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认识个警察,他说自己小时候,是隔三差五踩着血迹去上学的。
他真没夸张,因为90年代,南方小城社会治安乱,他住工村附近,总能见到地上大片凝固的人血,好几年都消失不退。
那些年,发生的传奇旧案也很多。
当地有个大事件,让我这个警察朋友蒋述好奇了很久——有个警察为了几万块,枪杀了自己的同事,此后“精神不太正常”了。
这事儿在小城江湖中流传30年,真相却没人说得清。
直到师傅郑舟提起,蒋述才知道,那个被人说枪杀同事、成了疯子的白发刑警竟然是自己的师爷。
蒋述说:一次遭遇,缠斗一生,讲的就是我师爷。
为了这个故事,他采访了一个月,寻访十多个旧人,故事写下来花了3个多月。
在故事开始之前,我还有件事儿要告诉你——我的付费阅读功能已开通,你们再也不用担心我会饿死,但不管什么时候,免费故事都会一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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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我师爷的时候,他就是一慈眉善目、精神矍铄、开开心心的退休警察干部。
二十几年前,我师父郑舟认识我师爷的时候,他头发花白,皮包骨头,40多岁的人拥有七十岁的模样,而且不受警队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待见。
我师爷名叫王自强。
我师爷不会返老还童逆向生长,更无《射雕英雄传》里周伯通的背景、武功与幽默,他只是在警察生涯里意外遭遇了“全真七子”与“十大恶人”。
一次遭遇,缠斗一生,讲的就是我师爷。
1991年冬,天早就黑了。
“鬼门关”外走来一老一少俩警察,他们身穿制服,他们就是我师父和师爷爷。
“鬼门关”是我们这一个实实在在的地名。
名字的由来我师傅郑舟听说过无数版本,比较靠谱的一个是鬼门关大山里有个大溶洞,从民国到2010年都是刑场,里面毙了不知道多少人,经常闹鬼——毙人至少是真的,郑舟就押运过死囚来这里。
“鬼门关”距最近的城区也有四五公里,它将一座大山活活从中间劈开,两侧崇山峻岭,其间只一条一辆车可通过的水泥路,还坑坑洼洼的。小路两侧则满是高高的泡桐和大榆树,像巨人伫立,树杈密集,遮天蔽日,山风一过还呜呜地响。
这条路曾连接起我们这个小城与一个六十年代“三线建设”的六七式手榴弹工厂。军工厂后来改成了化工厂,再后来没落了,厂区里住的居民能搬的都搬走了,而我师爷王自强就是极少数没搬走的。
也就是说,王自强每天下班回家就是一次穿越“鬼门关”。
师爷只要不值班就喝酒,一喝酒就摸黑过“鬼门关”,那晚就是这样,只是身边多了一个徒弟。
那晚“鬼门关”确实黑得吓人,什么月光都照不进来。
手电筒昏黄的光只能照亮面前那一丁点儿,其余一片漆黑,郑舟瞪着那点微亮,第一次大晚上过“鬼门关”。
右手边的师父只顾低头走路,什么也不说,他晕晕乎乎,也好像早习惯了走夜路。只是他肩膀微耸,看上去又没那么淡定。
警队里背地都说王自强走夜路走多了,自己都像个鬼似的。郑舟对这种说法深有同感。
王自强确实是个让人一眼就能记住的警察。
虽然1950年出生,这时刚刚41岁,可是在徒弟郑舟看来,这人足有71岁。满头白发,眼睛很小,眼袋则大的吓人,面色是不健康的惨白。他和七老八十老年人唯一的区别是白色短发根根直立,而不是又细又软。
不过郑舟认为此刻身边这个“高龄”老头也比自己强,师父腰上起码还有一把“五四”枪,而自己身上只有“一张可笑的纸”。
刚上班连警官证都没,郑舟揣在口袋里的就是张“军队转业干部入户介绍信”,拿着这玩意证明身份跟玩一样。更可笑的是局领导第一天让他认过这个奇怪的师傅后就交代了一项更奇怪的任务——每天护送师父下班回家。
夜走“鬼门关”有些不祥,山高林密说不定有野兽袭击,但郑舟心里只想着这项任务的离奇。自己一个对越反击战退役营长现在要护送一个20年警龄的老刑警每天回家?!郑舟怀疑自己当了个假警察,分配到的不是公安局,而是干休所伺候老干部。
走着走着,刮起风。风穿山,风穿林,风像带着哨子。
哨声似乎提醒了师傅。
醉醺醺的王自强突然停了脚步,他从腰间掏出“五四”,拨击锤,上膛,抬臂,然后伸过头顶,直指深深的密林与上面的夜空——
“砰!”王自强就是一枪。接着退膛,插枪,接着继续闷头走,动作熟练到极致,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幕完全超出了身边这个从战争死亡堆里爬出来的营长的经验范围。虽说当兵十多年,生死很多次,虽说90年代枪支管理远没现在严格,刑警带枪回家是常事,但这样毫无原因的对天放枪生平还是头一遭见。朦胧间,郑舟似乎突然明白了局领导让自己护送师父每天回家的意图——但这还是太奇怪了!
