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衣厂到“土法晶体管”，记长电科技无名奠基者田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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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衣厂到“土法晶体管”，记长电科技无名奠基者田秀清

来源：观察者网
2025-12-02 20:12:04

【导读】 【编者按】本文作者陆庆丰现年93岁，是长电科技前身——江阴晶体管厂的技术奠基人之一。作为拥有70年党龄的老党员，陆老曾参与人民海军通信技术工作，1970年代受田秀清同志邀请，从江阴长江内衣厂开启的晶体管创业团队中加入，后担任该厂厂长长达十年。他不仅主导了晶体管生产技术的突破，更在企业发展关键阶段推动半导体塑封技术改造，为长电科技如今的行业地位奠定基础。

然而，在企业改制后的发展过程中，这段由田秀清同志带领内衣厂跨界创办晶体管厂、以及陆老等老一辈奠基者的贡献，却在相当长时间里被淡忘，致使如今许多长电科技员工对这段创业史知之甚少。这段跨越半个世纪的回忆，既是对田秀清同志的深切致敬，亦是中国半导体工业筚路蓝缕的鲜活见证。

【文/陆庆丰】

当如今长电科技进入中国大陆半导体封测龙头的企业，在国际 “芯” 领域书写中国传奇时，“精益求精、勇攀高峰” 的企业精神早已融入每一块芯片的封装测试流程之中。可是鲜少有人知晓，这份深植企业骨髓的精神内核，源自一位名叫田秀清的女性奠基者。她以 39 载短暂生命，在一片荒芜中播下创业的种子，凭敢闯敢拼的信念、自力更生的坚守，为这座商业巨擘刻下最初的精神烙印。这段从 “裤脚管” 到 “晶体管” 的跨越，即便历经岁月洗礼，至今仍闪耀着动人光芒。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田秀清担任江阴长江内衣厂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当时的长江内衣厂（坐落在现人民中路 15 号——江苏银行所在地），拥有五百余名职工，有设计、打样、裁剪等车间，配备两条服装流水线及制帽、绣花等配套车间，是少有的地方外贸出口加工内衣厂。生产任务由上海、江苏两家外贸公司下达，在江阴及苏州地区小有名气。但始终受困于外贸订单的不稳定性 —— 生产前期准备周期长，易延误交货；无订单时，工厂又会陷入停工待产的困境。田秀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即与生产科长张金才等人商议，寻找新的开发项目。恰在此时，国家经济部门发出 “大办电子工业” 的号召，全国各地纷纷响应、兴办电子产业。田秀清敏锐捕捉到这一时代机遇，决心带领团队跳出熟悉的服装领域，跨界闯荡晶体管这一 “高精尖” 赛道。

对常年与针线、布料打交道的内衣厂职工而言，晶体管是完全陌生的领域，质疑声随之而来：“‘这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两手空空、白纸一张，想造晶体管这不是‘捉住黄狗当牛耕’！那样的高精尖产品，裁缝想都别想做出来?!”。面对种种质疑，田秀清首先在党支部内部统一思想，坚定 “开创半导体工业新道路” 的信心。当女儿抱怨她为何天天早出晚归，甚至母女一星期都难得见上一面时，她向女儿坦诚：“我们正在做一件国家最需要的事业。国外早就有彩色电视机了，可我们国家连收音机的半导体都要靠进口。现在是妈妈最艰难的时候，我们要做填补国家空白的事。”这份坚定的信念，不仅打动了家人，更凝聚起团队的向心力。

