老无后,李家婆婆是孤老,而张文家自爷爷的爷爷起,便一脉子息不厚,数代单传。
爷爷曾经开玩笑地跟张文说起过:“那一年自家土砖屋塌了,想起屋冇得帮手,又出钱不起,队上照顾,就住到祠堂来了。”
“爸爸呢?”张文问,“他可以帮手啊。”
“那时候,他才两三岁啊。”爷爷哈哈大笑,“条凳倒了都扶不起。”



2


张文幼时的印象里,父亲厨艺了得,却只在年夜饭上显身手。
那年腊月二十九,家里腊肉早早熏好了,伏鸡、伏鸭、伏鱼都做好了,奶奶还炸好了玉兰片,炒好了花生蚕豆。张文对那一年过年的印象之所以那么深,是因为奶奶娘家兄弟送来了一袋糯米,奶奶将它蒸熟晒干,吃过晚饭,父亲便做了一道新鲜零食——冻米糖。
柴火灶前,张文揽了添柴的活。天寒地冻时,守着一灶火,不时地往里添柴,看着腥红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眼里慢慢起了像是盯着太阳看久了一般的光斑,对张文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父亲则将糯米倾入锅中翻炒,炒至起膨,散出满室米香,洒入熟芝麻,再倒入熬好的糖汁,搅匀捞起,倒进模具(四根方木小板契成的一个方型),再用一根略短于模具框的、方方的木棍反复按压。父亲的额头沁出了汗,热与力之下,食材的本味徐徐溢出,空气中都带着香甜,仿佛连眼前灶间的火光也是香甜色的,似烤化了的山楂果,令张文口水满溢。
待米糖稍稍冷却,父亲撤去模具,先用竖刀切成厚条,再横刀细片。张文绕过灶台,奔到父亲身边,拈切好的吃。冻米糖仍是软的,不受力,拈起一片耷拉着,塞到嘴里,米脆糖黏,微微的热,细嚼着,糖的甜攀着米的甜,芝麻的幽香又提振着米香。
张文正沉浸着,父亲却大声呵斥起来。
奶奶护着张文,与父亲争辩:“家里零食备少了,我孙才这么馋呢,你要舍得点。”
“你啷家给点啊?”父亲开玩笑地说。
“我不认字呐,赚不到钱啊。”奶奶当真了,嗔怒着,“你嫌我拿不出钱给你噢。”
“没钱帮帮忙也行啊,文伢出生后你也不进城帮忙带带。”父亲依旧笑嘻嘻地,“要我们请保姆,算说句给你们寄钱停几个月,也是个意思嘛。”父亲参加工作后,每月给奶奶捎生活费,婚后也不断供,母亲管钱,两边家长都给月敬,一碗水端平。
“那不行,我这里也有人情打算啊。”奶奶声调低了,打着岔走开去。


冻米糖做得不多,但新鲜吃食,邻居家多少也会分送一些。
先送太叔公家。奶奶郑而重之地将切好的冻米糖用纸包好,系上小绳,四四方方一小包,让张文提着送过去。父亲又封了一个红包,嘱他一起送去。
“我来送吧。”奶奶不放心。
“让他去,几脚路,等下他还要在坪里放花炮的。”张文母亲轻声地回道。
冷风扑面寒,幼小的张文迈过门坎,蹦蹦跳跳地跑进黑夜里,风送来远处的水声与林涛声,老鸹在夜树上号叫,稻田里的水洼冻上了,在农舍灯光的映照中折射着银灰色的冷光,远山静默,田间的孤树秃了枝杈,萧索又落寞。
清脆的童声隔了几米远就响起了,张文大声地喊着“太叔公”。
是太叔婆开的门。“食饭冇?”太叔婆的脸上笑开了花,瞥见张文错愕的表情,客家话又转浏阳话,“吃了饭没啊?”
“你们家年年这么讲礼性。”太叔公高声说着,也迎了上来,拉着张文在屋里坐定,让他烤火,端出茶水、张罗零食,像招待大人一样招待他。二老一般清瘦,太叔公已经七十了,仍旧满面红光,两道寿眉花白浓密,眉下的小眼睛透着亮亮的光。
太叔公拉着张文问东问西,张文捡着自己明白的回答:“爸爸在家里,还在做事。他说明天来看您,还要陪您扯二胡咧。”
“小叔叔呢?”张文东张西望,小声地问。
“出去野去了,一天到晚不落屋咧。”太叔婆忿忿地说。二老过续了亲戚家的一个孩子当孙子,已经两三年了,可孩子过来时已经十来岁了,与他们不亲,性子也顽劣了些,二老管不住。
“你们吃咯,我爸爸做的。”张文看太叔婆没有打开点心包的意思,自顾着帮他们打开,拈出一片,献宝般地递给她。
太叔婆咧着嘴笑了,露出仅剩的几颗牙,指了指太叔公:“给他吃,我咬不动咧。”
张文在太叔公家待了许久,太叔公给他讲秦叔宝卖马,讲岳飞钩镰枪大破连环马,又讲到族上故事,说老祖宗化山公夜袭偷水贼,“化山公是武举人,一身功夫,有一天啊,他故意大白天的骑马下县城,夜里邻村黄家就召齐人马要抢我们的水源,哪晓得他半夜打回转,一根枞木棍打倒十二人,功名都革掉了”。张文听得似懂非懂,塞了一嘴的零食,连自家带来的冻米糖都没少吃。
那夜里,张文还应了太叔公的考核——太叔公让他写毛笔字,他写了几个,原想写“龙腾虎跃”,嫌笔划太多,写了个“天南海北”,笔枯墨浅力又弱,形似饱满,中多疏漏,张文又蘸着墨填上,被太叔公按住了手腕,“人怕嫌,字怕填”。太叔公一本正经地说:“架子有了,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要补。写字和做人一样的。”这句话让张文觉得突兀,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
临走时,太叔公拉着张文去了屋后的厨间,隔着窗户,指了指窗外的一棵柚子树:“你看它,今年终于挂果了,就是太酸,明年可能好一些,甜些就给你留两颗柚子啊。”
张文出门时,小叔叔将将进门,是个矮矮胖胖的少年,长着淡淡的胡子,流着脓鼻涕,跟谁都不打招呼,自顾在茶桌上拈了几片冻米糖,进自己房了。