很多年以后,师爷爷告诉我师父,他那时在“鬼门关”放枪,心里其实特“想死”,但又知道自己“不能死”,而且,确实也多少“怕死”。这三个奇怪感觉的来由,我是更久后才听到的。
那天往后,“鬼门关”上,郑舟天天半夜听放枪。
一公里多点的“鬼门关”山路很快就走完了。到了家,郑舟把王自强安顿躺好,然后立即熟练地取下他的“五四”,卸了弹匣,揣着就走。
“耳朵废了,听不见枪响,连开的是五四还是撅子(可从中间撅开装弹的双管猎枪)都不知道了……”
师父是真醉了,在床上说起了酒话。他又不是个聋子,为啥说自己听不见开枪?他还是个老刑警,又怎么可能分不清“五四”还是“撅子”?
“当兵的,玩过枪吗?”这是师爷见我师父的第一句话。
郑舟当时就发现王自强说这话时那小眼睛发出的光芒与他颓废的外表很不和谐——那是一种真正见过生死的寒光,和郑舟在战场上见过的老战士一个样儿。
“当战士的时候就是部队特等射手!”郑舟答得满是傲气。
“杀过人吗?”王自强抛出第二问。
郑舟先一愣,哪有这么问的,在前线打了这么多年仗,问这个不是废话嘛。
“......报告领导!没杀过人!只杀过越南畜生!”郑舟一机灵,大声拽了个歪词。其他人被逗得大笑起来。
“好小伙。”师父也笑了。
师徒二人的办公室就在分局一楼长长过道的尽头,两人一张办公桌,面对面。除了两个铁皮柜和一张床,室内连盆绿植都没有,和其他办公室迥然不同。
王自强那把“五四”枪平时就锁在办公桌抽屉里。
那天认了师父后,分局领导把小郑单独留下,嘱咐说:当徒弟就要多关心一下师傅,自强喝多了你就尽量送他回家,情绪不好徒弟也要多劝劝。
领导们还说王自强喝多了喜欢“放枪玩”,他一个老刑警,就这一个怪习惯,别大惊小怪。后来郑舟知道了,每回师父打掉的子弹队长总是想办法补上,而除了队长和他自己外,根本没有其他兄弟知道王自强的这个“爱好”。
师父平时话很少,他说抓捕,搏斗,还有武器使用这些没什么可教你这个徒弟的,唯一就是你文化课差了点,多看看法条总没错。郑舟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师徒二人一个看卷宗一个读法律,偶尔去看守所审个嫌犯。再就是每晚徒弟护送醉酒的师父过“鬼门关”,天天听放枪,大多数时候还会听到师父那些“分不清五四与撅子”的醉话。
日子平常,但师父依然奇怪。
加入警队不久,郑舟就发现王自强和其他警察几乎没有交流,这让习惯了和士兵及连排长混在一起的郑舟非常异样。
异样的还有每周例会上领导分配任务。“某某,这个盗窃的你跟一下!”一般这个时候会有其他侦查员搭腔帮衬,然后就两人负责了。
“自强,这个案子你跟进一下。”当年每次队长分配案子到王自强手里时,会议就卡壳了,剩下的只有长时间的沉寂。
我师爷爷的人缘就差到这个地步。才两三个月,在郑舟心里,师父已经是根人缘很差,抑郁不得志,奇奇怪怪的“老油条”了。
我师父最初的警察岁月平淡得像办公室的水壶,烧开了倒,倒完了烧,日复一日,没一点味儿。
1992年清明节,来局里四个多月时,这壶水突然沸腾,还顶翻了盖儿。
分局后山有个小小的烈士陵园,安葬着从抗日战争至今牺牲的战士与民警。我们刑警队每年带着好烟酒祭扫的只有一个人,名叫李新春,1986年他在一次抓捕行动中不幸中弹殉职。
“他是怎么牺牲的?”那天郑舟立在墓前小声问旁边的兄弟。“就是碑上介绍的那样,可惜了。”旁边的兄弟含糊了一句,看样子根本就不愿意提及。
就在这时,一队高中生走过来祭奠,其中一个留着长毛的小伙子不断催着快点离开。“瞎耽误时间,年年都来,又没什么不一样。再说这几年就死那一个傻子,抓人的时候冲那么前,死了也是倒霉.......”
