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柬冲突迈向全面战争？第三方调停难，间歇式有限冲突或成常态

源济

泰柬冲突迈向全面战争？第三方调停难，间歇式有限冲突或成常态

2025-07-25 18:11·凤凰WEEKLY

文/胡毓堃

编辑/漆菲

无人机、F-16战机、BM21-火箭炮……泰国和柬埔寨边境上，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这么多武器。

由于泰柬边境冲突愈演愈烈，根据泰国军方7月25日公布的数据，泰国方面有20余名平民死亡，此外超过4万平民被迫撤离。柬埔寨方面已有24人死亡。

两天前，在泰国素林府和柬埔寨奥多棉吉省的边境争议地区，两名泰国士兵在巡逻时被地雷炸伤，致使两国降低外交关系等级、召回和驱逐大使，并再度关闭边境。由此引发两国自2011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边境冲突。泰国外交部发言人曾表示，拒绝第三国为泰柬边境地区发生的冲突调解，坚持要求柬埔寨停止袭击，通过双边会谈解决冲突。

泰柬边境冲突地带地图。图源：BBC

边境局势挑动着泰柬社会和整个地区的神经。本次交火是今年夏季以来两国边境冲突的延续，并与两国内政特别是近期“通话门”事件及后续影响密切相关。目前泰柬关系已陷入最低谷，冲突背后的潜在风险也可能会影响地区稳定。

7月2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外交部长王毅在京会见东盟秘书长高金洪时表示，近日柬泰边境爆发冲突并造成人员伤亡令人痛心和担忧。这一问题的根源是当年西方殖民者造成的遗祸，现在需要冷静面对并妥善处理。中方赞赏并支持东盟轮值主席国积极开展斡旋努力，以“东盟方式”推动对话协商和政治解决。作为柬泰共同的友邻，中方愿秉持公正公允立场，继续为推动降温缓局发挥建设性作用。

被疏散的柬埔寨边境居民。

引爆边境冲突的地雷

1904年与1907年法国殖民时期与泰国（时称暹罗）两度签订边界条约，留下多处争议与模糊地带，成为如今泰柬817公里边界争端的历史渊源。本次冲突的焦点地带——位于泰国素林府、毗邻柬埔寨奥多棉吉省的达蒙通寺，是两国四个边境争议地区之一。

达蒙通寺落成于11世纪，由柬埔寨吴哥国王优陀耶迭多跋摩二世主持建造，是当时典型的高棉印度教寺庙。该寺庙位于扁担山脉的战略通道，是古代连接吴哥与泰国披迈的快速路组成部分。尽管如今属于泰国境内，但柬埔寨仍以历史上高棉帝国的领土边界为由，将达蒙通寺及其所在区域视为其领土范围。

今年2月13日，一群柬埔寨游客在参观达蒙通寺时高唱柬埔寨国歌，遭到驻地泰国士兵的阻止，一度让形势骤然升温。柬埔寨首相洪玛奈对此警告说：“在柬埔寨和泰国，民族主义者或是煽动民族主义的政客正在推动局势走向。”

柬埔寨首相洪玛奈。

由于5月28日泰柬边境交火并造成1名柬埔寨士兵死亡后，两国关系持续紧张，各自国内的民粹主义情绪高涨。随着柬埔寨资深领导人洪森与泰国总理佩通坦“通话门”发酵，后者遭到泰国宪法法院停职，边境议题的热度有所下降。

被停职的泰国总理佩通坦。

但这段时间，两国的边境对峙从未停歇，甚至不限于军方：7月13日，1位泰国游客突袭、拳打1名柬埔寨士兵，然后逃之夭夭（之后被泰方逮捕），地点正是达蒙通寺。

自7月中旬开始，边境地雷问题成为另一个争议点。7月16日，3名泰国士兵在边境矛盾核心地带——翡翠三角区巡逻时意外踩到地雷而被炸伤，其中一人失去了一条腿。

冷战时期国内战乱不断，使得柬埔寨成为著名的“地雷大国”。据柬埔寨排雷行动中心（CMAC）预计，至今境内仍有400万到600万（一说高达1000万）枚地雷和其他未爆炸物，是全球因地雷造成伤亡率最高的国家，重创社会经济发展。

1985年至1989年，为阻止红色高棉游击队渗透，柬埔寨人民共和国政府实施“K5计划”，在泰柬边境地区大量埋雷，让“K5雷场”成为全球第一大雷场（据称埋有2000多万枚未爆弹）。