3


翌日一早,鸡叫过几遍,奶奶才将张文叫起了床,她用肉丝开汤打底煮了面条,唤张文起来吃。
奶奶一早去买了肉,割出一小块全瘦的,细细切丝,与姜丝和着炒,洒些豆豉再氽水,纯白的面条卧在腾着热气的汤里,像一弯温泉环抱着雪山,山顶再点一勺剁辣椒,如红日初升,筷子伸进去一通搅,雪山塌了,日头散了,碗底的大鱼也漂了面——原来还卧着个荷包蛋呢。
夹一筷子,豆豉提香,姜辣提味,肉甜、蛋鲜、面筋道,一口下肚,胃就醒了,再吃两口,整个人都醒了。张文满心感慨:过年果然是什么都不一样,一碗面都不简单对付,做得这么精致好吃。
因昨晚张文回来太晚,李家婆婆的节礼是父亲一早送去的。“婆婆子在家里拉风箱(哮喘)呢,看到我来了,拍了拍胸口,嘴里默了默,就不喘了。”早餐时,父亲跟奶奶说。
“她前面那个(丈夫),说是挂使徒牌的角色,辰溪那边迁过来的,会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奶奶笑着说,“她也学了些,可惜了,会的多也变不出米粮,六零年饿死了,她才改嫁给后头这个,说是个暴脾气,打她打得狠,没过几年也死了。”
“巫医啊——你也喘,怎不叫她治治?”父亲扒着面,嘟囔着问。
“怎么没找?你爸拎着腊肉上门请咧。”奶奶抚着额说,“她自己明说的,她会的只能应急,用多了不好。再说了,会这个的,能治病,也能害人啊。”
“你不要去她家玩啊。”奶奶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张文的额头。
张文不太明白,还是点了点头。


年三十中午下起雪来,坡上的小朋友下来找张文玩。他们个个比张文大,却十分看重这个一年来一次的城里小客人。他们搭上梯子给张文摘檐下的冰凌子,张文接过就舔,凉丝丝,味寡淡,却还是不敢上厨房偷白糖。
张文也拿自己带来的饼干分给大家吃,夹心的,母亲好容易托人弄了两包,伙伴们一人分一块,就没了大半。大家都不舍得大口咬,张文教他们,掰开来,先把中间的糖心舔掉,一口口舔,沁甜,一块饼干也能吃得久些。
张文又拿出烟花来放,也不敢多放,算计着,玩得久一些。白日焰火在天光下,是收敛的闪光与放纵的烟气,总叫人看不尽兴。
天光黯淡了,雪仍旧下着,第一声鞭炮响起时,孩子们一哄而散,要回家吃年夜饭了。
村里已经接上电了,晕黄的灯光下,东边厢,一张方桌围坐着五个人,桌上十个菜,腾腾冒着热气,伏鸡、伏鱼、腊肉、腊鸭、肉丸、扣肉——“一桌六蒸”,再加小炒肉、油豆腐、炒青菜,正中一碗和菜。
在张文的印象里,除了饺子得碰运气,香肠、肉丸子、和菜都是年节的标配。和菜汤汤水水的,清淡解腻,虽是杂烩,却有着自身的智慧,食材互不抢味又相互融合:肉与猪肝虽只需少量,但热油一炒,清汤一氽,所有的辅料便都会裹上肉汁、包裹肉香;细嚼起来,油豆腐丝的甜搭着芹菜的香脆;平肚Q弹、如海棉般吸满汁水,咬下,汁水在口中爆开;红白萝卜丝同样甜脆搭配,解腻;再喝一口清甜的汤,夹一筷红薯粉条吸溜进嘴里,嫩滑爽韧,叫人满足,再冷的天,也能喝出额头细细汗来。
父亲启了一瓶浏河小曲,陪爷爷喝着,爷俩都喝得斯文,父亲是量浅,爷爷也不过是虚应故事。
婆媳俩倒聊开了。
“我送了点菜给李婆婆,一海碗,什么都夹一点。”奶奶笑眯眯地给母亲夹菜,“婆婆子造孽,一个人,我一早嘱咐了,要她不要搞菜。”
“搞了没?”母亲偏头问,嘴里嚼着半只肉丸子,“没送碗饭给她?”
“她煮了面,炒了碗青菜,说要清清吉吉地过年咧。”奶奶拿筷子的手回转来,掌底揩了揩嘴,“饭煮多了也送不得,三十总没有送米出去的啊,那是送自家运程,送财咧。”说着,奶奶停了筷,嘴里仍嚼着,表情却认真了,“年三十送粮,是皇帝老爷的慈悲,没那么宽的肩,做不得那么大的功德,没那么大的福报,受不了那么大的恩惠,老班子懂的,李家婆婆也不会要的。”
“那她每天只要煮面了,一海碗菜她能吃到十五。”母亲跟奶奶开玩笑。
“是咯,正月里,菜又不会馊。”奶奶却认真了,“我伏鱼夹得多,一块能下一碗饭呢。”
张文在一旁狠扒着米饭,对奶奶的话深表认同,奶奶做的伏鱼、伏鸭不腥且鲜,极下饭,就是有些咸,特别是鱼,扒下一丁,就能配扎实一大口饭了。