哪个在烈士陵园找死?众警察愤然顺声望去,发现王自强已经站在了那个“长毛”身边几乎要动手了。
“要不是这个‘傻子’,你他妈也配活到今天!?”王自强的话是吼出来的。
“假慈悲。”瞬间的安静后,围过来的警察队伍里有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但似乎所有人又都听到了,气氛转眼异样。郑舟明显感到了,“假慈悲”三个字难道不是明晃晃向师父王自强去的吗?
郑舟来刑警队的第一个大案是在“陵园事件”之后半个月的一个凌晨到来的。
案子并不复杂,刑警队接到广东警方紧急加密电报,说一伙盗车贼偷了辆奔驰S,团伙落网三人,就剩一个小贼仗着奔驰车性能好,甩掉两路追捕,很快要到我市。那年月,奔驰S就是天价车了。
队长披衣下楼,一嗓子喊醒正睡大觉的王自强师徒就下了部署:围追堵截。
刑二队没什么像样的车,和奔驰比速度不太现实,队长决定自己开着昌河面包车在稍远的入城必经处埋伏,王自强师徒骑一辆速度还凑合的挎子摩托去追,然后用昌河截停奔驰。
“自强你开车,枪给小郑。”队长说完后打开王自强的抽屉,取出那把“五四”,退下弹匣瞧了眼子弹,满的。他丢给刚换好衣服的郑舟。郑舟显然有些激动,转业回来闲了好几个月,人都胖了一圈。
“尽量别动枪,尤其是路上人多的时候。广东那边的案子,跑了再逮,咱犯不上搞这么隆重。”师父交代了一句。
凌晨5点来钟,奔驰果然亮着大灯开了过来,守了好几个小时的师徒二人精神一振,拉开警笛就跟了上去。
奔驰车发出嗡的一声咆哮,急急往前。
眼看着离队长的昌河越来越近,奔驰丝毫没有减速的样子,看样子这人真不怕死,要强行撞过去。
还差二三十米了。郑舟急了,掏枪上膛,对着奔驰就是一下。
“砰!”奔驰车头左边的水泥地崩起一烟雾伴着火星子,接着奔驰向右急打方向,撞上了一堵红砖墙。
奔驰上那个小贼下车就擒。
队长则快步走到郑舟身后,不由分说往他屁股上就是一脚,郑舟还以为是擅自开枪惹了队长,而王自强心里明白,是队长早就看那辆破昌河不爽了,想借机撞了至少要回辆大金杯,现在没希望了。
“小子还真行,枪法不错,这徒弟真给我长脸。”回到办公室收拾床铺的王自强夸起郑舟,哈哈大笑。
“师父您才了不起,那种情况下车还开的这么稳,就连我开枪的时候你都没晃一下。”郑舟被夸得不好意思,赶忙称赞起师父。这是实话,从一路追赶,到开枪,再到最后停下,师父的长江750挎子无比平稳。
“我根本听不见你开枪。”王自强收拾东西的手一停,嗓音低沉,脸色突然没了笑。
师父怎么看也不像聋子啊,什么叫听不见开枪?郑舟猛地又想起王自强喝多时总说的什么分不清撅子和五四。
“你看这是什么枪打的?”师父直起腰,掀开了毛衣衬衫,指着肚脐上方一指高位置,一个补丁似的疤。
“手枪。要是步枪打到这位置,后背就是碗大的窟窿,人肯定没了。撅子也不像,那玩意一喷身上全是钢珠......”郑舟从军多年,说的话很有道理。
“就不是打坷垃的撅子?”师父继续问。
“要是打坷垃头的撅子,恐怕人都能被从中间打断。”郑舟继续答。
“你他妈懂个屁!”王自强突然咬牙切齿的怒骂起来,“十几年兵白当了,疤在老子身上老子能不知道?!”唾沫星子在灯光下喷得清清楚楚,根根白发几乎都立直了。
这是王自强第一次骂徒弟,还骂得这么难听。刚刚还热热闹闹的师徒俩气氛瞬间掉破冰点,郑舟不吱声了,默默收拾好被褥然后出门点上一支烟。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师父这么生气?