外界起初认为，炸伤泰国士兵的是历史遗留地雷，但很快有证据表明爆炸的是更新式、号称“黑寡妇”的俄制PMN-2地雷，且泰方在后续排雷行动中于爆炸地附近又发现两颗同款地雷，争议旋即产生。

泰国士兵在边境排雷。

按照泰方描述，这些地雷款式新颖，且处于准备部署的状态，无疑是柬方近期刻意部署、以阻止泰国士兵的埋雷行动。由于柬埔寨是《渥太华条约》（《地雷禁止条约》）缔约国，泰国一方面扬言要去联合国“讨要说法”，另一方面谴责柬埔寨侵犯其主权。柬埔寨排雷行动中心则说这些地雷是泰国军方埋下的，双方相互指责、发起“口水战”。

“冲突或升级为全面战争”

随着边境再度“爆雷”，让两国关系跌入谷底。

7月23日在泰国乌汶府与柬埔寨柏威夏省交界地区，5名泰国巡逻士兵再次因脚踩地雷遭到炸伤，其中1人失去右腿。同日泰国军方宣布无限期关闭两国边境所有口岸，部署作战部队；泰国代总理普坦宣布，将泰柬外交关系降至最低的“二等代办”级，召回泰国驻柬大使，并驱逐柬埔寨大使出境。

7月24日凌晨，柬埔寨外交部发言人宗松里宣布采取对等回应措施，将对泰外交关系降为代办级，召回驻泰国大使馆除必要人员外的所有外交人员，要求泰国驻柬外交官限期离境。几小时后，泰国素林府和柬埔寨奥多棉吉省的边境正式爆发战火，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关于“谁先开火”的问题，双方各执一词。柬埔寨国防部副国务秘书兼发言人马莉淑洁达强调，泰方在8时30分率先开火，柬方在10分钟后被迫还击：“泰军首先对柬军发动武装攻击，柬军严格在自卫范围内行动，这是对泰军无端侵犯我们领土完整的回应。”

而按照泰国陆军的说法，泰方特遣队在素林府的达蒙通寺附近地区听到柬方无人机盘旋声。柬方6名士兵随后携带武器抵近泰方行动基地的铁丝网前。为避免局势升级，泰方一边喊话交涉、一边沿边境全线高度警戒。到了约8时20分，柬方在达蒙通寺东侧、距泰方行动基地约200米处打响了第一枪。

结合双方发布的消息，9时40分柬埔寨朝泰国素林府一社区（东通寺方向）发射了俄制BM-21火箭炮，造成3名平民受伤；10时58分泰国空军出动F-16战机，打击柬埔寨乌汶府的军事设施，宣称摧毁了对方第8和第9步兵师的指挥所；柬方BM-21火箭炮对泰国四色菊府一处加气站的打击，更是造成包括1名8岁儿童在内的至少8人死亡……

泰国素林府边境避难的居民。

7月24日下午和25日白天，双方的陆地冲突和空中打击仍在继续。洪森在社交媒体上表示，奥多棉吉省和柏威夏省的边境地区遭到泰国炮击。洪森说，泰国士兵开始攻击柬军，“柬军别无选择，只能反击泰国”，称自己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参与指挥。普坦则强调需谨慎应对当前事态，并遵守相关国际法。

交火造成的损伤是显而易见的：仅7月24日当天，半天的战火就造成泰方至少11名平民（包括8岁儿童1人）和1名士兵死亡、14名士兵和32名平民受伤、86个村庄约4万平民疏散；柬方不仅失去了两个步兵师指挥所和两辆坦克，预计造成至少24人死亡、5000平民被迫疏散。从伤亡人数和冲突烈度看，本次冲突无疑是自2008至2011年两国边境持续冲突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当摩擦从“嘴炮”升级为火炮，已经激化的局势便很难降温。在双方互不相让的舆论氛围下，为了缓和边境紧张而导致总理大位陷入危机的佩通坦也提高调门，含泪谴责柬埔寨：“我全力支持政府、军方、外交部在国际法原则框架下采取的所有回应行动。”

普坦更在7月25日宣布，边境冲突已造成20多名泰国平民死亡，一旦形势恶化，冲突可能升级为全面战争。当日上午，柬埔寨副首相兼外交大臣布拉索昆召集了包括美国、中国在内的多国驻柬外交使节及国防武官，通报柬泰边境局势发展，重申柬埔寨和平解决边界争端的立场。