夜全黑了,父亲陪着爷爷下起了象棋,每局都让爷爷先手。爷爷是臭棋篓子,回回起手当头炮,父亲抿着嘴笑,爷爷桌上摆一杯谷酒,时不时端起来咂一口,口里发出悠长的喟叹。
奶奶与母亲在灯下包节礼,鸡蛋、面条、腊肉、零食之类的,细细地用纸包上、绳扎起,贴上名,分户摆放。张文家数代单传,亲戚不多,奶奶说,有许多是过苦日子时帮过我们家的,过节时走动走动,表示我们家记着情呢。
这一晚,一家人都默许张文守岁,奶奶说,“反正十二点要被吵醒,我关柴门也要打鞭子(鞭炮)啊”。
张文就在灯下看书,手边摆着零食,时不时拈上一块。十二点前,奶奶开了堂屋门,搬出小桌,摆上供品,点燃三柱香,雪地里朝北祭拜,燃放一挂鞭炮,母亲在门里合上门,是谓“关财门”,柴通“财”,要把这一年的财都关在家里;过了十二点,奶奶重燃香火,祭品原样,重新祭拜,鞭炮再响,母亲在门里拉开门,意指转过年来,我家又烧头香了,四方钱财看清路,快来我家。
这种仪式,张文年年看,年年都看不腻。大人的世界他不懂,可在他看来,这种仪式就像自己不复习又要考一百分一般搞笑。张文腹诽:年年拜财神,临了一个月才吃两顿肉,病了还得打针才有香肠吃,大人们是不是该转换思路,找找更实惠的信仰啊?
等鞭炮声渐歇,张文随父母爬上床,夹在两个大人中间,酣甜一梦到天亮。



4


一天上午,张文一个人踅到老屋中央的天井旁玩。那里算是三户人家的公共区域,又是李家婆婆的后厨——绕过天井,祠堂正厅檐下,依着墙砌了一个简易灶台,就是李家婆婆平时做饭的地方。
天井的南边、祠堂大门的后头,张文发现了一个鸡窝,里头卧着一枚鸡蛋,张文似发现了宝藏般,想将鸡蛋拿去给奶奶,可拈起蛋,感觉却略轻,正踌躇,旁边一个声音响起:“偷我家鸡蛋呢?”
张文扭头一看,李家婆婆佝着腰,站在不远处,佯作的嗔怒,话音未落,人已经笑开了,露出满嘴黄牙:“那是假的,是个引蛋,引得鸡在这里下蛋咧。不信,你打开看看。”
张文掰开蛋,果然是空的。
“文伢,你想吃蛋不?我家里有,煎给你吃吧?”李家婆婆笑眯眯地冲张文招手。
张文摆手拒绝:“早上吃饱了咧。”
但他还去李家婆婆家里玩了一下。她家是祠堂正门后头的一个杂物房改的,里头是木板隔开的两个小间,前头作厅,后头是睡房,采光极差,拢共一扇小窗,开在卧房的侧墙。前厅无窗,屋内更阴暗,墙上一盏油灯许是没断过亮,油烟沿墙熏出一道浓浓的黑痕。油灯略微照亮了厅堂的一隅,几幅木刻的版画挂在墙上,背景多是水田、吊脚楼、芭蕉树,近景有劳作的人。
张文看新奇一般地看着。
“我家老倌子以前刻的,他喜欢这些。”李家婆婆语气里带着骄傲,油灯下,神情却有些不好意思,“不送人啊,我要带到棺材里去的。”
“你家礼性足,我这个孤老婆子也年年受你们照顾,”李家婆婆自顾地说着,“冇得办法回报,神前上香,我总会给你们家祈福咧。”她用手指了指小厅的另一面墙,墙上有个小神龛,坐着个看不清面貌的菩萨,前头一只小碗,里头尽是香茬。
“你家人都好,日子只会过得好的。”李家婆婆盯着张文,眼神认真又笃定。
许是李家婆婆常年在屋里抽烟,空气中总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烟草香,待久了就有些不舒服,张文匆匆离开。


又一日午饭后,太阳正好,母亲搬了张小桌放在屋外坪里,吃着零食、看着书,督着张文做寒假作业,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个旅行包打老远走过来,走到近前,冲母亲打招呼:“过年好啊。”
母亲笑着回应,张文停了笔,好奇地盯着中年男人。
“大嫂买鞭子不?”男人放下包,拉开拉链,“满地红,喜庆,便宜卖。”
母亲探头看了看,笑着摇了摇头。
“价钱好商量的。”
“不要。”母亲拈了一大块冻米糖给他。
男人作了个揖,接过就吃,囫囵地嚼,鼓鼓囊囊塞了一嘴,费力地噎下,母亲又拈给他一块。男人吃着糖走远了,母亲才啧啧说:“细鞭子裹厚皮,当满地红卖,药不足,放起来都是蔫炮子,他是骗子咧。”
细鞭子裹厚皮,是说把小鞭炮外再包纸衣,做成大鞭炮卖。母亲在日杂鞭炮烟花公司上班,这等伎俩自然一眼看穿。
“那你还给他糖吃?”张文不满地说。
“都要过年啊。”母亲脸上满是错愕,摸了摸张文的头,“你看那吃相,只怕早饭都没吃咧。”
“不买他东西就是了嘛。”母亲讪讪地补充道,“我就给了块糖。”
“两块咧。”张文嚷嚷。
“是噢。”在张文的印象里,那年年节对应着好天气,出太阳的时节多,不过零散飘了一两场雪,却是雪人都堆不起的量。这年没有一场大雪的映衬,味道便总是淡些。
不咸不淡的年节在不咸不淡里过完了。张文一家再次坐上了西去的小火车,奶奶给张文备了一大包盐姜与干梅,火车摇摇晃晃地前行,逢站必停,刚到沅溪,张文又吐了。
这便是关于1989年冬天的所有记忆了。



