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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杀死那只美国白蛾|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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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0 09:4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杀死那只美国白蛾|谷雨

 王雅淇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1-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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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北京城里很难再看到美国白蛾。根据规律,成功躲过人类追杀的那些美国白蛾现在正以蛹的形态陷入沉睡,等待被明年春天的暖阳叫醒,可是挨过这个冬天也并不容易。今年有可能会是一个寒冬。这不仅是美国白蛾面对的挑战,在同一片天空下,它的天敌、食物,还有杀它的人类,都将面临同样的困难。


撰文王雅淇
编辑张瑞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秋风从天而降

将死的毛毛虫,长约三厘米,通体发黑,分十二节,每节间扎两束褐色绒毛。让它显眼的是裹满全身的白色长刺,不过此时只剩几簇朝天炸着,其余都泡在水里,像难以计数的线头,勉强支撑虫子进行不规律的拧动。十月十九日下午临近三点,北京朝阳区三间房街道的人造河里,我第一次见到美国白蛾的幼虫活体,发白的天空倒影在虫子周围亮晃晃的。杨羽站在我身边,面露担忧的神色,她是这里的居民,在看见这条虫子以前,她本以为这群通缉犯在杀虫剂和电锯的绞杀中已经销声匿迹了。

杨羽住在一个树比人老的小区,古树繁杂高大,今年九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杨羽眼前出现了陌生的画面:一群长毛虫子粘在一棵桑树树干上,扭动着爬上爬下。随后,去东城胡同里的朋友家做客时,她再次看见了它们,毛毛虫顺着树枝摸上灰墙,钻进院子,一路找到露台上的月季和绣球花,正在茎叶间大快朵颐。与此同时,小区里的树木开始广泛地遭殃。先是桑树被吃空,一周时间内,二三十棵树的枝条上只剩下连片的白网和纤薄的叶脉,之后是杏树和白蜡,然后是杨树,有棵百年老杨树只用两天就空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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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白蛾幼虫爬上杨羽朋友家的绿植 ©杨羽

受害者并不局限在北京,根据国家林草局在春天发布的疫区公告,今年美国白蛾的潜伏地点涉及13个省份607个县。六月份开始,它们躲在叶片背面出生,一边进食一边织网,直到把整枝树叶包覆进网幕,有人曾因此叫它们“白袍巫师”。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毛毛虫蜕皮六七次,从毫米大小的绿色小虫长成三五厘米的白毛黑虫,在距离化蛹十余天起进入暴食期,一路狂吃,吃饱后在蛹里歇半个多月,然后破茧成蛾。雌蛾借风吹开纯白的翅,等待一个前翼带斑点的雄蛾,产下数量惊人的后代,最多能达到近2000颗。到了北京的九月,传宗接代已经重复到第三轮,数量积累到恐怖的程度,最后一代毛毛虫在化蛹前要找个安稳的缝隙过冬,比如杂草丛、土石底、树皮缝和建筑物的角落,于是它们一边啃食植物,一边成群结队地下树,突然就填满了人类的视线。

暴食期的虫子几乎不挑食,倘若树不够吃,一切看似可食用的植物都会被尝一口,比如在河北灵寿县慈峪镇,毛毛虫侵犯了红薯叶、蔓菁和大白菜,好在它们很快就被当地植保站就地正法。甚至有时候,受伤的也不一定是植物,比如在连云港,有些失去理智的虫子爬进了熔纤盘,在饥饿的力量下咬断光缆,间接咬灭了附近的宽带和手机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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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里被虫子啃过的树 ©杨羽

毛毛虫泛滥的几周,杨羽不敢在树下多呆。她设计出一条迂回的遛狗路线,主要徘徊在停车场,然而在一些无法绕开的树下,就算闭眼不看,她还是能听见虫子啃树叶的沙沙声,“就像秋风吹过”。在“风声”中间,夹杂着哔哔剥剥的细微声响,一起遛狗的朋友开玩笑说是虫子爆开的声音,杨羽浑身难受,恐惧似乎沿着绳索传给了狗,每到树下,泰迪也要压低身体,拱着爪子匍匐前进。