一支烟抽完,郑舟一扭头发现师父正站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口,摆手示意自己回来。
郑舟走进办公室,发现王自强已经坐在自己办公桌对面了,平时从没见过师父抽烟的郑舟就看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拆开,点上。连续抽了好几根,直到屋里烟雾缭绕,郑舟都快看不清对面的王自强了。
王自强这才掐了烟,起身走到文件柜跟前,从顶层拿了本烟盒厚的黄皮案件卷宗。他翻都没翻,双手递给了徒弟郑舟。
卷宗封面上只有四个大字——“全真七子”。
郑舟愣住了,这怎么出来了武侠小说?
“该来的迟早他妈要来。”正在分局大院刷车的队长听到这师徒二人的对话,自言自语了一声。
这本像是武侠小说的案件卷宗让郑舟越看越懵。郑舟第一次对自己生活二十多年的家乡感到了陌生,卷宗上的地名他都无比熟悉,但是里面的人物自己却几乎都不认识。没想到自己当兵这些年,家乡上演过这么多幕江湖大戏。
80年代中期,几波早年的恶势力在两次整治中枪毙的枪毙,坐牢的坐牢,跑路的跑路,只是没两年,新生代混子又迅速崛起,填补空白。这其中属“全真七子”与“十一罗汉”闻名。
比起“全真七子”这个他们自我封号,当地人更愿意叫他们“官二代”。
这七个人是我们小城几个官员的败家子,领头者“长春子丘处机”,大名朱晖,他爸是本地检察院副检察长,人称“朱检”。
而“十一罗汉”却都是煤矿子弟,开始自称“十大恶人”,最后扩展到11人,改名叫“十一罗汉”,领头者尹祥喜自封“降龙罗汉”,人送外号“喜哥”。
“全真七子”与“十一罗汉”,不同阶层自然有不同的圈子与领地。
“十一罗汉”的领地在新裴工村,这里是普通矿工家庭形成的小聚落,地形复杂,巷道水沟纵横交错;而“全真七子”则多住在临近一个山坡上的机关大院里,是小城的干部小区。
那座满是二层小楼的山坡又被称为“水头山”,意思是河流上游,暗示着“上层阶级”。
有意思的是这两帮人共用一条出口,虽然阶层不同,但是天天都能照面,还在一条街上买菜。
两大“门派”在各自地盘上以各自方式打闹,生存。
本地煤业十分发达,七八成家庭的壮劳力都在煤矿工作。“十一罗汉”最初就是对抗外地矿工而兴起的。
本地矿工工资高,也肯花钱消费,外地矿工则抠抠搜搜,加上语言和习惯不同,互相看不惯眼的事儿很多。一次发生矿难,被困的都是本地矿工,当时现场有个外地工人说风凉话。不久一个夜里,“十一罗汉”就把那个外地人的满嘴牙全给砸了。
“全真七子”也打架闹事,但显然更有“深度”,甚至慢慢有了自己的“产业链”。
他们顶着这高大的名号,暗中干的确是殡葬生意。这边仅有一家大医院,而朱晖母亲恰在这家医院工作,加上“朱检”的威望与人脉,医院只要有什么危重病人,朱晖总是能率先得到消息,这边人一咽气,那边办丧事的人就到,垄断殡葬一条龙。
这么晦气和招人骂的活实际上很挣钱,从唢呐队到公墓各个环节都有抽成。
几年下来,这几个二代孩子的胆子越来越大。我曾问过一位老邻居,他说朱晖这人太缺德了,有一次人还没死,他就晃悠去了,结果刚一咽气寿衣都换了,家属看着都傻了。
由此引发了种种冲突,但碍于朱晖家的势力,多数情况下还是以死者家属不再追究告终。
为争夺死人生意,朱晖这帮子人不知和其他殡葬公司打过多少架,派出所出了无数警,民警们都知道朱检察长家出了这么个“惹祸精”,事情到最后也基本都是调解。
就这样,“全真七子”与“十一罗汉”两伙人马在各自领地“深耕”,没利益往来也没什么冲突,一直相安无事。
然而似乎些事件总是以一个极其意外的方式开启,就好像萨拉热窝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样。
