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年，泰国再现总理下台危机，“通话门”何以发酵至此？

源济

不到一年，泰国再现总理下台危机，“通话门”何以发酵至此？

2025-06-23 20:55·凤凰WEEKLY

文/胡毓堃

编辑/漆菲

一次17分钟的电话录音泄露，令泰国为泰党政府危机再起，佩通坦仅坐了10个月的总理宝座岌岌可危。

6月19日，佩通坦在政府和军方人员的陪同下就“通话门”事件公开致歉。

6月22日，佩通坦就“是否下台”给出明确答复。她在社交平台X上发帖说，当前执政联盟的所有政党都表态支持她，她将致力于维系政治稳定，应对国家安全面临的威胁。此外，佩通坦强调政府和军方一直站在同一立场、支持民主原则、遵循宪法规定。换言之，她既无意辞职，也不打算解散议会、提前大选。

一周前，佩通坦与柬埔寨资深领导人、参议院主席洪森通话讨论5月28日两国边境冲突引发的紧张局势。不料三日后通话录音遭到泄露，通话中佩通坦不但亲昵地称洪森“叔叔”，还抨击军方边境地区的司令官，从而在国内引发众怒。执政联盟摇摇欲坠，上议院欲提交罢免佩通坦的请愿，反对党和民间要求她辞职的呼声更是不绝于耳。

5月28日泰柬边境冲突图示。图源：《曼谷邮报》

佩通坦通过新闻发布会做出解释，之后公开道歉，却未能延缓与日俱增的压力。“通话门”激起的“卖国”指责如同火上浇油，放大了泰国民众和改革派对其施政不力的不满。加之保守派和军方的不信任，佩通坦迎来前总理赛塔一年前遭遇的“两难困局”。泰国政坛再生变数，而该国真正的不稳定因素依旧难解。

“通话门”是被下套？

“我不希望叔叔去听反对我们的人的话。如果您听另一边讲话，陆军第二军区司令（本辛·帕卡朗）就站在对立面……他只想逞强，最后说些无助于两国的话。我们真正想要的是和平。”

“请对您的侄女保留几分同情。现在泰国人民正调侃我应该去做柬埔寨首相！真的，如果您有任何要求，告诉我就好，我会处理。”

“现如今政府正遭到严厉批评，因为有报道称我们会对柬埔寨断水断电。我必须为此而道歉。这只是对可能情景的说辞，并非宣告我们的意图。”

看看上述佩通坦对洪森讲的原话，就能理解为何录音一曝光，便在泰国引起轩然大波。这通17分06秒的电话中，仅是“有什么要求就告诉我”这句话，佩通坦就说了三次。仅看文字，很难想象是双边关系处于龃龉中的两国领导人的对话。

洪森在脸书上发布的与佩通坦完整通话录音。

此后的媒体采访和道歉声明中，佩通坦试图用“家族关系”和“外交谈判技巧”来解释自己的说辞。

两大家族的跨国交集长达33年。佩通坦的父亲、泰国前总理他信和领导柬埔寨近40年的洪森视彼此为“结拜兄弟”，多次相互力挺。2006年他信在军事政变中下台并流亡海外后，洪森曾任命他为柬政府的经济顾问。

佩通坦与父亲他信（左）。

他信曾对自己的红衫军支持者放言：“东盟地区有三个深爱彼此的兄弟：文莱苏丹（哈桑纳尔·博尔基亚）、我、洪森。在我遭到迫害的时候，另两国成为我在艰难时刻的第二家园。”

但如今，当他信之女佩通坦、洪森之子洪玛奈分别接过泰柬两国的执政权，两国关系却因为边境摩擦降至谷底。佩通坦与洪森“通话门”的剧情走向，更印证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国关系”。

按照佩通坦的说法，“叔叔”“侄女”之称体现的是两个家族的私交，而非“国家屈服”或者“政治附属”。谈到批评军方的措辞时，她将其解释为一种“谈判技巧”：“当我说那位将军站在‘对立面’时，我只是就信息本身而言——他的评论让紧张局势升温。我的意思并非把军方定性为我的敌人。”对于“断水断电”之说，她则以“混淆假设场景和政府实际政策”提醒外界不要错误解读。