小区的清洁工老罗不怕虫,但也烦得很,虫子加大了他的工作量。每天醒来后,他要挥着扫帚面对满地的毛毛虫粪便,一边扫,一边还有新的淋落到身上,不到半个月他就扫出了一座小山堆在树底。偶尔,有虫子从树上悄无声息地滑落,老罗低头扫地,后颈发痒,沿着灰色工服的领子一掏就抓到一条虫,虫的命运自然逃不过被一脚踩死。为了防虫,老罗把戴了许久的深蓝鸭舌帽换成宽檐草帽,虫子不再能碰到他的皮肉,但能在他的头顶摔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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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老罗扫成小山的虫粪 ©王雅淇

国庆假期,杨羽出了趟差,回家之后感觉小区里的虫子几乎都不见 ,树干上干干净净,树下不再有黑色颗粒,树上也静悄悄的。杨羽的遛狗路线恢复了正常,只是在途径一些过分醒目的痕迹时,还是会心有余悸:一棵原本荫蔽跃过小径的桑树如今只剩主干,不远处的另一棵也只留下一根枝条,像天线一样光秃秃地杵着。

美国白蛾耐饥耐寒,能吃能生,自然不会凭空消失。清洁工老罗相信,如今小区清净下来,主要还是靠杀虫剂和砍树,毕竟他亲眼见识过从树顶降落的毛毛虫雨。从九月中旬到国庆假期结束,小区打过三四次药,每次喷药,一辆白色打药车会开进小区,卡车上摞着带长管的药罐,绿化人员牵出管子对准大树扫射,成片的虫子和叶片被冲落,几分钟后,密密麻麻的虫子开始自由落体。这一幕发生在杨羽和大多数居民的视线之外,与之类似,还有成千上万场人类与白蛾的交锋在各个被忽视的角落展开。


杀虫部队

“虫子在地上落一层,就不露地。”向我回忆杀虫画面的人是黄峰,一位早就对虫子见怪不怪的绿化公司老板,最近刚刚得闲。黄峰所经营的绿航园林花卉公司承包了医院、机场等单位的绿化业务,他的员工平日在单位驻场,但今年从9月10号到10月中旬,全公司的人都奔波在北京各处打药,签过协议的单位最少要打上三遍,陌生的小区和公司也来找他帮忙,人手实在短缺,对方催得紧急,黄峰干脆让他们免费拿走设备和药剂自己想办法。

打药师傅通常在清晨五点多准备上工,至少两个人共同作业,一次喷药必须扫清所有的角落,上树和爬房是基本功,作业中断也是家常便饭,比如在医院,杀虫师傅在飞驶的手术车面前只能靠边站。偶尔有医生投诉杀虫剂的气味让病人反感,打药就得暂停,等一周后签手续、贴通知重来一遍,树又秃了一棵。一般两次完整的打药会间隔十天左右,黄峰需要上树检查每次打药的效果,头一回最恐怖,爬上一棵法国梧桐时,虫子环绕着他,“手一抓到处都是”,到了第三次,毛毛虫大多绝迹,再次端详那些枝杈,有些居然在秋天发芽了。

我问黄峰,消失的毛毛虫去哪儿了?他说绝大部分进了垃圾站,也就是掉下树的那一堆,它们被塞进一个黑色垃圾袋丢掉,属于“非生活垃圾”,另外一些虫子死在树上,随着时间风干成一撮绒毛,他向我展示照片,虫子就好像破碎的蒲公英粘在泥上。黄峰向我保证,他消杀过的场地没留一个活口,虫蛹也没有发现,但不好说明年会不会再次发生,因为可能会有街道上的毛毛虫轻而易举地跨过单位的外墙,而“杀虫部队”分工明确,他的职责只限于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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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地上的虫子 ©黄峰

仅是墙内的杀虫作业就已经让黄峰手下的绿化师傅们累得够呛。他们所使用的药车里能装300斤水,最高大的一棵树直接能耗尽一车,需要频繁地配药。通常300斤水会配一瓶二三十毫升的杀虫剂。药剂普遍低毒,虫子治不过来时得把两类不同的药品搭配在一起用,“药效能提高一倍”。药水气味呛鼻,即使备上了全包头的面罩和护目镜也可能在长时间作业后轻微中毒,一次黄峰的弟弟从天亮忙到天黑,回家后嘴里开始吐沫,洗漱了许久才缓过来,也有员工跟着他干了一周,直接辞职了。

