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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祖母,在人间,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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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4 03: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祖母,在人间,我的大学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1-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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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魏荣欢

编辑 毛翊君



遗忘

黎海坚个头不过一米四,瘦瘦的四肢在校服里晃荡,江门的新邻居曾以为她才上六年级。乌黑的头发绑成马尾拢在脑后,形成一个三角尖。

起风了,地上掉落的鸡蛋花被卷着向远滚去。她坐在出租屋附近的河边跟旁人闲话家常,伸手拿起凳旁的银色双肩包,从里面翻出一件70年代末流行的灰色竖条纹中长纤维外套,帮奶奶周兆琼穿上,再由上至下系好纽扣。

她一会儿从双肩包里拿出水杯,一会儿拿出卫生纸,余光时刻注意着奶奶的状态。察觉到旁边不耐烦地扭动,她打开手机短视频软件,一只手举到奶奶眼睛平视的位置,另一只手每隔几十秒就滑动一下屏幕,播放新视频。老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在写满风霜的脸上一双弯如小桥的眼睛依然炯亮,对视频里的一切充满好奇,看到没见过的东西会问孙女“这是咩”,随后爽快地笑起来。

天色暗下来,周兆琼频繁将拐杖戳向地面,窃窃凑到孙女耳边小声说:“等下人家要锁门了。”

“别担心,那是我们租的房,有钥匙的。”黎海坚解释,搂着奶奶的肩膀拍了拍。老人听罢略仰起身大笑起来,带着不好意思的尴尬,继而沉静下来自顾望向河边。

不过,这种沉静持续不了十分钟,便又开启一轮相似的对话。每一遍解释,黎海坚的语调都一样缓慢柔软。

来江门两周了,周兆琼常常会问自己在哪儿。她已经认不得别人,口里只念着孙女。今年夏天,黎海坚被江门中医药职业学院录取,她带奶奶一起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而生活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顺利。奶奶常常会犯糊涂,一刻都离不了人。有时候,屋子里有三个人,周兆琼会问:“那些人都走光了?”一到下午三点,她又会跑到厨房拿起锅,要煮晚饭,有次还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二十分钟。

出租房离学校十分钟车程,在一片老式三层筒子楼住宅区里。楼与楼之间窄窄的过道歪歪斜斜,跟房子一样没有规划。黎海坚跟奶奶住在一层,钥匙细细长长,她试了几次才学会开关门锁。

半开放式的客厅把三样大家具袒露无遗——餐桌、三人木质沙发、冰箱——是一家商会和长者服务中心捐赠的。卧室里有上下铺,她们只用下铺。黎海坚从小就习惯了跟奶奶一起睡。旁边的一张课桌是她用来完成功课和梳妆的地方。

白天黎海坚去上课,就把奶奶托付给一个临时雇来的阿姨。阿姨讲江门话,奶奶不太能听得懂。大门上了锁,她只能在房子里转悠,睡醒了从里屋床上挪到外屋,在木沙发一侧端坐下。桌子上摆的水壶、纸盒令她觉得好奇又困惑,但从来不碰。

就像每餐饭都一定要等阿姨落座,出门久了会担心门上锁一样,她总认为自己是客人。

黎海坚上课间隙,通过志愿者帮忙安装的摄像头确认家里情况,发现奶奶要么蔫蔫地坐着,要么就在犯困。听同学们讨论去聚餐和逛街,黎海坚一点没兴趣,一放学就往出租屋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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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海坚和奶奶出租屋里的餐桌,桌上是吃剩的早餐——蒸南瓜和鹌鹑蛋。魏荣欢摄

大概是在黎海坚上高中的时候,奶奶遗忘的情况越发严重,有时连她这个孙女也不认识了。周兆琼满屋子唤黎海坚的乳名“阿妹”,旁人告诉她孙女就站在身旁,她连连摇头说不是。黎海坚被那个眼神吓住了,陌生疏离,“她最爱的不是我吗?”