5


时光如下老坝的流水,似缓还急,一辈人成长,一辈人成熟,一辈人老去。
1996年的新年钟声敲响时,已经变了嗓、嘴边长出淡胡须的张文照例随父母回老屋过年,团圆饭上了桌,一家人围坐桌前,仍是十个菜,菜色不变,腊味、伏鱼都是奶奶的手工,正中一碗和菜,旧时做法,旧时味道。屋角摆着一台彩电,是去年新买的,电视打开了,春晚进入倒计时。
那是张文最瘦的时候,高考的压力与少年的情绪交织,累起了满腹无人倾诉的心思,最终结成一粒粒饱满的青春痘在脸上绽放。
吃过年夜饭,张文打开门,带上了他的随身听去院里散步,随身听本是母亲买来给他学英语的,他却好拿来听校园民谣、理查德与肯尼G。
地坪中静悄悄的,自家窗内的灯光斜斜地在坪里投出光亮,头顶是黯黑的天,阴沉无月。
老祠堂的住户,只剩下张文爷爷奶奶一家。
住西头的太叔公给续孙——也就是张文的小叔叔建了新屋,娶了新娘,搬到了坎上。本想享清福的老两口,却遭到了孙子孙媳的嫌弃,虽未分家,却分了灶,没两年,曾经健旺的太叔公就得急症走了,太叔婆守着西厢一间房,自己起火过日子,有个三病两痛,孙媳就当看不见,孙子则是看心情。
白天张文去看太叔婆,她刚起,准备吃早饭,碗里是白水煮的面条滴了些酱油,颤微微地打怀里摸出一片钥匙,打开床边的老衣箱,端出两碗剩菜配着吃——半碗辣椒煮芋头、半碗肉丸子,肉丸子结了冻,得用筷子撬。
“肉丸子是你奶奶送我的咧,软软的真好吃。”太叔婆咧着嘴笑,嘴里零星的牙齿。她费力分开肉丸,夹了一筷子肉丸放嘴里,噙了好久,待肉丸化了,才开始咀嚼。
“老了,多动一下都是受罪。”太叔婆喃喃道。
张文看不过眼,端着两碗菜去后厨加热,正忙着,看到小叔嫂踅进来。那个胖胖的女人瞥了他一眼,略一愣怔,返身出去了。
热了菜给太叔婆端去,太叔婆的面条已经吃下了一半,夹了几筷子芋头,就着两粒肉丸,又吃下另一半。吃完了,剩菜仍旧锁进衣箱,钥匙塞到怀里。
太叔公家在坎下的老房子早已经塌了,屋后的柚子树却年年挂果,张文始终没有吃过,奶奶倒是尝过味,说太涩,许是地气不旺,这么多年,终是没有甜过来。
中间住的李家婆婆早几年走了,在某年春上死于肺气肿,她终是治不了自己的这个病。丧事由她续女——二婚丈夫的女儿操办,村上承担了大部分费用。续女遵从了她的遗愿,将她的水烟袋与墙上的版画随她入土。那些版画,也是李家婆婆前夫的手工,据说刻的是辰溪景致。


大年初一,张文被父亲早早叫起,去山上给祖先拜年。
前一年的秋天,宗族办了两件大事——重修族谱,修葺祖坟。父子一行到达时,祖先的坟茔前早已经香烟缭绕,父亲从提篮里掏出盛着三牲的菜碗供上,供酒、供茶、点香、烧钱,最后着张文燃炮。
刻着先祖名讳的高大石碑岿然静默,在万家同庆的日子里接受着后人的祭拜。先祖作为康熙年间一个见县官不必下跪的文举子,不知道什么原因,举家由梅州离开,千里之外找这样一个小山冲避世,也许从未想到过身故两百年后的荣光。
从小到大,张文在张家冲里听了许多的传奇:文举人、武举人、中进士、当翰林、救族人、智斗恶邻、府衙告状,所有的故事都指向了这位先祖——“化山公”,他化身成许多的角色,演绎着各种故事,振兴着整个族群。这些故事在庞大的家族里流传,夸张的、离奇的、匪夷所思的,懂事后的张文回想起,方才明白那不过是后人们的旧火添薪,多为虚构——包括太叔公曾说过的那个故事——下老坝就在村旁,哪里需要抢水源呢?化山公的真实人生,或许只是富足安稳、恬淡平和的吧?
那是张文在老屋过的最后一个春节,过了年节的三月,爷爷、奶奶就被父亲接进了城。



6


再往后的许多个年节里,许是追求养生的缘故,团圆饭桌上的菜色开始变化。因为母亲生病,父亲订了一大堆健康类杂志,全家人一起学习。
书上说太咸不好,伏鸡、伏鱼便不做了;后来看到熏肉类食物致癌,腊肉、腊鸭也没了;只有和菜,因其清淡与美好寓意一直保留着,老少咸宜。
父亲早已经不做冻米糖——满大街都有得卖了,实不必费那个工。可街上卖的,张文很少买,一为减肥,甜食要少吃,二来张文也不怎么喜欢了,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刚出锅的冻米糖,才是印象中的古早味。
2019年的正月里,张文去了乡下,是父亲派的任务,小叔叔嫁女,去小叔叔家吃喜酒。
自太叔婆去世后,两家再无走动,如今请柬送上门,父亲不愿去,只得张文出马。张文早已经不晕车了,开车去,径直将车开到老屋前。自家的老屋已经倒掉了,父亲着人拆平的,无暇重建,便在宅基地上种上了桃树与梨树。张文将车停在树旁,下车点了颗烟,在坪中站定,看自家地里瘦小的桃、梨秃了枝杈。
西头太叔公家的宅基地早被小叔叔卖了,买主建了新屋,倒没砍那株柚子树,它仍在坎下、新屋后头,孤零零地站着。张文仰头望去,树上还挂着柚子,一个个蔫不拉几,看来仍旧是难吃,也就没有人惦记。
他想起了童年时去太叔公的许诺,决定去摘一只柚子吃吃看。
去新屋主人家借了竹蒿,屋主是本家亲戚华初叔。“要吃柚子,家里有啊。”华初叔热情地让他进屋,簇新的厅堂,后头连着厨房,“那树上的涩口。”
见张文坚持,华初叔还是取来了竹蒿。张文提着竹蒿穿堂而过,从后门出,眼前与脑中是新旧场景的变换:这里曾有过他的童年,太叔公曾在这里指点过他写字与做人,那句突兀的话,他到中年才将将明白——人一生中的际遇与错过,得到与失去,莫太在意,做人如写字,不要补笔。
祠堂中间一块,是李家奶奶的,屋倒了,地收归村上,无人理,断壁残垣间长起了蒿草。张文费力地想着,始终记不起李家奶奶的面容,只记得她佝偻的身形,黄铜水烟袋与暗光下的版画。
在那一年的早些时候,一次偶然际遇,张文或多或少地知道了李家奶奶前夫的职业。他在省图书馆翻到了一本书,说到了一种传承千年的古老医术——祝由术,发源自辰州,即今湖南怀化境内,类似于巫医,介于心理暗示与顺势疗法之间,它的高光时候是在800年前的元代,被选入太医院,史称“祝由十三科”。
那一天,张文将从前所有的碎片串起,作为对李家奶奶的凭吊。她一生卑微隐忍,在孤苦日子里,一点一点活到高寿,半生里都是对前夫的思念。


