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醋｜《归来》不识：中国知识分子失心之痛

源济

《归来》不识：中国知识分子失心之痛

醋醋 醋话集 2014-05-26

一、不识

电影院看《归来》，当陆焉识说自己被关了20年，旁边有观众嘀咕，文革不是10年吗？

如今不了解文革的人越来越多，更少人知道1956年还有个反右。对普通人，文革是10年，对很多中国知识份子，文革是20年。

陆焉识正是在1956年反右被关进大西北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那时候的右派，大多是民国或海归知识分子，陆焉识就是美国留洋归来的教授。

当文革结束，陆焉识再次从大西北归来，他的妻子冯婉喻不仅不认得他，还把他当成革委会党代表方师傅。

醋醋认为，方师傅，这个称呼说明他的背景不是知识分子，很可能是冯婉喻眼中的大老粗，他们在文革中上位，比比皆是。

电影暗示，方师傅曾霸占了冯婉喻，只因她听信可以用肉体换来陆焉识不被枪毙。

冯婉喻的女儿丹丹不好意思戳破，只说记得方师傅用饭勺打过她母亲，而这又意味着，双方的交易不仅涉及性，还伴随暴力。很可能有多次。

在一定程度上，方师傅取代了陆焉识的位置，成了这一家的男人。作为右派子女，丹丹在文革期间可以跳芭蕾舞，甚至有望跳《红色娘子军》主角吴清华，很可能就是方师傅的运作。

可以想象，跟自己不爱的大老粗发生这样的关系，冯婉喻得长期忍受多大的精神刺激，以致心因性失忆，这是一种选择性的反常遗忘现象，患者对重大事件（如创伤、丧亲）因震撼过大不堪回首而产生部分性选择性遗忘。

冯婉喻最想忘掉的就是方师傅，最忘不掉的也是方师傅。

当20年后陆焉识归来，作为这一家的男人，很自然地进屋，放行李，铺床……无异于平时方师傅。

而经过长年的劳动改造，挑着有如逃难的包裹，此时的陆焉识也接近方师傅的大老粗气质。

但文革结束了，方师傅被打倒了，冯婉喻再也无法忍受“铺床”这个动作，愤怒地将陆焉识赶了出去。

冯婉喻忘记了方师傅的长相，但方师傅的行为已在她心底深处打下烙印，挥之不去。

此时，陆焉识才知道冯婉喻患上了心因性失忆症，冯婉喻把他当成了方师傅。

其实冯婉喻并非不识陆焉识，只是在她记忆深处的，是20年前的陆焉识，在年轻朋友合影中，她能够一眼认出谁是陆焉识。这就如《倚天屠龙记》的殷离，一颗心许给了少年时期的张无忌，多年后见到长大成人的张无忌，没有感觉。

虽然几年前陆焉识逃回来，但风餐露宿，面容与乞丐无异，冯婉喻远处听到陆焉识的呼喊，才知道是他，还没来得及走近看，埋伏的革委会就冲过来将二人隔断。也就是说，在冯婉喻神智健全的时候，也没留下中年陆焉识的容貌印象。

对冯婉喻而言，此时归来的陆焉识，在外貌上形同路人，在行为给了她方师傅的刺激。

陆焉识要让冯婉喻认识他，光让外人说甚至让女儿认他爸都是不够的，他只能从行为上，撇清方师傅的影子，再次唤起冯婉喻曾经的陆焉识回忆，才是解决之道。

可惜的是，陆焉识没有抓住方师傅这个症结，没有事先深入了解方师傅是谁，没有打听清楚方师傅与冯婉喻的关系，没有分析冯婉喻为何将自己当成了方师傅，以致他后来种种唤醒冯婉喻的努力，在关键时刻一错再错，最终化为泡影。

尤其是弹钢琴那一段，最能表现出陆焉识知识分子的气场，加之音乐直击人心的力量，我们看到陆焉识与冯婉喻四目相对，激动不已，就只差喊出一句“我就是陆焉识”。

但陆焉识没有说话，而是拥抱冯婉喻并有亲吻的倾向，这又犯了大忌，冯婉喻再次将他当成方师傅，一把推开。

醋醋当时想大喊：“流氓，放开那个女人。。。”

到了这个地步，以陆焉识高知分子的智商，应该察觉到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但后来他一再亲昵举动，不断刺激冯婉喻，显得惘然无知。

这些举动，似乎都在证明，经过20年的劳动改造，陆焉识已经失去了知识分子对人的观察与理性思考，尽管陈道明在外貌上将知识分子的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巩俐表演的冯婉喻，更像一个农村老太婆，她只是选择性失忆，不是失智，但在剧中一度连“焉”字都不会写。其实巩俐本身就不适合演知识分子，她的《红高粱》、《秋菊打官司》都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

这一切，都降低了电影的悲剧力量，影院中有不少笑场，只有50年代经历过那段历史的知识分子，可能才心有所触，潸然泪下。但是，如果一部电影需要借助历史的影响，才能打动特定的人群，又岂能叫成功？

二、失心

要强化悲剧色彩，唯有表现出知识分子的价值：美德与智慧，越有价值的毁灭才越让人痛惜。

一种安排是，陆焉识想尽办法，不断说服冯婉喻自己是陆焉识，冯婉喻不断挑出破绽反驳，最后从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破局，从而征服观众。这个有点像《催眠大师》的路子。