来了这里,周兆琼的饭量减少了,以前能吃一小碗米饭,现在只吃得下三分之一。走上十分钟就要歇息,黎海坚总在担心,自己和奶奶相处的时间不多了。


保护

周兆琼的嗓门亮,爱笑,但若骂起人来像挺机关枪。这种架势在儿子走后愈加明显。黎海坚上小学时,有回期末放暑假回家,进门一看到奶奶就哭了,原来是跟同班男同学打架输了。周兆琼立马跑到那个男孩家里讨说法。

还有次,村里有个老头半开玩笑跟黎海坚讲,要把她扔到河里。周兆琼知道后,狠狠数落了对方一通。

在奶奶这样强悍的保护下,黎海坚的童年过得恣意快乐。常常到饭点了,她还在同学家玩,听见奶奶的唤声,会偷偷藏起来。发生矛盾,她跟男生也敢打一架,打输了奶奶一定给她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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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租屋过道的窗。魏荣欢摄

周兆琼第一次见到孙女,是2003年2月。在深圳打工的儿子突然回来,怀里抱着一个不足月的女婴,说媳妇离开他们走了。

孩子黑黑小小的一团,哭声因为缺奶水很细弱。当时没有钱买奶粉,她把自家种的稻米磨成粉做米糊,一点点喂进小嘴里。算命的说这孩子命里缺水和土,周兆琼便给孩子起名叫“海坚”。

儿子很快返回深圳,把孩子托付给周兆琼。老伴几年前过世,儿子在深圳打工,女儿外嫁珠海,那些年还没有政府补助,73岁的周兆琼就靠着种两亩大米和青菜养活自己和孙女,再用儿子寄来的一点钱买鱼加餐。

两年后,正值壮年的儿子突然罹患尿毒症去世,抚养孙女变得更加艰难。按她当时的身体情况,种田勉强能让两人吃饱饭,可没有收入来源,以后上学难办。有相熟多年的邻居直言,把孩子送人。周兆琼扬起高高的颧骨:“只要我还活着,就要养。”

周兆琼老家在隔壁沙田镇,这是她第三段婚姻。很少人知道她之前的经历,只在儿子去世后几天,她抱着孙女心头泛起酸楚,想起曾经有过的几个孩子,都一个个离她而去了。

周兆琼小时候跟着兄弟在私塾读过几年书,认得字,加上生得皮肤粉白,刚嫁到村子来很多人都断定她干不了农活,故意站在一旁看笑话。怎知这看似柔弱斯文的女人后来挣得最多工分,在孕期也不含糊。

丈夫在世时,她是当家的。隔壁邻居想要换地扩建房屋,她出面跟地主商谈,以置换自家地为条件,帮邻居换来门前那块田。她也害怕过,在夜里守丈夫灵柩时。只是在孩子们和外人眼里,她是个倔女人。

其实,在孙女眼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奶奶那几年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地里的水稻,常常需要拜托别人帮忙扛回家;被人推倒在地,抢走刚领到手里的土地承包分红;门前那块借给别人养猪的地,如今被矢口否认,怎么也要不回来;邻居要扩建,趁家里没人推倒了院子围墙,她跟对方理论,却发现高嗓门似乎失掉了声势,力气正在一点一点离开她。


失控

上了初中,黎海坚要到镇上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她开始发现年逾八十的奶奶脾气变得古怪。

初一那年中秋节,她带了两个同学回家吃饭。饭后,奶奶突然责备她把家里的青瓜和自己的衣服都给同学拿走了。她觉得奇怪,抱出还在厨房里的青瓜让奶奶看。

奶奶反而把青瓜用力摔在地上。黎海坚觉得奶奶不可理喻,回到自己的屋子不再理她。大概过了两三个小时,奶奶进屋来哄她,但似乎并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样子。

隔了几个月的一个周末,凌晨一点多,奶奶说丢了钱,质问黎海坚是不是她偷的。黎海坚的否认让奶奶越发激动,以至于最后拿出一把剪刀,“你不承认,我就自杀。”黎海坚吓懵了,大哭着打电话给姑姑。