佩通坦一边为“录音泄露引发公众愤怒”含泪道歉，一边则对洪森的做法表示不满。她称自己“用私人手机”进行的通话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录音，“显然他（洪森）只在乎自己在国内的人气，并不考虑对泰柬关系造成的影响”。泰国外交部亦致信柬埔寨驻泰大使，对私人通话的泄露“深感失望”，警告“这将严重影响双方正在真诚解决问题的努力”。

按照洪森的说法，对通话进行全程录音是惯例，而且他只是将录音分享给国内80位政界人士，并未向媒体泄露。此外，柬埔寨先放出的是9分钟的剪辑版，之后才放出完整版，可谓套路满满。

但凡佩通坦老到一点，就会知道，这不是“叔叔”洪森第一次这么操作。事实上，通过曝光私人谈话获取政治收益，是这位政坛常青树屡试不爽的手段。

通过曝光私人谈话获取政治收益，是洪森屡试不爽的手段。

2017年，还是柬埔寨首相的洪森刻意曝光与时任国会最大反对党领袖根索卡的闭门会谈内容——洪森以撤销司法指控、允许参选为条件，鼓动后者攻击另一位反对派领军人物桑兰西。洪森强调这则录音真实、未经剪辑，为的是分化反对派阵营。

此次曝光与佩通坦的通话，对洪森更是有益无损：既展示了柬方在两国边境冲突中占据“道德高地”，又削弱了佩通坦政府的国内公信力，甚至促成泰国政坛生变，为柬埔寨在边境问题上创造“可乘之机”，顺便体现出洪森在柬埔寨国内外事务中依然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相比于老到的洪森，38岁的佩通坦不仅错判了对手，也错判了国内政坛与民间情绪。5月28日的边境冲突虽然只有10分钟，造成1名柬埔寨士兵身亡，但其背后两国就法国殖民历史遗留的领土边界争议，尤其是被联合国定为世界文化遗产、1962年被国际法院判给柬埔寨的柏威夏寺，一直挑动两国的敏感神经。

位于泰柬边境的古代高棉印度教寺庙柏威夏寺。

尽管事发后两国政府和军方保持沟通，但连带的隔空交锋并未缓和，柬方禁止进口泰国的果蔬、影视剧、网络、电力等，泰方则召回驻柬大使，两国还陆续关闭多个边境口岸。

由于柬埔寨的燃料大多从泰国国家石油公司（PTT）采购。边境争端爆发后，泰国反对党呼吁切断对柬埔寨的石油供应。洪森则建议柬政府认真考虑停止从泰国进口燃料，并补充说，如果边境问题未能解决，柬埔寨应暂停从泰国进口所有罐头食品和饮料。柬政府还刻意挑选在6月15日向国际法院去函，以解决边境四个争议地区的归属——这一天正是当年国际法院将柏威夏寺判给柬埔寨的日期。

国内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背景下，佩通坦在通话中的措辞给国人的感觉，仿佛她与洪森是一条战线，而与坚决捍卫国土的军方站在对立面。一国总理“屁股歪了”，竟被对手国家“予取予求”，自然不能被容忍。遗憾的是，佩通坦在6月19日的道歉和解释不仅没有起到危机处理的效果，反而激起了更严重的反噬。

上台以来，佩通坦始终未能兑现施政承诺、缓解经济困境，边境冲突和“通话门”进一步加剧了政府危机。日本关西外国语大学和平与冲突研究副教授马克·科根（Mark S. Cogen）将此次边境危机形容为“锦上添花”（icing on top of this cake），讽刺其对正在失去公众信任的佩通坦政府添加了“催化剂”。

佩通坦“破局”失败

去年8月中旬，由于任命内阁部长涉及违宪，时任泰国总理赛塔·他威信被宪法法院免职，佩通坦被执政联盟推举为继任总理，成为该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理和钦那瓦家族走出的第三位总理。10个月后，佩通坦同样陷入执政危机的漩涡。看起来事发偶然，实则出自必然——赛塔未能化解的困局，年轻的佩通坦同样难解。