1985年,“全真七子”为首的“长春子丘处机”朱晖大约20来岁,白白净净,留一个可以滑倒苍蝇的小分头,常年穿一身牛仔,戴一副大号方框眼镜,有点时尚,有点像小沈阳。他和他父亲朱检完完全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就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小青年或知识分子。
那年秋天,一日,朱晖拿着“全真七子”老二“胖马”的猎枪上后山打兔子。
我们这的那座后山其实就是个乱葬岗,草木一人高,乱石遍地,一不小心就会掉进草窠臼或者被石头绊倒,除了爱打猎的平时很少有人来,如今更是荒无人烟。
“胖马”是区国土局局长家的大公子,他这把“撅子”是胖马跟随父亲下乡调研时,从一家猎户拿的,其实就是双管猎枪给锯短了,红色木柄,两根黑铁管枪身,很漂亮。
这个胖乎乎还显得略有胆小的年轻人自己可不敢玩枪。虽然他自封诨号“丹阳子马钰”,但大家还是习惯喊他“胖马”或“马公子”。
在后山,“全真七子”老大朱晖端着那把撅子藏在一处深深的草窠后面等兔子。
巧的是就在此时,“十一罗汉”大哥“降龙罗汉”喜哥上山遛狗。喜哥30多岁,是个外表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常年穿件耐磨的蓝色矿工工作服。
喜哥边走边用力抛出一块块石头,等着狗叼过来,狼狗一趟一趟乐此不疲。然而玩得正开心的时候,喜哥扔出的一块石头一下子飞进草丛,正砸中了朱晖蹲着的那个草窠。
“全真七子”老大等来的不是兔子,竟然是一块石头,他的小腿狠狠挨了一下,顿时肿了起来。
喜哥当然认得这位“二代”老大,他更是明白人,急忙上前,又是道歉又是搀扶。
虽然都是“狠人”,但毕竟又是江湖老大,对这个意外,这位“全真七子”老大哥也没说什么。事情到这似乎也就结束了。
当晚,喜哥带儿子去朋友家喝酒,直到天黑才回新裴工村。在村口,喜哥遇到个熟人,就问对方认不认识朱晖家,他晕乎乎当街大声说:下午遛狗不小心砸了“疤瘌晖”一石头,想去他家看看道个歉。
这声“疤瘌晖”三个字可不要紧,引出一场血雨腥风。
“长春子丘处机”最讨厌人家叫他外号“疤瘌晖”,谁提跟谁急。
“疤瘌晖”之名其实很有来头,代表着朱晖这个老大的胆大包天。
十四五岁的时候,朱晖从家里偷了父亲的五四式手枪,在一帮小伙伴中间炫耀了起来。
之前朱检带儿子去过很多次靶场,朱晖知道怎么开枪,只要拨下击锤上膛,然后扣扳机就可以了。这次他本想就在小伙伴面前出个风头,但是大家都激他“朱晖你到底会不会开枪?”
这一激,朱晖上膛就打。
他到底是不懂射击姿势,原本应挺直胳膊和手腕的动作,到他这手臂弯的就像个虾米。可想而知,一声巨响之后,子弹不知道打哪去了,朱晖被五四的后坐力冲倒在地,而滚烫的弹壳给他的眼角留下了一个亮晶晶的烫伤疤。
“十一罗汉”老大喜哥上山意外砸了朱晖的这天晚上,巧的是朱晖正好也喝完酒准备爬上“水头山”回家,他没听到喜哥想再次道歉的话,只听到了“疤瘌晖”三个敏感词。
“卧槽!”喜哥的朋友一声惊呼赶紧就躲,但是醉酒的喜哥没发觉什么异常,直到他听到儿子一声尖叫才回过神来。
喜哥的脑袋被结结实实的打了一砖头,红砖都被拍碎了。喜哥一回头就看见朱晖喘着粗气的脸,朱晖似乎低头还要找家伙,喜哥酒醒了大半,一下扑过去与他扭打在了一起。
几分钟后,浑身是血的二人从地上爬起来。
“你给老子等着!”这句流氓报复常说的狠话也许一般人不当回事,但是从朱晖嘴里说出来,喜哥得掂量掂量。
“疤瘌晖,你不就指望你那检察长老子,不是你老子你算个基霸!”本想道歉的喜哥如今是单脚站着开骂。下午他一石头打中了朱晖的左腿,如今自己的左腿在扭打中被朱晖狠踹了无数脚。
