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和平年代,在一个我们的物质生活更好、住的房子越来越宽敞的年代,怎么就容不下家里的那个相册、那个老照片?这是很多人的困惑,也是我这二十年间的困惑。 我想这可能跟中国人对日常图像的心理有关系。在很多地方,人去世了,他的影像就会像他的衣服一样被弃之,甚至被烧掉。在南方的一些老房子里,没人住了,但是偶尔还能在里边看到相片,最终伴随着这个老房子废弃掉。
另外,这几十年里,社会的发展,中国人的容貌、服装变化太大了,这个变化足以吓到后来者。比如你祖上的照片,戴着瓜皮帽,穿着长衫,拄着拐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一个朋友家做客时,我就听过夫妻俩关于家庭照片的对话,丈夫要把逝去爷爷的照片挂在墙上,妻子不同意,理由是“会吓着孩子”。
多年前,2003年、2004年左右,我在重庆三峡库区,在长江边上采访移民的时候,有一次碰到一位老人在整理他家里的墓地,我就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这个老人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我至今难忘,他说:“三代以后,谁还认识谁呀。” 三代以后谁还认识谁啊!你认识你爷爷你姥爷,但你爷爷的父亲,你认识吗?他叫什么名字,他长什么样?
中国人的家族链条,包括影像建构起来的这种链条,非常短暂。人们急急忙忙地拥抱新生活,奔向不可知的未来,急于消弥过往,很少有人会把这种看起来惨淡的、小小一张的黑白照片再放出来。
家庭变得越来越小,记忆的链条也变得越来越短,对旧的记忆之物的载体抛弃得很决绝。旧货市场成了老照片虚拟的、最后的温柔乡。 ▲ 点击视频,跟随晋永权探访潘家园旧货市场老照片
经过这么多年的收集、归纳、整理,我做了一本书,叫《佚名照》,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800多页,书里面有1500多张照片。在总共收集的三万多张照片中,我挑选了包括《佚名照》里照片在内的2456张照片,捐赠给了中国国家博物馆。
这些照片,从私人空间来,然后进入到了旧书旧货市场这样的公共空间,我看到了,捡起来,试图对它做一些分析,但它们并不属于我,还是让它们从公共空间回到公共空间吧。 大约十年前我出过另外一本小一点的书,叫《合家欢》,也是跟此类图像有关。但是这么多年的传播,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找过来说,这个照片是我的,是我家里人的。所以说这更加印证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丢掉了就是丢掉了,看到也不再说了,因为无法从头再说。
有时候我觉得讲这些照片非常困难,或者说我不愿意去讲它。实际上大家看到这些照片,心里都会有一些触动。特别是家庭照片,它拍下的是每个家庭的一个阶段,拍下来以后这个阶段就过去了,后来又流落到一个摊位上。这个过程自然带着消失、伤感、污浊这样一些情绪在里面。
那么你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这些情绪都涌向你,你心里需要去承受它。拿什么来对抗?逻辑和编码。做《佚名照》就是我的一个尝试。 当然做任何事情,就像有一句老话所说,“你好什么就会被什么东西所伤害”。长期浸染在这些照片中间,我现在很难再拿起相机去为人拍合影、纪念照,包括自己的家人。 因为我似乎很快就能看到这些照片的命运,特别是进入数字时代,它们面临着更加不可知的命运。你换了一个手机、一个电脑,这些照片可能就没了。所以说佚名,是日常照片的命运。 在出版界,关于书有一个传说:在一本书里面,总会隐含着一些连作者和编者也不知道的东西,就像书的密码一样。还有一个说法,一本书正文开头的几个字,与最后几个字连起来,可能就是这本书想讲的内容,它冥冥之中注定了一本书的主题和命运。 《佚名照》出来三个多月以后,我鼓起勇气翻开自己的书,发现开头的两个字是佚名,最后两个字是诸君,连起来就是,佚名诸君,诸君佚名。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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