“通话门”事件后，佩通坦竭力进行危机公关，又是发布声明道歉、又是去边境地区慰问陆军第二军区，还与司令本辛谈话，试图消除误解。她连续几日与军方人士“同框”，称“我们站在保卫国家的同一战线”。不过这些努力并未阻止危机的延宕，她领导的联合政府摇摇欲坠，总理生涯前途未卜。

6月20日，佩通坦视察陆军第二军区驻地，体现与军方关系和睦。

6月18日晚，泰国第二大党自豪泰党宣布退出执政联盟，该党在内阁的副总理和部长级成员集体辞职，并带走69名议员，使得执政联盟仅剩下约255席，在有着500席（5席空缺）的下议院勉强过半。两天后，拥有36名议员的泰国人团结建国党向媒体放风，称考虑逼宫佩通坦，以换取该党继续留在执政联盟、维系多数政府（其官方说辞是与总理会谈后再做决定）。

当前泰国国会下议院席位分布。来源：彭博社

执政联盟之外，泰国上议院议长蒙坤·素拉沙乍6月20日向宪法法院和国家反贪污委员会提交69名议员联署的请愿书，要求调查佩通坦，称她与洪森的通话内容涉嫌严重违反宪法第160条规定和伦理规范，宪法法院应根据宪法第160条（内阁部长伦理要求）和第170条（罢免规定）将佩通坦罢免。上议院国防委员会则用危害国家安全说事，称佩通坦的言行可能构成违反刑法第157条，应被立即解职。

反对党和民间组织也不忘火上浇油。泰国最大反对党、下议院第一大党人民党称佩通坦已失去公众信任，要求解散议会、提前选举。民间组织“泰国改革学生与人民网络”（NSPRT）从6月19日起在政府大楼门口发起抗议示威，要求佩通坦辞职。另一民间组织“国家团结力量”（Ruam Palang Phaendin）提出同样的诉求，宣布将于6月28日16时至21时在曼谷胜利纪念碑举行大规模抗议。

路透社形容，佩通坦正在遭遇“围攻”，但这种处境早在边境冲突和“通话门”之前就开始了。今年3月下旬，以人民党为代表的反对党发起28年来首次针对总理的不信任动议，理由是佩通坦是其父他信的傀儡。经过两天的辩论，下议院以319票对162票否决了这一不信任动议。

今年3月26日， 泰国国会下议院就针对佩通坦的不信任动议进行表决，最终该动议被否决。

同一时期，泰国选举委员会和特别调查局启动对去年上议院选举舞弊丑闻的调查。当时选出的200名上议员中有153人被视为自豪泰党的盟友，而截至今年6月，超过半数上议员涉嫌操纵选票或贿选。泰国媒体分析说，上议院的丑闻让执政联盟起了内讧。

作为保守派、保王派的代表性政党，自豪泰党在2023年5月大选后签署“魔鬼协议”、加入为泰党的执政联盟，以阻止进步派的远进党（人民党前身）执政，这被视为为泰党与保守建制派携手的标志。然而权宜之计的合作很快出现裂痕，自豪泰党近来多次抨击为泰党的政策，而重获自由的他信也采取行动，试图夺走自豪泰党籍副总理阿努廷·参威拉恭兼任的内政部长这一要职。

与此同时，本辛所在的第二军区是泰国军队的实权单位之一，尤其在泰柬边境事务中具有高度控制权。她的批评显然也会让军方不满。

尽管军方在口头上强调团结、不谈与政府的分歧，但本次边境冲突中二者的不同调表现得十分明显。佩通坦政府所有的外交努力都意在为局势降温、恢复边境和平与口岸开放，可军方却一直唱反调，称自己高度戒备、做好了“高水平军事行动”的准备。有人怀疑边境冲突并非孤立事件，而是军方强硬派的刻意挑衅。

柬埔寨首相洪玛内表示，泰国总理和政界领导人已表明愿就重新开放边境进行双边谈判，军方却一意孤行，继续实施单方面措施。“我不确定这是策略还是战术，但泰国政府和军方之间似乎缺乏共识，也不清楚关闭边境的真正目的。”