---
喜宴在中午,张文见到了小叔叔,他人仍是矮胖,一头花白头发,眯着眼,叼着根烟,胸前挂个袋,人客送来的礼包放在里头,生怕有人抢似的——张文吃喜酒这么多次,倒是第一次看到主家这样的作派。
席上是最劣的酒,最敷衍的菜,外加正中一盘和菜,萝卜切片、油豆腐没切、混着些蛋皮和薯粉条。张文忍不住捞上一碗,吃了一口便再没动筷,芹菜没去筋、平肚也没泡开,干干的,实在倒胃口。
旁边的客人也在抱怨:“杨家的厨师班子不是这水平,只怕是钱没给够。”
“他啊,只赌钱就大方,做人真是抠死了。”
没等新人敬酒,张文就离了席。去取车的路上,张文倏地想起,今年自家的年夜饭饭桌上,也没有和菜了,许是太费工了,父亲也不爱做了,有一碗肉丸代表团圆,也差不多了。
爷爷奶奶都走了,去年,母亲也离开了,吃的人少了,仪式感也就弱了。一碗普通的和菜,每一样食材都简单平凡,可总要齐全了,才是初时的味道。
因此,这道菜才有另一个更有寓意的名字,叫全家福。
“老弟,买鞭子不?”不知几时,一位老人赶上了他的步伐,老人戴着顶皮帽,佝着腰,步子急促,在张文身旁侧仰着头望着。张文笑了,停下脚步,努了努嘴,示意他打开手提包,老人依言拉开拉链,张文定睛一看,笑了,还真是细鞭子裹厚皮!
“还剩十挂,原说是十元一挂,你全买了就打八折。”老人卖力地推销着,“我还帮你送到府。”
“连袋子一起吧,给你一百。”张文说,“不要你送。”
将鞭炮袋子放入车尾箱,张文上了车,用随身带的小刀打开了在华初叔屋后摘下的那颗柚子,揪下一片来吃,只咬了一口,难言的酸涩便在口中漫开,细细地咀嚼,酸味更烈,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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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4 07: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3-24 07:20 PM 编辑

离家去国15载,年饭的菜单,我再也开不出来丨人间有味

 曹玮 人间theLivings 2020-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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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这一天,她总是想——天底下有多少这样的窗口啊,每一个窗口里,也许都有这样一家人,每一家人前面,或许都有这样一桌年夜饭,也许都有一个爷爷,没了牙,爱吃暖锅、肥肉和八宝饭,都有一个小孩,看着玻璃上的水蒸气出神,正如她一样。



配图 |《冬去春又来》剧照







人间有味丨连载78



1


小鱼的老同学军哥海归回国没几年,又要来法国访学了,临出发前问小鱼,“想吃点什么?给哥列个清单,哥给你带过来。”
问完还不死心,发来一碗杭帮面的照片——面藏在四五种浇头下,几乎都看不分明了——浇头里,玉米粒大小的河虾仁裹着金沙蟹黄,油亮逼人;橘红色的小虾卧在浓白汤汁里,虾头尖尖,虾螯细长,虾仁饱满,仿佛随时要从碗里蹦出来;六七个花蛤,淡黄色的壳张开着,蛤肉丰润,吸足了汁水;几杆嫩绿的青菜,闲散错落于浇头中间,宛若暖春之碧树。
小鱼咽了咽口水。
类似的“远程挑逗”,是小鱼和国内亲友最常见的对话模式。人在国外,大家生活没什么交集,美食便成了永恒的共同话题。
军哥神气地让小鱼猜这碗面的价格,可去国多年的她怎么都猜不准,嬉笑着败下阵来,叹了口气。
对于中国的美食记忆,已经是9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小鱼所在的法国城市里,中国超市由越南和柬埔寨人开着,缺东少西,就连短暂疏解乡愁的速食也不过只有一两种中国品牌的方便面、一些干货以及冷冻食品。零食不外乎是山楂片、瓜子和雪饼。
留学生要是馋了,只能发挥聪明才智,锻炼出无中生有的能力,才能勉强平息“中国胃”的抗议。
等到近些年,温州移民开的中国超市多了起来,里面聚齐了各路网红产品:速食螺蛳粉、凉面凉粉、自热火锅、肉夹馍、馄饨,以及各类品牌零食,辣条、鱼片、珍珠奶茶……
聪明的中国商人甚至还不远万里,运来了法国本地不产的茭白、菱角、蒜苔、莲藕,虽然没有那么新鲜,却足够时令,就连德国河道里造成生态灾难的大闸蟹,也跨国引进成了法国华人的美味。食材一多,大概加上小鱼也终于习惯了法餐,军哥让列清单时,她一时还真说不上想吃些什么了。