两个人都是混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彻底翻脸了。朱晖抹了把脸上的血回家,朱检晚上值班,还不知道儿子和新裴工村的人起了冲突。
喜哥则是单脚跳着回家的,他伤得也不轻。
第二天,朱晖除了眼镜碎了以及腿上的一大块青紫其实并无大碍,他脸色的血基本上都是因为头皮被打破的缘故,看起来昨晚一脸血,伤得不轻,实际没啥。事后朱晖和他爸说自己是喝多了摔了一跤,朱检没有怀疑。
收拾喜哥这小子是肯定的,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不然老爸肯定要怪罪。“全真七子”再怎么厉害都是怕爹的。
可是山下的喜哥就要在床上躺一阵子了,他左腿被朱晖一通狠踹已经骨裂,而且他还不敢去要医药费。
明面上搞不过朱家,那就只能玩阴的了。
1985年冬天,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的喜哥开始和兄弟们筹划报复。
大家纷纷出主意,说得在老朱值班不在家的时候再搞,距离上次打架过了好几个月,就算动静闹大了朱检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顶多认为儿子又不知道惹了谁。
1986年春节刚过的一天,朱检刚刚去值班没多久,“全真七子”在朱晖家吃吃喝喝,很快就东倒西歪了。
深夜不知道几点,朱晖家发出一声巨响,七个人全都被吓醒了。
朱晖从屋里跑到院子,没发现什么异常,等他打开门才发现,自家的大红铁门被炸凹了一大块,门口还摊着一地的钢精锅的碎片。
正是“十一罗汉”老大喜哥。他买了大量的二踢脚,自制了一个特大号的炸弹,装进钢精锅,趁着夜色把锅扣在了朱晖家大门上,然后糊了一圈又一圈的电工胶布,他以为这样就能把朱晖家的门给炸了。
虽然事后只是把门炸了个坑,可是这却把朱晖他们给吓了个不轻。
这次“钢精锅爆炸事件”,朱晖又以和胖马他们喝多了放炮不小心为由骗过了爸爸朱检,要是让父亲知道自己和喜哥结仇的事情,自己说不定又要挨一顿打。
先是腿被石头砸,又被骂外号打了一架,现在竟是自己家大门被“人工爆破”了,伤了人,伤了家,更伤了面儿,搁谁谁能不理,更何况是“全真七子”老大哥朱晖,更何况他从小跋扈,是个有仇必报的狠角儿。
有仇必报对朱晖而言就是人生哲学,像很多人信奉的“善有善报”一样,就连“全真七子”的其他几位也不敢轻易惹大哥生气。
他爹朱检每天应酬不断,对儿子管束很少,朱晖长大后的所作所为,怕是更不怎么了解。
可能有祖辈猎人的基因,朱晖从小爱打猎,关于他与一只野猪的复仇故事至今仍有流传。
80年代初,朱晖手持双管猎枪上山打野鸡,正面遭遇带崽的野猪,距离他直线距离不过十几米,同行的伙伴被吓得脸色发白。
可不知朱晖是年少气盛还是没经验,对足有二百斤的母野猪抬手就打,十几米的距离,铁砂弹打野猪和挠痒差不多,却把野猪给激怒了。
母野猪喘着粗气冲了过来,其他两个猎人一声惊呼赶紧上树。
而朱晖撅开猎枪退掉弹壳,从腰上摸出一个独头弹,装进撅子对着野猪就是一枪。野猪中弹,子弹从眼睛穿进去直接击碎头盖骨,它原地晃了晃、倒地,猪崽四散而逃。
虽然前后不到10秒,但朱晖完全是在玩命,近似于复仇。
同伴下树还没等喘口气,又被吓了一跳,朱晖把撅子往地上一扔,徒手冲进林子抓起小野猪!且不说刚才是运气,附近如果还有其他野猪的话,朱晖哪还能躲得过了。
很快,朱晖竟然拎着一只乱叫的小野猪走出来了!朱晖被树枝划伤了身体,他更暴怒了,一边怒骂一边抓着小野猪,对着树猛力一摔,小野猪死了。
在朱晖那里,复仇就是拼命。对野猪如此,对爆了自己家,伤了自己面儿的“喜哥”呢?