泰国代总理普坦表示，一旦形势恶化，冲突可能升级为全面战争。

第三方调停存在困难

当泰国和柬埔寨分别致函提请后，联合国安理会定于美东时间7月25日下午3时（北京时间26日凌晨3时）举行紧急会议，联合国政治与和平建设事务部官员也在进行局势通报。

尽快停火、对话解决分歧是地区和国际社会的共同愿望，但冲突爆发的复杂因素和各方动机表明，局势走向不尽乐观，间歇式的有限冲突或是未来边境的常态。

最深层的原因，在于泰柬两国在边境领土主权归属问题上的结构性矛盾。如前文所述，两国对于法国殖民时期的不同边界协议和历史地图解读不同，始终找不到让双方满意的解决方案。对于1962年国际法院将柏威夏寺判给柬埔寨的裁决，泰国拒不接受，即便前者受理了柬方近期提交的争端解决请求，也大概率无济于事。

不断向边境集结的泰国步兵营。

尤其是两国边境地区以柏威夏寺为代表的各个古寺，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领土，更被两国民众视为各自民族认同、国家历史、宗教与文化遗产的象征，极易点燃民族主义情绪。

泰国国家发展管理研究生院（NIDA）今年6月的民调显示，超过85%的民众对军方应对冲突、保护国家利益有信心（其中62.52%的民众具有“高度信心”），反过来，近七成民众对佩通坦政府完全或几乎没有信心。同一时期柬埔寨智库亚洲愿景研究院（AVI）的民调发现，超过93.6%的柬埔寨民众对柬政府处理边境争端的方式满意。

除了从政府到民间对领土争端绝不让步的长期矛盾，当前两国政治局势也让它们更有动力借题发挥、持续“拱火”。

6月18日，柬埔寨民众在街头集会，支持政府对边境争端发起的行动。

比利时非政府组织国际危机组织（ICG）高级分析员马特·惠勒认为，尽管柬埔寨在2023年完成了政府权力更迭，但作为参议院主席的洪森仍在国内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因此很可能通过“煽动民族主义情绪”以支持作为首相的儿子洪玛奈。

与此同时，柬埔寨近年来凭借经济快速增长来维系国内社会稳定，但其高度依赖出口贸易的经济正面临全球贸易形势变化带来的挑战——柬埔寨与泰国都可能自8月1日起面临美国36%的“对等关税”。为此，世界银行已在6月将柬埔寨2025年的经济增长预期从5.5%下调至4%。用边境军事冲突转移国内潜在问题的注意力，老到的洪森对此非常熟练。

洪森在边境视察时向部队发表讲话。

而泰国近期政局动荡持续，佩通坦是否会被宪法法院正式解除总理职务，以为泰党为首的执政联盟前景如何，军方、保守派、进步派又会在可能的权力真空中怎样重组政治格局，一切充满未知，也促使各方积极运作——边境冲突自然是可以炒作、利用且屡试不爽的议题。

由于佩通坦在“通话门”中对洪森的态度软化，导致总理大位岌岌可危，下议院勉强过半的执政联盟也摇摇欲坠，决定了如今主导边境冲突议题的是军方和保守派。新加坡智库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副研究员蒂塔（Tita Sanglee）指出：“为泰党目前的处境十分脆弱。他们没有太多选择，只能与军方保持一致。”

文官政府不得不配合军方，后者利用边境冲突进一步提升威望、削弱前者的权威，结果必然是温和与强硬的声音此消彼长。加之两国内政、外交博弈与洪森和钦那瓦两大政治家族的恩怨情仇交织，洪森经“通话门”与钦那瓦家族彻底翻脸后不惜用各种方式攻击后者、影响泰国政局。

这些举措在近日收到成效：除了他信的“冒犯君主罪”指控和佩通坦的“通话门”危机持续发酵，泰国政府于7月8日宣布撤回为泰党提出、促成赌博合法化的《综合娱乐场所法》修订版草案，这对于通过博彩业带动旅游经济的柬埔寨来说，算是成功打掉了一个竞争对手。

泰柬两国没有淡化争端的动力，地区和国际社会的介入也难以对症下药。国际法院的裁决无济于事，第三方调停同样存在困难。

马来西亚总理、东盟轮值主席安瓦尔在冲突爆发当日呼吁双方停手，并与两国领导人沟通，表示愿意担任调停中间人。然而正如蒂塔所说，东盟以不干涉政策为核心原则，不太可能有调停冲突的能力和意愿。在蒂塔看来，中国是唯一可能成功的外部调解方，“因为中国对柬埔寨和泰国都具有直接影响力”。

事实证明，与其谈论泰柬边境冲突为何突发，倒不如说两国冲突的根源从未消解。在当事方缺乏和解动力、外界不便直接干预的情况下，这种有限度、低烈度的交火不是第一次，也注定不会是最后一次。（作者系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