杀虫是一条产业链。黄峰的杀虫“弹药库”来自北京苏阳园林机械,这家公司在丰台区的仓库里堆放着上千种产品,首推新能源设备和租赁。老板仲其立平时坐在仓库一角,仓库里有不同型号的喷药车,最大的一种十分钟能喷出一吨水,普通喷药车的价格在2000至3000元,租一次100至200元,绿化公司常年有备用,今年只有一些小区物业来租赁,真正卖得快的是他代销的杀虫剂,生产厂家在河南。仲其立所感受到的虫情爆发源于激增的订单,客户们在九月每天以10箱(200瓶)为单位搬药,春夏因为多雨天气而减少的订单都集中滞后到了秋

仲其立所售卖的杀虫剂主要是高效氯氟氰菊酯,菊酯类杀虫剂在农科院副研究员刘永强做过的测评中名列前茅,它能麻痹幼虫的神经系统,另一种好用的药物是脲类,它能抑制幼虫蜕皮,广泛用于春夏的飞防。这项研究发表于2012年,是刘永强在山东老家虫灾爆发时进行的,当时有报道称山东“灭蛾上升到政治高度”,刘永强记得政府在洒药之余也动用财力请老百姓加入物理防治,主要的方法是雇村妇剪除网幕和高价回收虫蛹。刘永强感觉近年来家乡的防治成效显著,他推测,“后期是天敌在虫子的自然控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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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虫药剂 ©王雅淇

天敌不仅有自然的,也有人造的,其中最著名的一支叫白蛾周氏啮小蜂,它们是杨忠歧教授在80年代调查陕西虫灾时找到的品种,代号中的“周氏”是杨忠歧在纪念牵挂灭虫的恩师周尧。体长1毫米出头的小蜂还没有黑芝麻显眼,只有10天左右的生命,它们会先找到美国白蛾的老熟幼虫,通过针管注入毒素,让幼虫提前化蛹,然后把自己的后代寄生在蛾蛹里,接下来,白蛾就成了未来200到600头小蜂的营养来源,用血肉组织帮助它们茁壮成长。

北京蓝狐天敌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是最早开始批量生产白蛾周氏啮小蜂的国有企业之一,总经理马润国原是西山林场的技术人员。他告诉我,对于害虫美国白蛾来说,除了有寄生性的天敌周氏啮小蜂,还有捕食性的天敌躅蝽,以及专一感染美国白蛾的核型多角体病毒(NPV),病毒液体或粉剂会被稀释后像打农药一样喷洒在林间,战斗力也很强。

除了这些,黑光灯和性信息素诱捕器等装置也是杀虫的武器,现在还有先进的虫脸识别”技术,被捕获到的虫子将被扫描确认身份,并上传至监测系统。根据国家林草局的数据,今年国庆期间,北京出动32769人次巡逻了83643公里,对16个区、237个乡镇、1457个村点的88930棵树进行了防治,飞防作业从4月7日启动,累计在173天中起飞了907架次,各个公园投入诱捕器1800套,释放天敌昆虫1亿头,其他地域也开展了相应战斗,直到10月30日,毛毛虫在我国共试图侵占1086.98万亩土地,人类和美国白蛾奋勇交战,“无公害防治率达90%以上”。


杀虫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说实话,这些杀虫记录让我惊讶,我住在一个绿化面积超过40%的小区,但一条虫都没见过,物业骄傲地告诉我,这是因为“咱小区鸟儿多”。可是杨羽的小区里鸟也不少,只是似乎被农药打跑了,直到白蛾被灭得差不多,杨羽才又在小区里听见鸟叫。这样看来,生物和人类的武器好像很难并肩作战。