另一种安排是，陆焉识不再强求陆焉识的身份，只求带给冯婉喻类似的感觉，再造一个像过去陆焉识一样的知识分子，至少不会让冯婉喻再把他当做方师傅。其实陆焉识已经成功了一半，他重塑了父亲的形象，赢得了丹丹的心。

这个其实就是知识分子两大技能：洗脑与洗心。

为什么反右与文革重创中国知识分子？很多人声讨始作俑者，却很少人反思知识分子自身。

从反右文革一直上溯到焚书坑儒，中国知识分子遭遇的种种痛苦，归结起来就是两个字——失心。反右文革更甚，因为还失脑。

就像士兵没有武器，商人不会赚钱一样，一旦知识分子失心失脑，历史上的厄运还会重演。

上个世纪50年代，从信仰到具体社会治理的心与脑，都没知识分子什么事，硕果仅存只有自然科学家代表的左半脑，虽然也有迫害，但相比人文类右半脑小得多。而且整个社会明确尊重自然科学。

为什么受冲击最大的是人文类知识分子？因为同类相斥。共产主义是先有思想理论，后有组织政权，早期投身共产主义运动的都是知识分子，毛泽东是教师出身，做过媒体，精于诗词，写得好字。四个伟大——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领袖,伟大舵手，毛泽东说讨嫌，只愿接受“导师”称号，可见他的知识分子情结。

正因此，毛泽东对同是人文类又不服庸共产主义的知识分子，既看不起又很反感，从内心深处想从灵魂上去改造他们，这个其实就是知识分子天生的洗心洗脑冲动。蒋介石礼遇知识分子，因为他只想从政。

以文化人，天然地导致文人相轻，正常状况下无非是口诛笔伐，好的还能思想碰撞出真知。但如果文人同时还掌握政权暴力，所谓内圣外王，别的文人就要倒霉了。

历史上古今中外，凡是政教合一都容易发生摧毁其他文化的事情，只有利于一种思想，不利于整体思想，而思想的单一又导致政权的僵化，国力的衰退。伊斯兰国家高度政教合一，正在饱尝苦果。

所以现代文明社会都提倡政教分离，让思想的归思想，政权的归政权，对双方都有好处。

可悲的是，中国古代一直都是政教合一，学而优则仕。不要以为知识分子傍上政治的粗腿就是好事，不说汉武帝之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此中国文化再无春秋战国的辉煌，就说儒家本身，投身政治的儒生大多都是苦闷的。

从屈原到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这些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文学家，政治上都饱经挫折，在当时，他们一心将政治成就当做人生的最大追求，文学倒成了其次。几乎所有史书上的清官忠臣，都斗不过贪官奸臣，而前者又几乎都能看出是知识分子的本质，清高独立，后者的骂名又几乎都有结党营私，他们本质上是政治家，擅长的就是组织动员。业余选手对职业选手，必败。在这场斗争中，知识分子唯一的优势就是写史，美化失败的前辈。

在政教合一，且政大于教的国度，知识分子是痛苦的。除非彻底抛弃知识分子的内心，但扭曲自己即使获得成就，也不会快乐。

放眼世界，从整体上来看，中国知识分子也很失败。士农工商，没有独立的知识分子阶层。在西方，古希腊是哲学家学院，中世纪是基督教会，现代是大学、媒体、律师等团体。其不仅独立，而且影响与政治不相上下，中世纪宗教一度高于政治。就连一向被我们看不起的印度，其种姓制度第一种姓婆罗门，从事文化教育和祭祀；第二种姓刹帝利，从事行政管理和打仗。可见人家知识分子也比我们混得好。伊斯兰教更极端了，它也是政教合一，但教大于政。

中国知识分子失败的根本，还是上述失心二字。首先失去了初心，一个游泳的总想去跑步。其次是不具备洗心的能力，还处于洗脑阶段。

所谓洗心，就是为他人也为自己找到终极归宿，超越生死名利逻辑的信仰，过去往往通过宗教来实现，现在还有社会公益团体等等。孔子一句“不知生焉知死”，让中国知识分子的视野不能突破死亡步入无限，彻底与洗心无缘，反过来还被政治家的家国信仰、皇帝信仰给洗了心。

就是洗脑，中国知识分子也主要在伦理宣传方面，缺乏哲学科学的探索，缺乏核心竞争力——伦理宣传官吏商人也搞得定。

这里要说明的是，知识分子有知识，但有知识的不一定是知识分子，比如用知识专注于洗心洗脑的是知识分子，用知识专注于组织动员的是官吏商人。

没有缺他不可的独门绝技，历史上中国知识分子只能是依附性的存在，稍不如意就会被修理。

相比历史，现在的知识分子境况就好多了，首先是科技上处于绝对垄断地位，而且科技越来越复杂，不再可能哪个天才无师自通。其次是经济学方面，也不是精通组织动员就能兼任的，非专业人士不可。再次是传媒法律方面，知识分子有了自己的组织，只要不触碰红线，就可以实现财务自理，虽然说的自由还不够，但是不说的自由是越来越大。跟其他方面是合作交易，而不是雇佣依附。

唯一的问题还是缺心，中国的知识分子有意识到精神力的极致吗？有意识到这方面非己莫属吗？在信仰缺失的年代，这既是知识分子的最大机遇，也是最大挑战。

跨过这个坎，反右文革对知识分子的伤害才会永远成为过去，不再死灰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