田秀清决意筹建晶体管厂，跳出“先建厂房、再找技术”常规思路，深知人才是技术核心、事业的根基。她确立“内部培育+外部引进”双轨策略：一方面组建团队自主钻研，培育自己的专业技术人员，同时全力寻求外部专业人才。在外部人才未到位时，她率先推进内部育才，以“走出去取经、请进来传技”的方法，引导工人实现从“裤脚管到晶体管”的技术跨越。当她得知职工骆虹玫的丈夫周永华（毕业于南京无线电工业学校半导体制造专业），在成都四机部九七〇厂从事生产晶体管工作，她即与其联系。周永华闻讯后，主动提出来厂系统讲解晶体管的生产流程，为工厂技术奠基支招；后田秀清又赶赴无锡电子仪表局请教，局长建议：“电子管生产成本高、工艺复杂，而且未来势必被晶体管替代”，并推荐前往无锡无线电元件一厂学习。田秀清不仅引导工人们钻研技术，更以身作则带头学习：面对技术资料阅读的难题，她从零起步学英文，将ABC写在笔记本和纸片上，随身携带，利用碎片时间背读。日常里，她常守在工人身旁，细致观察每一步操作，为大家的点滴进步喝彩；遇到操作失误，从不指责，而是耐心牵头排查症结、合力解决问题。她直面困难不气馁的韧劲，切实点燃了团队的学习热情与攻坚斗志。

1970年5月1日，在县革委会的牵线下，与同样有意开发此项目的江阴人民印刷厂合作，两厂组建学习团队，由张金才带队赴无锡无线电元件一厂学习。田秀清亲自统筹，为团队成员分配工序操作任务，制定 “一对一”岗位实习计划，确保每人都能精准掌握一道工序。因没有试制场地，她果断决定将厂部办公室改建为晶体管试制车间，启动 “土法上马” 的设备自制计划。首当其冲的是扩散炉 —— 这是硅片在高温下实现掺杂的关键设备。她挑选吴新雄绘制扩散炉图纸，同时借调职工家属颜云台，联合维修车间主任吴新发，带领团队着手打造扩散炉、烘箱、球磨机等设备。在自主摸索中积累生产技能和经验。

在推进内部团队边学习边研发的同时，田秀清始终没停下寻访外部专业人才的脚步。恰巧，当时的“我”有着二十年海军无线电的工作经历，积淀了专业知识与实践经验。1970年初退役后在南菁中学担任物理老师，这份与晶体管试制高度契合的技术积累，被四处打探人才线索的她敏锐捕捉到。当即，她找到澄江镇党委书记刘其洲，恳请其出面与学校洽谈“我”的调动事宜。彼时专业技术人才极度稀缺，学校对“我”的去留十分为难，最终提出需内衣厂选派人员替代“我”的物理课教学。为达成借调目的，田秀清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从厂里筛选适配人选，先后安排许秀玉、吴新雄前往南菁中学顶岗任教。一番周折后，1970年9月，“我”成功被借调到厂，成为晶体管厂初创核心团队人员，全程参与晶体管的试制攻坚与建厂筹备，成为厂里引进的首位技术骨干。

到厂后，我和张金才即前往南京七一四厂生产车间的回收库，从中挑选出一批仍可利用的无线电元器件，涵盖表头、电阻、电容、电位器、各类开关及仪表箱机壳等。

随后赴成都九七〇厂学习时，在周永华的协助下借出了该厂晶体管性能数据测量仪器电路图纸，我就将这些图纸逐一绘制下来。返回后，我按照所绘制的图纸，土法上马组装设备，先后制成晶体管击穿电压测试仪、反向电流测试仪与放大倍数测试仪，这些仪器主要用于产品的分类与分级工作，最终成功投入了实用，既解决了晶体管生产线的关键设备，又为厂里节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

此后，田秀清进一步整合内外资源推进技术突破：1970年10月，又委派冯玉清领队，带领许秀玉等8人赴成都四机部九七〇厂，开展为期 50 天的专业生产晶体管系统学习，为后续试产奠定了坚实基础。我负责生产线各道工序的测试方法与配套设备。