美国《时代》周刊指出，佩通坦政府试图避免军方协同保守派和保王派精英接管权力，但她很可能已经失败。此言或许夸张，可着实揭露了佩通坦和前任赛塔都未能破解的困境：既不被进步派和要求变革的民众所支持（因为她选择与保守派联合执政），也从未真正赢得军方、保守派、保王派等传统力量的信任。特别是保守势力对他信根深蒂固的怀疑，似乎提前预示了佩通坦“破局”失败的结果。

2023年，佩通坦与赛塔（右）一同参加竞选活动。

换总理or军方介入？

站在执政联盟和传统政治势力的角度，提前选举并非好的选择。为泰党的支持率和满意度跌入低谷，而人民党的支持率遥遥领先。如果即刻举行大选，人民党和进步派极可能获得下议院更多的议席优势乃至组阁，而改组后的上议院已经无权票选总理。

这不仅威胁到为泰党的执政地位，也不是保守派能容忍的——人民党的前身远进党之所以去年被宪法法院解散，就是因为承诺修改刑法第112条（冒犯君主罪）。

但就算不对政坛重新洗牌，亦不代表佩通坦作为总理就能高枕无忧。宪法法院是否受理、如何处理上议院提交的要求解职佩通坦的请愿书，仍有待观察。

去年做出解职赛塔的裁决之前，诸多分析人士都不相信宪法法院会不计政治后果罢免赛塔。该法院整体倾向偏保守，有权审查所有公职部门履职、公职人员和政党事务的合宪性，而且其裁决为“终审判决”，不得上诉，对国会、政府、其他司法机构都具有约束力。看到前任的遭遇，佩通坦不得不保持警惕。

此外，《泰叻报》联合川喜登大学组织的民调显示，超过60%的受访泰国民众认为佩通坦应当辞职，其行为损害了国家形象。一旦街头抗议升级，泰国经济尤其是旅游业将遭到直接冲击，甚至可能会延误国会对政府财政预算的表决。

6月19日，抗议民众在政府大楼外要求佩通坦辞职。

如果最坏情景发生，势必会影响到执政联盟内其他政党，以及宪法法院后续行动的考量。假如有更多政党退出执政联盟，佩通坦政府沦为议会少数，那便难以避免走向重新大选。人民党领导人纳塔蓬·能班亚武已经表态，不会与自豪泰党联合组阁、推举该党热门人选阿努廷为新总理。

为避免这一情况，为泰党内已有人向他信建言，让他说服女儿辞职、保住执政联盟。执政联盟亦有人披露，泰国人团结建国党领导人、副总理披拉攀·沙里叻他威帕可能会在佩通坦无法履职的情况下被提名为新总理。对于为泰党及其支持者而言，如此结果实属无奈：尽管党内不乏对他信及其家人把持权力的不满声音，但为泰党实在找不出能替代钦那瓦家族主持大局的人选。

一旦常规机制无法保证政府的稳定运行，军方是否会以某种形式发起政变、主持政局？自1932年实行君主立宪制以来，泰国经历过至少12次成功政变、更替了31名总理，可以说其现行制度本身就是政变的产物。

对于外界猜测，泰国军方在6月19日发布公开声明，重申了他们对民主原则的承诺，并强调了国家团结的重要性。声明中指出：“武装部队总司令呼吁人民继续对军队捍卫君主立宪制的决心保持信心。”

6月19日，泰国警方在政府大楼外高度戒备。

新加坡智库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客座资深研究员丁萨（Termsak Chalermpalanupap）认为，即便想换掉总理，军方也无需亲自下场。“只要执政联盟内部的中小政党有异动，就能起到相应效果，更不用说泰国人团结建国党本身就是亲军方的政党，披拉攀就具有军方背景。”

纵观此次“通话门”引发的政治危机，再次印证泰国政坛的不稳定因素依旧存在：一边是对传统政治生态失去信任、要求加快民主化变革的进步派和支持者，另一边是努力维系传统、保持既有影响力的政坛保守力量，二者相互猜忌、斗争愈演愈烈。

佩通坦在经济政策上的受挫（例如无法兑现发放一万泰铢现金的承诺），以及近来因外交问题引发的不满，其实是上述结构性矛盾相互影响带来的必然结果。如果她挺过“通话门”，下一次危机随时可能出现；如果她倒在此次危机中，未来的总理同样会疲于应对类似难题。（作者系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