姑姑听完自己母亲的话,也问黎海坚是不是偷了。

“家里哪有几百块?” 黎海坚哭得喘不上气,委屈又惊慌。

确实,家里根本没那么多钱,姑姑是全职主妇,平时也是靠多跑几家菜市场,省点零用钱寄回家。她开始劝自己母亲——说不通,只好打电话请邻居叔叔来帮忙。但周兆琼就是不肯相信孙女,除非对天发毒誓。最后,黎海坚真的拿着三炷香跪到院子里,周兆琼这才作罢。

这件事让姑姑和黎海坚觉得,奶奶是不是出问题了。接下来,更多事情印证了这一点。

黎海坚周末回到家,发现奶奶吃的炒菜爬着白色蛆虫,米饭散发出馊味;最吓人的一次是,风扇正开着,她拿起剪刀要剪断电线;邻居送点吃的过来,她觉得下了毒,骂得人家不敢上门;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拔地里长出的草,她坚信那是抢地的人故意洒下的。

姑姑几乎求遍了村子里的人,让送点米和菜过去给独自在家的母亲。然而,渐渐地,帮忙的人越来越难找。没办法了,姑姑把周兆琼接到了珠海。

那时,周兆琼已经不认得自己的女儿,总是夜里醒来满屋子转,把枕头套拆下来,打算装行李,吵着要回家看着地,怕被人占去,还担心孙女被人绑架走了。姑姑拦着她,她就把桌子上的菜扔地上,手里的水杯扔向姑姑。姑姑年幼的小女儿在一旁常被吓得大哭。有次在吵闹中,周兆琼的脚背被床沿划了一道小口子。夜里醒来,她在伤口上涂上牙膏、洗面奶、洗发水,甚至把脚泡到用来浇地的尿桶里。以至于伤口最后发脓成坑,周围的肉坏死了。

一片混乱的生活中,只有跟黎海坚视频的时候,奶奶才会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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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海坚喂奶奶吃饭。魏荣欢摄

姑姑只好把母亲送回老家的医院。医院就在黎海坚学校旁边,学校特许她晚上去照看奶奶。每晚9点到12点多她能随着奶奶睡一阵。后半夜奶奶醒了,她就要跟着醒来,一直到早上返回学校。

奶奶出院后回到姑姑家,还是吵闹着回家,找孙女。她记忆的时长从一天缩短至两三个小时,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接听”两个字,就是想不起怎么操作。姑姑和黎海坚上网查过,意识到周兆琼可能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而目前只有一些药物能延缓病症,但非常贵。

之后一次过年,姑姑的大儿子从广州回来,奶奶总觉得姑姑是骗黎海坚到家里,给她儿子做老婆。后来,奶奶对姑姑充满戒备,认为她是来抢孙女的,有时死活不肯吃饭,觉得有毒。到柴火堆里、二楼隔层或者房子各处角落找出被母亲藏的枕头和被子,成了姑姑每天临睡前的仪式。

为了防止母亲走丢,姑姑把家里前后门都上了锁。后门的锁不牢,有次周兆琼打开门跑了出去。后门外就是倾斜的半山坡,老人很难站住脚。姑姑顺着山坡一路问寻,最后在村委会找到了周兆琼。村委会的一名年轻女干部很严厉地盘问她,是不是要把侄女拐走?

原来,周兆琼一大早就跑到村委会求助,说女儿把她困在家里,不给吃住,还要把孙女带走。村委会的干部们大多是外乡来的年轻人,信了她的话,还给在学校的黎海坚发信息确认。这误会很久之后才消除。


未知

黎海坚对父母几乎没有印象,看到影视剧里的父母亲,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奶奶。她说自己没有感到有所缺失,“不知道有爸妈跟没爸妈是啥差别。”

但她还是会在某些艰难时刻,希望父母出现。高考前,有个场景黎海坚幻想了很多次——班主任推开教室门说:“黎海坚有人来找你,说是你妈妈”。她回说:“不可能的,我怎么会有妈妈。”

自从奶奶患病后,黎海坚再也不敢像从前跟同学对峙,“如果到时候老师叫家长来,我没家长怎么办?”