不久后,小鱼参加聚会,一位杭州女生谈起自己怎样吃法国易得的食材,眉飞色舞的。看她如此会吃,小鱼赶紧问:“过几天我同学从杭州来,你说我叫他带些什么好呢?”
杭州女生听罢,激动得两眼都放星星:“哎呀!梅干菜笋啊!”
“就是那种笋条,拌着梅干菜?”
“对对对!梅干菜笋烧肉,不要太好吃。我现在说着口水都要掉下来啦!”杭州女生说着“噗嗤”一笑,然后急迫地安顿道:“笋干!叫他带笋干!”
“笋干要怎么吃?”
“笋干老鸭煲呀!”
小鱼还在想着去哪里能找只老鸭,女生又高声补充道:“千张包!”
见小鱼两眼迷茫,女生忙解释:“千张包呀,就是那种豆腐皮,里面包的都是肉,让他给你带真空包装的,你冻在冰箱里,一天吃一个,哎呀不要太好吃……还有醉鱼,醉蟹,醉泥螺!”
“这些真空包装不是要冷藏么?还有那些醉的生食,怎么带啊,飞机辗转都十几个小时……”小鱼有些为难。
女孩眼里的星星黯下来了,脸上飞扬的肉仿佛都垂了下来:“哎呀可惜啊,好吃的真都不好带啊……”
看着食单开得如此感情丰沛的杭州女孩,小鱼久已封存的记忆也被打开,曾经的她,也是如此热情澎湃地列着回家的食单。



2


已经有15年了吧,小鱼恍然地计算出这个时间,心头一惊。
15年前的冬天,她第一次带江南物产回家。那是她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新年。
18岁离家千里去上海求学,第一次回家过年,不论上海有多不适应,也还是要带些特产回去与家人分享的。想来年三十,一家人围在桌前吃年夜饭,凉菜鲜亮,热菜飘香,还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暖锅,爷爷奶奶在上座,高兴地抿着小酒,如果桌上恰有她从远方带来的食物,就几可算作完美了。
那时,小鱼刚在学校订好回家的火车票——虽然是硬座,20多小时的车程,可小鱼一点儿也不焦虑——她盼着回家,一天天数着日子。票刚到手,就兴致勃勃去采购了,不知带什么好,就问同宿舍的上海同学。
“上海回去的么,总归带点杏花楼的点心好了呀。”上海女孩,说话轻轻软软的,话末“好了呀”3个字,让这件在小鱼心里重若千斤的事情轻松了许多,仿佛要飘起来。
“可杏花楼在哪儿呢?”
“你从学校后门坐车,坐到福州路总店好了呀。”
小鱼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那句“好了呀”,走路都要飞起来。到了杏花楼柜台,看见一条条米做的锦鲤,不禁有些出神。想抱条鱼回去,兜里的钱却不够,于是就在柜台旁边踟蹰着。
“小姐看看松糕么?”一个中年女店员用上海话问她。
“嗯,我想买些过年回去能给全家人吃的东西。”小鱼用普通话回答。
店员马上转成普通话:“那这个八宝松糕老划算了,里面是豆沙馅,回去蒸一蒸,年夜饭老人小孩吃蛮好的呀。”


那年的年夜饭,小鱼吃得幸福极了。
上海来的八宝松糕虽被爸爸蒸过了头,造型有些坍塌,却让家人觉得甚是新鲜。在小鱼的家乡,年夜饭上唯一的甜食就是八宝饭,可它糯米颗颗分明,米粒也不会被磨成粉再蒸,而上海松糕却更糯更甜一些,没牙的爷爷乐呵呵咀嚼着,酒也多喝了几杯。
从此以后,每年过年回家,小鱼都会绞尽脑汁带点好吃的回去。直到大三寒假,奶奶去世了。
奶奶走后,小鱼每年回家就只带点心了。爷爷爱吃甜食,给他的,也一定是小鱼亲自试过的——
沈大成的黑米糕,小鱼就喜欢它入嘴后从蓬松变软糯的过程,好像咬到一块带着黑米香气的,又甜又湿的海绵,牙齿和舌头的快乐一并迸发。可要买,必须是当天坐车当天买,而且一定要买当日出厂的,时间略微一长,黑米糕就发干,会扎爷爷的喉咙。
绿豆饼,小鱼记不清什么牌子,学校超市里2块钱四五个,包在玻璃纸中。上下饼皮起酥,四周围着炸过的榛子碎,里面包着细腻的淡黄色绿豆粉馅儿,咬上一口,先是饼皮的油香,再是绿豆的鲜香,最后是榛子的浓香。
还有老城隍庙的橘红糕,指甲盖儿大小,质地紧实弹牙。奶白,绯红,仿佛带着橘花香味的一粒粒小粽子,一口气就能吃下一袋。带着坐火车,定要买上三四袋,否则还没回家就没了。
不过,在小鱼带回去的所有甜食里,爷爷最喜欢的还是功德林的核桃酥。虽然吃每一样点心,爷爷都会点头称赞,可总有些不合口的会悄悄剩下来。爸爸说,只有核桃酥,爷爷每次在房间里踱步,都会趁人不注意,坐在茶几前,打开罐子,吃一粒龙眼大小的核桃酥。
听到爷爷如此喜欢核桃酥,小鱼每年就带好几罐回去,想自己一年在外再苦再累,看到爷爷开心的笑容,就都不算什么了。