朱晖的报复行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至今很多老人和我提起这件事都还轻拍胸口,那种后怕记忆犹新。
1986年初春的一天,下午四五点,天刚刚有些暗。
一身牛仔戴着大眼镜的朱晖揣着双手走进新裴工村,这个时间点,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都上班去了,眼见着的要么是路上妇女带着小孩散步,要么就是一些老头在房前打扑克。
朱晖不止一次在街头打架,很多人都认识这个“二代”,胆小的女人看到朱晖就知趣地带孩子往回走。
只有一个人没发现危险在靠近。
“十一罗汉”的大哥降龙罗汉“喜哥”当时正抱着儿子在新裴工村23号楼前看着四个老头打牌,他腿因骨裂还没好利索,一直请假在家,天天就房前屋后无所事事地转悠。
“姓尹的!”“全真七子”老大朱晖一声怒吼。
所有人都回头看,喜哥只转身一眼就发现了朱晖抱在胸前的袖筒里藏着一把“撅子”,红色木把特别显眼露了一段。
喜哥一定明白态势,他二话不说,把儿子往一旁的“老胡商店”里一放,转眼就钻进巷子。
只要钻进巷道再来回绕几圈,朱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逮不到喜哥,新裴工村的地形连很多住这的人都摸不太清楚,更别说朱晖一个外人。
也该喜哥倒霉,他一头扎进的那个巷子尽头是老夏家,而老夏家正在扩建,胡同被一堆建材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走投无路的喜哥开始疯了一样砸老夏家的大门。要是被朱晖追上了,自己肯定十死无生。
“谁啊?”老夏似乎在屋里睡觉。
喜哥顿时一阵狂喜。正当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喜哥一回头就看到朱晖那张被气的通红的小白脸,以及黑洞洞的撅子枪口。
喜哥一句话都没来及说,就被一枪打中了左大腿——正是自己之前被朱晖狠踹的那条。
撅子近距离的杀伤力了得,喜哥的大腿顿时被打的稀烂,没吭一声就歪倒在老夏家门口。
老夏此刻正穿好衣服打开了大门,他看着还在冒烟的枪口还有自家门前一地的鲜血,就呆在原地。
朱晖并不着急逃离,他似乎对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冷笑了一声。
旁边三楼的男人从窗户口目睹了全过程,他大喊道:老夏,人在你家门口死的,你还在那傻站着!
“喂喂喂!你不能走!”老夏如梦初醒,他是蹦着出门来的,很怕踩到那一大滩人血。
要走的朱晖站住,回过头看着老夏,老夏也站住了。
朱晖撅开猎枪,退出弹壳,接着从牛仔服上衣口袋又掏出一发红色子弹,装进猎枪,这次正对着老夏。
老夏抱头就跑。
就这样,孤身一人的“全真七子”老大朱晖当街枪杀了“十一罗汉”老大喜哥,然后淡定地低头往家的方向走去。
120赶到的时候,喜哥的血早就流干了。担架上喜哥脸就像一张白纸,裤管重重坠着。
人群围了几层,他们都看到了可能是今生最难忘的那一幕:由于人已经死了,没了抢救的必要,医生抬喜哥也没那么上心,担架在抬上救护车的时候稍微一斜,喜哥裤管里的血块顿时哗啦流了一地。围观的人瞬间吓得直往后退。
“这孩子还是出事了。”那天我师爷爷王自强正值班,他接到报警就说了这么一句。
朱晖在社会上的所作所为自然没人敢和老爸“朱检”告状,但是公安局可是门儿清,从一开始的教训几句到吓唬朱晖再胡闹就找你爸,民警们几乎都是看着朱晖长大的。
之前很多大点的事自然是这个当官的父亲帮儿子压下来的。比如有次朱晖去检察院找父亲,在大门口给了两个农民一人一耳光。事后朱晖挨了老朱一顿打,老朱挨了领导处分。老朱说那俩村民是自己打的,责任一人扛了下来。
公安分局和检察院关系很熟,王自强当然认识“朱检”,也认识这个顽劣的朱晖。
说起来我师爷王自强与“朱检”还是有点故事的。
我这奇怪的师爷当年在这分局里一开始就是异类。他警校毕业,但是却处于一个以转业军人为主的分局,和军人不亲,人家办案的狠劲他也没有,警校学的知识又用不上。比王自强小上好几岁的连排退伍干部职位都比他高,他挺尴尬。
80年代初,几年治理之下,王自强一改学生模样,变狠了。
最著名的是一起连环强奸案,两年没破,这王自强抓了一中年男人,上了“手段”,那男人很快就招认了这死罪,还指认出警队一直找不到的埋尸地点。