她说话声音变得很轻,习惯性地加上“可能”、“好像”——“我想考全校第一,后来好像也成了。”

有一阵子,她觉得跟同学们不合群,特地去看了大家讨论的漫画,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考大学、照顾奶奶、买菜、做饭、洗衣,“像个中年人”。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假期,黎海坚把奶奶接回家来。每天早上6点起床,她先到厨房熬上粥,大部分时候是白粥,有时放些南瓜、胡萝卜或者肉片进去。接着她把奶奶带到院子里的大水缸旁边,一起洗漱。洗漱完,她会做十几分钟运动,还会拉着奶奶的胳膊,辅助她做上两个仰卧起坐。黎海坚在菜地里劳作的时候,奶奶就在田埂边拔草,到了黎海坚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时候,她就坐在屋里看《西游记》,虽然她听不懂普通话。

奶奶还像年轻时候那样爱阅读,看到包着东西的旧报纸也会铺平来看看。有时她会问孙女是什么字,黎海坚就像小时候奶奶教自己一样,慢慢读给她听。奶奶把周围的环境也慢慢忘了,每次出门要靠孙女指给她这是什么地,那是什么村。

从网络和书籍里,黎海坚了解了一些阿尔茨海默症的护理知识,例如白天尽量不要让她睡,情绪激动的时候不要争论等等。偶尔,黎海坚会带奶奶到村头那家云吞店改善一下伙食。走在村子里,经常会碰到奶奶的老朋友,为了避免奶奶认不出对方的尴尬,黎海坚会有意向对方提问来拼凑信息。隔天带奶奶来看望老朋友之前,她反复把这些信息讲给奶奶。

自从高考后,黎海坚一直在思考自己上大学后奶奶怎么办。填报志愿前一天,她跟姑姑说想要带奶奶上大学的想法。姑姑立马提出,带奶奶住哪,费用怎么办。她答不上来,想要放弃读书,姑姑不同意。

黎海坚哭了:“如果奶奶走了,我这个书读来还有什么意思。”

在姑姑朋友的劝说下,黎海坚按时提交了志愿,第一志愿是江门中医药职业学院,免学费的定向生。

收到通知书,姑姑的这位朋友又来了,还带来了公益组织的负责人和当地媒体。很快,她和奶奶的故事被人们看到,当地一家企业还承诺大学期间每年提供两万元资助。一天下午,黎海坚接到大学校长打来的电话,说可以提供一个单间给她们住。

兴奋没持续多久,她开始犯愁去上课的时候谁来照顾奶奶。高中的班主任建议,可以跟奶奶一起住进当地养老院。

9月4日,当地政府专门派车送黎海坚和奶奶到江门,车上随行的还有市人民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各一名。不料到了那儿,问了两家学校附近的养老院,都不允许陪同入住,探视也因为疫情调整成一月一回。

黎海坚和奶奶只好转去珠海,先在姑姑那里安顿下来。接下来的两天,靠着政府工作人员的协调,姑姑找到现在的地方,帮她租了一间房,雇了一位阿姨照顾奶奶。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光这两样费用每个月就要几千元,她们负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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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晚,黎海坚会把当天穿的校服洗净晾在顶层天台上。魏荣欢摄
一个月前,她开通了抖音号,现在总共发了6个视频,分享的都是带奶奶修牙、染发以及祭祖的日常。外界的关注令黎海坚终能带着奶奶来上学,却也夹杂着一些不怀好意的揣度——“炒作,不想好好读书。”

现在她有些害怕,拒绝了媒体,抖音号也不再更新。每晚她都要到0点之后才睡得着,头发脱落得厉害。接下来怎么办?这个问题始终无解。

开学第二周的周末,奶奶又吵着要回老家找“阿妹”,说着就从柜子里翻出衣服来要走。闹了两个小时,黎海坚终于绷不住哭了,“那我不读了,跟你一起回去。”奶奶一下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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