3


若是军哥不说,小鱼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年过去,曾经那个对美食如此敏感的自己,早已一去不返了。似乎带什么都可以,也似乎什么也没必要带了。这个美食清单,还真成了一道难题。
很快,军哥要带美食来的消息惊动了小鱼的一众法国老友们,纷纷叫嚷着过年相聚守岁。而众人中,唯小鱼善烹调。
刚留学时,其他人大多只会做鸡蛋系列,甚至不知炒菜干了倒油还是倒水,小鱼却早已做起了红烧肉和各式干锅,家常炒菜更是不在话下。
每次聚会,她总被盛情邀约,来的时候只带着好菜。遇上包饺子一类的大型饮食技术展示活动现场,她就是唯一的业务骨干。
小鱼也一点点从身边的中法两国人身上学到不少请客的派头和礼仪,虽然自己住的地方不到20平米,可请客前一周就会定好人数,询问每个来客的口味,冷热荤素,中西搭配,排好菜单,各处采购。像很多留学生一样,主业是学习,副业就苦练厨艺,遇上怎么都做不出来的中国菜,恨不得回国上个厨师学校。
可是,这些都是过去式了。
念着军哥要来,一众老友团聚,慵懒许久的小鱼反倒紧张起来——那开不出的美食清单上,或许可以加上年夜饭上要用的食材,可这年夜饭,又该准备些什么呢?——努力回想之前自己在法国的除夕夜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却像是在寻找一场溺亡了的旧梦细节,打捞出的只是一些年份零散的片段、气味和声响。


上一年,她去高校工作的朋友家做客,带了瓶红酒,到了才觉得窘迫极了——其他被邀请的年轻人都带了自己的菜:一个来自北方的博士生直接把家里的电饭锅端来了,里面装着满满一锅大盘鸡,浅褐色的鸡肉,红绿辣椒颜色鲜明;一对刚刚来定居的年轻夫妇,带着自己做的红烧肉,土豆绵软,几乎要融化在汤汁里;主人则准备了凉拌海带、粉丝黄瓜,还包了些水饺,开饭时,又开了一瓶存了许久的茅台,几个男生一杯复一杯,喝得耳根子红彤彤的。
还有一年,也说不准是哪一年了,她和军哥的共同朋友老木,带着妻子和3岁的儿子来法国访学,大年夜就请了小鱼一人。能干的木嫂足足做了18个菜,小盘摆满了长桌。小鱼坐在桌角,感觉那些菜排着队,拉着手,仿佛一直要延伸下去。
新疆长大的木嫂说,在她家乡过年,不管几个人,都是要准备这样一桌菜,而且还要有各式干果、水果,比这个排场大多了。她热情地招呼小鱼吃这个、尝那个,说是为了年夜饭,早上4点就起来,卤了猪蹄,还蒸了包子。可那次小鱼自己什么都没带,至少,没有亲手做什么菜。
再往上寻,小鱼面前就好像横着一面又黑又冷的墙,每近一步,那墙散发出的凝重、寒冷的气息,侵蚀着她的一层灵魂,最后连那些大年三十的片段,不论是气味还是声响都消失不见了。这些年的除夕自己究竟怎么过的,吃了些什么,再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了。



4


人的记忆真是奇怪,越切近的人事倒模糊不清,越长远的却细节分明。
闭上眼睛,小鱼能清楚看见25年前自己和爸爸一起准备年夜饭的场景。除夕早上,爸爸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往古城最西端的爷爷家去,他们慢悠悠穿过城里一年中最后的闹市:那些赶集的农民临近中午就耐不住性子,急着回家了,纷纷抛售手里的胡萝卜、土豆、白菜、菠菜,运气好的话,爸爸还可以抢到他们带来的野鸡和野兔。
而那些固定摊位的商家,则抓紧时间扯着嗓子卖着粉条、木耳、黄花、红枣等干货,而卖对联,花炮和祭祀品的摊点却能生意兴隆到最后一刻。人多处,爸爸就推着自行车走,小鱼一只手拉着钢架车座跟在后面,随着人潮在狭窄的街道上这里看看,那里转转。添置点儿年货,再看看吹糖人的、卖花灯的、写对联的,晃来晃去,到爷爷家已经是下午了。
午饭错过,小鱼的肚子好饿,爸爸怕爷爷知道他们没吃午饭着急,让小鱼瞒着爷爷,带她钻进厨房。他系上围裙,给小鱼戴个头套,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了。小鱼拿着菜刀帮爸爸剁肉,嘴里时不时被塞进一些爷爷家早已备好的食物:馒头,炸油饼……
一锅胡麻油冒了泡,爸爸就开始炸肉了。一整块煮好的五花肉,皮上抹层蜂蜜,放进锅里,油花飞溅,爸爸擎住锅盖,小鱼躲在他身后,好像打一场战役。出锅时,肉皮起了泡泡,金黄酥脆的。
爷爷时不时推门进来,考察进度,顺便指导工作,奶奶常为此调侃道:“别看你爷爷平时从不进厨房,但是做这些过年的肉啊大菜啊,还得你爷爷来。”
就这样,年三十的整个下午,小鱼都跟着爸爸一直炸丸子、炸里脊、炸带鱼,然后又端出那些又老又小的粗瓷碗,将肉片鸡块和鱼段整整齐齐码入碗里,蒸上2个小时,就是年夜饭上的腐乳肉、黄焖鸡、黄焖鱼和酸辣里脊。
所有菜里,爷爷最喜欢的是暖锅,围在蒸菜中间的银色锅子,里面炖着豆腐、白菜、肉丸、粉条,中间的孔洞里放一块煤加热。爷爷一边吃,一边叮嘱各位:“等会儿窗户打开点儿,吃暖锅,小心别中毒了。”
小时候,小鱼年年都会出神地望着暖锅的蒸汽飘起来,在头顶成了云,爷爷客厅的玻璃上就覆盖了一层细细薄薄的水汽珠子。窗外的夜极黑,远处时不时传来鞭炮声。
那时候小鱼总想,天底下有多少这样的窗口啊,每一个窗口里,也许都有这样一家人,每一家人前面,或许都有这样一桌年夜饭,也许都有一个爷爷,没了牙,爱吃暖锅,肥肉和八宝饭,都有一个小孩,看着玻璃上的水蒸气出神,正如她一样。