马润国支持了我的观点,并补充了例证。如果在释放周氏啮小蜂之后喷了农药,天敌昆虫与害虫会一起被农药杀死,而且天敌昆虫很难自然恢复,害虫的抗药性却越来越强大,这样的后果就是破坏了天敌维护平衡生态的功能,逐渐引起生态失衡。即使一片树林已经通过释放天敌成功防治了虫害,偶尔的一次农药作业也可能引起天敌昆虫的死亡。发现害虫后,常用的最快解决方法就是打药。除了见效快,农药的成本还低,周氏啮小蜂一般以200只蛹为单位整箱售卖,5块钱一只蛹,里面能出5000至12000头小蜂,乍一听单价极低,可还是比农药杀虫贵了几倍。

当然,农药不仅误伤天敌,还会造成更广泛的攻击,蕾切尔·卡逊在《寂静的春天》“不必要的大破坏”一章中已经陈列过它伤害鸟类、危及土壤和人体健康等各种事实。最近的证据也表明,就算我们在消杀美国白蛾时换了低毒农药,还是可能出现各种意外,比如一位没接到飞防通知的村民刚把一百个鸡蛋压的面条晒在院子里,第二天就得全部扔掉,清洁工老罗也记得,在杀虫后打捞河里的落叶和虫体时,他还捞出了大量的死鱼。此外,如果想把药打上超过10米的树冠,药机还必须用燃油驱动的。

“这是一个体系,就跟我们给人看病一样,天敌生物产品属于中医体系,农药就属于西医药品,西医的方法能迅速达到某些目的,但最终还是得治标治本。生态失衡的问题还要生态的方法来恢复。”马润国把这些生物产品形容成“自然的修复工”。他解释说,孵化后的小蜂生命周期很短,在自然界的寄生率也低,若没能在短暂的生命中成功寄生就会直接死去,没什么害处,而且由于存活时间短,需要每年进行人工补放。

不像农药随用随取,马润国和员工每年春天都要去林间采集新的种蜂,即挖出一批被寄生过的美国白蛾蛹。在生产车间,工人将白蛾蛹放至试管中,等小蜂孵化出来,然后将小蜂播撒在排满优质寄主柞蚕蛹的纸箱中,考虑到小蜂的向光性,寄生的步骤要在暗室完成。三至五天后,完成寄生的柞蚕蛹会被转移到有光的房间内继续发育,等到茧内的小蜂成熟,这批产品就会被装箱放入冷库滞育,等待提货。小蜂一般在美国白蛾一代及二代老熟幼虫到化蛹期被释放两波,很少在第三代释放。今年第三代美国白蛾爆发时,蓝狐公司只剩下少量存货,也来不及再生产,而且因为个体小,小蜂无法对抗下雨和大风天气,今年的雨水对释放效果产生了很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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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蛾周氏啮小蜂在辛寺胡同释放 ©杨羽

在街边偶尔能看到被钉在树上的柞蚕蛹,茧的两端有倾斜的开口,这也是工人用美工刀削制的,方便小蜂飞出。在蓝狐天敌公司生产周氏啮小蜂的流水线上,工人有十名左右。马润国说自己不担心别人来竞争,因为整个减碳行业都不赚钱,在目前的分配规律下,赚钱的还是“碳排放的生产者”,“说白了我们都是有点情怀”。

成本、效率、代价,综合考虑一番,现在想杀美国白蛾果然得靠“综合防治”。但在这样的“综合”系统中,污染更严重的方法总会以低价和快捷被青睐,生态环境变得更不可控,杀虫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根据我国第一批外来物种名单,美国白蛾在1979年由辽宁进入我国,在辽宁省地方志里对此有更详细的记录:“1979年7月初,在丹东市郊区九连城公社窑沟大队果园首次发现美国白蛾。”那么,如果能在1979年顺利地杀死这种外来生物,会不会对解决今天的麻烦有所帮助?