随着内外技术人才逐步到位，前期晶体管试制筹备工作基本落地。可真正进入试制阶段，困难却接踵而至：江阴人民印刷厂因上级部门决定退出合作，内衣厂需独自承担试产压力；划片机是用金刚石划分微小芯片的专用设备，精密度要求极高。外购一台划片机需花费 7000 余元。初创阶段资金拮据，无疑是沉重的负担。没有退路的团队索性锚定自主研发。田秀清带领团队 “土法上马”——没有标准图纸，就手工绘制只有团队人员能看懂的实物图；没有刨床、磨床，就靠双手打磨、用锉刀细锉，最终仅花费1000多元便造出可用的划片机；黄金、白银作为生产必需的国控物资，她亲自前往中国人民银行申报，成功获批 1 公斤黄金、2 公斤白银；面对电压偏低不稳导致原材料报废的问题，她立刻协调加装稳压器、调压器；硅片清洗需使用无离子水，她多次邀请无锡电容厂技术人员到现场指导，直至彻底解决水质难题。

1971 年 4 月，我提议将厂名定为 “江阴晶体管厂”，该名称获得县革委会批准。田秀清邀请书法家尤维祖书写厂牌，与 “江阴长江内衣厂”并列悬挂，实行 “一套班子、两块牌子” 的管理模式，晶体管车间也迁至内衣厂对面的手工业联社旧址。

1971年这一年，工厂逐步充实力量：5 月，田秀清带着 “内衣厂流水线”“土法造晶体管”两块广告牌参加广交会，吸引了 11 个国家的 30 名记者关注，她认真记录记者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并将其转化为优化生产的方向；7 月至 12 月，劳动局分配的严秋月、陆忠跃等 18 名应届初中毕业生以及冯雪生、赵秀玉等两批20 余名插队回城知青先后入职，各生产岗位得以配齐；田秀清又通过县组织部门不断引进技术人才。

在各方的努力下，9月周永华正式调回江阴，成为晶体管厂第一位对口专业的关键技术人才。周永华到厂后全力投身技术攻坚，修编完善硅平面工艺规范，指导工人对每一道生产工序进行反复实操打磨，切实提升操作准确性，手把手的培养了一批技术工人；这一时期，工厂还陆续引进了山东大学蒋卫甫、北京原子能研究所刘瑞富等技术人员；年末，顺利承接无锡电容器厂转让的3DK4晶体管供货合同（需求方为电子元器件骨干厂——成都七一五厂），全面掌握管芯制作及后道烧结、内引线连接、环氧树脂封装等整套工艺，成功产出3DK4高频瓷片三极管，为军工系统、航天工程提供关键部件。

而这一切成就的背后，是田秀清近乎拼命的付出。她早年历经生活艰辛与革命考验：抗战后丧父，随母艰难度日；十四岁便投身我党的地下工作，与丈夫冒着生命危险协助传递情报，为渡江战役助力。这段用热血与坚韧书写的革命经历，既孕育了她不畏艰险、忠诚担当的品格魅力，更化作日后攻坚克难、砥砺前行的不竭动力：她怀揣着为国家担当的赤城，为民族半导体工业铺就了起步之路。

她全年无休，每天工作时长超 12 小时以上，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交由年迈的母亲照顾。她当时身兼两个厂的主要领导职务，白天带领裁缝师傅严格按标准完成外贸内衣订单；晚上和晶体管的技术人员一起钻研图纸、调试设备。她用生命的全部能量带领大家攻克一个又一个难关。硬生生地在江南小城闯出一条“造芯之路”。

田秀清平时对待职工，亲如兄弟姐妹，大家都亲切地称她 “老田”—— 她常顶替工人值夜班；为困难职工解决家庭生活难题，还时常教育职工 “看问题要一分为二，发生矛盾要换位思考”。然而，长期的超负荷工作，淋巴癌悄然向她袭来。田秀清在无锡医院接受耳后颈部淋巴结手术时，为避免麻醉后遗症影响晶体管试产工作，她毅然选择不施麻醉，强忍剧痛完成手术。令人动容的是，术后她没有休息一天，从医院回到家的当天，便立刻赶回晶体管的生产第一线。半年后，她的病情迅速恶化，72年 2 月 3 日，39 岁的田秀清不幸与世长辞。