5


凭着儿时的记忆,小鱼列出了一些年夜饭需要的食材,再根据朋友的建议多加了几个菜,一进腊月,她就时常去超市看看。如果能在温州人的超市买到的,就跟军哥说,不必带来了。
这里中国城其实就是横竖两条街,早早挂起了红灯笼,在头顶一排连着一排,好像天空中长出了一串串红珠子项链。她先进了一家自己刚来法国时常去的亚洲超市,越南老板正在柜台旁端着碗米粉吃,他比从前胖了一圈,见有客来,看了她一眼。
靠近收银台处,堆着一些过年礼盒,八角盒子分了几格,里面是椰丝、姜糖和各类干货,小鱼也说不清它们产自哪里,只觉得眼熟。很久不来了,这里仿佛是一个储存旧时光的罐头,依然放着张学友90年代的歌,小鱼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货架上似乎完全没有变化的沙琪玛、越南酸肉和雪饼、香蕉干,过去的记忆一阵阵迎面扑来,不禁令人有些恍惚。
看着走着,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最高处几个圆柱罐子上,熟悉的大红盖子,透明塑料罐体,里面一层层摞起来的烘焙小点心,圆滚滚、黄澄澄的,椰丝味、花生味,还有——核桃酥。
看见包装上这3个字,小鱼的心“噗通”跳了一下,愣了好几秒后,她踮起脚拼命去抓货架顶上那瓶核桃酥。
我的手臂怎么这么短,小鱼恨恨的。她一碰罐子,核桃酥就往后退去一点儿,再摸,它就挤歪了旁边摞着的花生酥。瞬时,两三个罐子落下,砸在小鱼身上。
越南老板继续低头吃着米粉,小鱼觉得窘迫极了。跳了好几回,最终,小鱼自己整理好了货架,拿到了那罐核桃酥——并不是功德林的,但整个包装几乎完全相同,小鱼还想再找找,可发现这核桃酥是货架上最后一罐了。


---
抱着那罐熟悉又陌生的核桃酥,小鱼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腊月二十九的早上。那天,她房间里的灯光,也是这样的金黄颜色。
早上刚醒,打开手机,突然跳出来远在美国的表弟的一条消息:“爷爷走了。”4个字好像一记闷棍,打得小鱼愣了好几分钟。她随即双手颤抖着给爸爸打电话,先拨中国的区域号码,再拨爸爸的手机号,可不知怎么总会拨错:不是少了数字,就是输入错误。拨了好几次,终于通了,是妈妈接的,她叮嘱小鱼不要回来,现在从国外赶来,飞机、火车、汽车,光路上就要两三天,又赶上春运,票都买不到,回来也见不上爷爷,况且明天就是大年三十,爷爷就要下葬了。妈妈说她正在灵堂忙,没时间跟小鱼解释,两三分钟就挂了电话。
听完电话,小鱼脑中空空,浑身发僵。
大约1个小时后,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主持法语讲座。那时,她在法国服务留学生的慈善机构做志愿者,组织着机构历史上的第一个“中国文化周”,而她所做的开幕式讲座,内容正是关于中国人如何过年的。小鱼机械般地将前一晚准备好的红色礼服、鞋子默默收起,里外换上了黑色的衣裤。
一到场地,她就进了厨房,帮着协调包饺子的人手,又忙着布置酒会长桌,最后进了教室,调试音响设备。中国留学生带来了传统过年音乐,唢呐吹得喜气洋洋。小鱼做完讲座,全场人都出去吃饺子、喝饮料,她就一个人站在教室里收拾电脑。
“姐,赶紧过来,你这个组织的人,过来吃饺子,不然没了。”一个中国留学生跑进来通风报信。
“你们赶紧去吃吧,都忙了一个早上了,我有些累了,你帮我招呼下吧。”小鱼对这个同学安顿道。
期间来了几个端着饺子的外国留学生,过来跟小鱼祝贺这次中国周的成功开幕。还有四五个法国人围着小鱼发表他们对中国年俗的评论和疑问,小鱼一个个礼貌回应着。隔壁屋里,来自各个国家的留学生正被中国美食吸引,觥筹交错着。
人群终于散去,小鱼又能一个人继续安静地收拾电脑线了。可短短一根线,却长得跟收拾不完似的。法语老师进来,发现了异样:“小鱼,你怎么了?还好么?”
小鱼见瞒不住,轻声说了句:“我的爷爷……昨天去世了……”
“哦!我真的很抱歉!”法语老师满是怜爱的神情,抱了抱小鱼,“请你接受我所有的哀思。需要我做些什么?你尽管跟我说……”
小鱼礼貌地回答:“谢谢,不用了。”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原先说好的,小鱼和同学们一起聚在老木家包饺子守岁。可这次,她却不能了。那层层黄土,在这一天吃了她的爷爷,吞没了小鱼此生与年夜饭的所有美好记忆,也消解了她将远方美食带给所爱之人的所有热情。
除夕之夜,那个坐在暖锅前出神望着窗户水汽的孩子没有了,春运时分,那个火车上时不时查看点心是否压碎的少年没有了。爷爷走了,小鱼心里一团火灭了,一堵墙长了起来。
也就是那个除夕之夜,小鱼把自己关在屋里。是军哥和一众朋友来看她,带着他们包的满满一盒,白花花、热腾腾的饺子。



尾声


又是一年过年了,中国城街上早已布置起了红灯笼。就像爷爷过年前,很早就把彩灯绕在自己种的橘子树上。每年,他总要笑呵呵地问小鱼:“小鱼啊,你看爷爷今年的‘圣诞树’好不好?” 彩灯交织在树冠上,插了电,一闪一闪的,爷爷微笑着,阳光落在他的白发上。
爷爷不在,又一年了。
自他走后,小鱼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哭过,可这一次,抱着一罐核桃酥,她在亚洲超市的货架前,泪如雨下。
年夜饭的菜单上,究竟该写些什么呢?
(本文中人名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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