从原点重启

我找到了曾经作为农业部检疫专家前往丹东研究美国白蛾的张生芳,今年他已经81岁了,仍能非常清晰地回忆起来当年发现美国白蛾的状况。那是个不小的事件。

张生芳说,1979年,那不是美国白蛾进入中国的年份,而是它被注意到的时间。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林业在混乱的时代停滞,研究生毕业、在农业部参加工作的张生芳和生物所一起搬到河南当讲师,没事就自己在农田里找害虫,此时,原生于北美洲的美国白蛾已经跟随战争的轨迹进入日本和朝鲜半岛,跨过鸭绿江,在辽宁丹东扎根了,甚至还一路爬到了检疫局门口的树上,但没人认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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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生芳和他的研究成果 ©王雅淇

70年代末,中朝协议交换边境一带的病虫害资料,得知美国白蛾已经覆盖朝鲜半岛后,丹东检疫局开始进行本土调查,他们给农业部送了一对白蛾标本,分类专家方承莱凭借蛾腿上刺的数量判定它们是星白灯蛾,抓错了。1979年,农业现代化起步,张生芳从河南调回北京,进入检疫局,丹东遭遇大量毛毛虫啃食树叶,他被派去侦查,将疑似生物拿给方承莱,这才确定了美国白蛾已经在中国生根,但说不清它们具体是哪一年、如何抵达的,没准“大风一吹就把虫子吹过来了”。

在丹东,张生芳看到了满树的虫网,最凄惨的是糖槭,许多都因为虫子啃食严重而被拦腰截断了。这是农业部检疫局恢复正常工作当年的大事,美国白蛾在林科院的文件中被称为“毁灭性害虫”。张生芳和一位“中专毕业的同志”泡在实验室,每天盯着培养皿和蛾子产卵的墙壁,丹东检疫所联合害虫调查大队在田间考察,历时一年多终于理清了美国白蛾的生物学特性,成果装进一本内部发行的小册子。

这本小册子成为美国白蛾的科普材料,从82年到84年,张生芳扛着自己画的美国白蛾结构图在疫情爆发地讲课,并摸查虫子的传递规律——山东的虫子来自辽宁的木材运输,陕西的虫子来自武功县修理朝鲜飞机发动机的5702厂。在他的描述里,当年的虫灾比今年的北京严重得多,厂里的工人每天走路都得把衣服翻到头上,虫子爬进居民楼,又从掀开的烧水壶盖子里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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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生芳小区内也有被啃秃的树 ©王雅淇

这样看来,在源头掐灭美国白蛾是没机会了,毕竟在发现时就已经蔓延开来。虫子就像历史的记号,标志着忽视生态的麻木年代和人类活动的轨迹。

“就没有检疫对象进来以后灭绝的。”张生芳说,彻底清除一类外来物种的可能性极低。“检疫对象”是当年的老叫法,现在已经变成了“检疫性害虫”。我向他请教“害虫”的定义标准,他告诉我,“说穿了,就是根据人的利益考虑的,你对我的经济方面造成损失,我就把你叫成害虫。”

在我和马润国讨论美国白蛾除了造成危害还有没有什么对人类的意义时,他提醒我说,“先有了自然才有的人类,是我们侵占了人家那里。”美国白蛾被视作一种危害严重的外来物种,但归根结底,它能够来到我们身边离不开人类,尤其是带它们走进欧亚大陆的二战,当时没人关心,现在我们只能重新面对这个自己惹出的麻烦。

但说美国白蛾是一种“毁灭性害虫”可能有些过头了。林业昆虫学家萧刚柔也参与了美国白蛾早期的研究,那之后不久,他去美国考察学习,在当地的留学生朋友家里看到了房顶上的美国白蛾,友人不当回事,告诉他院子里到处都是。萧刚柔回来以后把这件事告诉张生芳,美国白蛾顿时显得没那么可怕了。只是在一开始,张生芳猜测,在农业部工作刚刚重启的时候,对待一种陌生的外来生物“需要一点气氛”。我回想起一些给美国白蛾配上紧张音乐的视频,在已经掌握各类防治技术的2021年,这种 “气氛”好像并没有消失。


信号

脱离这种气氛,再次翻看美国白蛾的照片和视频,这些树叶杀手也只是一群暴露在摄像头前的昆虫。纵使在大自然里锻炼出了顽强的生存本领,闯入人类世界后也只能因为吃了太多林木而没有活路,尤其还对农药很敏感,一沾就死。