王自强的“手段”据说是拔掉了那男人的指尖。
因为证据确凿,检察院认为反正这人也是必死无疑,干脆卖公安局一个“顺水人情”,把王自强刑讯逼供的事压了下去。而当时检察院的办案主管就是“朱检”。
功过相抵,王自强也因此事错失了提拔警队副队长的机会,不过他的狠劲从此也就没了。
之前朱晖与“全真”兄弟那些街头打架之类的小事,警队也是给领导点面子,能过去就过去了。但杀了人,性质完全不同了。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王自强再次立功提拔的第二个好机会。
其实抓领导家的儿子远比抓歹徒简单。
朱检在市里官声很好,每次儿子惹事他打的也狠,因此这次所有民警都猜老朱肯定不会干包庇儿子的糊涂事。有人甚至说用不着多久老朱能捆着鼻青脸肿的儿子来刑警队投案。
不过案件太大,为保险起见,大约6点多,天色全黑时,王自强还是带着两个民警在“水头山”朱检察长家附近守上了。
老夏他们都说了,开了枪后朱晖就往家方向去了,王自强想着小子肯定是知道自己这下麻烦大了,找父亲求助。
王自强他们都没有穿警服,三个人就在水头山山顶一个小凉亭坐下了,这里位于这片干部大院最高点,一抬眼就能看见“朱检”家的大红铁门,他家就这一个门,四圈院墙上扎满了绿色的啤酒瓶茬子。
两个多小时后,接近8点多,朱检打着手电开门了,他冲着凉亭晃了晃光柱。
王自强知道朱检是明白人,肯定已经猜到刑警队守候多时,也没什么好包庇了,估计就是让兄弟几个把这个败家儿子带走。
“那混蛋小子闯完祸到家门口了,但是没进来,现在不知道躲哪去了。”朱检对王自强说。
老领导提起儿子已是老泪纵横,不停抹眼泪,他说这孩子就算是跑了也没地方可去,估计半夜会回来,你们也别在外面受冻,我就陪你们在客厅等他回来。
“他要是拿着那撅子回来的,你就把他就地正法吧!”朱检刚说完,一行老泪又下来了。
看见老检察长这幅模样,王自强哥几个有些不忍,就都在客厅坐下等朱晖回来投案。
刑警当然也不是傻子,他们在蹲守水头山的同时也派了人去火车站,重点就是找一个穿着牛仔服,小分头带着方眼镜的小青年,同时还交代了兄弟们,他手上有一把撅子。
这一坐就快天亮了,始终没见朱晖回来。
王自强的疑心越来越重,当时的他才36,也是队里最精干的刑警之一。
怎么都感觉不对劲的王自强在朱晖家院子里踱步,他看老朱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院子里另一侧朱晖的房间门虚掩着,王自强晚上刚到朱家时曾经打开那屋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所有陈设都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此时的王自强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他轻手轻脚地再次进入朱晖的房间,他打开了衣柜——空的!
这小子肯定回家收拾完东西跑了!姓朱的老东西是在故意拖时间!
王自强脑子一阵炸雷,但是他到底是老刑警,马上冷静下来。从朱检的“表演”上来看,这就是一条老狐狸,此时兴师问罪他肯定又是一通表演,说自己教子无方,儿子跑了都不知道之类的废话。
王自强把兄弟们叫出门,直到下了水头山才把自己的发现说了一遍,大家都气得要死。
王自强给队长打了个电话,然后带着兄弟们去吃早饭,一夜过去,朱晖肯定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既然给足了面子你老朱不要,那就不能怪刑警队不念旧情了,我师爷王自强摸了一把腰上的“五四”,长长吐了口憋了一肚子的浊气。
谁也没想到,“狠人”十一罗汉老大喜哥就这样被打死了。刑警王自强与“全真七子”大哥朱晖这两个“狠人”也就这样相遇了,其实他俩手中那把“五四”与那把“撅子”的缠斗,才刚刚开始。
那一本封面写着“全真七子”的卷宗里,有一个徒弟郑舟完全陌生的王自强——警队精英。
为了追捕杀人者朱晖,他主导审问、带人跨省追捕,最终追踪到一个山东农家小院。
半掩的院门后,是他第二次提拔的机会。
但他如何也想不到之后故事的走向——命运把毒药藏在了机会背后。
他甚至为此背负上一条命债。此后六年,只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反而成了被厄运追捕的那个人。
插图:超人爸爸 大五花 小茬子