惊闻噩耗，内衣厂与晶体管厂的全体职工悲痛万分。火化当天，无需任何人组织，大家冒着鹅毛大雪，步行八九里路前往南闸九里岗为她送行，现场的哭声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份自发的哀悼，是对田秀清最好的致敬 —— 她用深沉的爱国情怀、执着的攀登精神、勤勉的工作作风与顽强的意志品质，在每一位职工心中埋下了精神的种子。

1972 年 4 月，县革委会宣布江阴晶体管厂脱离长江内衣厂独立运行。后续，县革委会决定将华士晶体管厂的季燕林、王炳炎等12人并入江阴晶体管厂。十月，又将澄江综合厂的丁玉楼、张仁等25人调入晶体管厂，充实了各工作岗位。

这份辉煌的背后，始终流淌着田秀清的精神血脉。正如亲历者所言：“田秀清的精神，是我们多年来克服困难的支柱”。 今天，我们回望田秀清的创业征程，不仅是为了告慰这位 “无名奠基者”，更是为了让她 “胸怀家国、自力更生、敢闯敢拼、” 的精神，继续照亮中国半导体产业乃至更多行业的前行之路，让这份精神火炬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后记：

写下田秀清同志与江阴晶体管厂的故事，是我埋藏心底多年的夙愿，亦是许多当年共事的老同事、老朋友共同的期盼。如今我已93岁，心里装着的这件事，再也不能往后拖了。

身为党龄70年的老党员，我最难忘的是与田秀清同志的并肩岁月：有幸成为和她一同开启晶体管厂创业之路的最初参与者，从建厂时的白手起家，到后续的发展攻坚，我在厂里扎根坚守了15年。 此刻，把厂创始人田秀清同志的那份勇气落于笔端，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只盼能为如今奋战在电子工业战线的战友们增添一份动力，愿他们以世界行业领先者为标杆，秉持谦虚谨慎之心、勇攀高峰之志，为祖国半导体工业追赶并超越世界先进水平不懈拼搏！

时至今日，江阴电子工业已成为地方重要产业，与国家重点发展战略深度契合。每当看到长电科技在全球半导体领域崭露头角，我总会想起半个多世纪前，田秀清同志带领我们从 “裤脚管” 迈向 “晶体管” 的那段峥嵘岁月。

1950年我被保送进入海军学校，毕业后服役于海军部队，专注无线电通讯技术工作。转业后借调到晶体管试制工作期间，田秀清身上那股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的闯劲、“不依赖外援，凡事靠自己”的韧劲，以及 “把国家需求扛在肩上” 的赤诚，深深折服了我。在我担任晶体管厂十年的厂长期间，为坚持晶体管生产的稳定性，解决资金短缺的困境，我研发了专供部队使用的自动发报机，这类产品利润较高，不仅帮厂子摆脱了经济困境，也为晶体管业务的后续发展提供了资金保障。在后来的工作中，每当遇到技术瓶颈与发展阻力，她的精神便会成为我攻坚克难的底气 ——1984 年底，我推动了半导体后道塑封技术改造成功，为企业发展筑牢了更坚实的基础，这份突破，正是对她精神的最好传承。

文中诸多细节，离不开张金才、周永华、潘锦屏、赵秀玉、冯雪生、季燕林、李玉琴等老同事的回忆与补充；田秀清同志的女儿也慷慨提供了珍贵照片，让这位奠基者的形象更加鲜活、立体。谨以此文，致敬田秀清同志，也希望这段尘封的创业史，能让更多人知晓中国半导体工业起步阶段的艰辛与坚守，让那份跨越时空的精神力量，继续激励后来者奋勇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