其实麻烦不只是美国白蛾,黄峰说,“从春天开始,今年的虫害和病害都比较严重”,螨虫、白粉病都让他头疼,美国白蛾只是长得比较显眼而已,比如说,在脚步匆匆之间,很少有人会注意到树下会多出一些亮晶晶的东西,那意味着树上爬满了蚜虫。

在黄峰眼里,比美国白蛾危险的虫子还有很多,他自己最怕的是蝗虫。小时候,老师讲蝗灾,全民捉虫,每家有几口人就要上交几辆手推车的虫子,全村的蝗虫堆到一起臭烘烘的。他心里一直没概念,直到有次站在西瓜地里,突然头顶蝗群飞过,“就像乌云一样”,即使没落地,也永远忘不掉了,美国白蛾与之相比实在是温和多了。况且,其他年份不是没有美国白蛾,他已经从业近20年,偶见一两片网幕完全不担心,因为“没有它繁殖的机会”。黄峰相信今年的机会就是天气,毕竟这是最显眼的原因,今年的北京有二十年来最多的降水。

在《中国森林昆虫》对美国白蛾的记录中,“温度24-26°C、相对湿度70-80%最适于幼虫发育”,2021年北京汛期的平均降水量为627.4毫米,是近十年同期的近1.6倍,单7月就有20天在下雨。无可置疑,条件很适宜。更令人担忧的是,相比于人类自己可控的杀虫防治策略,气象是很难准确预测和改变的因素。

根据气象专家的结论,今年北京强降水的直接原因主要与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北扩有关,另一个为公众所知的词则是“气候异常”,不止北京,这也是全球性的局面。单就降雨而言,河南遭遇了极端暴雨,德国西部和比利时东部也出现了有记录以来最严重的洪水,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雨量奇高,巴西的里奥内格罗的降水量达到了有记录以来的最高值,甚至格陵兰冰盖的顶峰都出现了历史上的第一次降雨——之前只会降雪。

在10月31日世界气象组织所发布的《2021年全球气候状况临时报告》中,这些极端天气都被归因于“气候变化”。过去七年正在成为有记录以来最温暖的七年,海洋升温酸化,北极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升温的大气层能够容纳更多水汽,这些都在某种程度上辅助了异常的降水。

马润国把“虫情严重”解释为“某种积累”,不管是突然增多的美国白蛾,还是奇怪的多雨季节,都是一种生态现象。显然,毛毛虫爆发不能单怪罪雨水,它们一样是警示的信号,就像《大灭绝时代》扉页上所摘录的博尔赫斯的话:“无数个世纪过去了,然而一切都发生在今天。”

多雨的天气里,黄峰心情郁闷,不止担忧虫害,也为夏季的洪灾难受,有天待在花店,外面在下雨,他拿出陶埙吹了一首《忧伤飘满雨季》。不过马润国倒是记得一些下雨带来的好事情。他今年在林间考察时,发现顶级林木栓皮栎长得比往年好很多,高大的落叶乔木结出大量饱满的果实,他们不用再去别的地方采种了,“就像水是万物之源一样”。不管是雨水还是白蛾,马润国相信它们都有“大自然的奥秘”,所以根本不用执着于杀光美国白蛾,在“一物降一物”的自然界,周氏啮小蜂都知道不能让自己的寄主灭绝,人类能做到所宣传的“有虫不成灾”就足够。最近,他开始准备冬季的虫情调查,等疫情好转后,就出发去森林。

我的追查也告一段落。如今北京城里很难再看到美国白蛾,它的信号随着骤降的气温彻底熄灭,其上又覆盖了秋风扫下的树叶,还有突然降落的大雪。根据规律,成功躲过人类追杀的那些美国白蛾现在正以蛹的形态陷入沉睡,等待被明年春天的暖阳叫醒,可是挨过这个冬天也并不容易。国家气候中心发布公告称,今年将出现“双峰型拉尼娜”现象,即在去年的东太平洋海温变冷恢复后,一场新的降温再次来临,这样罕见的现象将带来愈加不稳定的天气状况,有可能会是一个寒冬。不过,这不仅是美国白蛾面对的挑战,在同一片天空下,它的天敌、食物,还有杀它的人类,都得解决同样的困难。(来源:腾讯新闻)


◦ 杨羽、老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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